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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離婚我掛失副卡,前公公想刷1萬8買茶葉,店員:這張卡被注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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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離婚手續辦完那天,雨下得綿密。

      我從民政局臺階走下來時,黑色高跟鞋踩進積水坑,冰涼的雨水瞬間浸透絲襪。沈述跟在我身后兩步遠的地方,撐著一把昂貴的黑膠傘——傘面足夠大,但他沒有往前多跨那一步的意思。

      “你的東西盡快搬走。”他的聲音和雨聲混在一起,“下周末新房主要來看房。”

      我攥著棕紅色的離婚證,塑料封皮硌著掌心。“知道了。”

      “還有,”他頓了頓,“爸那邊你抽空去解釋一下,老人家心臟不好,別刺激他。”



      這話讓我差點在臺階上踉蹌。我扶著濕漉漉的石柱回頭看他,沈述的臉在雨幕里顯得模糊,只有金絲眼鏡的冷光清晰。多周到啊,到了這時候還惦記著讓我去替他做惡人。

      “沈述,”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得像晾衣繩,“這七年,你們家讓我去解釋的事情還少嗎?”

      他皺了皺眉,那副表情我太熟悉——每當他認為我在“無理取鬧”時,就會露出這種帶著忍耐的嫌棄。從前我會立刻閉嘴,可今天,我把離婚證舉到胸前,塑料皮在陰天里反著微弱的亮光。

      “從今往后,”我說,“你們沈家的事,自己解決。”

      傘沿的水珠串成線,在他腳邊濺開一圈漣漪。沈述終于往前走了半步,雨水打濕了他意大利手工皮鞋的鞋尖。“林知淺,別把事情做絕。爸這些年對你不錯,那張副卡……”

      “我會處理。”我打斷他,轉身走進雨里。

      叫的車遲遲不來。我躲進路邊便利店檐下,手機震動,是沈述轉賬的提示音——二十萬,分割財產里我那部分。數字在屏幕亮著,像某種諷刺的句點。七年婚姻,從二十四歲到三十一歲,最后能握在手里的就這么一串數字。

      還有那張信用卡副卡。

      深藍色的卡面已經磨得發白,邊角翹起薄薄的塑料層。沈述給我的時候,是我們結婚第一年春節。他當著全家人的面把卡放在我掌心,姿態優雅得像在賜予恩典。“家里日常開銷用這個,每月五萬額度,不夠再說。”

      婆婆當時在旁邊笑吟吟補了句:“淺淺可要仔細著花,這卡是綁定述兒主卡的,每一筆他那兒都有短信。”

      那時我還滿心感激,覺得這是融入這個家庭的憑證。直到后來才發現,那不是禮物,是韁繩。每一筆消費——哪怕是給家里買卷衛生紙,短信都會準時跳進沈述的手機。他會在我買了一套超過五百塊的護膚品時,在晚餐桌上狀似無意地問:“最近皮膚不好嗎?”也會在我給我媽買件打折外套后,溫和地提醒:“孝敬父母是好事,不過最好提前和我說一聲。”

      而我自己的工資卡,早在結婚第三年就被婆婆以“幫你們理財”為由收走了。她說得懇切:“你們年輕人手散,媽先幫你們存著,將來有孩子了用錢地方多。”

      這一存,就再沒還回來過。

      雨小了,我叫的車終于到了。司機從后視鏡瞥了眼我濕透的半邊身子,默默調高了空調溫度。手機又震,這次是婆婆。

      “淺淺啊,手續辦完了?”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帶著親熱的假象,“晚上回來吃飯吧,媽燉了湯。”

      “不了,我回公寓收拾東西。”

      “急什么呀,”她拖長語調,“就算離婚了,咱們還是一家人嘛。對了,你下午有空的話,去云山茶莊幫爸取半斤金駿眉,他明天要送老領導。卡在你那兒吧?挑好的買,別舍不得。”

      我握著手機,指節發白。窗外掠過的霓虹燈牌在潮濕的車窗上暈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

      “媽,”我說,“我和沈述已經離婚了。”

      “離婚了也能幫點小忙嘛。”她笑出聲,好像我在說孩子氣的話,“又不用你花錢,刷那張卡就行。爸的老領導可重要,茶不能買差了,至少得一萬八一斤的才拿得出手……”

      司機師傅又瞥了后視鏡一眼。我側頭看著窗外,玻璃上倒映著自己模糊的臉,眼角有細紋,是這七年慢慢刻上去的。

      “好。”我聽見自己說,“地址發我。”

      我沒去茶莊。

      我去了發卡銀行。柜臺小姑娘接過身份證和信用卡時,多看了我兩眼。“林女士,這張副卡狀態正常,確定要掛失注銷嗎?”

      “確定。”

      “主卡持有人可能會收到通知……”

      “我知道。”我把散落的濕發別到耳后,“辦理吧。”

      機器吞卡的聲音很輕,像一聲嘆息。柜員遞來回單時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說話。我簽了字,筆尖劃破紙張,在最后一筆處洇開一團墨跡。

      新辦的儲蓄卡是淡金色的,上面只印著我的名字。我把舊卡剪碎的殘片丟進銀行門口的垃圾桶,碎屑落進潮濕的垃圾桶底部,和煙蒂、奶茶杯、被揉爛的傳單混在一起。

      回公寓的路上,我繞道去了趟大型超市。推著購物車在貨架間穿行時,有種陌生的眩暈感——這七年來,我幾乎沒獨自逛過超市。沈家的一切采買都由保姆負責,而我每次出門購物,都必須先列清單拍照發給婆婆“過目”。

      我在零食區停下,拿起一包沈述從來不允許買、說“垃圾食品”的薯片,放進購物車。又拿了瓶婆婆認為“上不了臺面”的廉價紅酒。車筐漸漸滿起來,都是我過去七年不被允許觸碰的東西:鮮艷的毛絨拖鞋、香味濃烈的沐浴露、封面花哨的雜志……

      結賬時,收銀員報出數字:“四百七十二塊三。”

      我遞出那張嶄新的儲蓄卡。輸入密碼時,指尖微微發抖——不是沈家任何人的生日,不是結婚紀念日,是我自己的生日。機器“嘀”聲通過,小票吐出來。我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站在超市門口愣了好一會兒。

      原來花自己的錢,是這種感覺。

      公寓是結婚前我爸媽買的小戶型,六十平,這七年一直出租。上個月租約到期,我沒再續租。推開門,灰塵在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光線里飛舞。家具都用白布罩著,像一群沉默的幽靈。

      我放下超市購物袋,開始扯那些白布。灰塵揚起來,嗆得我咳嗽,卻有種莫名的痛快。當客廳終于露出原本的模樣——米色的舊沙發,玻璃茶幾有處磕碰的裂痕,電視柜的把手掉了一個——我癱坐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笑了。

      笑出聲,然后變成哽咽。

      手機在地板上震動,滑過來。屏幕亮著“沈國棟”三個字。我盯著那名字看了十幾秒,直到鈴聲快要斷掉,才劃開接聽。

      “淺淺啊,”前公公的聲音洪亮,透著慣有的、不容置疑的親昵,“在哪呢?爸那茶你取了沒?剛老領導秘書來電話,明天下午的會面提前了,你趕緊把茶送家來。”

      我看著窗外逐漸暗下來的天色,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地板縫里的灰塵。“爸,我和沈述今天離婚了。”

      “知道知道,”他語氣輕松,“離就離唄,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們老人不摻和。但茶的事不能耽誤,你快去取,賬記著就行。”

      “卡不能用了。”我說。

      電話那頭沉默兩秒,隨即是混雜著笑意的責備:“這孩子,跟爸開什么玩笑。趕緊的,云山茶莊六點關門,現在去還來得及。”

      “我沒開玩笑。”我從地板上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卡我注銷了。您要買茶,用您自己的卡吧。”

      “林知淺!”他的聲音陡然沉下去,那種慈祥的假面終于裂開一條縫,“你知道那是什么茶?送給誰的嗎?誤了我的事,你擔得起?”

      “擔不起。”我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路燈次第亮起,“所以您抓緊時間自己去買吧。還有,以后別再給我打電話了。”

      掛斷,拉黑,動作一氣呵成。

      窗外徹底黑了,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敲打著玻璃。我蹲下身,把臉埋進膝蓋。肩膀在抖,卻不是哭——我在笑,笑得渾身發顫,笑得眼淚都憋出來。

      原來拒絕別人,是這么痛快的事。

      但我知道,這痛快只是暫時的。

      沈國棟沒拿到那斤一萬八的茶葉,絕不會善罷甘休。他那種人,面子比命重。在老領導面前丟臉,等于在他心口捅刀子。這刀子是我捅的,他一定會想辦法加倍捅回來。

      還有沈述,還有婆婆。那張綁定沈述主卡的副卡,每月五萬額度,看似風光,實則是拴在我脖子上的鎖鏈。每一筆消費記錄都是他們審視我、評判我的依據。而我今天親手砸了這鎖鏈,在他們看來,大概是奴仆撕了賣身契般大逆不道。

      手機又震,這次是沈述的短信:“爸很生氣。你最好給他道個歉,把茶買了,這事就算過去。”

      我盯著那行字,直到屏幕自動熄滅。

      黑暗里,我摸索著找到那瓶廉價紅酒,用抽屜里生銹的開瓶器費勁撬開木塞。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酸澀沖得我皺緊眉。但還是仰頭又灌了一口。

      酒液順著下巴流進衣領,冰涼。我靠在落滿灰塵的沙發邊,在手機屏幕微弱的光里,翻看這七年的照片。每一張里,我都站在沈述身邊,笑得標準而模糊,像個精致的擺件。背景有時是高級餐廳,有時是度假海灘,有時是沈家氣派的客廳。我穿著他們覺得“得體”的衣服,化著他們認可的淡妝,挽著沈述的手臂,手指上婚戒閃爍。

      翻到最近的一張,是三個月前婆婆生日宴。我穿著藕粉色旗袍——婆婆選的,說這顏色“溫順”,站在沈述身后半步的位置,手里端著蛋糕。沈述在吹蠟燭,婆婆在笑,我在畫面邊緣,像個不小心入鏡的服務生。

      我把那張照片刪了。

      然后打開手機銀行APP,看著那張新儲蓄卡里二十萬的余額。數字在黑暗里發著冷白的光。七年,最好的年紀,最后換來這串數字,和一套六十平、滿是灰塵的小公寓。

      值嗎?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從今天起,我花的每一分錢,都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

      夜深時,雨勢轉大,砸在窗上噼啪作響。我躺在沒鋪床單的舊床墊上,裹著從柜子里翻出的、有樟腦丸味道的被子。手機屏幕在枕邊亮了一下,是陌生號碼的短信:

      “林小姐,做人留一線。茶的事,希望明天之前能看到你的誠意。”

      我刪了短信,關掉手機。

      黑暗和雨聲吞沒了一切。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的水漬印子,形狀像一張扭曲的臉。明天沈國棟會怎么做?直接找上門?還是讓沈述來施壓?或者用更陰柔的手段,比如找我爸媽?

      想到這里,我心臟收緊。摸過手機開機,給我媽發了條微信:“最近如果有人問起我,就說我出差了,什么都不知道。”

      我媽幾乎秒回:“怎么了淺淺?沈述爸爸晚上來電話了,語氣很不好,問你在哪。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果然。我咬著拇指指甲,直到嘗到血腥味。“媽,我和沈述離婚了。這事您和爸別摻和,誰問都說不清楚。”

      對話框上方“正在輸入”閃爍了很久,最后發來一句:“早點休息。”

      我把手機扣在胸口,長長地、顫抖地呼出一口氣。窗外的雨聲里,隱約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消失在城市深夜的血管里。



      這是我離婚的第一天。

      我弄丟了長期飯票,激怒了前夫一家,還可能會連累父母。我躺在七年前的舊床上,渾身灰塵,喝著廉價的酒。

      可奇怪的是,這七年來,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人。

      而不是沈家的附庸、沈太太的影子、一張隨時可以刷的信用卡的持有人。

      天快亮時,雨停了。我昏昏沉沉睡過去,夢里全是破碎的畫面:沈述遞來的信用卡變成一條蛇,纏住我的脖子;沈國棟舉著一斤茶葉,茶葉突然變成鈔票,紛紛揚揚砸在我臉上;婆婆在旁邊笑,說淺淺啊,這都是為你好……

      驚醒時,陽光已經從沒拉嚴的窗簾縫隙刺進來。手機在震動,是個座機號碼,區號是本地的。

      我揉著漲痛的太陽穴接起來:“喂?”

      “林知淺女士嗎?這里是云山茶莊。”對方是個年輕女聲,禮貌里帶著遲疑,“有位沈國棟先生在我們店里,要提一斤金駿眉。但他說……用的是您的信用卡。我們這邊顯示卡狀態異常,您看……”

      我坐起身,灰塵在光柱里瘋狂舞蹈。

      電話那頭隱約傳來沈國棟壓抑著怒氣的聲音:“讓她接!我來說!”

      “林女士?”店員的聲音更低了,“沈先生堅持要跟您通話……”

      我掀開被子,光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窗邊。晨光刺眼,樓下早點攤的熱氣蒸騰,環衛工人在清掃夜雨打落的樹葉。

      一切如常。

      除了我的人生,已經在悄無聲息中,天翻地覆。

      “把電話給他吧。”我說。

      沈國棟接過電話時,我甚至能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像頭被激怒的老牛隔著電波噴吐鼻息。

      “林知淺,”他每個字都從牙縫里擠出來,卻又壓得低,大概是不想在店員面前太失態,“立刻過來把賬結了。昨晚的事我不計較。”

      我望著窗外早點攤蒸騰的熱氣,賣煎餅的大媽正麻利地磕著雞蛋。“爸,”我沿用舊稱呼,語氣卻已徹底變了調,“卡注銷了,您沒聽明白嗎?”

      “你少給我來這套!”他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低,“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現在、立刻,轉一萬八過來。王局那邊我約的十一點,耽誤了正事,你擔待不起!”

      “我擔待不起的事多了。”我用肩膀夾著手機,擰開水龍頭,隔夜的鐵銹水嘩嘩流出來,“結婚七年,哪天不在擔待?您兒子外頭有人,我擔待;您太太讓我簽婚前房產放棄書,我擔待;連您家保姆偷著往我湯里放避孕藥,我都擔待了。”水流漸清,我掬了捧冷水潑在臉上,刺骨的涼,“現在離婚了,您說,我還需要擔待什么?”

      電話那頭死寂。

      只有茶莊隱約的背景音,古琴叮咚,襯得這沉默更粘稠。我幾乎能想象沈國棟此刻的表情——那張總是泛著紅光的臉會先僵住,然后血色一點點褪去,最后漲成豬肝色。他這輩子順風順水,早年單位分房,中年下海發財,老了兒子娶妻,媳婦“懂事”,最大的挫折大概是去年高爾夫球賽輸給老對手兩桿。他習慣所有人按他的劇本走,包括我。

      “淺淺,”他再開口時,竟換了種語氣,黏糊糊的,裹著刻意的慈祥,“爸知道你這幾年委屈。但家和萬事興,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這樣,你先過來,茶錢我以后讓沈述補給你。今天這事實在要緊,王局手里那個項目,關系到沈述公司明年的——”

      “那是沈述的公司。”我打斷他,用毛巾胡亂擦臉,“他的事,您該找他。”

      “林知淺!”偽裝裂了,他又變回那個沈國棟,“你別給臉不要臉!你以為離了婚就能翻天?我告訴你,在江城,我想讓你——”

      “讓我怎么樣?”我把手機換到另一邊,從行李箱里扯出件皺巴巴的舊T恤套上,“讓我找不到工作?讓房東趕我走?還是讓我爸媽在老家沒法做人?”我笑了笑,那笑聲自己聽著都陌生,“爸,您那些手段,用七年了,不膩嗎?”

      “好,好得很。”他冷笑,聲音像鈍刀子刮骨頭,“咱們走著瞧。”

      忙音炸響。

      我握著手機,站在滿是灰塵的客廳中央,陽光從東窗斜射進來,照亮空氣里飛舞的塵屑。心臟在肋骨后面狂跳,撞得生疼。我彎下腰,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氣。原來頂撞沈國棟是這種感覺——像徒手扯斷了栓了七年的鐵鏈,虎口震裂,鮮血直流,可空氣突然涌進來了。

      手機又震。這次是沈述。

      我沒接。任憑它響到停,又響。第三次時,我按了接聽,沒說話。

      “你去茶莊鬧什么?”沈述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壓抑的怒氣,“爸剛才心臟病差點犯了,媽哭到現在。林知淺,離婚是離婚,沒必要弄得像仇人。”

      “我沒去茶莊。”我走回窗邊,看著樓下開始擁堵的早高峰車流,“是你們,離婚了還使喚我,使喚不動,就成我鬧了?”

      “那卡你說注銷就注銷,不能提前說一聲?爸當著茶莊那么多熟人——”

      “說什么?”我轉過身,背靠窗臺,陽光曬得后頸發燙,“說‘爸,我們要離婚了,卡不能給您用了,您以后買茶自己掏錢’?沈述,這話我說得出口,你爸聽得進去嗎?”

      他沉默。我聽見打火機磕碰的輕響,他大概在點煙。結婚頭兩年,他還會避著我抽煙,后來就懶得裝了。就像他懶得再偽裝溫柔體貼,懶得再掩飾那些鶯鶯燕燕的短信,懶得在婆婆刻薄我時,多說一句維護的話。

      “茶錢我等會轉你。”他吸了口煙,慢慢吐出來,“一萬八,我出。你去茶莊一趟,把茶取了,給爸送過去。找個理由,就說昨天是銀行系統問題。這事就算翻篇。”

      我聽著,忽然覺得特別荒唐。荒唐到想笑。

      “沈述,”我輕輕說,“你到現在還覺得,這只是錢的事,對嗎?”

      “那還能是什么事?”他反問,透著一股真切的困惑,“卡是家里給的,你用了七年,現在離婚了,卡收回,天經地義。但爸那邊情況特殊,你配合一下,全個場面,很難嗎?林知淺,你以前沒那么不懂事。”

      “懂事。”我重復這兩個字,舌尖泛起陳年的苦澀,“是啊,懂你沈家的事,受你沈家的氣,花你沈家的錢,還得感恩戴德。”我頓了頓,聽見自己聲音在發抖,不是怕,是某種壓了太久的巖漿終于找到裂縫,“可你知不知道,你媽‘幫’我保管的工資卡,里面二十七萬,去年被她拿去給你表弟填了網貸窟窿?你知不知道,你爸每次讓我用那張副卡給他買煙買酒,轉頭就在飯桌上說‘我這兒媳,也就花家里錢的時候最勤快’?你知不知道,就連我穿什么內衣,你媽都要過問,說顏色不夠‘端莊’,怕影響你運氣?”

      電話那頭只有他細微的呼吸聲。

      “你不關心,對吧?”我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你只關心我有沒有按時給你熨好襯衫,有沒有在你爸媽來之前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有沒有在你們需要的時候,扮演那個溫順、聽話、懂事的沈太太。現在戲唱完了,沈述,我不演了。”

      “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有意思嗎?”他聲音冷下去,“離婚財產分割是白紙黑字,你要覺得虧了,找律師。但現在,爸的事是急事。林知淺,就算我求你,行不行?去把茶買了,送過去。別把最后一點情分都磨沒了。”

      “情分?”我仰起頭,看天花板上蛛網搖晃,“我們之間,有過那東西嗎?”

      我掛了電話。直接關機。

      世界清靜了。

      可清靜只持續了不到一小時。門被敲響,不重,但持續,帶著某種令人不安的耐心。我從貓眼看出去,是婆婆。她一個人,穿著得體的香云紗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手里還提著個保溫桶,站在我滿是小廣告的舊樓道里,顯得格格不入。

      我沒開門。

      “淺淺,媽知道你在這兒。”她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進來,還是那么溫和,甚至帶著點刻意的討好,“開門,媽燉了燕窩,你最愛吃的冰糖木瓜燉官燕。咱們娘倆說說話,不讓他們爺倆摻和。”

      我背靠著門板,冰冷的觸感透過薄T恤滲進來。指甲掐進掌心,很疼。這溫柔刀,我挨了七年,刀刀不見血,卻刀刀割在要害。

      “媽,您回去吧。”我對著門說。

      “淺淺啊,”她聲音低下去,帶著哽咽的顫音,“離婚是你們年輕人的選擇,媽不怪你。可咱們七年的母女情分,難道說斷就斷?媽知道你心里有氣,有委屈,你開門,跟媽說說,說出來就好了……”

      我滑坐在地上,抱住膝蓋。又是這一套。每次我稍有反抗,她就會擺出這副忍辱負重、慈愛寬容的姿態。她會拉著我的手,抹著眼淚說“媽知道你難”,然后話鋒一轉,開始細數沈述的辛苦、沈家的不易,最后總能繞回“女人要以家庭為重”“忍一時風平浪靜”。七年,我就被這些話術泡著,一點點泡發了,泡軟了,泡得失去了自己的形狀。

      “那卡的事,是媽不好。”她還在門外說,聲音更溫柔,更痛心,“媽該早點提醒你,該先跟你商量的。可你爸那脾氣你也知道,急起來六親不認……淺淺,你就當心疼心疼媽,去把茶買了,啊?媽給你錢,雙倍給你,不讓你吃虧……”

      我猛地站起來,一把拉開門。

      婆婆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開門,舉著保溫桶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哀戚還來不及調整。但只是一瞬,那表情立刻切換成更濃的、帶著水光的關切。“淺淺,你看你,眼睛都腫了,昨晚沒睡好吧?快,趁熱把燕窩喝了……”

      “媽。”我叫住她,聲音很平,“燕窩您拿回去,我受不起。茶,我不會買。卡,我已經剪了。以后沈家的事,別再來找我。”

      她臉上的關切像潮水一樣褪去,露出底下冷硬的巖石。那是我熟悉的、真正的婆婆。“林知淺,”她不再偽裝,保溫桶“咚”一聲擱在門邊地上,“我把話放這兒。今天這茶,你買也得買,不買也得買。你不就是嫌離婚分少了,想拿捏我們嗎?行,只要你把今天這關過了,讓老頭子順了這口氣,我給你補五萬,不,十萬。現金。”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精明,有算計,有不容置疑的控制欲,唯獨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我突然想起結婚第一年冬天,我發高燒,她冒雨來送雞湯,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喂我。那時我以為,我終于有媽媽了。

      “十萬,”我慢慢重復,“原來在您心里,您兒子的前途,您丈夫的面子,就值十萬。哦,還得加上我這七年。”

      她的臉終于徹底沉下來。“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離了婚,翅膀就硬了?在江城,我們沈家想讓你不好過,辦法多的是。你工作還想不想保?你爸媽在老家——”

      “您試試。”我打斷她,往前邁了一小步。她竟下意識后退了半步,撞在樓道欄桿上。“試試看,動了我的工作,我能不能勞動仲裁,把你們沈氏那點破事全抖出來。試試看,騷擾我爸媽,我能不能讓全江城都知道,你們沈家是怎么算計兒媳婦那點工資,怎么把兒媳婦當免費保姆和提款機。”我盯著她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媽,我現在,真沒什么可輸的了。”

      她嘴唇哆嗦著,涂著精致口紅的顏色顯得有些猙獰。“你……你反了天了!”

      “對,反了。”我點頭,彎腰提起那個保溫桶,塞回她手里,“這‘天’壓了我七年,也該換換了。您慢走,不送。”

      我關上門,反鎖。背靠著門板,聽見門外她急促的喘息,然后是保溫桶重重頓在地上的聲音,腳步聲憤憤遠去。我滑坐下去,渾身抖得厲害,但心臟里那團火,卻燒得更旺了。

      我知道,這還沒完。

      果然,下午我就收到了公司人事部的郵件,措辭委婉,但意思明確:因公司業務調整,我所在的行政崗位需優化,希望我“主動提出離職”,公司會給予“N+1賠償”,并“配合背景調查,提供積極評價”。

      我看著那封郵件,笑了。沈家的手,伸得真快。我在那家外貿公司做了五年行政主管,雖不高薪,但穩定,是我離婚后最大的底氣。他們連這點底氣都想給我抽掉。

      我沒回復郵件。直接收拾東西去了公司。

      主管我的副總姓陳,是個圓滑的中年男人。見我敲門進來,臉上立刻堆起尷尬的笑。“小林啊,坐,坐。郵件收到了吧?這個……實在是總部的要求,我也很為難啊。”

      “陳總,”我拉開椅子坐下,沒碰他推過來的水,“業務調整,調整到哪個部門了?優化崗位,是取消了,還是由別人接手?勞動法規定,裁員需要明確理由和程序。您這封郵件,恐怕不符合規定吧?”

      陳總臉上的笑僵了僵。“哎呀,小林,你別激動嘛。公司也是考慮到你的實際情況,離婚了,心情肯定受影響,工作狀態難免……我們這也是為你著想,拿筆賠償金,好好調整一段時間,對吧?”

      “我的工作狀態,有哪份報告顯示不合格嗎?去年年終評估,我是A。”我打開手機,調出去年的評估結果截圖,推到他面前,“至于我的私人情況,似乎不構成公司單方面解除勞動合同的理由。如果公司堅持,我們可以談談違法解除勞動合同的賠償標準,是2N。或者,”我頓了頓,“我也可以向勞動監察部門咨詢一下,公司近三年所有員工的社保公積金繳納基數,是否都合規。”

      陳總的額角滲出細汗。他扯松了領帶,干笑兩聲:“你看你,說得這么嚴重。這樣,我再跟總部爭取一下,你這個情況特殊嘛……不過小林啊,有時候退一步海闊天空,沈總那邊……”

      “陳總,”我站起來,“公事公辦。如果公司有合法合規的裁員計劃,我配合。如果是其他原因,”我看著他閃爍的眼睛,“我奉陪到底。”

      離開公司時,幾個相熟的同事偷偷給我使眼色,有同情,有擔憂。我沖他們輕輕搖頭,挺直背走了出去。電梯鏡面映出我的臉,蒼白,但眼睛很亮。

      這只是開始。我清楚。沈國棟丟了茶葉,折了面子,絕不會只用工作敲打我這么簡單。他要的是我服軟,是跪著回去求他,是把那張剪碎的信用卡重新拼好,雙手奉上。

      手機在包里震動,是個陌生號碼。我走到大樓背陰處,接起來。

      “林小姐嗎?”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很客氣,“這里是‘馨悅’家政服務中心。我們接到沈國棟先生投訴,稱您七年前入職時提供的健康證涉嫌造假,并隱瞞家族精神病史,這對我們公司聲譽造成嚴重影響。請您在今天下班前,攜帶相關證明材料到我司說明情況,否則我們將保留追究法律責任,并通報行業聯合會的權利。”

      我握著手機,指尖冰涼。七年前,為了符合沈家“保姆需絕對健康”的要求,婆婆特意找了這家高端家政公司,做了最全面的體檢,辦了加急健康證。精神病史?我外婆晚年確實有些糊涂,但和精神病毫不沾邊。

      “我沒有隱瞞任何情況,健康證真實有效。”我說。

      “那請您務必來一趟,配合調查。沈先生提供了新的……證據。”對方語氣依然禮貌,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壓力,“林小姐,我們也是按規章辦事。如果調查屬實,您不僅會被列入行業黑名單,可能還要承擔相應的違約賠償。畢竟,沈先生是VIP客戶。”

      陽光從高樓縫隙漏下來,照在我腳邊,明晃晃的一小塊。我卻覺得冷,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冷。他們不僅要斷我現在的路,還要把我過去的路也挖斷,讓我在行業里臭掉,再也找不到像樣的工作。

      “證據?”我重復,“什么證據?”

      “這需要您當面核實。下午四點前,過時不候。”對方掛了電話。

      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看著手機屏幕暗下去。沈國棟,你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但我沒去家政公司。我去了趟銀行,打印了最近三年的流水,又去移動營業廳,拉了七年的通話記錄詳單——幸好,我那個舊手機號一直沒換。厚厚兩沓紙,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不知道具體要找什么,但直覺告訴我,這些東西或許有用。

      回到家,我開始翻箱倒柜。從床底拖出那個陪嫁過來的舊皮箱,打開,里面是些不常穿的舊衣服,和一些雜七雜八的“紀念品”。我在箱底摸到一個硬殼筆記本,墨綠色絨面,邊角磨損得厲害。這是我結婚前用的記賬本。

      鬼使神差地,我翻開了它。前面幾頁記著些瑣碎開銷,電影票,奶茶,書店購書……字跡飛揚,還貼著可愛的貼紙。是從哪一頁開始變的?對了,是從和沈述確定關系后。開始出現“SKII神仙水(他送)”、“連衣裙(見家長穿)”、“紅酒(他爸生日禮物)”,字跡變得工整,貼紙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尺子比著劃出的直線。再往后,結婚后,記賬變成了記錄:某月某日,婆婆拿卡買玉鐲,三萬八;某月某日,沈國棟讓代付酒款,兩萬二;某月某日,沈述表妹借錢,五千(婆婆讓用卡墊付,說“一家人”)……一筆筆,清晰,冰冷。

      我往后翻,手指停在最后一頁有字的地方。那是離婚前三個月,記錄著:“媽(沈述母)取走工資卡,稱理財,二十七萬整。未立字據。”旁邊,用紅色的筆,很輕地劃了個問號,又涂掉了,只剩一點模糊的紅色印記。

      我看著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拿出手機,對著這些關鍵頁,一頁一頁拍照。拍完,我把賬本仔細收好,和銀行流水、通話清單放在一起。

      窗外天色漸暗,暮色四合。我坐在地上,周圍攤著那些紙張,像坐在一片由數字和文字組成的廢墟里。七年時光,被壓縮成這些冰冷的證據。愛過嗎?或許吧,在最初的時候。但更多的,是日復一日的磨損,是溫水煮青蛙般的窒息,是當你發現你的人生只是一場精心編排的演出,而你連自己的臺詞都不能改寫的絕望。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我媽。

      我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媽媽”兩個字,鼻子猛地一酸。深吸幾口氣,才接起來。

      “淺淺,”我媽的聲音很急,帶著哭腔,“剛才沈述他爸打電話到家里來了,說話很難聽,說你在外面胡來,騙他們家錢,還說要讓我們在老家待不下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說和平離婚嗎?”

      “媽,”我嗓子發緊,“別聽他的。我和沈述離婚,是我提的。他們家的事,一句兩句說不清。你和爸最近少出門,誰問都別多說,我這邊處理好了就回去看你們。”

      “你怎么處理啊?你一個女孩子,在江城無親無故的……”我媽哭了出來,“當初就不該讓你嫁那么遠,都說沈家條件好,可條件好有什么用,你看你這幾年,每次打電話都強顏歡笑……淺淺,要是太難,就回家來,媽養你……”

      “媽,我沒事。”我仰起頭,把眼淚逼回去,“我真的沒事。你女兒長大了,能處理好。你和我爸好好的,別擔心,也別怕他們。現在是法治社會,他們不敢亂來。”

      哄了我媽好久,才讓她稍微平靜些。掛掉電話,我抱著膝蓋,把臉埋進去。肩膀聳動,卻沒有聲音。不能哭,林知淺,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沈國棟正在動用他的一切資源,編織一張網,想把我重新逼回墻角,逼我低頭。工作,名譽,甚至我的家人。他要讓我知道,離開沈家,我什么都不是,寸步難行。



      可我偏要走下去。

      我拿起手機,打開招聘網站,開始更新簡歷。行政工作沒了,我可以找別的。文員,客服,甚至收銀員,我都做。只要肯干活,總餓不死。然后,我打開電腦,搜索“勞動仲裁流程”、“誹謗誣陷取證”、“民事糾紛訴訟時效”。網頁的光映在臉上,藍盈盈的。

      深夜,我泡了碗方便面,坐在一堆紙張中間,一邊吃,一邊梳理。銀行流水里,有幾筆大額轉賬去向不明,收款方名字很陌生。通話記錄里,離婚前三個月,沈述和一個號碼聯系異常頻繁,幾乎每天,而且多在深夜。那個號碼,我從未見過。

      我還需要更多。光憑感覺,扳不倒沈國棟,也傷不了沈述分毫。我需要實實在在的東西。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一亮,一條短信跳進來,來自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林小姐,有些關于沈述和他父親的事,你可能會感興趣。明天下午三點,青楓咖啡館,靠窗第二個位置。單獨來,別告訴任何人。”

      我盯著那條短信,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是誰?沈家的對手?還是某個知道內情的人?是陷阱,還是轉機?

      方便面的熱氣氤氳上來,模糊了屏幕。我放下叉子,手指懸在鍵盤上,良久,敲下一個字:

      “好。”

      青楓咖啡館在城南的老街,門臉窄小,招牌上的字都褪了色。推門進去,一股陳年的咖啡豆香氣混著舊木頭味道撲面而來。下午三點,店里沒什么人,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在磨得發亮的水磨石地面上切出幾塊昏黃的光斑。

      靠窗第二個位置空著。

      我要了杯最便宜的美式,在斜對面的卡座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視線盯著那扇門。心跳得不太規律,像揣了只慌亂的鳥。是誰?沈家的對頭,想拿我當槍使?還是某個知道內情、良心未泯的“故人”?又或者,根本就是沈國棟設的局,想抓我把柄?

      三點過五分,門上的銅鈴輕響。進來的是個女人。

      約莫四十出頭,穿著米白色針織開衫和深灰色長褲,拎著個簡約的托特包。頭發松松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細長的眉眼。她身上有種矛盾的氣質——既干練,又透著股掩飾不住的疲憊。她在門口略一停頓,目光掃過室內,然后徑直走向靠窗第二個位置。

      沒有看我。

      她坐下,從包里拿出個平板電腦,手指劃拉著屏幕,神色專注,像真來辦公的。服務生過去,她點了杯拿鐵,聲音不高,帶著點南方口音的軟糯。

      我慢慢喝著已經涼掉的美式,苦味在舌根蔓延。不是她嗎?還是她在等?

      三點一刻。三點二十。咖啡見底,冰塊化成了水。那個女人始終安靜地看著屏幕,偶爾抿一口咖啡。店里又進來兩撥客人,都不是獨身。

      我開始懷疑那條短信的真實性。也許只是誰的惡作劇?或者,發信人看到了我,改變了主意?

      正當我準備起身離開時,那個女人合上了平板。她從包里拿出一個淺黃色的牛皮紙文件袋,很薄,就放在桌面上,用喝了一半的拿鐵杯子壓住一角。然后,她拿起包,起身,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經過我桌邊時,她的腳步似乎頓了一下,很輕微。但我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是某種木質調,帶著點清苦的藥感。

      文件袋。

      我的心跳猛地撞了一下胸口。是留給我的?還是她只是暫時離開?

      我盯著那個被咖啡杯壓著的文件袋,邊緣露出一點白色。吧臺后的服務生在擦拭杯子,新來的客人在低聲談笑,窗外有摩托車呼嘯而過。時間一分一秒,粘稠地流淌。

      五分鐘。她沒回來。

      我站起身,走到那張桌子前。文件袋上沒有任何字跡。我抽出它,很輕,里面似乎只有幾頁紙。迅速塞進自己的帆布包,回到座位,結賬,推門離開。銅鈴在我身后清脆地響了一聲。

      走出半條街,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我才停下腳步,背靠著爬滿枯藤的磚墻,從包里拿出那個文件袋。手指有點抖,拆開纏繞的棉線。

      里面是三張A4紙的復印件。

      第一張,是一份銀行轉賬記錄。時間在去年十一月,從“沈述”的個人賬戶,轉出八十萬,收款方是一個叫“欣悅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的對公賬戶。備注欄只有兩個字:“咨詢”。

      第二張,是一張拍攝角度有些刁鉆的照片。看背景像某個高端會所的走廊,暖黃燈光,厚重地毯。沈述摟著一個女人的腰,低頭在她耳邊說著什么,姿態親昵。女人背對鏡頭,只能看到一頭微卷的長發和一身香檳色吊帶裙。照片右下角有拍攝日期,正是轉賬那天的晚上。

      第三張,是一份簡單的個人資料表。姓名:蘇嬈。年齡:二十八。工作單位:欣悅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策劃總監。旁邊貼著一張證件照,女人笑得很標準,眉眼精致,有種張揚的美。照片下面,有一行手寫的字,筆跡娟秀:“他給她在公司附近買了公寓,湖濱路十七號,云棲苑,八棟2301。用的是婚內財產。”

      我捏著這三張紙,紙張邊緣割著指尖。巷子里的穿堂風吹過來,帶著垃圾堆的酸腐味,和我自己喉頭涌上的腥氣。

      去年十一月。正是婆婆以“理財”為名,拿走我那張存了二十七萬工資卡的時候。也是沈述開始頻繁夜不歸宿,總說“應酬”“項目緊”的時候。更是我夜里獨自躺在沈家那間寬敞的主臥,聽著中央空調低微的嗡鳴,一遍遍懷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夠好、是不是太敏感多疑的時候。

      原來,不是我不好。

      是他早就有了更好的。

      那八十萬“咨詢費”,真是絕妙的幌子。給情人公司輸送利益,做得如此冠冕堂皇。還有那套公寓……湖濱路,云棲苑,我知道那個樓盤,臨湖而建,最小戶型也要四五百萬。用的是婚內財產。也就是說,這七年我節衣縮省、看人臉色花的那張副卡額度,我辛苦工作攢下的工資,甚至可能還有沈家其他共同財產,都被他挪去筑了另一個愛巢。

      陽光移到了巷子對面,我站的地方陰冷下來。我把那三張紙折好,放回文件袋,緊緊攥在手里。紙張的觸感真實而鋒利。

      那個女人是誰?她為什么給我這些?她和沈家,和沈述,或者和蘇嬈,是什么關系?她怎么拍到那張照片,拿到那份資料的?又為什么選擇用這種方式交給我?

      無數個問題在腦海里盤旋,像一群被驚擾的蝙蝠。但有一個念頭逐漸清晰、堅硬起來:這些,或許還不夠扳倒沈國棟,但足夠讓我在和沈述的財產分割上,重新撕開一道口子。婚內財產轉移,給第三者購置房產,這都是實打實的證據。

      手機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我掏出來,是另一個陌生號碼的短信,只有一句話:

      “小心沈國棟。他查你爸媽的底了。”

      血液瞬間沖向頭頂,又猛地褪去,手腳冰涼。我立刻撥通我媽的電話,響了好幾聲才接。

      “淺淺?”我媽的聲音有些喘,背景音很嘈雜,有尖利的鳴笛聲。

      “媽,你在哪?爸呢?”

      “我們在醫院,你爸他……”我媽的聲音帶了哭腔,“剛才在家門口,被一輛摩托車蹭了一下,摔倒了,胳膊可能骨折了……那摩托車掉頭就跑,根本沒停……”

      我眼前黑了一下,扶住墻壁才站穩。“哪個醫院?我馬上……”

      “不用不用,你離得遠,別折騰。”我媽吸了吸鼻子,“就是嚇著了,沒大事,警察也來了,正在問話。對了,警察說,那片路口監控前幾天壞了,還沒修……”

      監控壞了。摩托車,跑了。

      沈國棟。

      我牙關咬得死緊,齒縫里都是鐵銹味。“媽,你聽我說。你和爸在醫院,哪兒也別去,除了醫生警察,誰問都別多說。我找人過去幫忙。醫藥費別擔心,我馬上轉給你。”

      “淺淺,你是不是惹什么人了?”我媽的聲音在發抖,“上午沈述他爸那電話就夠嚇人的,現在你爸又……咱們就是普通人家,經不起折騰啊……”

      “媽,”我打斷她,每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的,“我沒惹事,是事來惹我。你們好好配合治療,剩下的,交給我。”

      掛掉電話,我立刻給在江城唯一信得過的朋友——大學室友周薇打了個電話。她嫁了個本地老公,家境不錯,人脈也廣。我簡單說了情況,她二話沒說,答應立刻派人去醫院照應,并幫我打聽事故路段的真實情況。

      做完這些,我靠在冰冷的磚墻上,仰頭看著狹窄的一線天。烏云不知何時聚攏過來,天色晦暗。要低頭嗎?現在回去,跪在沈國棟面前,求他高抬貴手,或許我爸能平安,我的工作能保住,甚至還能訛一筆“補償費”。

      胃里一陣翻攪,我彎下腰干嘔了幾聲,什么也沒吐出來,只有酸水灼燒著喉嚨。

      不能低頭。

      低了一次,就是一輩子。這七年,我低頭低得頸椎都快斷了,換來的是什么?是算計,是背叛,是變本加厲的踐踏。

      我直起身,擦掉嘴角的水漬,把文件袋仔細塞進帆布包最內側的夾層。然后拿出手機,翻出沈述的號碼。離婚后,我還沒主動聯系過他。

      響了三聲,他接了,背景音安靜,大概在辦公室。

      “林知淺?”他語氣帶著慣有的不耐煩,“又想怎樣?爸還在氣頭上,我勸你……”

      “沈述,”我打斷他,聲音平靜得自己都意外,“我爸被車撞了,在醫院。肇事摩托車跑了,路口的監控‘正好’壞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嚴重嗎?需要幫忙聯系醫生的話……”

      “不需要。”我說,“我給你打電話,是想通知你兩件事。第一,關于我們離婚財產分割,我覺得有必要重新審視。我剛剛拿到一些材料,關于你在婚內,將我們共同財產中的八十萬,以‘咨詢費’名義轉移至欣悅文化傳媒公司,以及用婚內財產為該公司員工蘇嬈購置湖濱路房產的證據。我會提交給我的律師。”

      “你胡說什么!”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失了鎮定,“林知淺,你從哪兒聽來的謠言?你這是誹謗!”

      “是不是謠言,你心里清楚。第二,”我繼續,語速平穩,“請你轉告你父親。他有什么手段,盡管沖我來。再動我家里人一下,哪怕一根頭發,”我頓了頓,一字一句,“我就不是拿著這些材料找律師這么簡單了。我會讓全江城的人都知道,沈氏企業的太子爺是怎么轉移婚內財產養情人,沈家的老爺子是怎么為老不尊、動用下作手段威脅前兒媳和親家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沈述,我現在,真是什么都做得出來。”

      說完,我不等他反應,直接掛斷,關機。

      巷子盡頭,傳來野貓尖利的叫聲。風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廢紙和塑料袋。我拉緊外套的拉鏈,把帆布包抱在胸前,低頭快步走出小巷。

      雨點開始砸下來,很大,很急,頃刻間就織成密密的雨幕。街上行人紛紛跑起來找地方躲雨。我沒有跑,只是走在雨里,任憑冰冷的雨水澆透頭發、衣服,順著臉頰往下淌。

      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

      但我沒有哭。只是覺得冷,從里到外,徹骨的冷。可這冷里,又燒著一團火,一團不肯熄滅、越澆越旺的火。

      回到公寓,我換了干衣服,打開電腦。先把文件袋里的三張紙小心翼翼掃描,備份到云端和兩個不同的U盤里。然后,我開始整理思路。

      沈國棟動手了,而且直接沖我最軟肋的地方來。這意味著,他急了,也被我徹底激怒了。他不再滿足于讓我丟工作、壞名聲,他要讓我痛,讓我怕,讓我跪地求饒。

      而我,不能再被動挨打。

      周薇的電話在傍晚打來。“淺淺,叔叔情況穩定,胳膊骨折打了石膏,需要住院觀察兩天。事故那邊……我托交警隊的朋友問了,那片監控確實壞了有陣子了,不是臨時出的問題。摩托車沒牌照,附近也沒目擊者,定性成意外肇事逃逸,追查難度很大。”她頓了頓,壓低聲音,“但是,有附近商鋪的人隱約記得,那摩托車在路口徘徊了有一會兒,不像偶然路過。還有,你爸媽說,出事前半小時,有個陌生男人在小區附近轉悠,問你爸是不是住這兒。”

      “謝謝薇姐。”我嗓子發干,“幫我請個靠譜的護工,錢我出。還有,幫我留意一下,沈國棟最近和什么人接觸,特別是……有沒有道上的人。”

      周薇倒吸一口涼氣:“你懷疑他……?”

      “我不知道。”我看著窗外漆黑的夜,“但我得知道。”

      接下來的兩天,我像上了發條。白天,我跑了好幾趟醫院,看著我爸打著石膏的胳膊和強顏歡笑的臉,心里那把刀絞了又絞。我請了周薇介紹的護工,是個踏實的中年阿姨。我給爸媽買了新手機,教他們用一鍵報警和位置共享。我媽一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紅著眼眶說:“淺淺,你瘦了。”

      我笑著搖頭,說沒事。

      除了醫院,我開始有目的地行動。我先去了一趟銀行的VIP客服中心,以“核對賬目、準備訴訟材料”為由,要求調取沈述那張主卡(我的副卡所綁定的)過去三年的全部交易明細,特別是大額轉賬和特定商戶消費。客服經理面有難色,但當我出示離婚證和提及“婚內財產轉移嫌疑”時,他態度軟化,表示需要內部申請,但可以“盡量提供幫助”。

      我去了湖濱路云棲苑。沒有門禁卡,進不去小區。我在對面咖啡館坐了一個下午,用長焦鏡頭(臨時租的)觀察八棟的入口。下午五點左右,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沈述的車開了進去。我沒有看到蘇嬈,但看到了另一個熟人:婆婆的司機,開著一輛沈家不常用的黑色轎車,也進了小區,二十分鐘后出來。

      我拍下了車牌和沈述進入的照片。

      我還做了一件事:我聯系了大學時法學系的師兄,現在是一家律所合伙人。我把基本情況(隱去部分細節)和已有的材料復印件發給了他,咨詢離婚后財產重新分割、以及婚內財產轉移追索的可能性。師兄很快回復,認為“有操作空間”,尤其是如果能證明那八十萬轉賬和購房款直接關聯到沈述與第三者的不正當關系,并屬于婚內共同財產,可以主張追回甚至要求賠償。他建議正式委托,并開始證據固定。

      每一步,都像在黑暗里摸索,但腳下的路,似乎正在一點點浮現輪廓。

      第三天下午,我收到銀行客戶經理的電話,語氣謹慎:“林女士,您要的部分明細已經整理出來,可以過來查閱。不過……有筆轉賬比較特殊,是去年十二月,從沈先生賬戶分三次,向一個私人賬戶轉入共計五十萬,備注是‘還款’。收款人姓趙,叫趙志強。這個趙志強……我們系統里備注了一下,是‘關聯風控提示’人員。”

      “風控提示?”我問,“什么意思?”

      “呃,就是……可能涉及一些非正規金融活動,或者有不良記錄。”客戶經理說得含蓄,“您如果需要進一步了解這個收款人的情況,我們銀行是無法提供的。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沈老先生——就是沈國棟先生,他的賬戶與這位趙志強,近兩年有不少資金往來。當然,這屬于客戶隱私,我本不該多說。只是覺得,您既然在調查,或許該留意一下這個方向。”

      沈國棟和這個有“風控提示”的趙志強有資金往來?

      掛掉電話,我記下了“趙志強”這個名字。這是個新線索,像黑暗中的另一條岔路,不知通向哪里,但彌漫著危險的氣息。

      晚上,我正要煮碗面,門又被敲響了。這次敲得很重,很急,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我從貓眼看出去,心里一沉。

      是沈述。他一個人,臉色鐵青,眼底帶著紅血絲,頭發也有些亂,完全失了平日的矜持體面。

      他身后,樓道感應燈慘白的光照著他,像舞臺上一束追光,鎖定了一個氣急敗壞的演員。

      我知道,我扔出去的那塊石頭,終于砸起了足夠大的浪。

      我沒立刻開門。

      沈述又重重捶了兩下門板,聲音悶雷一樣在舊樓道里回蕩。“林知淺!我知道你在里面!開門!我們談談!”

      “沒什么好談的。”我隔著門說,聲音不高,但足夠清晰,“該說的,電話里都說清楚了。讓你爸收手,否則,大家魚死網破。”

      “魚死網破?”他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話,聲音都變了調,“林知淺,你以為你拿幾張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破紙,就能威脅我?威脅沈家?我告訴你,偽造證據,誹謗誣陷,夠你進去蹲幾年的!”

      “那你報警啊。”我靠在門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門板上的舊漆,“正好,讓警察查查那八十萬‘咨詢費’到底咨詢了什么,查查湖濱路的房子是誰在住,也查查……你爸跟那個趙志強,到底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往來。”

      門外陡然死寂。

      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幾秒鐘后,沈述的聲音再次響起,壓得極低,卻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冰碴子:“你從哪兒知道趙志強的?”

      果然。這個名字是關鍵。

      “你猜。”我說。

      “林知淺,”他的語氣變了,不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混雜著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有些事,不是你能碰的。爸和趙志強只是正常的生意往來,你少捕風捉影!我現在跟你談的是我們之間的事!你把那些關于蘇嬈的材料給我,開個價。房子、錢,都可以商量。但你必須保證,不再追查,也不再對外胡說八道!”

      “商量?”我笑了,“沈述,你現在是以什么身份跟我商量?是轉移婚內財產、出軌養情人的前夫,還是縱容父親威脅恐嚇前兒媳的幫兇?”

      “你——”他像是被扼住了喉嚨,急促地喘了兩口氣,“好,好!林知淺,你非要撕破臉是吧?行!我告訴你,爸要是真動起怒來,別說你爸被蹭一下,就是你們全家在江城……哼。”

      “我也告訴你,”我打斷他,聲音冷下去,“沈述,你爸那些上不了臺面的手段,我確實怕。但我更怕一輩子活成你們沈家隨意拿捏的軟柿子。東西我不會給你,價我也不開。你回去告訴沈國棟,他再敢伸一下手,我保證,他知道的、不知道的那些臟事,會一件不落,全攤在太陽底下。我說到做到。”

      門外是長久的沉默。然后,我聽見他狠狠踹了一腳樓道欄桿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沉重而凌亂地遠去。

      我順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帆布包就在手邊,我緊緊抱住它,仿佛那是唯一的盔甲。

      和沈述的這番隔門對峙,像一劑強心針,也像一盆冰水。我知道我戳到了他們的痛處,不管是蘇嬈的事,還是那個神秘的趙志強。但我也更清楚,沈國棟絕不會善罷甘休。他的手段,只會更隱秘,更狠毒。

      我必須更快,找到更多。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師兄的律所。正式簽署了委托協議,將目前收集到的所有材料——銀行流水關鍵頁截圖、沈述蘇嬈照片、云棲苑觀察記錄、趙志強的名字信息,以及我和沈述幾次通話的錄音(我早有準備)——都交給了他。師兄團隊開始著手整理,并準備向法院提起離婚后財產糾紛的訴訟,同時申請財產保全。

      從律所出來,陽光刺眼。我戴上墨鏡,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第一次感到一絲微弱的安全感。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周薇的電話來了,語氣有些緊張:“淺淺,我打聽到一點趙志強的消息。這人……名聲不太好。早些年放高利貸起家,后來開小額貸款公司,擦邊球的事情沒少干,局子里幾進幾出。這兩年據說‘轉型’做投資咨詢,但暗地里好像還是搞些催債、‘擺平麻煩’的臟活。沈國棟跟他有往來,恐怕不是什么干凈生意。”

      “能查到他們具體有什么合作嗎?或者資金往來的大致方向?”我問。

      “這個難,他們那種人,賬目都做得很隱蔽。不過……”周薇壓低聲音,“我老公一個朋友,在經偵那邊有點關系,說前陣子好像有人匿名舉報過趙志強的一個空殼公司涉嫌洗錢,但證據不足,沒立案。舉報材料里,疑似提到過‘沈氏企業關聯方’。”

      洗錢?沈國棟?

      一個模糊的輪廓在我腦中浮現。沈國棟早年靠建材發家,沈述后來做貿易,生意做得不小,但具體細節我從不被允許過問。如果……如果沈家的生意真有見不得光的部分,需要趙志強這種人來“處理”資金……

      這念頭讓我不寒而栗。如果只是婚內出軌、財產轉移,屬于民事糾紛。但如果涉及非法經營、洗錢……那就是刑事犯罪。沈國棟為了捂住這些,會做出什么?

      我更需要證據,實實在在的證據。

      我想起了那個給我文件袋的女人。她是突破口嗎?她顯然知道內情,甚至可能握有更關鍵的東西。但她神出鬼沒,我無法聯系她。

      正想著,手機震了一下。又是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

      “趙志強有個情婦,叫莉莉,在‘夜闌珊’酒吧做領班。她可能知道些沈國棟的事。小心,趙志強的人可能也在找你。”

      夜闌珊酒吧。我知道那個地方,在城西有名的娛樂街,魚龍混雜。

      去,還是不去?

      這很可能是個陷阱。趙志強的人在找我,或許這個“莉莉”就是誘餌。但這也是機會,那個女人再次給我指了方向,她似乎……在引導我。

      我猶豫了很久。看著手機上我爸打著石膏的照片,想起沈述隔門威脅時那股狠勁。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晚上十點,我換了身不起眼的深色衣服,把頭發扎起來,戴上帽子和口罩,去了夜闌珊。

      酒吧里燈光昏暗迷離,音樂震耳欲聾,空氣彌漫著煙酒和香水混合的濃烈氣味。我在角落找了個卡座,點了一杯蘇打水,目光在舞動的人群和穿梭的服務生中搜索。

      領班莉莉不難找。她穿著亮片短裙,妝容濃艷,正端著托盤給一桌客人送酒,笑得風情萬種,眼角卻有掩不住的細紋和疲憊。

      我耐心等著。直到她去吧臺后面暫歇,才起身走過去。

      “莉莉姐?”我盡量讓聲音顯得自然。

      她撩起眼皮看我,眼神帶著慣常的審視和一絲警惕。“新來的?應聘晚上不用來,找白天管事的。”

      “不,我找你。”我壓低聲音,“想打聽點事,關于……趙志強,趙老板。”

      她臉色瞬間變了,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眼神里閃過驚慌。“你誰啊?我不認識什么趙老板。”她轉身就想走。

      我伸手,輕輕按住了她的小臂。冰涼的,皮膚下有細微的顫抖。“別怕,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是……是關于他和沈國棟的事。我知道你不容易。”我頓了頓,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準備好的、不算薄的信封,輕輕推到她面前的吧臺下沿。“一點心意,買杯咖啡。”

      莉莉盯著那信封,又抬眼看了看我帽檐下的眼睛。掙扎和恐懼在她臉上交織。音樂嘈雜,我們的對峙在昏暗的光線里幾乎無人注意。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嘴唇翕動,聲音干澀,“知道了也沒好處,妹子,聽姐一句勸,別打聽。”

      “我爸被他們害得進了醫院。”我看著她的眼睛,“我只是想拿回屬于我的東西,自保。如果你知道什么,任何一點,都可能幫我,也可能……幫你將來留條后路。趙志強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

      聽到“醫院”,莉莉的眼神閃了閃,似乎被觸動了某根神經。她飛快地瞥了一眼周圍,然后極快地從吧臺下摸走那個信封,塞進自己緊繃的裙腰里。

      “下周二晚上,趙志強會在這里見一個人,談筆賬。”她語速極快,嘴唇幾乎沒動,“好像是筆舊賬,跟沈國棟早些年一批貨有關。我只能說這么多。你趕緊走,以后別來了。”

      “見誰?什么貨?”我追問。

      “我不知道!”她有些急了,“真的不知道!他們說話都很小心……你快走!再不走我叫保安了!”

      我知道問不出更多了。點點頭,轉身沒入嘈雜的人群和閃爍的光影里。走出酒吧大門,夜風一吹,我才發現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濕了一片。

      下周二。還有四天。

      這四天,我一面配合律師準備訴訟材料,一面更加謹慎。我換了手機號(只告訴極少數人),出門盡量避開固定路線和時間。周薇幫我找了個臨時的保安公司,每天有人在我公寓樓下附近不定期巡邏。

      沈述沒再出現,沈家那邊似乎暫時沉寂下去。但我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周二傍晚,我提前來到夜闌珊附近。沒進酒吧,在對街一家二十四小時快餐店的二樓窗戶邊,找了個視野好的位置。我帶著望遠鏡和長焦相機。

      晚上九點多,趙志強的車出現了,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停在酒吧后巷。趙志強下車,他個子不高,有些發福,穿著花襯衫,脖子上戴著粗金鏈,典型的暴發戶模樣,眼神透著股狠厲。他四下看了看,才走進酒吧后門。

      我耐心等著。十點半左右,另一輛車緩緩駛入后巷。很普通的灰色轎車,沒牌照。車上下來一個人,戴著鴨舌帽和口罩,身材中等,看不清臉。他同樣警惕地看了看周圍,快速閃進后門。

      就是他了。

      我調整焦距,試圖拍清那人的特征,但光線太暗,遮擋太嚴,收獲有限。我只能確定,是個男人。

      他們在里面待了大約四十分鐘。然后,戴口罩的男人先出來,上車迅速離開。幾分鐘后,趙志強也出來了,臉上沒什么表情,上車駛離。

      我坐在快餐店冰涼的塑料椅上,慢慢放下望遠鏡。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一批貨?舊賬?沈國棟早年是做建材的,什么貨需要這樣鬼鬼祟祟地了結舊賬?難道是……走私?偷稅漏稅?還是更糟的?

      線索像散落的珠子,我需要一根線把它們串起來。趙志強、沈國棟、神秘的交易、可能的非法勾當……還有那個給我文件袋、又給我指路的女人。她是誰?她為什么幫我?

      周三下午,我接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是以前沈家公司的一個老財務,姓秦,我結婚頭兩年,她對我還算照顧,后來被沈國棟找理由調去了邊緣部門,不久就提前退休了。

      “小林啊,”秦會計聲音蒼老,帶著嘆息,“我聽說你離婚了,還跟你公公鬧得挺不愉快?”

      我心頭一緊:“秦阿姨,您怎么……”

      “你別管我怎么知道的。沈家的事,圈子里沒有不透風的墻。”她頓了頓,“有些話,我憋了很多年了。你公公那個人……心太黑。早年倒騰建材,以次充好都是小事,聽說……聽說還沾過不該沾的東西,出過事,是用錢和關系硬壓下去的。后來他讓沈述做貿易,賬目更是……我就是因為看不下去,才被趕走的。”

      “不該沾的東西?是什么?”我追問。

      “我不敢亂說。但我記得,大概七八年前吧,公司有一批從東南亞過來的‘特殊木材’,報關手續就很蹊蹺,最后好像也沒進倉庫,直接走了別的渠道。那段時間,趙志強往公司跑得特別勤。后來沒多久,公司賬上有一大筆錢,大概幾百萬,以‘投資損失’的名義抹平了。具體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但我留了個心眼,當時經手的一部分原始票據……我偷偷復印了一份。”

      我的呼吸屏住了。“秦阿姨,那些復印件……”

      “我不能給你原件,風險太大。但我可以告訴你,東西我藏在老家我姐姐那兒了,一個鐵皮盒子。地址我發你短信。小林,阿姨只能幫你到這了。你……你要小心,沈國棟和趙志強,都不是善茬。”秦阿姨的聲音充滿憂慮,說完就匆匆掛了電話。

      幾分鐘后,短信來了,是一個鄰省的地址。

      我握著手機,指尖發麻。特殊木材?失蹤的貨?幾百萬的“投資損失”?原始票據!

      這是可能捅破天的東西!

      我必須拿到那個鐵皮盒子!

      但我也清楚,這可能是最危險的一步。秦阿姨退休多年,沈國棟可能早就忘了她,或者覺得她手里沒東西。一旦我去取,很可能驚動他們。

      權衡再三,我決定不親自去。我聯系了師兄,把情況告訴他。師兄建議由他出面,委托當地合作律所的同行,以“協助調查取證”的合法名義,去秦阿姨姐姐家取那個鐵皮盒子,并做好證據保全的公證。這樣更安全,也更具備法律效力。

      我同意了。時間定在周五。

      周四晚上,我失眠了。在黑暗中睜著眼,聽著遠處隱約的車流聲。鐵皮盒子里會是什么?真的能成為扳倒沈國棟的關鍵嗎?沈國棟如果知道我在挖他老底,會怎樣瘋狂反撲?

      周五上午,我在焦慮中等待。下午兩點,師兄終于打來電話,語氣凝重:“東西拿到了。確實是一些七八年前的原始票據復印件和幾張模糊的貨運單據。我們初步看,那批所謂的‘特殊木材’,報關價格低得離譜,但購買合同上的金額卻很高,差額巨大。而且,有張手寫的便條復印件,上面有個簽名,很像沈國棟的筆跡,寫著‘盡快處理,不要留痕’,旁邊有個電話號碼,經查……屬于趙志強當時用的一個空號。”

      “這能說明什么?”我急問。

      “很可能涉及走私、虛報價格偷逃稅款,甚至是洗錢。結合你之前提供的沈國棟與趙志強近期仍有資金往來的信息,這鏈條就有點意思了。”師兄說,“當然,這些是復印件,且時間久遠,需要更多證據支撐,也需要有關部門認定。但至少,這是一個明確的突破口,足以在法庭上對沈國棟的財產來源合法性提出嚴重質疑,并可能引發稅務、海關甚至公安經偵部門的注意。”

      我靠在墻上,緩緩吐出一口氣。有了這個東西,我就不再是只有婚姻那點糾葛了。我握住了可能掀翻沈家根基的一塊磚。

      “不過知淺,”師兄語氣嚴肅起來,“你最近一定要格外注意安全。沈國棟如果察覺你在挖這些陳年舊賬,反應可能會非常激烈。趙志強那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我知道。”我說。

      掛掉電話,我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江城又要下雨了。

      傍晚,雨開始下,淅淅瀝瀝。我簡單吃了點東西,正準備整理一下思緒,手機突然尖銳地響起來。是我媽的號碼。

      心頭莫名一跳,我立刻接起:“媽?”

      電話那頭傳來的,卻不是我媽的聲音。而是一個略顯油膩、帶著幾分戲謔的男聲,背景音嘈雜,有風雨聲,也有別的什么噪音。

      “林小姐,晚上好啊。”

      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凍住。“你是誰?我媽的手機怎么在你手里?”

      “別緊張嘛。”男人慢條斯理地說,“你爸媽在我們這兒做客呢。老爺子,老太太,跟你閨女說句話?”

      “淺淺!別管我們!他們……”是我媽帶著哭腔的喊聲,話沒說完,好像被捂住了嘴。

      我爸虛弱而憤怒的聲音隱約傳來:“你們……混蛋!”

      “聽見了?”男人笑了,“兩位老人家身體好像不太好啊,尤其是老爺子,胳膊還傷著呢。這風吹雨淋的,萬一再出點什么事……”

      “你們想怎么樣?”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卻抑制不住地發抖,“放了我爸媽!有什么沖我來!”

      “林小姐是明白人。”男人語氣輕松,“我們也沒想怎么樣。就是沈老先生,想請你過來,好好聊聊。聊開了,什么事都好說,老人家也能回家休息,對不對?”

      沈國棟!他終于不再遮掩,直接綁了我爸媽!

      “地點。”我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城西,老碼頭,三號倉庫。給你一小時。哦,對了,”男人頓了頓,聲音里帶上明顯的威脅,“一個人來。要是讓我們發現你帶了不該帶的人,或者報了警……老爺子老太太年紀大了,可經不起嚇。”

      電話被掛斷。

      忙音像錘子一樣砸在我耳膜上。

      我站在原地,渾身冰冷,手腳發麻。雨點敲打著玻璃窗,聲音密集得讓人心慌。老碼頭,三號倉庫……那是廢棄多年的地方,魚龍混雜,發生什么都不會有人知道。

      去,可能是自投羅網,一家三口都陷進去。

      不去,我爸媽……

      沒有時間猶豫。我沖進房間,把那個裝著所有關鍵證據復印件和U盤的帆布包緊緊抱在懷里,然后撥通了周薇的電話,用最快的速度說明了情況,告訴她如果我兩小時后沒給她報平安,立刻把我存放在她那里的備份證據交給警方和我師兄。

      接著,我打給師兄,只說了一句:“他們綁了我爸媽,在老碼頭三號倉庫。如果我出事,所有材料,立刻公開,報警。”

      然后,我關機,拔掉SIM卡,揣上一把水果刀(雖然知道可能沒用),沖進了雨夜。

      出租車在靠近老碼頭的路口停下,司機不愿再往里開。“姑娘,這地方亂,你一個人小心點。”

      我付了錢,下車。雨更大了,砸在身上生疼。遠處,廢棄碼頭像個巨大的黑色怪物匍匐在江邊,零星幾點昏暗的光,像是怪獸不懷好意的眼睛。三號倉庫在更深處,只有輪廓隱約可見。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往前走,帆布包緊緊護在胸前。雨水模糊了視線,耳邊只有嘩嘩的雨聲和自己劇烈的心跳。

      倉庫越來越近。生銹的鐵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昏暗搖曳的光,像是蠟燭或者應急燈。

      我走到門前,停下。衣服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冷得直哆嗦。但胸膛里那把火,燒得我眼睛發干。

      深吸一口氣,我推開了沉重的鐵門。

      門軸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在空曠的倉庫里格外驚心。

      里面空間很大,堆著一些破舊的集裝箱和雜物。中央空地上,點著幾盞露營燈。我爸媽被反綁著手,坐在兩張破椅子上,嘴里塞著布團,看到我,劇烈地掙扎起來,發出嗚嗚的聲音,臉上滿是淚水雨水和驚恐。

      他們身邊站著三個男人,都穿著深色衣服,體格健壯。為首的那個,正是趙志強,手里把玩著一把彈簧刀,刀刃在燈光下泛著冷光。他旁邊,沈國棟坐在一張不知道從哪里搬來的舊辦公椅上,穿著名貴的風衣,手里拄著一把黑傘,傘尖杵著地,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一雙眼睛,在昏黃的光線下,陰沉沉地看著我,像盯著一只闖進他領地的、不知死活的獵物。

      “來得挺準時。”趙志強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

      沈國棟抬起手,示意他閉嘴。他的目光落在我緊緊抱著的帆布包上。

      “淺淺,”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慣有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把東西放下,過來。”

      雨水從我發梢滴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小小的水漬。我站著沒動,看著我媽哭紅的眼睛和我爸因為憤怒和疼痛而扭曲的臉。

      “放了我爸媽。”我說,聲音沙啞。

      “東西。”沈國棟重復,語氣不容置疑,“你手里所有的,復印件,U盤,還有你交給律師的那些。拿過來。然后,簽一份聲明,承認你之前收集的那些所謂‘證據’,都是你因為離婚不甘心,偽造出來誹謗沈家、勒索錢財的。簽了,你爸媽平安回家,你之前冒犯我的事,我可以不再追究。你甚至還能拿到一筆錢,離開江城,好好過日子。”

      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刀。

      “否則,”他看了一眼趙志強手里的刀,又看向我爸媽,“我老了,脾氣不好。趙老板他們,做事有時候沒什么分寸。”

      趙志強配合地晃了晃手里的刀,燈光在刀身上流淌。

      我爸媽掙扎得更厲害了,眼淚洶涌而出,絕望地看著我。

      倉庫外,風雨呼嘯。倉庫內,死寂無聲,只有露營燈燈芯燃燒的輕微噼啪聲,和雨水從屋頂破洞滴落的嘀嗒聲。

      我抱著帆布包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泛白。冰冷的潮氣包裹著我,但內心深處那簇火苗,卻在沈國棟這番居高臨下、充滿威脅的話語里,猛地躥高,燒盡了最后一絲恐懼和猶豫。

      我看著他那張道貌岸然、仿佛掌控一切的臉,過去七年無數的畫面碎片般涌來:他坐在沈家別墅主位,對我挑三揀四的眼神;他讓婆婆拿走我工資卡時,那種理所當然的施舍姿態;他在電話里,為了那一斤一萬八的茶葉,對我氣急敗壞的咆哮;還有現在,他綁了我至親的父母,試圖用最卑劣的手段,讓我屈服,讓我承認自己是錯的,讓我把他那些骯臟勾當永遠埋進土里。

      憑什么?

      就憑他有錢?有勢?就可以隨意踐踏別人的人生,吸干別人的骨血,還要讓別人跪著說謝謝?

      怒火像滾燙的巖漿,沖垮了最后堤防。我抬起頭,迎上沈國棟陰鷙的目光,不僅沒有后退,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這一步,讓趙志強和他的手下都微微繃緊了身體。

      沈國棟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我沒有理會他們,目光死死鎖在沈國棟臉上。然后,我慢慢舉起手中的帆布包,卻沒有遞過去,而是把它抱得更緊,像抱著一塊盾牌,或者一塊即將投出的巨石。

      我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一種破釜沉舟的冰冷,反而變得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鑿進倉庫沉悶的空氣里:

      “沈國棟,你以為綁了我爸媽,燒了幾張紙,就能把那些事抹干凈?”

      我盯著他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頓,用盡全身力氣,把積壓了七年、不,是把今晚之前所有憋屈和恐懼都轉化成的尖銳力量,全部灌注到接下來的話里:

      “你聽好了——你和你兒子那些偷雞摸狗、轉移婚內財產養女人的爛賬,你要捂,隨便你!但你想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逼我認栽,簽那份狗屁聲明?”

      我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倉庫門外漆黑的風雨夜,聲音陡然拔高,幾乎壓過了外面的雨嘯:

      “你做夢!”

      “今天你敢動我爸媽一根手指頭,我發誓——你沈國棟早年靠著走私、洗錢,和趙志強這種垃圾勾結做下的每一件臟事,你兒子沈述用婚內共同財產給他小情人買的房子、轉的黑賬,還有你們沈家這些年所有見不得光的勾當!”

      我停頓了一瞬,胸腔因激動而劇烈起伏,然后,我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說出了最后那句,也是我手里真正能刺痛他、甚至可能擊垮他的殺手锏:

      “我會讓它們一樁樁、一件件,明天就登上江城頭條!你猜,到時候急著找你‘聊聊’的,還會不會只是我這個‘不懂事’的前兒媳?”

      倉庫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我最后那句話,像一道驚雷,在布滿鐵銹和灰塵的空氣中,嗡嗡回蕩。

      沈國棟拄著傘的手,猛地攥緊了。那張一貫維持著威嚴和鎮定的臉,在搖曳的露營燈光下,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裂紋——那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更深的、混雜著驚怒和難以置信的駭然。

      他死死地瞪著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這個他從未放在眼里的“兒媳”。

      趙志強臉上那點戲謔的笑容也僵住了,眼神陰沉地在我和沈國棟之間來回掃視。

      綁在椅子上的爸媽也停止了掙扎,呆呆地看著我,仿佛不認識這個渾身濕透、卻像一把出鞘利劍般的女兒。

      我知道,我踩到他的尾巴了,踩到了他最怕被人知道的、可能讓他萬劫不復的那條尾巴。

      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在沈國棟那駭人的瞪視下,在趙志強蠢蠢欲動的威脅中,在父母絕望而擔憂的淚眼里,我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我沒有逃跑,沒有妥協,反而再次向前,朝著沈國棟,更近了一步。然后,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我飛快地從濕漉漉的褲子口袋里,掏出了那個舊手機——里面只有一張新辦的、無人知道的電話卡。

      我當著他的面,解鎖,快速輸入了一個號碼,然后按下了免提鍵。

      嘟——嘟——

      撥號音在空曠的倉庫里清晰可聞。

      沈國棟的臉色徹底變了。“你打給誰?!”他想站起來,卻被趙志強一個眼神示意手下按住了肩膀。

      我沒有回答,只是死死盯著手機屏幕。

      電話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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