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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窗戶開大點,快走!”我壓低聲音,手心全是汗,死死盯著那扇透著寒氣的破木窗。
她縮在炕角,渾身發抖,手里緊緊攥著我塞給她的兩塊錢和幾張糧票,眼睛瞪得像受驚的鹿:“你……你不留我?”
“留個屁!趁我爹沒醒,往北跑,別回頭!”我推了她一把。
她翻了出去,消失在漆黑的夜里。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
天亮后,我爹拿著旱煙袋,把我的頭打破了,血順著臉流下來。
“敗家玩意兒!那可是八百塊啊!”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我和我爹都愣住了。她站在門口,頭發上掛著霜,手里提著一捆柴火,看著滿臉是血的我,說了句讓我記了一輩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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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的冬天,老鴉嶺冷得連石頭都能凍裂。西北風刮在臉上,不像風,像是一把生了銹的鈍刀子,一下一下地鋸著人的皮肉。
我叫李強,那年二十八歲。在我們這個窮山溝里,男人二十八歲還沒娶媳婦,那是連祖墳都要被人指指點點的。我是家里的獨苗,上面三個姐姐都嫁出去了,就剩我和我爹守著三間土坯房。
家里窮,唯一的電器是一個裝了兩節電池的手電筒。下大雨的時候,外頭大下,屋里小下,我和我爹就得拿著盆盆罐罐到處接水。
我爹老李頭急了。他看著我這光棍漢,整宿整宿睡不著覺,頭發掉得沒剩幾根。
“強子,咱們李家不能斷了香火。”我爹抽著旱煙,那煙霧嗆得人流眼淚,“就算是砸鍋賣鐵,我也得給你弄個媳婦回來。”
為了這句話,我爹真的把鍋砸了——當然這是個比方。實際情況比砸鍋更慘。
他把家里那頭養了四年、用來耕地的老黃牛牽走了。牛走的時候,大眼睛里全是淚,一步三回頭。我爹硬著心腸沒看它,拿了賣牛的錢,又把圈里剛長膘的兩頭豬也賣了。
但這還不夠。
那年頭,娶個媳婦的彩禮加上媒人的謝禮,少說也得八九百。
我爹消失了三天。回來的時候,臉色蠟黃,走路都在打飄。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里面多了兩百塊錢。我后來才知道,他去了縣城的血站。他那干癟的血管里,硬是被抽走了兩大管子血。
一共八百塊。
這是我爹拿命換來的錢,也是我們全家的家底。
臘月二十三,小年。天陰沉沉的,眼看著要下雪。
媒婆王嬸領著一個女人進了院子。王嬸穿著件花棉襖,臉上抹著劣質的雪花膏,離著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香味。
“老李頭!喜事來了!”王嬸尖著嗓子喊。
我正蹲在地上劈柴,手里的斧頭“咣”的一聲落在木墩上。我抬起頭,看見了那個跟在王嬸身后的女人。
她穿著一件極不合身的灰棉襖,袖口挽了兩道還嫌長。頭發亂蓬蓬的像個雞窩,臉上臟得看不清本來模樣,只有一雙眼睛,在亂發后面閃著驚恐的光。她低著頭,兩只手死死抓著衣角,指節都因為用力而發白。
她看起來很年輕,大概也就二十歲出頭,但那種神情,像是一只被獵人逼到懸崖邊的小獸。
“老李頭,人我帶來了。”王嬸那張涂了紅嘴唇的嘴一張一合,唾沫星子亂飛,“這姑娘除了不愛說話,有點怕生,其他都好。身板結實,屁股大,一看就是能生養的。八百塊,一分不能少,這可是我托了好多關系才弄來的。”
我爹的手在抖。他從懷里掏出那個布包。布包裹了一層又一層,黑的、藍的、花的碎布頭,像是包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他一層層揭開,露出一沓皺皺巴巴的票子。有十塊的,有五塊的,甚至還有一毛兩毛的硬幣。每一張錢上,都帶著我爹的體溫和汗味。
“你數數。”我爹的聲音發顫,那是他的棺材本,是他的血,是他的命。
王嬸沾著唾沫,一張張數得仔細,眼神里透著精明和貪婪。
那女人一直沒抬頭,但我看見她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那種抖動順著她的腳傳到地上,仿佛連帶著地上的塵土都在抖。
我看不過眼,站起來,斧頭扔在一邊:“爹,這事……”
“閉嘴!”我爹猛地回頭,眼珠子通紅,像是一頭護食的老狼,“再廢話,老子打斷你的腿!李家不能在你這一輩斷了香火!我都快入土的人了,我就想聽個響兒,想抱個孫子!”
我爹的吼聲在院子里回蕩。我看著他那張蒼老又扭曲的臉,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我知道,這時候我要是敢攔著,他真能一頭撞死在這墻上。
王嬸數完錢,滿意地揣進懷里,把女人往前一推:“行了,錢貨兩清。姑娘,以后這就你家,好好過日子,給老李家生個大胖小子。”
說完,王嬸揣著錢,扭著屁股走了,像是一只偷到了雞的狐貍。
院子里死一樣的安靜。風卷著地上的枯葉,嘩啦啦地響。
我爹指著那間貼了紅喜字的屋子,對那女人吼了一嗓子:“進屋!以后敢跑,腿給你打折!進了這個門,你就是李家的人,死也是李家的鬼!”
女人嚇得一哆嗦,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挪著步子進了屋。
我也跟了進去。
我爹在外面,“咔嚓”一聲,把門鎖上了。那是把大鐵鎖,平時鎖糧食用的。
“強子,今晚就把事辦了!懷不上娃,你也別出來!”我爹在窗戶外面喊,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期盼。
屋里黑乎乎的,只有炕頭點著一盞煤油燈,火苗只有豆粒大,搖搖晃晃,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兩個鬼影在墻上晃動。
女人縮在炕角,離我遠遠的。
借著昏暗的燈光,我這才看清,她雖然臉臟,但五官長得挺清秀。只是太瘦了,下巴尖尖的,臉色蠟黃。
最讓我心驚的是她的手。
她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摸到了一把剪刀。那是平時我娘活著時候剪鞋樣用的,雖然生了銹,但尖頭還是利的。
她雙手握著剪刀,刀尖對著自己的脖子,不是對著我。
“你別過來。”她聲音啞得厲害,像是含著一把沙子,又像是很久沒喝過水了。
我嘆了口氣,坐在門口的木凳子上,從兜里摸出一根兩分錢一包的大前門香煙。想點上,又覺得屋里悶,怕嗆著她,就把煙夾在耳朵上。
“我不碰你。”我說,聲音盡量放輕,“把剪刀放下,小心傷著自己。”
她沒動,眼睛死死盯著我。那種眼神我見過,那是山里被夾子夾住腿的狼,絕望,兇狠,又帶著一絲乞求。
我看清了她手腕上露出來的一截皮膚,上面有一圈青紫的淤痕,那是被繩子捆過留下的。有的地方皮破了,結了血痂。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我想起了我那個五歲就病死的妹妹。那時候家里沒錢治病,妹妹發高燒,燒得直說胡話。她臨走前,也是這么縮在炕角,怕打針,怕吃藥,眼神驚恐。
如果妹妹活著,被人這么像牲口一樣賣來賣去,被人這么欺負,我會拿刀跟人拼命。
我也是個人,心也是肉長的。
“你叫啥?”我問。
屋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說話了。
“……阿秀。”她終于吐出兩個字,聲音輕得像蚊子哼。
“哪的人?”
她不說話了。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劃過臟兮兮的臉,沖出兩道白印子。她咬著嘴唇,直到嘴唇滲出血絲。
這一夜,我沒上炕。
我就坐在那張硬板凳上,看著煤油燈一點點熬干,燈芯結出了燈花。
外面的風聲嗚嗚地響,像無數個冤魂在哭。偶爾傳來幾聲狗叫,那是村里的土狗在對著夜色狂吠。
到了后半夜,大概兩三點鐘。我爹那屋的呼嚕聲響起來了,震天響,像打雷一樣。他今天是累壞了,也高興壞了,睡得格外沉。
我站起身。
阿秀嚇得往后一縮,背撞在墻上,“咚”的一聲。剪刀又舉高了幾分,刀尖抵住了喉嚨的皮膚,壓出了一個小坑。
“別怕。”我擺擺手。
我走到窗戶邊。這木窗戶有些年頭了,窗欞子都朽了。我輕輕撥弄那根插銷。插銷生了銹,卡得很死。
我不敢太用力,怕弄出動靜驚醒我爹。我用手指一點點地摳,指甲蓋都要摳翻了。
終于,“吱”的一聲輕響,插銷開了。
我推開窗戶。
一股冷風夾雜著雪沫子灌進來,凍得人一激靈。屋里的煤油燈晃了兩下,滅了。
黑暗中,我轉過身,摸索著走到炕邊。
我從破棉襖的內兜里掏出兩塊錢。那是家里僅剩的一點現錢,是我原本打算過年買鞭炮和煙絲的。我又從抽屜里翻出幾張皺巴巴的全國糧票,那是之前幫村長干活,村長偷著給我的。
我走過去,把錢和糧票塞進她手里。
“拿著。”我壓低聲音,嗓子有點發緊。
阿秀愣住了。黑暗中,我感覺她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剪刀“當啷”一聲掉在炕上。
“你……”她摸著手里的錢和票,聲音在抖,“這……”
“這是兩塊錢,夠你坐車到縣城,運氣好能買張站票去省城。這糧票能買幾個饅頭,路上別餓死。”我指了指窗戶,“趁天黑,趕緊走。順著后山溝一直往北,別走大路,大路上有狗,也有巡夜的民兵。”
她沒動,像是傻了一樣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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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啊!”我急了,推了她一把,“等天亮了我爹醒了,你就走不了了!他真會打斷你的腿!”
阿秀這才反應過來。她借著窗外的雪光看著我,眼淚流得更兇了。
“這錢……你咋辦?你爹要是知道……”她問。
“別管我,我有手有腳餓不死,頂多挨頓打。”我把她推到窗戶邊,“走!記住,別回頭,一直跑!”
她爬上窗臺,動作很笨拙,手腳并用。外面的雪很厚,積雪到了膝蓋那么深。
她跳了下去,身子晃了一下,差點摔倒在雪地里。
回過頭,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復雜,有感激,有不解,還有一種我說不清的東西。
“快跑!”我揮手,狠心關上了窗戶,只留下一條縫。
我透過縫隙,看著她的背影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黑暗里,像是一個黑點,被茫茫的大雪吞噬了。
我的心空落落的,像是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八百塊啊,那可是能蓋房子的錢。
但我又覺得輕松了。那口氣,終于順了。
那八百塊錢,是我爹的命。但這女人,也是一條命。我李強雖然窮,但我不干這把人往死里逼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雞叫頭遍,天還沒亮透。
我爹興沖沖地來開門,鎖頭嘩啦嘩啦響:“強子,咋樣了?昨晚動靜不大啊?”
門開了。
屋里冷得像冰窖。只有我一個人坐在凳子上,地上全是煙頭,大概有十幾根。
我爹往炕上一看,空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連個褶子都沒有。
“人呢?”我爹臉上的笑僵住了,像是被人定住了魂。
“走了。”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聲音悶悶的。
“走……走了?”我爹愣了幾秒,眼睛瞪得像銅鈴。突然,他像瘋了一樣沖進來,一把抓住我的衣領,把我從凳子上提起來,“你個敗家子!你再說一遍?人去哪了?”
“我把窗戶打開,讓她走了。”我沒躲,任由他抓著,“爹,那是人家拐來的,咱不能干這缺德事。強扭的瓜不甜。”
“缺德?我不缺德,我就缺孫子!我缺個給我養老送終的人!”
我爹松開我,原地轉了兩圈,突然抄起墻角的旱煙袋。那是個銅鍋子,煙桿是硬木做的,硬得很。
他掄圓了胳膊,一下子砸在我腦門上。
“砰”的一聲。
我感覺腦袋像是炸開了一樣,眼前一黑,金星亂冒。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流了下來,流進眼睛里,世界變成了一片血紅。
“我打死你個不孝子!八百塊啊!那是我賣血換來的錢啊!你個敗家玩意兒,你把我的命都放走了啊!”
我爹一邊哭,一邊打。一下,兩下。
我沒還手,也沒躲。這是我欠他的。
“爹,你打吧。打死我,這事也就了了。”我跪在地上,血滴在地面的土里,砸出一個個小坑。
“滾!你給我滾去把人找回來!找不回來你也別回來了!”我爹哭得坐在地上拍大腿,聲音嘶啞,“我的天老爺啊,這日子沒法過了啊!李家要絕后了啊!”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團濕棉花。我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我想,去找找吧,也許她還沒走遠,也許她凍死在半路上了。
剛走到院子里,還沒等到大門口。
院門被一只手推開了。
那一刻,時間像是停住了。風也不吹了,雪也不飄了。
阿秀站在門口。
她的頭發亂得像雞窩,上面全是樹葉、枯草和白霜。那件單薄的棉襖被山里的荊棘劃破了好幾個口子,露出了里面的舊棉絮,像是長在那里的傷口。
她的鞋跑丟了一只,腳上裹著破布,滲出了血跡。她的手凍得通紅,腫得像胡蘿卜,上面全是凍瘡裂開的口子。
但她的手里,提著一捆干柴。那是山上的松枝,耐燒。
我看傻了。
我爹的哭聲也戛然而止,張著嘴,忘了合上,手里的煙袋鍋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阿秀看見我滿臉是血,嚇得手里的柴火掉在了地上。
她跑過來,從兜里掏出一塊臟兮兮的手絹,那是她身上唯一干凈一點的東西。她想給我擦血,又不敢,手懸在半空哆嗦,眼神里全是驚慌。
“你……你咋回來了?”我舌頭都在打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秀吸了吸流出來的清水鼻涕,看著我,眼神不再像昨晚那么驚恐,多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堅定。
“我跑不動了。”她說,聲音很輕。
“我讓你往北走……”
“我想了一宿。”阿秀打斷我的話,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砸在地上,砸在我的心坎上,“外面全是狼叫喚,我怕。那雪太深了,我拔不出腿。我沒地方去,我也不識字,不認路。我不知道家在哪。”
她頓了一下,抬起頭,直視著我的眼睛,眼底有一抹淚光:“昨晚你放我走,給我錢,給我糧票。長這么大,沒人對我這么好過。你是好人,我就想跟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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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句話,像是一股暖流,瞬間流遍了我的全身,把剛才那一煙袋鍋子砸出來的疼都沖沒了。
我爹在后面一聽,先是一愣,緊接著樂得從地上爬起來,鼻涕泡都出來了,又哭又笑:“哎呀!老天爺開眼啊!老天爺開眼啊!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他沖過來,想拉阿秀,又怕嚇著她,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媳婦你看,強子雖然木訥,是個榆木腦袋,但他心眼好啊!快進屋,快進屋暖和暖和!爹給你燒姜湯!”
阿秀沒理我爹,彎腰撿起地上的柴火,徑直走到灶臺前。她熟練地拿起火柴,開始生火做飯。動作麻利,像是已經在這個家里生活了很多年。
灶膛里的火苗躥了起來,映紅了她的臉。
那一刻,我覺得這三間破土房,好像突然有了點熱乎氣,不再是那個冷冰冰的棺材鋪了。
日子就這么過起來了。
阿秀是個過日子的好手。她不僅會做飯,還會納鞋底、喂豬、腌咸菜。家里的破破爛爛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條,連窗戶紙都重新糊了一遍,透亮多了。
我爹高興得整天哼小曲,把阿秀當菩薩供著,吃飯都讓她先動筷子,有一口好的都留給她。他逢人就夸:“我那兒媳婦,八百塊值!太值了!”
但我發現阿秀有個毛病。
她從來不出門。
哪怕是去村口的井里打水,她都挑大中午沒人或者是天黑的時候去。只要聽見院子外面有生人的說話聲,或者遠處有汽車經過的喇叭聲,她就會渾身發抖,像個受驚的鵪鶉一樣躲進屋里,把門閂插得死死的。
村里人愛嚼舌根,都說李強家買了個媳婦,長得俊,就是見不得人,肯定是有什么毛病,或者是逃犯。
我聽到這些閑話,就想去跟人干架。但阿秀拉住我,搖搖頭,眼神里全是哀求。
“隨他們說去,咱們過咱們的日子。”她說。
我不讓阿秀干重活,地里的活我都包了。我心疼她,我想把以前她受的苦都給她補回來。
有一天晚上,吃完飯。外面的月亮很圓,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
我在油燈下編筐,阿秀在旁邊給我縫補那件破棉襖。針腳細密,比王裁縫的手藝還好。
“阿秀,”我試探著問,“你家到底是哪的?你也來了半年了,要是想家了,等秋收賣了糧,攢夠了錢,我帶你回去看看?要是你爹媽還在,咱們也該去認個門。”
阿秀手里的針猛地扎了一下手指,血珠立刻冒了出來,染紅了棉襖的里襯。
她把手指含在嘴里,臉色慘白,拼命搖頭,眼神里透出一股巨大的恐懼:“我不回。我沒家了。我就在這兒。這里就是我家。”
我看她渾身發抖的樣子,心軟得一塌糊涂:“行行行,不回,咱不回。這就是你家,我和爹就是你的親人。”
從那以后,我再沒問過她的身世。
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不想讓人揭開的傷疤。既然她想把過去埋了,那我就幫她一起填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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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過了一年。
1987年的春天,桃花開得滿山遍野都是。
阿秀懷孕了。
那天早晨她剛喝了一口粥,就捂著嘴跑出去吐。我爹一看,樂得嘴都合不攏,把家里僅剩的一只下蛋的老母雞殺了,給阿秀補身子。
“強子,咱李家要有后了!”我爹喝了點酒,臉紅撲撲的。
我高興壞了,晚上躺在炕上,摸著阿秀還沒顯懷的肚子,傻笑個不停,像個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阿秀,你說是個小子還是丫頭?”
“你想是啥?”阿秀笑著問我。這一年養下來,她的臉比剛來時圓潤了一些,有了血色,好看多了,像年畫里的人。
“都行。只要是你生的,都行。小子咱們教他種地,丫頭咱們送她讀書,不能讓她像咱們這么苦。”
阿秀靠在我懷里,沒說話,但我感覺她的身子有些僵硬。
“咋了?”我問。
“強子,”她抓著我的手,指甲掐得我有點疼,“以后不管發生啥事,你別丟下我和孩子,行不?”
“瞎說啥呢。”我拍拍她的后背,“我李強這輩子,命都可以給你。誰想動你們娘倆,得從我尸體上跨過去。”
那時候的我,以為這就是一輩子了。老婆孩子熱炕頭,雖然窮點,苦點,累點,但心里是甜的。
但我不知道,命運這東西,從來不按常理出牌。它給你的那點甜頭,有時候是為了讓你在后面的苦里,摔得更疼,更碎。
阿秀的肚子像吹氣球一樣大了起來,轉眼到了深秋。
那天是個大風天,天黑得像鍋底,烏云壓在山頭上,讓人喘不過氣。
到了后半夜,炸雷一個接一個,暴雨傾盆而下。
阿秀突然叫肚子疼。開始是哼哼,后來疼得在炕上打滾,汗水把頭發都打濕了,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我爹披著雨衣去請了村里的赤腳醫生劉瘸子。劉瘸子進屋看了一眼,摸了摸胎位,嚇得臉色發白跑了出來。
“不行!這活我接不了!胎位不正,腳在下面!而且有大出血的兆頭!趕緊送鎮醫院,晚了大人孩子都沒命!要是一尸兩命,你們可別怪我!”
我腦子“嗡”的一聲炸了,一片空白。
鎮醫院離這兒有二十里地,全是崎嶇的山路,平時走都要兩個小時,何況是這種鬼天氣。
“爹!把板車推出來!”我吼了一聲,聲音都變了調。
我把家里所有的棉被都抱出來,鋪在板車上,又拿塑料布搭了個棚子。我把阿秀抱上去,她輕得像片羽毛,卻又重得像座山。
她疼得嘴唇都咬破了,抓著我的手不放,指甲嵌進我的肉里:“強子……我不行了……保孩子……一定要保孩子……”
“別瞎說!咱去醫院,到了醫院就好了!咱們一家三口,一個都不能少!”
我拉著板車,沖進了雨里。我爹在后面推。
那一夜的風雨真大啊,泥水濺了我一身一臉。山路變成了泥潭,每走一步都要把腳從泥里拔出來。
我看不到路,只能憑著感覺往前沖。
鞋跑丟了一只,腳底板被石頭劃破了,鉆心的疼,但我沒停。我感覺不到累,只知道拼命地跑。我的肺像是要炸了,喉嚨里全是血腥味。
我就一個念頭:不能讓阿秀死。她是我的媳婦,是我孩子的娘,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指望。
到了鎮衛生院,已經是凌晨三點。
我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渾身濕透,全是泥漿。我爹更是累得癱倒在醫院門口,大口喘氣,像是拉風箱。
我背著阿秀沖進急診室,跪在醫生面前:“救救她!求求你們救救她!”
醫生護士沖了過來,把阿秀推進了手術室。
沒過一會兒,護士跑出來,一臉焦急:“誰是家屬?產婦情況危急,要輸血!還要交押金,先交兩百塊!”
我從濕透的兜里掏出一把錢,那是我這一年賣糧食、賣雞蛋、打零工攢下的,全都塞給護士,連數都沒數:“救人!一定要救人!錢不夠我再去借!我有力氣,我可以給醫院干活抵債!”
手術室的燈亮著,紅得刺眼,像只充血的眼睛。
我癱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看著那個紅燈,渾身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怕。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長。
樓道盡頭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打破了醫院夜晚的死寂。
“快點!抬進來!老三讓人捅了!都他媽別擋道!”
一陣亂哄哄的腳步聲,伴隨著謾罵和呻吟。
四五個穿著皮夾克、留著長頭發、穿著喇叭褲的男人,抬著一個滿身是血的人沖了進來。
那是鎮上的一群混混,平時在集市上收保護費,調戲婦女,打架斗毆,沒人敢惹。老百姓看見他們都要繞道走。
我往墻角縮了縮,不想招惹是非。我現在只想阿秀平安。
他們把傷者送進隔壁的處置室,醫生護士嚇得趕緊跑去處理。幾個混混就在走廊里點起了煙,大聲喧嘩,罵罵咧咧。
領頭的一個男人,大概三十多歲,身材魁梧。他的左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從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隨著他說話,那道疤像條蜈蚣一樣扭動,看起來特別兇。
他叼著煙,目光陰冷,在走廊里掃來掃去,像是在巡視領地的野獸。
突然,手術室的門開了。
一聲嬰兒的啼哭傳了出來。
“哇——”
聲音洪亮,穿透了嘈雜。
我猛地站起來,激動得手都在抖,眼淚瞬間涌了出來。生了!生了!
護士抱著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出來:“恭喜,是個男孩,六斤八兩,母子平安!”
我剛要沖過去抱孩子。
“阿秀呢?大人咋樣?”我急著問,眼睛往手術室里瞟。
“大人太累了,睡著了,一會兒推出來。”護士笑著說,看了一眼手里的單子,“產婦叫林秀是吧?這名字挺好聽。”
護士這話剛說完,空氣突然冷了下來,像是結了冰。
我感覺背后有一道陰森森的目光,像是毒蛇一樣爬上了我的脊背,讓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林秀?”一個沙啞、帶著煙嗓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哪個林秀?”
我回過頭。
那個刀疤臉男人正死死盯著我,或者說,盯著護士手里的單子,眼神里透出一股可怕的光。
他把手里的半截香煙狠狠扔在地上,用穿著皮鞋的腳用力碾滅,直到火星徹底熄滅。他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讓人毛骨悚然的笑,那笑容里沒有一點溫度,只有殘忍。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擋住了我去抱孩子的路。他比我高半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兄弟,”刀疤臉歪著頭,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豬,“你媳婦是不是左肩膀上有個燙傷的疤?形狀像個梅花?而且,她是不是特別怕看見車?”
我的血瞬間涼了,從頭涼到腳。他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