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洪武三年·驚蟄
金陵城外的山桃花,今年開得格外扎眼。一簇簇的,沒個章法,擠滿了山坡,白里透著不健康的粉,像哭腫了的眼。
官道被三千鐵騎踏得煙塵蔽日。馬蹄聲沉得發悶,敲在人心上似的。最前頭那人,一身玄色常服,腰桿挺得筆直,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雙眼睛,黑沉沉的,望著前頭山路拐彎處。
“陛下,前頭就是青云觀了。”錦衣衛指揮使周德興催馬湊近半個身位,聲音壓得很低。
朱元璋沒應聲,只是勒住了韁繩。馬打了個響鼻,不安地踩踏著地面。他抬手,身后滾滾的鐵流便驟然停下,只余下馬匹粗重的喘息和鎧甲摩擦的細響。
一座小廟的輪廓從山坳里露出來。灰撲撲的墻,黑黢黢的瓦,半掩在幾棵老柏樹后面。廟門前的石階陡得很,縫里鉆出亂草,兩扇木門顏色剝落,在風里晃悠,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聽得人牙酸。
這么個地方。
朱元璋瞇了瞇眼。三十年了。那個地方,那股疼,還有那張冰冷的臉,非但沒模糊,反而像生了根,在骨頭縫里時不時刺一下。成了皇帝,四海歸心,萬民生殺,可有些夜里,他還是會夢見自己從高高的臺階上滾下來,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喉嚨里全是泥腥味和血味。
“就是這兒?”他問,聲音不大。
“回陛下,查得清楚,就是青云觀。住持法號無塵,今年該有八十了,一直沒離開過。”周德興答得利落。
朱元璋點點頭,翻身下馬。動作有些沉。周德興趕緊也跟著下來,朝后頭使了個眼色。精騎無聲地散開,刀出半鞘,弓弦微張,將這破廟圍得鐵桶一般,連只鳥都甭想飛出去。
朱元璋抬腳,朝那廟門走去。常服的下擺掃過石階上的塵土和碎草。
門是虛掩著的。他沒猶豫,抬起一腳。
“砰!”
門板撞在里面的墻上,又彈回來些許。一股子陳年的香火味混著灰塵氣,撲面而來。
廟堂很小,光線昏暗。正中的佛像金漆斑駁,垂著眼,似看非看。供桌上的香爐倒了,香灰灑了一片。一個老僧背對著門,坐在一個蒲團上,佝僂著身子,手里慢慢捻著一串磨得發亮的念珠,嘴皮子微微動著。
外頭三千刀兵,里頭一個老僧,念著聽不清的經文。
“無塵!”朱元璋站在門口,喝了一聲。聲音在空蕩的小廟里撞出回響。
老僧沒停,念珠還在指間一顆顆過。
“朕在跟你說話!”朱元璋的聲音沉了下去,像壓著一塊石頭。
周德興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往前邁了一步。
“慢著。”
老僧終于停了。念珠握在掌心。他慢慢地,很吃力似的,轉過身來。
一張干枯得像老樹皮的臉,皺紋深得能夾住東西。眼睛渾濁,眼皮耷拉著,可目光落在朱元璋身上時,卻讓朱元璋心頭莫名地一緊。那眼神太平靜了,像一口枯井,扔塊石頭下去,都聽不見響。
“貧僧等你,有些日子了。”無塵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破風箱。
“等朕?”朱元璋嘴角扯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你知道朕要來?”
“知道。”無塵點點頭,動作遲緩,“從你坐上龍椅那天起,貧僧就知道,你遲早會來。”
朱元璋臉上的那點表情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冷硬。“好。你記得就好。”他往前走了兩步,靴子踩在積塵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印子。“三十年前,也是在這兒,朕在你廟門口,跪了半宿,求一口吃的。你記得你怎么對朕的?”
無塵看著他,沒說話。
“你開門,看了朕一眼。”朱元璋的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朕求你,抱住你的腿。你抬腳就踹在朕心口!”他手指著門外那陡峭的石階,“朕就從那兒,一路滾下去!九十九級!渾身沒一塊好肉!”
周德興和門口的錦衣衛,聽得脊背發涼。他們從未聽皇帝提過這般往事。
“那時候朕就想,要是能活下來,有朝一日,非回來扒了你的皮!”朱元璋盯著無塵,“今天,朕來了。”
廟里的空氣像是凝住了。只有外頭風吹過柏樹的沙沙聲。
無塵忽然咧開嘴,笑了一下。沒牙的嘴,像個黑洞。這笑讓朱元璋很不舒服。
“重八。”
兩個字,輕輕飄飄地從那黑洞里飄出來。
朱元璋渾身一震,瞳孔驟然收縮。
重八。朱重八。
多少年沒人敢叫這個名字了?連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曾經是朱重八。
“你叫朕什么?”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
“重八。”無塵又清晰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你沒忘吧?骨頭燒成灰,也該記得。”
“老東西!”朱元璋額角的青筋跳了跳,“你是真活膩了!”
“活?”無塵搖搖頭,渾濁的眼睛望向門外那片被兵刃映亮的天空,“八十歲,夠本了。只是臨了,有件東西,得還給你。”
他哆哆嗦嗦地伸手,探進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僧袍懷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個布包。布是灰色的,臟得看不出本色。他一層層,極其緩慢地揭開。
最后,露出半個碗。
粗瓷的,灰黃色,碗口缺了不規則的一大塊,邊緣參差不齊,像是摔碎的。碗身上有好幾道裂紋,最深的一道幾乎貫穿碗底。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該扔進垃圾堆的破爛。
可朱元璋看到這半個碗的瞬間,臉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下去。他猛地往前踉蹌一步,死死盯住那破碗,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線,胸口劇烈地起伏起來。
周德興從未在皇帝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那不是憤怒,更像是一種猝不及防的震驚,甚至……有一絲驚恐?
“這……這碗……”朱元璋的聲音發顫。
“眼熟?”無塵把碗托在干癟的掌心,往前送了送,“重八,這碗要是還在,你敢殺我?”
你敢殺我?
四個字,像四根冰冷的釘子,把朱元璋釘在了原地。廟外三千甲士,廟內孤身老僧,勝負生死本該毫無懸念。可這半個破碗一出現,局面忽然變得詭異起來。
三十年的恨意,在這破碗面前,竟有些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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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至正四年·濠州
天旱得邪性。從開春到入夏,一滴雨星子都沒見著。
日頭毒辣辣地掛在天上,把地皮烤出一指寬的裂口,像一張張渴死的嘴。河溝早就見了底,剩下板結的、灰白色的泥塊。井水打上來,又渾又澀,咽下去刮嗓子。
朱重八家的土坯房,墻皮大塊大塊地剝落。屋里悶得像個蒸籠,卻靜得可怕。
爹朱五四躺在土炕靠里的位置,只剩下一把骨頭架子,被子蓋在身上都看不出起伏。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眼睛直勾勾望著漏光的屋頂。
娘陳氏坐在炕沿,拿著塊破布,一遍遍給爹擦額頭根本不存在的汗。她的眼眶深陷,顴骨高聳,臉上是一種麻木的灰敗。
朱重八蹲在門口的門檻上,看著外面白花花的日頭。他十六了,個子卻沒竄起來,瘦得像根插在地上的竹竿,衣服空蕩蕩地掛著。肚子里火燒火燎地疼,那不是餓,是空了太久,腸胃擰在一起的鈍痛。
“重八……”娘的聲音細得像游絲。
他回頭。
陳氏顫巍巍地從懷里摸出半個黑乎乎的東西,遞過來。是半個糠菜團子,硬得能砸死人,不知藏了多久,邊緣都發黑了。
“吃……吃了。”
朱重八喉嚨動了一下,沒接。“娘,你吃。我不餓。”
“傻話……”陳氏的眼淚滾下來,在灰撲撲的臉上沖出兩道痕,“吃了,才有力氣……”
最終,那個團子誰也沒吃。三天后,朱五四死了。死之前,他枯柴一樣的手死死攥著重八的手腕,攥得生疼,嘴唇翕動了好半天,才擠出幾個氣音:“活……活下……去……”
朱重八沒哭出聲,眼淚順著臟兮兮的臉頰往下淌,和汗水混在一起。他和娘用家里最后一張破席子,裹了爹,在村后山坡挖了個淺坑埋了。土剛填平,娘就一頭栽倒在墳頭邊。
她撐到第二天晌午,也走了。走的時候很安靜,像是累極了,睡著了。
一天之內,爹,娘,都沒了。
三個哥哥早幾個月就各自出門找活路去了,音訊全無。朱家,就剩下他一個了。
他跪在爹娘那個幾乎看不出痕跡的土堆前,磕了三個頭。額頭抵著滾燙的地面時,他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聲音:“爹,娘,兒子一定活下去。一定。”
活下去。怎么活?
他離開了村子,沿著被太陽曬得發軟的土路,漫無目的地走。路上偶爾能看到倒斃的人,蜷縮著,很快就被蒼蠅圍滿。一開始他還怕,后來就麻木了。
他開始了討飯。
“行行好,給口吃的吧……”
“老爺太太,發發善心……”
遇上心軟的人家,能得半碗稀薄的菜粥,或者一塊硬餅子。多半時候,迎接他的是緊閉的門扉,不耐煩的呵斥,甚至追打出來的棍棒。
他睡過荒廢的土地廟,蜷在供桌底下。也鉆過人家堆柴火的草垛,被蟲子咬得渾身是包。最餓的時候,他蹲在路邊,看著一灘半干的牛糞,里面有幾粒沒消化完的豆子。他盯著看了很久,久到眼睛發花,最后伸出手,把豆子摳出來,在衣襟上蹭了蹭,塞進了嘴里。豆子很硬,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他囫圇咽下去,胃里一陣抽搐。
他沒覺得羞恥,只覺得空。那種從里到外都被掏空的感覺,比死還難受。
就這么走,走了不知道多久。鞋底早就磨穿了,腳上磨出血泡,血泡破了結成厚繭。衣服破成一條一條,勉強遮體。
這天傍晚,他走到一座山腳下。抬頭看,山頂隱約有座廟的影子。有廟,就有和尚。和尚,總該有口吃的吧?
他心里生出一絲微弱的希望,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腿,開始往上爬。
石階又陡又長,好像永遠爬不完。他爬幾步,就要歇好一陣,眼前陣陣發黑。汗水流進眼睛里,刺痛。但他不敢停,那點微弱的希望拽著他,一步步往上挪。
終于,他爬到了廟門口。兩扇褪色的木門緊閉著,上方一塊舊匾額,寫著“青云觀”三個字。
他撲到門前,用盡力氣拍門。
“師父……師父開開門……行行好,給口吃的吧……要餓死了……”
沒人應。
他又拍,手掌拍得生疼。“師父……發發慈悲……一口就行……”
門里靜悄悄的。
希望一點點滅下去,剩下的是更深的絕望和虛脫。他順著門板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木頭。算了,就這樣吧。死在這兒,清凈。
就在他意識開始模糊的時候,“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個僧人站在門內。不高不矮,三十上下的年紀,面容冷硬,沒什么表情。他手里拿著一把半舊的掃帚,看著癱坐在門檻外的朱重八,眉頭微微蹙起。
朱重八像是快要溺死的人看到了木頭,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僧人的腿。
“師父!救命!給口吃的吧!我兩天沒吃沒喝了!快不行了!求求您!發發善心!”
僧人的腿繃緊了。他低頭,看著腳下這個衣衫襤褸、渾身污穢的少年,眼神里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或者說,冷漠。
“松開。”僧人說,聲音沒什么起伏。
“師父!求您了!就一口!一口粥就行!”朱重八抱得更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我說,松開。”僧人的聲音沉了一點。
朱重八只是哭求,神志都有些不清了。
然后,他感到一股大力從胸口傳來。
僧人抬起腳,結結實實地踹在他心窩上。
朱重八“啊”地一聲慘叫,整個人向后飛跌出去。天旋地轉,后背、胳膊、腿,接連磕在堅硬冰冷的石階棱角上,疼得他眼前發黑,連喊都喊不出來了。他像個破麻袋,不受控制地一路滾落,“砰砰”的撞擊聲悶響著,一直滾到最下面的平地,才停住。
他癱在泥地里,渾身上下無處不痛,骨頭像是全碎了。嘴里一股腥甜,他咳了幾聲,吐出一口帶著血絲的唾沫。
他費力地抬起頭,望向高高的石階頂端。那個僧人還站在廟門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身影在暮色里像個冷酷的剪影。
為什么?
憑什么?
我就想要口吃的!我就想活下去!你憑什么這么對我!
一股混雜著劇痛、屈辱和瘋狂的恨意,猛地沖上頭頂。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朝著上面吼:
“禿驢!你記著!我朱重八!今天要是死不了!將來!一定回來!拆了你這破廟!扒了你的皮!”
吼完,他脫力地癱倒,大口喘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生疼。
廟門口的僧人,依舊沒什么反應。就在朱重八以為他會轉身進去,或者再下來補上一腳的時候,僧人卻轉身,消失在了門內。
“砰。”廟門關上了。
朱重八閉上眼。算了,就這樣吧。
可沒過多久,他聽見輕微的“噗”一聲,有什么東西落在身邊。他艱難地扭頭。
是半個饅頭,灰黃色的,看著就硬。
緊接著,又是“當啷”一聲,一個東西砸在他手邊的石頭上。
是一個粗瓷碗,灰黃色,和他見過的所有碗沒什么不同,甚至更舊些,碗口還有個小小的缺口。
他愕然,抬頭往上看。
廟墻的墻頭上,那個僧人不知何時又出現了,正靜靜地看著他。
“聽著。”
僧人的聲音從上面飄下來,不高,卻清晰地鉆進朱重八的耳朵。
“活下去。別的,都是扯淡。”
說完,僧人身影一晃,又不見了。
朱重八躺在那里,腦子里亂哄哄的。踢他下去,又給他扔吃的?這和尚是瘋子嗎?
可肚子里的絞痛和生存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伸出手,抓過那半個硬饅頭,拼命往嘴里塞。饅頭又干又硬,碎渣嗆得他直咳嗽,但他還是狼吞虎咽地,三兩下就吞了下去。肚子里有了點實在東西,那火燒火燎的感覺稍微平息了些。
他又抓起那個碗。碗很粗糙,邊緣的釉磕掉了幾塊,摸著喇手。他把碗緊緊攥在手里,冰涼的觸感讓他清醒了一點。
有了碗,以后討飯,是不是容易些?
他掙扎著,用那半個饅頭積蓄起的一點點力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渾身的骨頭都在抗議。他朝著廟門的方向,慢慢地,鞠了一躬。
不管怎么說,這半個饅頭,讓他暫時不會立刻餓死。
但那一腳的疼,滾下臺階的恨,他也刻在了骨頭里。
“和尚,”他對著緊閉的廟門,低聲說,“咱倆的賬,沒完。”
他攥著那個破碗,轉過身,一瘸一拐,踉踉蹌蹌地,消失在山路的暮色里。
那個粗瓷碗,朱重八一直帶在身邊。
他用這個碗,討過稀粥,接過殘羹,也喝過路邊的臟水。碗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是他“活下去”最實在的依靠。
后來,他流浪到皇覺寺,被收留當了和尚。廟里日子也清苦,但好歹有口安穩飯吃。他識了字,念了經,也學著看人臉色。那個破碗,被他用塊舊布仔細包好,放在枕頭底下。
災荒年景,寺里也斷糧了。和尚們被派出去“化緣”。朱重八又捧著這個碗,走上了老路。他走過更多的地方,見過更多的慘狀,也受過更多的冷眼和欺辱。碗沿上的缺口,好像又多了兩個。
有一次,在山路上趕夜路,他腳下一滑,摔了個狠的。懷里的布包摔出來,里面的碗“咣當”一聲磕在石頭上。他慌忙撿起來,就著月光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碗,裂了。從碗口到碗底,一道歪歪扭扭的裂縫,把它分成了兩半,一大一小。
朱重八坐在地上,捧著兩片碎碗,發了半天呆。最后,他撿起大的那片,擦了擦。小的那片,他看了又看,最終還是用布重新包好,塞進了懷里。大的那片,他繼續用來吃飯喝水。裂了的碗邊容易割嘴,他就小心地轉著圈喝。
再后來,天下越來越亂。他扔了僧袍,投了紅巾軍,跟著郭子興打仗。刀頭舔血,朝不保夕。但他懷里,始終揣著那小半片碎碗。沒人知道為什么,他自己有時也忘了它的存在,只有偶爾換洗衣服摸到,才會愣一下神。
南征,北戰。身邊的人死了又來,來了又死。他從朱重八,變成了朱元璋,又從一個小兵,成了元帥,成了吳王。勢力越來越大,地盤越來越廣。
登基前夜,應天府的新皇宮里,燈火通明。朱元璋獨自坐在尚未完全布置好的書房里,面前攤著輿圖,心里卻空落落的。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觸到那個硬硬的布包。
他把它拿出來,在燈下打開。那小半片碗,在明亮的燭火下顯得更加破舊不堪,裂縫的邊緣泛著陳年的污漬。
看了一會兒,他朝外喊:“來人。”
貼身太監李德海小步快跑進來,躬身:“陛下。”
朱元璋把布包推過去:“把這個,收到內庫最里頭去。找個穩妥的箱子裝好,不許任何人碰,也不許任何人知道。”
李德海雙手接過,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他忍不住悄悄用手指捏了捏,感覺是片瓷器?心里納悶,皇上登基在即,什么珍寶沒有,怎么要藏這么個破東西?但他臉上不敢露出分毫,恭敬應道:“是,奴婢遵旨。”
他退下時,在門口差點撞上匆匆走來的馬皇后。
“娘娘。”李德海趕緊躬身。
馬皇后點點頭,一眼瞥見他手里捧著的布包,邊緣露出一點灰黃色粗瓷。“李公公,這拿的是什么?”
“回娘娘,是陛下讓收起來的舊物。”李德海含糊道。
馬皇后“哦”了一聲,沒再多問,徑直進了書房。
朱元璋還坐在那兒,對著燭火出神。
“重八,”馬皇后走近,語氣溫和,“我聽李德海說,你讓他收了個舊物件?是什么寶貝,大典前還要特意安置?”
朱元璋身子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頭也沒回:“不是什么寶貝,以前用過的一個破碗,留著沒用,扔了又……算了,收起來省心。”
馬皇后在他身邊坐下,看著他緊繃的側臉:“一個碗?我能看看嗎?”
“看什么看?”朱元璋突然轉過頭,語氣有些沖,“一個破碗有什么好看的!朕說收起來就收起來!”
馬皇后怔住了。夫妻多年,朱元璋對她向來敬重有加,很少用這樣不耐煩甚至帶點怒氣的口吻說話。她沒再堅持,但心里卻畫了個問號。那個破碗,絕不尋常。
青云觀里,時間像是粘住了。
朱元璋盯著無塵手里那半個碗,又看看剛剛從宮中快馬取來、放在香案上的另外半個。兩個半碗的斷口猙獰地對著,像是在無聲地叫囂。
“這碗,”朱元璋的聲音干澀,“怎么會在你手里?”
“這碗,本就是廟里的。”無塵緩緩道,“三十年前,你拿走了大的那片。小的這片,你丟在山路上了。貧僧撿了回來。”
“你撿它做什么?”朱元璋追問,“一個破碗,值得你留三十年?”
“破碗?”無塵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對你來說,它或許是個破碗。對貧僧來說,它是件該還的東西。”
朱元璋不再說話。他走近香案,拿起宮中取來的那半個碗。這是他熟悉的那片,大的那片。碗底的裂紋,碗沿的磕痕,甚至當年他用來喝粥時,嘴唇常接觸的那一小塊地方,似乎都被磨得稍微光滑些。他用手摩挲著,冰涼的粗糲感透過指尖傳來。
然后,他伸出手,拿起了無塵一直托在掌心的那半個小碗。
兩個半碗的斷口,慢慢靠近。
周德興屏住了呼吸。門口的錦衣衛也忍不住伸長了脖子。
“咔。”
一聲極輕的悶響。不是嚴絲合縫,畢竟摔碎多年,邊緣有些細小的崩缺。但大體上,它們拼成了一個完整的、布滿裂紋的碗的形狀。
朱元璋捧著這個拼合起來的碗,分量似乎比想象中沉。他下意識地翻轉碗身,看向碗底。
碗底粗糙,積著經年的污垢。但在靠近中心的位置,有幾道劃痕。不是燒制時的痕跡,更像是后來用尖銳的東西,一下一下刻上去的。
因為污垢,之前單獨看半個碗時,根本不會注意。如今拼合,污垢在刻痕處略有不同,那字跡便隱約顯現出來。
朱元璋湊到眼前,借著從破門透進來的光線,仔細辨認。
筆畫歪斜,深淺不一,看得出刻得很費力。
看清后朱元璋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霹靂擊中,整個人猛地向后一晃,手里的破碗差點脫手。
他死死抓住碗,指關節捏得發白,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碗底那幾個字,又猛地抬頭看向無塵。
“不……不可能……”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你是誰?!這字……這字是誰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