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青年時的日記本里,有一句話令我很吃驚,他說:“我真沒有想到這輩子還能活著回到北京,還能入黨,還能到國營單位去當廠長……”
![]()
1969年6月,爸爸剛滿16歲,從北師大附中畢業后,就去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三師二十九團一連。為了此行,他流著眼淚找到兵團來接知青的連隊指導員,苦苦哀求了十多次。按照父親家里當時的情況,他只能去吉林插隊。
自從上小學數學分數沒下過100分、作文總是全年級范文的爸爸,在去北大荒前的近三年時間里,竟然參加了我爺爺的幾百次批斗會。
爺爺所在的石油部,在那“特殊時期”有11位司局長不堪壓力,相繼自殺。
而我的爺爺是1966年8月第一個被揪出來挨斗的司局長。這一斗,就是整整14年(1980年解放,1987年去美國考察突發腦出血,客死異邦)。
家被抄,衣服被扔滿了樓道,臉上被同學唾滿了唾沫,被強迫寫揭發自己父親的大字報.......爸爸在13歲的年紀就嘗到了五臟俱焚的滋味。
“家里有問題,自己也有罪,要以‘出大力,流大汗,剩把骨頭還要干’的拼命精神贖自己的罪過。”爸爸在北大荒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干的。他是一個過于虔誠、過于老實的人。
冬天,別人每次半筐,一天四次往看不到盡頭的地里送糞;而爸爸每次整筐,一天八次……沒多久,他成了一同去的40個同學中唯一的副班長。文文弱弱的爸爸就是不怵干活,因此被人夸“能文能武”。
![]()
1970年春節,爸爸被重新分配到新組建的十五連。這個連隊駐扎在雙鴨山南一個叫鍋盔山的山腰上。條件艱苦極了,住帳篷,喝山下水溝里的雨水。
連里建設宿舍時,運轉的汽車開不進山腰下的沼澤地,要靠人力走5公里路挑到半山腰。爸爸一邊10層,一層4塊,一趟就挑80塊、幾天下來,肩上紅腫得像是放了一個大饅頭。
評“四好班”時,爸爸當了連里頂呱呱的四好班的班長。人人夸贊他是好樣的。
1971年冬天,爸爸隨全連出動,到大山深處的原始森林區去采伐至少要12米長的用作電線桿的碩大紅松。在一個精疲力竭的晚上,他突然收到了許久沒有音訊的奶奶的來信。
讓爸爸深感納悶的是,奶奶在心中什么都沒有提,只是極力夸贊大自然的美好,反復地向爸爸表白她是多么熱愛生活……
奶奶是1951年《中國青年報》創刊時最早的一批編輯。他15歲上中學時,老師是國民黨黨員,動員全班學生集體加入了國民黨。那時抗戰剛勝利,國民黨還是有些威信的。半年后,隨著蔣介石“假和平,真內戰”的陰謀被戳破,奶奶毅然退出了國民黨。16歲參加了革命,后來認識了我爺爺。
又過了一段時間,爸爸又收到了一封內容極短的信,是爺爺寫來的,讓他從內心深處感到陣陣寒意——“你的母親被定性為‘有歷史問題’,是敵我矛盾。我的問題也很嚴重,也屬敵我矛盾……”
那時,爸爸非但不敢哭(怕組織說他劃不清界限),還要“義憤填膺”地找指導員據實匯報,表明立場。
![]()
從那天起,爸爸整整一個星期沒說一句話。絕望的他一門心思想去死。進山伐木時,他注意尋找能上吊自盡的彎脖樹……后來他想到不能“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要弄個“光榮犧牲”才是。死也要把“清白”掙回來(他在兵團連共青團都入不上)。
那時,爸爸所在的連隊附近常有山火,火一起來,就是紅彤彤的一片。每次救火前,他都要在棉衣內揣上一份入黨申請書。在路上遇到小河,總把棉衣褲弄個精濕,為的是便于有意沖進火海里……他多少次救火,頭發、眉毛、毛衣袖子都被燒沒了。可煙火一燎過來,人就窒息得不行,人的本能讓他拔腿就要往后跑。死,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每次救火回來的路上,爸爸全身上下都結成了冰碴子,棉衣棉褲“咔咔”作響,像鎧甲一樣。他沮喪地一次又一次地嘆道:“唉,又活著回來了……真沒出息……”
爸爸自己折磨自己的結果是,他患上了全身性風濕性關節炎。醫生說他“基本上喪失了勞動能力”。他被安排去看場院,趕雞鴨.......
這時,北京外國語學院來團里招生。男生的條件是1.75米以上,五官端正,口齒清楚。爸爸被挑上了,但政審不合格。后來一個文藝團體來招演員。爸爸也被挑上了,但政審自然還是不合格。從小酷愛學習的爸爸欲哭無淚。
鑒于爸爸的身體狀況,連里給了她一個長假,讓她返城看病。他在爺爺奶奶之間權衡了一下,還是去了爺爺那兒,畢竟爺爺以前沒有加入過國民黨,無論情況怎樣糟糕,也會比奶奶的要好一些。
![]()
1972年年底,爸爸在湖北潛江縣的江漢油田見到了爺爺。爺爺含著淚說:“我有一個好兒子。你若是殘廢了,爹養你一輩子,但是千萬不要去尋死。”
爸爸漠然地看著日漸蒼老的爺爺說:“可是我沒有一個好父親,你要不當那么大的官,我也不會這個樣……”生來剛強的爺爺聽了此話,扭過了含淚的臉龐……
爺爺是一個好父親。他是“老革命里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里的老革命”。19歲那年,從那個他學了一年化工專業的教會大學“出走”,到蘇中黃克誠部參加了新四軍(這之前,他16歲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晚上,戰友們入睡了,他卻在啃大學的全部化學課程;白天,他邊行軍邊打瞌睡……幾度春秋,吃砣孜孜,含英咀華,終成翹楚,官也越當越大。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赴蘇深造,回國后任石油部蘇聯專家組組長……他知識淵博,才華橫溢。關心保護知識分子。他曾主持過大慶煉油廠和蘭州煉油廠的設計工作。他平時最不喜歡的一句話是“外行領導內行”。他在那個年代未能逃脫時代給的厄運,不是意外之事。
爸爸后來回北京吃了上百副中藥。戴罪之人的存款無利息。他是在爺爺單位開了充滿屈辱的取存款介紹信“……孩子還是可以教育好的……”才將自己年輕的生命維系下來。
1973年,爸爸返回兵團。后來,連隊改成了掙工分。可他的身體垮了,他成了最不能干的人了。
![]()
1974年夏,已調到任丘油田人事處的大伯給爸爸開了一張空白介紹信。
奶奶忍著腳上骨刺的疼痛,千里迢迢,拿著介紹信到雙鴨山去“救”兒子。
在從雙鴨山到團部的小火車上,胸口憋悶的爸爸昏死在奶奶的懷中,奶奶“哇哇”大哭……被懷疑患上了風濕性心臟病的爸爸順利調出兵團。
爸爸在任丘油田當了三年教師,是個“最受歡迎的老師”。
其時,奶奶關心起兒子的終身大事來。這時的爸爸不講吃,不講穿,連談戀愛的欲望都沒有。
在兵團最倒霉的日子里,十五連指導員總想把自己老戰友的大女兒(小時淘氣從樹上摔下來,落下殘疾、成了羅鍋)介紹給爸爸。
指導員平素為人不錯,他認為以爸爸目前的狀況而論,他是在做好事。
可爸爸接受不了,但嘴上不敢說“不”字,只好也拿起自己在當時并不光彩的身份來搪塞:“我怎么好意思讓人家跟著我遭罪呀.......”
……后來一個上海女知青不嫌棄爸爸的出身,她看上的是爸爸這個人。她單相思地苦苦等了好幾年,無奈那時的爸爸已心如槁灰。因為爸爸實際上被剝奪了談戀愛的權利。
飽經風霜的奶奶只希望兒子從此能過上安安穩穩的太平日子,再也不要有他們這樣的劫難了。于是便給兒子訂下了擇偶原則:第一,絕不找干部(尤其是領導干部)的孩子;第二,絕不找知識分子的孩子。因此,爸爸與兩個在中國頗有名望的知識分子型的領導的女兒失之交臂。一直單身到1977年。
![]()
1977年8月,爸爸調回北京。先在《中國青年報》印刷廠當工人。1982年調到廠部。1983年考上電大經濟專業。他說:“我用五個月的時間復習功課,結果學了六年的學業。”
1983年,爸爸入了黨。后被調到了四川擔任出版社印刷廠的廠長。當時他是拒絕來四川的,但領導非常認可他,最終他還是同意了。
爸爸到四川工作的時候已經31歲了,他的個人問題令爺爺奶奶操碎了心。不過緣分這種東西很玄妙,他才到四川兩個多月就認識了我的母親,并在相識的第二天就向組織遞交了結婚申請。后來他說,當時他和母親是一見鐘情。
如今,爸爸已經年過古稀,目前患有高血壓和動脈硬化第二期等多種慢性病,一到變天,他還渾身的骨頭疼。這是北大荒留給他的永遠的念想。
爸爸如今依舊在參與社會公益工作,而且干得很出色,但有誰知道他是靠大把的藥來支撐自己的。這種精神,也是北大荒鐫刻在他身上的永遠啄蝕不去的風格。
50多年過去了,每當爸爸憶起那段夢一般的磨難時,總是十分滄桑地說:“我在北大荒時就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回來……現在我就是不行了,也夠本了……”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