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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舅落魄三年后請吃燒烤,點六瓶五糧液,服務員嚇得手抖讓我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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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舅肖杰已經(jīng)三年沒在家庭聚餐時露面了。

      電話里,母親沈敏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雀躍,反復念叨:“你二舅非要請客,去‘老地方’燒烤,說訂好了大桌。”

      這很反常。自從五年前二舅所在的國營機械廠改制,他買斷工齡后,日子便肉眼可見地拮據(jù)起來。

      去年外婆住院,他掏兩千塊錢都顯得吃力。請客?還是燒烤?還特意強調(diào)是“老地方”?

      更反常的還在后頭。燒烤店里,煙熏火燎中,二舅穿著嶄新的 polo 衫,卻坐得筆直僵硬。

      他不看菜單,對著年輕的服務員,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先上六瓶五糧液,52度的那種。”

      全家瞬間寂靜。六瓶?那得多少錢?外婆差點從塑料凳上滑下去。

      而我,注意到了那個遞菜單過來的女服務員。在聽到“五糧液”三個字時,她臉上職業(yè)性的微笑瞬間凍結(jié),血色褪盡,像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

      上酒時,她的手抖得厲害,酒瓶磕碰著玻璃轉(zhuǎn)盤,發(fā)出清脆卻驚心的響聲。

      她不止一次,用那種混雜著恐懼和焦急的眼神,飛快地掃過二舅,又掃過我們?nèi)摇?/p>

      一種強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上了我的脊背。這頓飯,恐怕吃不下去了。



      01

      接到母親電話時,我正在宿舍趕一篇關于宋代瓷器鑒定的課程論文。

      窗外是初夏黏膩的晚風,吹得人心浮氣躁。

      “峻熙,晚上空吧?一定回來吃飯!”母親的聲音里有一種久違的、過于飽滿的熱情,幾乎透過電波溢出來。

      “媽,不是說好這周我不回去嗎?論文……”

      “論文哪天不能寫!”母親打斷我,語氣不容置疑,“你二舅請客!去‘老地方’燒烤,全家都去,一個不能少!”

      我愣住了。二舅?請客?

      印象里的二舅肖杰,近些年總是沉默的,背影有些佝僂。

      他年輕時是廠里的技術(shù)標兵,圖紙畫得漂亮,車鉗銑刨樣樣精通。后來廠子不行了,他試過開修車鋪,賠了;跟人跑過運輸,車在半路壞了,貨也耽擱了。

      最后一次見他,是去年臘月,在外婆家。

      他縮在舊沙發(fā)角落,聽著姨夫曾江河高談闊論最近的鋼材生意,手指無意識地搓著一支沒點燃的廉價香煙,整個人灰撲撲的,像角落里一件被遺忘的老舊工具。

      “二舅……發(fā)財了?”我遲疑地問。

      “發(fā)什么財!”母親壓低聲音,卻掩不住那份與有榮焉的興奮,“他呀,就是心里念著家里人。好久沒聚了,非要做這個東。你外婆外公高興著呢,你可別掃興。”

      我心里犯嘀咕。二舅的經(jīng)濟狀況,瞞不過自家人。外婆心臟不好,常年吃藥;表妹還在讀高中,處處要錢。他哪來的余錢請客,還是去“老地方”?

      那家燒烤店在城西老街,味道正宗,價格也實在,是我們家過去逢年過節(jié)偶爾打牙祭的“高檔”場所。對現(xiàn)在的二舅來說,絕不輕松。

      “你姨夫他們?nèi)幔俊蔽覇枴R谭蛟邮亲鲂∩獾模焐匣罱j,喜歡排場,也有些瞧不上落魄的二舅。

      “去,怎么不去!你二舅親自打的電話。”母親頓了頓,聲音低了些,“你去了別多話,尤其別問你二舅工作啊錢啊的事,聽見沒?他就想一家人高高興興吃頓飯。”

      掛了電話,我對著電腦屏幕上精美的汝窯天青釉圖片發(fā)了會兒呆。

      二舅想一家人高高興興吃頓飯。這話聽起來沒錯,可配上他如今的境況,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勉強,甚至悲涼。

      我合上電腦,換了件干凈的T恤。無論如何,得回去。

      公交車上擠滿了下班放學的人,汗味、塵土味和廉價香水味混雜在一起。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店鋪招牌變得模糊。

      母親那句“別多話”反復在耳邊回響。二舅到底為什么突然請客?僅僅是想聚一聚嗎?

      車晃蕩著駛過跨江大橋,夕陽把江面染成渾濁的橙紅色。

      我心里那點不安,像滴入清水里的墨汁,緩慢地彌散開來。

      02

      “老地方”燒烤店還是老樣子。

      門臉不大,紅色塑料招牌被油煙熏得發(fā)暗,“燒烤”兩個字缺了“火”旁,顯得有些滑稽。

      門口永遠擺著幾個油膩膩的塑料大桶,里面泡著待串的肉和蔬菜,蒼蠅嗡嗡地繞著飛。

      但里面人聲鼎沸,煙火氣十足。劃拳聲、笑罵聲、油脂滴在炭火上刺啦的爆響,混成一片喧囂的暖流。

      我們到得不算晚,但最大的那張圓桌已經(jīng)被占了。

      二舅站在門口等我們,身上那件深藍色的 polo 衫簇新,領子硬挺,襯得他脖子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他看到我們,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算是笑了:“來了?里面,最里面那張桌。”

      他的頭發(fā)特意梳過,用水或者廉價的發(fā)膠固定,但幾縷不聽話的花白頭發(fā)仍支棱著。

      臉色在店內(nèi)暖黃燈光下顯得有點暗,眼睛下面有濃重的陰影。

      “肖杰,你這身……精神!”姨夫曾江河嗓門洪亮,拍了拍二舅的肩膀,力道不小。

      二舅被他拍得晃了一下,沒接話,只是側(cè)身引我們往里走。

      母親和姨媽簇擁著外公外婆。外婆今天特意穿了件帶暗紅花的襯衫,拉著二舅的手,仰頭看著他,眼圈有點紅:“花這個錢干啥……”

      “媽,吃頓飯,花不了幾個。”二舅打斷她,聲音干巴巴的,把外婆扶到里面靠墻的座位坐下。

      那張桌子在店鋪最深處,靠近后廚通道和后門,相對安靜些,但也更悶熱。頭頂?shù)牡跎扔袣鉄o力地轉(zhuǎn)著,吹來陣陣混合著香料和焦糊味的熱風。

      大家落座,有些擠。塑料凳子在水泥地上拖動,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菜單是塑封的,邊緣卷起,油膩膩的傳了一圈,最后落到二舅手里。

      他卻沒看,直接把菜單遞給旁邊的表妹:“看看想吃啥,盡管點。”

      “二舅,你先點。”表妹推回來。

      “你們點,我隨便。”二舅把菜單又推出去,手收回時,無意識地握成了拳,放在膝蓋上。

      母親打圓場:“先點些肉串、雞翅、韭菜、饅頭片吧,都愛吃。肖杰,你看看喝點啥?啤的?”

      “嗯,先點著。”二舅含糊應道,目光有些游離,掃過嘈雜的大堂,又瞥了一眼通往后廚的那條昏暗過道。

      他的坐姿一直很直,背部幾乎沒有靠在椅背上,像在警惕什么,或者在等待什么。

      姨夫曾江河點了幾樣貴的,羊腰子、烤生蠔,聲音很大,帶著某種炫耀式的體貼:“肖杰難得請客,咱們也開開葷。”

      二舅只是點點頭,嘴角那點勉強的弧度似乎更僵了。

      服務員拿著點單本過來。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扎著簡單的馬尾,額頭有細密的汗珠,圍著一條看不出本色的圍裙。

      “您好,點好了嗎?”她的聲音清脆,帶著點本地口音。

      “好了,先這些。”母親把寫好的單子遞給她。

      女孩接過,快速看了一眼,問:“酒水呢?要什么啤酒?”

      這時,二舅忽然抬起頭,他的視線越過母親,直接落在女服務員臉上,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甚至壓過了周圍的嘈雜:“先上六瓶五糧液,52度的那種。”



      03

      時間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桌上所有的聲音——姨夫正吹噓到一半的生意經(jīng),表妹和母親商量要不要點烤茄子的低語,外公用指甲刮菜單上油漬的悉索聲——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隔壁桌一群年輕人爆發(fā)的哄笑,以及炭火不知疲倦的、輕微的噼啪聲。

      六瓶?五糧液?

      外婆手里的一次性茶杯歪了,里面廉價的茶水灑出來一些,在她深色褲子上洇開一團深色。

      她像是沒察覺,眼睛瞪得很大,直直看著二舅,嘴唇哆嗦著,卻沒發(fā)出聲音。

      姨夫曾江河張著嘴,那句沒說完的“上次我見了個客戶……”硬生生卡在喉嚨里,他臉上的表情從驚愕迅速切換到一種夸張的、近乎滑稽的疑惑。

      母親最先反應過來,她伸手碰了碰二舅的胳膊,力道很輕,聲音卻有點急:“肖杰!你……你說什么酒?”

      二舅的手臂肌肉似乎繃緊了,但他沒看母親,依舊對著那個女服務員,重復了一遍,語氣甚至更平穩(wěn)了些:“六瓶五糧液,52度。有嗎?”

      女服務員僵在那里。點單本和圓珠筆還握在手里,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她的臉,在那一瞬間,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像一張被漂白過的紙。眼睛睜得很大,瞳孔里映著店里晃動的燈光,還有二舅沒什么表情的臉。

      那不是驚訝,不是疑惑。是一種更深層、更劇烈的情緒——驚恐。我清楚地看到了,那是驚恐。

      她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卻沒發(fā)出聲音,只是極其輕微地、幅度小到幾乎無法察覺地點了下頭,然后猛地轉(zhuǎn)過身,幾乎是踉蹌著,快步走向后廚方向。

      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通道口,像被什么吞噬了。

      桌上的寂靜被打破。

      “肖杰!”姨夫的聲音揚了起來,帶著不可思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被搶了風頭的不滿,“五糧液?還六瓶?你知道那多少錢一瓶嗎?咱們自己家人吃飯,搞這個排場干啥?”

      外公咳嗽了一聲,蒼老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沉聲道:“肖杰,怎么回事?”

      外婆這時才找回聲音,帶著哭腔:“阿杰啊,你……你是不是遇到啥難處了?你跟媽說,別這樣……”

      二舅垂下眼睛,盯著面前空蕩蕩的、帶著劃痕的玻璃轉(zhuǎn)盤。

      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再抬頭時,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那笑容短暫得如同幻覺。

      “沒什么難處。”他說,聲音有點啞,但語氣卻刻意放得輕松,甚至帶了點生硬的豪氣,“就是高興。好久沒請爸媽、請姐和姐夫、請孩子們吃飯了。今天高興,喝點好的。”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那目光里有某種東西,沉甸甸的,壓得人心里發(fā)慌。

      “別問,行嗎?就今天,都聽我的。”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很慢,幾乎是懇求。

      母親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別過臉去,拿起桌上的茶水壺,給外公的空杯續(xù)水,手有點抖。

      姨夫還想說什么,被姨媽在桌下悄悄扯了下衣服,終究是冷哼一聲,沒再開口,但臉色明顯沉了下來。

      表妹偷偷碰了碰我的胳膊,湊過來,用極低的氣聲說:“哥,二舅是不是中彩票了?”

      我沒說話。

      中彩票?不。二舅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氣。那身新衣服,那梳得別扭的頭發(fā),那僵直的坐姿,還有那句“別問”,都指向截然不同的東西。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女服務員消失的那個通道口。

      她剛才那副見了鬼似的表情,絕不是因為客人點了昂貴的酒水那么簡單。她在害怕什么?

      就在這時,那個女服務員又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個托盤,上面只放著一壺茶水。

      她低著頭,走得很快,把茶水壺放到我們桌邊的架子上,動作有些倉促。

      在她轉(zhuǎn)身離開前的一剎那,她的目光飛快地、極其隱蔽地再次瞟向二舅,那眼神里的恐懼絲毫未減,甚至更多了一絲焦急。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04

      尷尬的沉默像一層厚厚的油脂,糊在桌面上,讓人呼吸不暢。

      姨夫曾江河率先打破了這沉默,他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吹了吹,啜了一口,咂咂嘴,用一種試圖重新掌控話題的語氣說:“五糧液就五糧液,肖杰有這份心,難得。來,爸,媽,咱們以茶代酒,先碰一個,謝謝肖杰。”

      外公沉著臉,沒動。外婆勉強拿起杯子,手還在抖。

      母親趕緊跟著舉起杯,在桌下輕輕碰了碰我的腿。我也拿起面前那杯顏色渾濁的茶水。

      二舅最后一個舉起杯,他的杯子舉得很慢,手臂似乎有千斤重。玻璃杯碰在一起,聲音雜亂而脆弱。

      “吃菜,吃菜,烤串該上來了。”母親強笑著張羅。

      先上來的果然是肉串和蔬菜,油汪汪,熱氣騰騰,撒著厚厚的辣椒面和孜然粉,香味撲鼻。

      放在往常,這足以讓我們這群并不常下館子的人食指大動。但今天,烤串的香氣里,似乎總摻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味道。

      二舅拿起一串羊肉,咬了一口,嚼得很慢,眼神飄忽,心思顯然不在食物上。

      “肖杰,最近在忙啥呢?”姨夫終究沒忍住,一邊嚼著雞翅,一邊貌似隨意地問,“聽說西郊那邊新開了個物流園,缺人手不?”

      二舅拿著烤串的手頓了頓,垂下眼:“沒忙什么,臨時有點活兒,幫人看看倉庫。”

      “看倉庫?”姨夫挑挑眉,“那能掙幾個錢?還不如跟我朋友跑跑業(yè)務,就是辛苦點……”

      “姐夫,”二舅打斷他,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罕見的、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今天不想談這個。”

      姨夫被噎了一下,臉色有點不好看,悻悻地住了口。

      外婆連忙給二舅夾了一筷子烤韭菜:“阿杰,吃點菜,光喝酒傷胃。”

      酒。對了,酒還沒上來。

      六瓶五糧液,不是個小數(shù)目,哪怕是這種街邊燒烤店,存貨也可能不夠,或者需要去別處調(diào)貨。

      可這也太慢了。從點單到現(xiàn)在,至少過去了二十分鐘。

      我借口去拿蒜瓣,起身走向靠近后廚的調(diào)料臺。

      通道口掛著臟兮兮的塑料門簾,后面?zhèn)鱽礤伾着鲎埠蛷N師粗聲吆喝的聲音。

      我磨蹭著剝蒜,眼角余光瞥向通道。

      就在這時,那個女服務員端著一個大托盤出來了。托盤上,赫然是六瓶未開封的五糧液,透明的玻璃瓶,紅色的商標,在昏暗光線下反射著幽暗的光。

      她的腳步很慢,很沉,低著頭,眼睛死死盯著腳下的路,仿佛托著的不是酒,而是什么隨時會爆炸的危險品。

      當她走近我們這桌時,我能清晰地看到,她托著托盤邊緣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指甲蓋都泛白了。

      她的手臂在微微顫抖,不是勞累的那種抖,而是一種抑制不住的、源自深處的戰(zhàn)栗。

      走到桌邊,她停下,深吸了一口氣,才慢慢將托盤放在桌旁的空凳子上。

      一瓶一瓶把酒拿到桌上時,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酒瓶底部與玻璃轉(zhuǎn)盤接觸,發(fā)出“咯”的一聲輕響,在相對安靜的我們這桌,顯得格外清晰。

      她擺放得很慢,很小心,頭始終低著,散落的幾縷頭發(fā)粘在汗?jié)竦念~角。

      放好最后一瓶,她飛快地直起身,似乎想立刻逃離。

      “開酒。”二舅忽然開口,聲音平淡。

      女服務員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她轉(zhuǎn)過身,從圍裙口袋里拿出一個開瓶器,動作僵硬地拿起最近的一瓶酒。

      開瓶器卡住瓶蓋,她用力一撬。

      “砰”的一聲輕響,瓶蓋開了。

      就在瓶蓋彈起、她下意識地抬眼看向瓶口的剎那,她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迅疾地掃向了二舅。

      那一眼,極其短暫,但里面的內(nèi)容卻復雜得讓我心驚——恐懼、焦急、擔憂,甚至還有一絲……不忍?

      二舅似乎接收到了她的目光,但他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看著桌上那排酒瓶,眼神空洞。

      女服務員像是被燙到一樣,迅速移開視線,手下動作加快,幾乎帶著倉皇,接連“砰砰砰”開完了剩下的五瓶酒。

      濃烈的、屬于高度白酒的醇厚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壓過了燒烤的味道。

      “需要幫您斟酒嗎?”她問,聲音緊繃。

      “不用,我們自己來。”二舅說。

      女服務員如蒙大赦,立刻后退兩步,幾乎是逃也似地轉(zhuǎn)身離開。走了幾步,她又停住,回頭看了我們一眼。

      這次,她的目光沒有落在二舅身上,而是飛快地掃過了我們?nèi)廊耍绕涫峭馄拧⒛赣H和表妹。

      那眼神里的意味,讓我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那是一種警告,一種近乎絕望的提醒。

      然后,她咬了下嘴唇,快步消失在通道口的塑料門簾后。

      “來,倒上。”二舅拿起一瓶酒,先給外公面前的酒杯滿上。

      透明的液體傾瀉而出,在杯子里微微蕩漾。外公看著那杯酒,眉頭緊鎖,一言不發(fā)。

      母親按住二舅又要給她倒酒的手:“肖杰,我不行,你知道我……”

      “姐,就一杯。”二舅看著她,眼神里有一種固執(zhí)的、近乎偏執(zhí)的東西,“就今天。”

      母親的手松開了,眼圈更紅。

      二舅依次給姨夫、姨媽、他自己倒上。輪到我和表妹時,他說:“學生,喝飲料。”

      表妹吐吐舌頭,我點點頭,心里卻亂成一團。

      那個服務員……她到底知道什么?這酒,有什么問題?

      二舅端起自己那杯酒,酒液晃了一下。他看了看杯中物,又環(huán)視我們,喉結(jié)滾動。

      “爸,媽,姐,姐夫……”他的聲音開始有些發(fā)顫,但努力穩(wěn)住,“我……敬大家。”

      說完,他一仰頭,將滿滿一杯白酒,一口灌了下去。



      05

      辛辣的酒液滾過喉嚨,二舅的臉立刻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紅。

      他閉上眼,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壓下那股嗆咳的沖動。再睜開時,眼眶有些濕潤,不知是酒勁,還是別的什么。

      “好!痛快!”姨夫曾江河拍了下桌子,似乎被這豪飲點燃了興致,也端起杯,“來來,爸,咱們也走一個!別辜負肖杰一片心意!”

      外公看著杯中清澈卻灼人的液體,嘆了口氣,終究是端起來,抿了一小口,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外婆慌忙給他拍背,眼里滿是心疼和擔憂,看看咳嗽的丈夫,又看看臉色通紅的兒子,手足無措。

      母親只淺淺沾了沾唇,便被辣得直皺眉。

      二舅卻好像打開了某個開關,他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地給自己倒酒。

      倒酒,仰頭,灌下。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機械。仿佛喝下的不是價格不菲的五糧液,而是某種必須完成的儀式,或是急于澆滅心頭之火的苦水。

      桌上的氣氛更加詭異了。烤串漸漸涼了,油凝成白色的脂塊。

      姨夫還在試圖帶動話題,講他生意場上的見聞,聲音很大,卻得不到多少回應,顯得有些訕訕。

      表妹小聲跟我抱怨烤饅頭片不夠脆,我敷衍地應著,全部的注意力都分成了兩半。

      一半在二舅身上。他喝酒的樣子,不像享受,更像自虐。那嶄新的 polo 衫領口被他扯開了一些,露出嶙峋的鎖骨。

      他偶爾會停下,眼神發(fā)直地盯著桌上某處虛空,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酒杯壁。

      另一半注意力,則牢牢鎖定了通往后廚的那個通道口,以及在大堂里穿梭的其他服務員。

      那個年輕的女服務員沒有再直接服務我們這桌,但我看到她好幾次端著盤子從旁邊經(jīng)過。

      每一次,她的腳步都會不由自主地放慢,目光像受驚的小鹿,飛快地掠過我們,尤其是在二舅身上短暫停留,又迅速逃開。

      她臉上那種混合著恐懼和焦急的神色,沒有絲毫減退。

      我甚至注意到,她有一次和另一個年紀稍大的服務員在收銀臺邊低聲快速說著什么,一邊說,一邊朝我們這邊努嘴。

      年長的服務員聽完,臉色也變了變,朝我們投來一瞥,眼神復雜。

      這一切,都太不對勁了。二舅異常的揮霍,服務員異常的驚恐,還有這籠罩全桌、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我的掌心開始冒汗,心臟在胸腔里敲著不安的鼓點。這頓飯,絕對有問題。我必須弄清楚,至少,要有個防備。

      我站起身。

      “去哪?”母親問。

      “洗手間。”我說。

      穿過嘈雜的大堂,走向店鋪角落那個狹小、異味撲鼻的洗手間。經(jīng)過收銀臺時,我看到那個年輕的女服務員正站在柜臺后,低頭擺弄著計算器,側(cè)臉緊繃。

      從洗手間出來,我故意放慢腳步,在靠近后門通道的飲水機旁停下,假裝接水。

      這里光線更暗,也更隱蔽。我的目光再次飄向那晃動的塑料門簾。

      就在這時,那個女服務員端著一壺新泡的茶水,低著頭,急匆匆地從后廚出來,徑直朝著我們桌的方向走去。

      就在她經(jīng)過我身邊的一剎那,我?guī)缀跻詾槭俏业幕糜X——

      她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頭極其輕微地向我這邊偏了一點點。

      然后,一句壓得極低、語速極快、帶著顫抖和氣音的話語,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耳膜:“快走…酒有問題…別回頭…”

      話音未落,她已經(jīng)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加速走開了,只留下一個倉皇的背影,和空氣中一絲廉價洗發(fā)水的淡淡香味。

      而我,僵在原地,如同被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

      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耳邊嗡嗡作響,周圍所有的喧鬧——劃拳聲、笑聲、滋滋的烤肉聲——都迅速褪去,變成模糊的背景噪音。

      只有那七個字,帶著冰冷的驚悚,在我腦海里瘋狂炸響:“快走…酒有問題…別回頭…”

      酒有問題?什么問題?假酒?毒酒?還是……和某種更可怕的罪行牽連在一起?

      那個服務員驚恐的臉,二舅反常的舉止,六瓶突兀的五糧液……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句警告強行拼湊起來,指向一個我不敢深想的深淵。

      她為什么警告我?她認識二舅?還是她知道什么內(nèi)情?她讓我走,是只讓我一個人走,還是……

      我猛地看向我們那桌。

      二舅又干了一杯,眼神已經(jīng)開始渙散。

      外婆正試圖拿走他手里的酒瓶,低聲勸說著什么,二舅只是搖頭。

      姨夫喝得臉紅脖子粗,正在跟外公大聲說著什么。

      母親一臉擔憂地看著二舅,又不安地看了看周圍。

      表妹無聊地玩著手機。

      他們?nèi)汲两诟髯缘那榫w里,對近在咫尺的危險,一無所知。

      走?現(xiàn)在就離開?扔下他們?我的家人?

      可是……如果酒真的“有問題”,如果留下來會……

      巨大的矛盾撕扯著我。那個服務員恐懼的眼神不似作偽,她的警告冒著極大的風險。

      理智在尖叫,讓我立刻逃離這個是非之地。可情感卻死死拽住我的腳,那是我的至親骨肉啊!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二舅身上。他正努力對外婆擠出笑容,那笑容破碎而凄涼。

      忽然間,我明白了他眼中那種沉甸甸的東西是什么了。是決絕。

      一種冰冷的預感攥住了我的心臟。也許,二舅請這頓飯,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絕望的“問題”的一部分。

      而那個服務員的警告,或許是唯一能抓住的、逃離漩渦的繩索。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手心里全是冷汗。不能再猶豫了。

      我轉(zhuǎn)過身,沒有回座位,而是向著與座位相反的方向——那扇貼著“安全出口”綠色標識的后門,一步一步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我不敢回頭,耳畔反復回響著那句話:“別回頭…”

      06

      推開油膩厚重的后門,一股混雜著垃圾腐敗氣息和油煙的熱浪撲面而來。

      門外是一條狹窄的背街小巷,沒有路燈,只有兩邊樓房窗戶里透出的零星光亮,勉強勾勒出堆滿雜物和泔水桶的輪廓。

      蟑螂在墻角窸窣爬動。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后背緊緊貼在冰涼粗糙的磚墻上,巷子里的悶熱和內(nèi)心的冰冷讓我一陣陣發(fā)抖。

      我就這么逃出來了?把外婆、外公、媽媽、表妹他們,全都留在了那間燈火通明卻危機四伏的屋子里,留在了二舅身邊,留在了那六瓶“有問題”的五糧液旁邊?

      強烈的負罪感瞬間淹沒了我,幾乎要催使我立刻推門回去。

      但女服務員那雙盛滿驚恐的眼睛,和她那句氣音般的警告,像冰錐一樣釘住了我的腳步。

      回去能做什么?質(zhì)問二舅?酒有什么問題?他會承認嗎?如果他真的卷入什么可怕的事情,我的莽撞會不會讓情況更糟?

      報警?報什么警?說我二舅點了六瓶五糧液,服務員神色不對?聽起來多么荒謬。

      巨大的無助感和焦慮撕扯著我。我該怎么辦?

      小巷深處傳來醉漢含糊的哼唱聲和踉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下意識地往更深的陰影里縮了縮,屏住呼吸。直到那腳步聲歪歪扭扭地經(jīng)過巷口,消失在另一頭。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我死死盯著燒烤店的后門,耳朵竭力捕捉著門內(nèi)傳來的任何異常聲響。

      但除了隱約的嘈雜,什么也聽不清。

      我拿出手機,屏幕的冷光刺得眼睛發(fā)酸。沒有未接來電,沒有信息。

      家人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離開?還是他們已經(jīng)……出了事,無法聯(lián)系我?

      各種可怕的猜測不受控制地涌現(xiàn)。我用力掐了自己的虎口,疼痛讓我稍微冷靜了一點。

      不能干等。我踮起腳尖,試圖透過后門上方那扇布滿油污的小氣窗往里看,但只看到晃動的人影和模糊的光暈。

      我又悄悄挪到巷子口,從這里能看到燒烤店的正門。

      霓虹招牌依舊懶洋洋地亮著,“老地方”三個殘缺的字在夜色里閃爍。

      門口依然有人進出,煙氣繚繞,看起來一切如常。

      我的家人還在里面嗎?他們喝了嗎?喝了多少?那個服務員……她會不會已經(jīng)……

      就在我焦灼得幾乎要崩潰時,一陣極其輕微、不同于尋常車輛駛過的聲音由遠及近。

      是輪胎碾過路面,平穩(wěn)而克制的聲音,不止一輛。

      我警覺地縮回巷口陰影,探頭望去。

      只見三輛沒有開警燈、甚至沒有明顯標志的深色轎車,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滑到“老地方”燒烤店門前不遠處的暗影里,停住。

      車門幾乎同時打開,下來七八個人,穿著便服,但動作干練迅捷,步伐一致,瞬間形成松散的包圍態(tài)勢,朝著燒烤店門口走去。

      其中兩人快步繞向店鋪側(cè)面——那正是后門所在小巷的另一個出口方向。

      他們的目標明確,行動無聲,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壓迫感。

      不是普通的警察巡邏。便衣。抓捕。

      我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手腳冰涼,連呼吸都停滯了。

      他們進去了。

      大約過了兩三分鐘,或者更久——對我來說像幾個世紀——燒烤店里的嘈雜聲似乎突兀地低了下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扼住。

      接著,我看到正門被從里面推開。

      兩個人率先走出來,正是剛才進去的便衣,神色嚴肅,目光銳利地掃視著街道。

      隨后,我看到了我的家人。

      外公外婆互相攙扶著,外婆似乎腿軟了,幾乎是被外公半抱著挪出來,蒼老的臉上滿是驚惶和難以置信。

      母親跟在后面,臉色慘白如紙,嘴唇緊緊抿著,她一邊走,一邊試圖回頭張望,立刻被身旁一名女便衣低聲制止了。

      姨夫曾江河不復之前的紅光滿面,他低著頭,腳步有些踉蹌,嘴里似乎在小聲辯解著什么,但沒人理會。

      姨媽緊緊拉著嚇呆了的表妹,表妹臉上還掛著淚痕。

      他們被分散著,分別被便衣人員引向那幾輛深色轎車。

      沒有手銬,沒有大聲呵斥,但那種沉默的、控制性的姿態(tài),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膽寒。

      最后出來的是二舅。

      他被兩名便衣夾在中間。那件嶄新的 polo 衫領口歪斜,頭發(fā)凌亂,臉上還帶著酒后的潮紅,但眼神卻是一片死寂的空洞。

      他微微佝僂著背,沒有掙扎,沒有看向任何家人,只是低著頭,順從地走向其中一輛車。

      在他被按著頭坐進車后座的前一秒,他忽然抬起眼,目光似乎毫無焦點地掃過黑漆漆的街道,掃過我藏身的巷口方向。

      那一瞬間,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陰影中的我。但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閃動了一下,像是解脫,又像是更深重的絕望。

      然后,車門關上,隔絕了一切。

      三輛車再次悄無聲息地啟動,迅速駛離,融入夜色下的車流,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燒烤店門口恢復了平靜,偶爾還有不明所以的客人進出。霓虹燈依舊閃爍。

      只有我知道,就在剛才,我所有的家人,都被帶走了。

      而我,因為一個陌生服務員的警告,因為那一刻的膽怯和猶疑,獨自站在了這條骯臟、黑暗的小巷里。

      夜風吹過,帶著泔水桶的酸臭。我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手機從無力的手中滑落,屏幕磕在地上,裂開蛛網(wǎng)般的紋路。

      就在這時,那裂開的屏幕,驟然亮起,瘋狂地震動起來。

      屏幕上,是一串陌生的、尾號帶著“110”的固定電話號碼。

      一個,接著一個,仿佛永無止境。屏幕被不斷跳出的同一個未接來電提示炸得一片慘白。

      派出所的電話,打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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