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傅夢琪被客廳的喧嘩聲吵醒。
她推開臥室門,看見沙發上擠滿了人——大姑姐蔣桂平正給兩個孩子剝橘子,她公公馮大海翹著腳看電視,婆婆馬春芳在陽臺上晾曬剛洗好的衣服。
廚房傳來煎炸聲,小叔子夫婦正在煮夜宵。
“夢琪醒啦?”蔣桂平笑著遞來一瓣橘子,“餓不餓?鍋里還有餃子。”
傅夢琪望向丈夫胡峻熙。
他坐在小板凳上,正低頭計算著什么,月薪4500元的工資條攤在膝頭。
見她出來,他抬頭露出疲憊的笑:“姐他們坐了一天車,我讓吃點東西。”
這是大姑姐一家八口搬來的第七天。當初說好“暫住兩周”,如今卻無人提離開的事。
傅夢琪的三居室變成了集體宿舍。她的書房堆滿行李,化妝品被孩子們翻得亂七八糟,昨晚甚至發現婆婆在用她的護膚品。
更讓她心寒的是昨天下午。胡峻熙將整個月工資交給姐姐買菜,轉頭對她說:“夢琪,你卡里不是還有三萬存款嗎?先拿出來應應急。”
那一刻,傅夢琪看著丈夫理所當然的表情,突然感到徹骨的陌生。
她什么都沒說,轉身回了房間。
三天后,當胡峻熙加班到深夜回家,發現衣柜空了一半。
梳妝臺上靜靜躺著一張紙條、一份詳細的開支清單,以及傅夢琪留下的家門鑰匙。
客廳里,大姑姐一家正在分食他帶回來的宵夜,歡聲笑語填滿每個角落。
胡峻熙握著那張紙條,看著清單上密密麻麻的數字,終于意識到——
那個總是安靜忍耐的妻子,這次真的走了。
而他月薪4500元卻夸口要承包八口人開銷的承諾,此刻成了最諷刺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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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傅夢琪與胡峻熙結婚三年,日子過得像陽臺上那盆綠蘿——安靜,平穩,沒什么驚喜卻也生機盎然。
她在一家設計公司做平面設計師,他則是本地國企的普通職員。兩人在二線城市有套九十平米的小三居,每月還著三千塊的房貸。
周五傍晚,傅夢琪正在趕一份海報設計。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廚房傳來燉湯的香氣。
“老婆,我回來了。”胡峻熙推開門,肩頭沾著雨珠。
他放下公文包,從背后抱住正在調色的傅夢琪:“今天食堂有紅燒肉,我給你帶了一份。”
傅夢琪笑著轉頭,見他手里果然捧著個飯盒。這就是胡峻熙,月薪不高卻總惦記著她。
晚飯時兩人聊著瑣事。胡峻熙說起單位要組織體檢,傅夢琪分享客戶對設計稿的反饋。飯后他洗碗,她繼續工作,默契得像呼吸。
夜里十點,電話突然響了。
胡峻熙接起來,臉色漸漸變了。傅夢琪從書房探頭,看見他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
“姐,你別哭……慢慢說……什么?房子要拆?”
傅夢琪心頭一跳。胡峻熙的姐姐蔣桂平在老家農村,一家八口住著自建的兩層樓。她只聽胡峻熙提過幾次,印象里是個爽朗但沒什么邊界感的婦人。
電話打了近半小時。胡峻熙的聲音從焦急到安撫,最后嘆了口氣:“先別急,總有辦法的。”
掛斷后,他坐在沙發上發呆。傅夢琪端來一杯溫水,輕聲問:“出什么事了?”
“姐家的房子在拆遷范圍內。”胡峻熙揉著太陽穴,“通知剛下來,要求一個月內搬走。補償款要等半年才能到手,這期間沒地方住。”
傅夢琪沉默了幾秒:“她們村沒親戚能暫時收留嗎?”
“姐夫常年在外面打工,姐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還有公婆和小叔子一家。”胡峻熙苦笑,“六七十歲的老人,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加上姐和小叔子夫婦,整整八口人。哪家愿意接這燙手山芋?”
窗外的雨下大了,敲在玻璃上噼啪作響。
胡峻熙忽然握住傅夢琪的手:“夢琪,姐在電話里哭得厲害。她說實在沒辦法了,問我能不能……來咱們家住一段時間。”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傅夢琪看著丈夫眼中的懇求,那句“不行”在喉嚨里轉了幾圈,最終變成:“多久?”
“就暫住兩周!”胡峻熙連忙說,“等他們找到出租房就搬走。姐說了,絕不多打擾。”
傅夢琪望向這個不足九十平米的家。主臥他們住,次臥改成她的書房,還有個小房間堆著雜物。八口人?她想象不出要怎么安排。
“峻熙,我們家真的住不下這么多人。”她盡量讓聲音溫和些,“而且我最近接了好幾個項目,需要安靜環境工作。”
“我知道,我知道。”胡峻熙摟住她的肩,“可那是我親姐。小時候家里窮,姐把上學的機會讓給我,自己去打工供我讀書。現在她有難處,我怎么能不管?”
傅夢琪想起婚禮上,蔣桂平塞給她一個厚厚的紅包,笑著說“我就這一個弟弟,以后你就是我親妹子”。
那笑容很真誠,紅包里是皺巴巴卻疊得整齊的三千塊錢。
“就兩周?”她輕聲確認。
“我保證!”胡峻熙眼睛亮了,“就過渡一下,我幫他們盡快找房子。”
傅夢琪嘆了口氣,點點頭。胡峻熙高興地親了她一下,轉身去給姐姐回電話。
聽著丈夫在陽臺興奮的說話聲,傅夢琪走到窗前。雨夜的城市燈火朦朧,她突然有種說不清的不安。
茶幾上,她剛畫好的設計稿被胡峻熙不小心碰倒的水杯浸濕了一角。墨跡暈開,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02
三天后的早晨,傅夢琪被行李箱輪子摩擦地面的聲音吵醒。
她看了眼手機,才六點半。窗外天剛蒙蒙亮,客廳已經傳來嘈雜的人聲。
胡峻熙不在床上。傅夢琪披上外套推開門,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停在原地。
不大的客廳里擠滿了人和行李。
兩個大編織袋堆在墻角,拉桿箱橫在過道,還有用麻繩捆扎的被褥卷。
蔣桂平正指揮著兩個孩子把鞋子擺好,一對老人坐在沙發上喘氣,旁邊站著一對年輕夫婦,懷里各抱著個睡眼惺忪的孩子。
“夢琪醒啦!”蔣桂平熱情地迎上來,身上帶著長途奔波后的汗味,“吵到你了吧?孩子們小,路上鬧騰沒睡好。”
傅夢琪勉強笑了笑:“姐,你們怎么這么早就到了?”
“坐的夜班大巴,省一晚住宿錢。”蔣桂平的公公馮大海開口道,聲音洪亮,“峻熙去樓下接我們了,東西多,一趟拿不完。”
正說著,胡峻熙提著兩個大塑料袋進門,額頭上全是汗。看見傅夢琪,他露出歉意的笑:“老婆,姐他們凌晨到的車站,我讓直接過來了。”
傅夢琪注意到他手里的塑料袋裝滿了早餐——包子、油條、豆漿,足夠十個人的分量。
“快叫舅媽。”蔣桂平推了推兩個孩子。女孩約莫八九歲,男孩六七歲,怯生生地喊了聲“舅媽”,眼睛卻直勾勾盯著早餐袋子。
傅夢琪忙說:“先進來坐吧,我去收拾一下。”
她轉身走向小房間,想先把堆雜物的空間騰出來。推開門卻愣住了——雜物已經被移到了角落,地上鋪了兩床褥子。
胡峻熙跟過來,壓低聲音說:“昨晚我連夜收拾的,讓姐和兩個孩子睡這兒。爸媽年紀大,睡我們次臥的床。小叔子夫婦帶倆孩子,暫時在客廳打地鋪。”
“那我書房的東西呢?”傅夢琪問。
“先挪到我們臥室了。”胡峻熙握住她的手,“就兩周,委屈一下,好嗎?”
傅夢琪看著他眼中的血絲,把話咽了回去。她回到臥室,果然看見書桌上的電腦、數位板、參考資料全被堆到了角落,原本整潔的空間變得逼仄。
洗漱時,她聽見客廳傳來蔣桂平的聲音:“峻熙啊,還是你有出息,在城里買了房。這房子真亮堂,比咱老家強多了。”
胡峻熙憨笑著回應:“姐你們安心住,就當自己家。”
早餐桌上,八個人擠擠挨挨地坐著。兩個孩子搶包子,灑了豆漿在桌上。蔣桂平一邊擦一邊笑著說:“孩子皮,夢琪你別介意。”
傅夢琪默默喝粥,聽著蔣桂平介紹:“這是我公婆,馮叔和馬嬸。這是我小叔子馮建軍和他媳婦李秀英,這兩個是他們的娃。”
馮大海打量著房子:“小三居?不錯不錯。就是客廳小了點,晚上打地鋪有點擠。”
馬春芳接話:“城里房子都金貴,能住下就不錯了。”
胡峻熙忙說:“大家先將就一下,我這兩天就幫你們找出租房。”
“不急不急。”蔣桂平擺擺手,“我們先安頓下來,慢慢找。拆遷補償款下來就有錢了,到時候租個大的。”
傅夢琪抬眼看胡峻熙,他正低頭剝雞蛋,沒接話。
飯后,傅夢琪要去上班。蔣桂平送她到門口,握著她的手說:“夢琪,姐這次真是走投無路了才來投奔你們。你放心,我們絕不久住,找到房子立馬搬。”
她的手掌粗糙溫暖,眼神誠懇。傅夢琪心頭一軟,點點頭:“姐別這么說,先住下吧。”
關門時,她聽見屋里傳來孩子的笑鬧聲,還有蔣桂平指揮安置行李的嗓音。這個曾經只屬于兩個人的家,突然塞進了陌生的氣息。
電梯里,傅夢琪看著鏡中自己疲憊的臉,想起胡峻熙說的“就兩周”。
但愿真的只是兩周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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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一晚,傅夢琪凌晨兩點還沒睡著。
次臥傳來馮大海的鼾聲,穿透墻壁悶悶作響。
客廳里,小叔子的孩子半夜哭鬧,李秀英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清晰可聞。
她自己的書房——現在是蔣桂平和兩個孩子的臥室——門沒關嚴,能聽見女孩夢中囈語。
胡峻熙睡得很沉。他白天幫忙搬行李、購置日用品,累得倒頭就睡。
傅夢琪輕輕起身,想去客廳倒水。推開臥室門,差點踩到睡在過道上的馮建軍。他裹著被子蜷在墻角,旁邊的李秀英抱著孩子坐在地上喂奶。
“對不起。”傅夢琪小聲說,躡手躡腳繞過去。
廚房里,她看見冰箱門敞著,蔣桂平正從里面拿出牛奶和雞蛋。
“夢琪還沒睡啊?”蔣桂平不好意思地笑,“老二餓了,我給他煮個蛋。”
“姐,冰箱里有面包,可以微波爐熱一下。”傅夢琪說。
“不用不用,煮蛋快。”蔣桂平熟練地開火,“你們城里人東西全,真好。這灶比我們老家那個好使多了。”
傅夢琪看著她粗糙的手背和洗得發白的衣袖,那些抱怨的話說不出口了。
第二天是周六,傅夢琪本想加班趕設計稿,但家里根本沒有安靜的環境。
早晨七點,孩子們就開始在客廳追逐打鬧。
馮大海打開電視,戲曲頻道的聲音調到最大。
馬春芳在陽臺曬衣服,把傅夢琪的真絲襯衫和牛仔褲混在一起晾,還在滴水的衣服下面就是她的運動鞋。
“馬嬸,深色衣服最好翻過來曬,不然容易褪色。”傅夢琪忍不住提醒。
馬春芳“哦”了一聲,繼續手里的動作:“沒事,曬干就行。”
上午十點,傅夢琪終于躲進臥室工作。剛打開電腦,蔣桂平推門進來:“夢琪,家里洗發水沒了,用一下你的啊。”
不等回答,她已經拿起傅夢琪那瓶三百多的進口洗發水走了。
中午吃飯時,八口人圍坐在折疊桌旁。
胡峻熙做了四菜一湯,分量十足,但不到十分鐘就光盤了。
馮大海吃了三碗飯,抹著嘴說:“峻熙手藝不錯,就是肉少了點。”
“明天多買點肉。”胡峻熙笑著說。
飯后,傅夢琪在廚房洗碗,聽見客廳里蔣桂平的聲音:“峻熙啊,你這房子月供多少?三千?哎喲,真是不容易。姐知道你心善,收留我們這一大家子……”
胡峻熙說了句什么,聲音太低聽不清。
晚上,傅夢琪終于找到機會和胡峻熙獨處。兩人在樓下散步,春夜的空氣微涼。
“峻熙,姐他們打算什么時候開始找房子?”傅夢琪問。
胡峻熙腳步頓了一下:“今天我跟姐提了,她說先休息兩天,緩緩精神。爸年紀大,坐長途車累了。”
“可是家里實在住不下了。”傅夢琪盡量讓語氣平靜,“我的工作很受影響,今天客戶催稿,我只能去咖啡館做。而且日常開銷……”
“開銷我來承擔。”胡峻熙打斷她,語氣堅定,“我算過了,咱們平時一個月生活費兩千左右,現在多了八口人,翻三倍,六千應該夠了。我工資四千五,再從積蓄里拿一點,撐兩周沒問題。”
傅夢琪看著他:“我們的積蓄是準備明年換車的。”
“車可以晚點換,姐的難關必須過。”胡峻熙握住她的手,“夢琪,我知道你委屈。但她就我這么一個弟弟,我不幫她誰幫?你放心,就兩周,我保證。”
他的眼神那么誠懇,傅夢琪想起婚禮上他發誓要讓她幸福的模樣。她嘆了口氣,靠在他肩上:“那你答應我,兩周后一定幫他們找房子。”
“我答應。”胡峻熙鄭重地說。
回家時,他們看見蔣桂平站在陽臺上打電話。晚風吹來她的只言片語:“……放心吧,峻熙這兒好得很……城里就是舒服……先住著,不急……”
傅夢琪和胡峻熙對視一眼,他笑了笑,推門進屋。
那一晚,傅夢琪在手機上搜索附近的出租房信息,截圖發給了胡峻熙。他回了個擁抱的表情,寫道:“老婆真好,周末我們一起看。”
傅夢琪放下手機,聽著屋外此起彼伏的鼾聲,試圖說服自己:再忍十四天就好了。
只是她沒想到,兩周后,沒有人提起找房子的事。
而胡峻熙那句“開銷我包”,即將成為壓垮這段婚姻的第一根稻草。
04
第七天晚上,傅夢琪發現冰箱空了。
她原本囤了一周的食材,現在只剩下半顆白菜和幾個雞蛋。垃圾桶里堆滿外賣盒,都是胡峻熙下班時打包回來的。
“姐說孩子們想吃炸雞,我就買了。”胡峻熙解釋時不敢看她的眼睛,“今天發工資了,我取了現金給姐買菜。”
傅夢琪打開錢包,發現胡峻熙工資卡不在里面。她想起昨天看見蔣桂平從超市回來,提著大包小包,其中有一整條中華煙。
“你給姐多少現金?”她問。
“三千。”胡峻熙聲音低下去,“這個月房貸我已經還了,剩下的一千五留著應急。”
傅夢琪算了一下:胡峻熙月薪四千五,還房貸三千,給姐姐三千,自己只剩一千五。而家里現在有十口人要吃飯。
“那這一千五夠什么?”她忍不住提高聲音。
“夢琪,你小聲點。”胡峻熙看了眼緊閉的臥室門,“姐他們聽見不好。我知道錢不夠,所以想跟你商量……你卡里不是還有三萬存款嗎?先拿出來應應急,等姐的補償款下來就還你。”
空氣凝固了。傅夢琪看著丈夫,突然覺得他很陌生。
那三萬塊是她工作后一點點攢的私房錢,胡峻熙一直知道但從沒動過念頭。如今為了姐姐一家,他如此自然地開口要錢。
“那是我的積蓄。”傅夢琪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而且我們說好了,那筆錢是將來生孩子用的。”
“就借用一下!”胡峻熙急了,“姐現在困難,我們是一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等補償款下來,我雙倍還你!”
“如果補償款遲遲不下來呢?”傅夢琪問,“如果他們一直住下去呢?胡峻熙,我們家不是慈善機構,我們也要生活。”
臥室門突然開了。蔣桂平站在門口,眼睛紅腫,顯然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峻熙,夢琪,你們別吵了。”她哽咽著,“是姐不好,拖累你們了。明天我就帶爸媽和孩子出去找房子,就是睡橋洞也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姐你說什么呢!”胡峻熙連忙上前,“這就是你家,安心住著!夢琪不是那個意思。”
他回頭看向傅夢琪,眼神里有懇求,也有責備。
傅夢琪看著這對姐弟,突然感到深深的疲憊。她轉身回房,鎖上了門。
那一夜,胡峻熙睡在客廳沙發上。傅夢琪躺在床上,聽著屋外的動靜。蔣桂平在低聲啜泣,胡峻熙小聲安慰,馬春芳在念叨“城里媳婦就是嬌氣”。
凌晨三點,傅夢琪起身打開電腦。她新建了一個文檔,開始記錄:- 3月15日,胡峻熙工資4500元,房貸3000,給姐3000,透支1500。
- 家庭日用品消耗速度增至平時四倍。
- 我的設計工作進度延遲40%,因無法集中注意力。
- 個人空間完全喪失,化妝品被使用,衣物被混洗,書房被占用。
寫到這里,她停住了。文檔白色的光映在臉上,像某種冰冷的審判。
她想起戀愛時,胡峻熙省吃儉用三個月,給她買了一條她隨口夸過的項鏈。婚禮上,他當著所有親友的面說:“夢琪,我會用盡全力讓你幸福。”
那時的她以為,“幸福”是兩個人互相扶持的小日子。如今才明白,在胡峻熙心里,“一家人”的范圍遠比她想象的要大。
而這個“家”里,似乎已經沒有她的位置了。
天亮時,傅夢琪走出臥室。餐桌上擺著豆漿油條,蔣桂平正在喂孩子吃飯。看見她,蔣桂平擠出笑容:“夢琪,快來吃早餐。”
胡峻熙從廚房出來,眼下烏青,顯然一夜沒睡好。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傅夢琪,遞過來一杯豆漿:“老婆,趁熱喝。”
傅夢琪接過豆漿,聽見蔣桂平說:“峻熙,今天我去菜市場看了,豬肉又漲價了。你看這一大家子,一天光吃飯就得……”
“錢不夠就跟我說。”胡峻熙打斷她,同時看了眼傅夢琪。
傅夢琪低頭喝豆漿,什么也沒說。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暖不了胸腔里那塊漸漸冰冷的地方。
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開始破碎了。
而修補它需要的,或許不只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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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末,傅夢琪提出帶蔣桂平一家去看出租房。
她提前聯系了三家中介,選了價格適中的房源。胡峻熙本想一起去,但臨時被單位叫去加班。
“姐,這套一樓的帶院子,老人孩子進出方便。”傅夢琪指著手機上的照片,“月租一千八,押一付三。”
蔣桂平湊近看了看,搖頭:“一樓潮,老人住著關節疼。而且這院子太小,孩子們跑不開。”
傅夢琪滑到下一套:“那這套三樓的兩居室,陽光好,月租兩千。”
“兩居室哪夠住?”蔣桂平的公公馮大海開口了,“我們八口人,最少得三居室。”
傅夢琪沉默了一下:“三居室在這片區,月租至少要三千五。”
“三千五?”蔣桂平驚呼,“這么貴!我們在老家,一整層樓一年才租五千!”
“這是城里,房價不一樣。”傅夢琪盡量耐心,“而且姐,你們只是過渡住幾個月,等補償款下來就可以租更好的。”
蔣桂平不說話了,低頭捏著衣角。
馬春芳嘆了口氣:“夢琪啊,不是我們挑剔,實在是沒錢。拆遷補償款不知道什么時候下來,現在租房子,押金加房租一下子要拿出萬把塊,哪有啊?”
“我可以先借給你們。”傅夢琪說,“等補償款下來再還我。”
這話一出,氣氛變得微妙。蔣桂平抬起頭,眼眶又紅了:“夢琪,你是嫌我們住你家不方便,要趕我們走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我們是鄉下人,習慣不好,吵到你了。”蔣桂平抹眼淚,“可我們是峻熙的親人啊!血濃于水,這時候不投靠親人投靠誰?”
馮大海敲了敲桌子:“桂平,別說了。既然人家不歡迎,我們走就是了。”
“爸,我不是……”傅夢琪百口莫辯。
這時胡峻熙加班回來,一進門就感覺到低氣壓。聽完事情經過,他把傅夢琪拉到陽臺。
“夢琪,你怎么能說借錢給他們租房子呢?”他壓低聲音,“這不明擺著趕人嗎?姐心里多難受!”
“我說的是事實。”傅夢琪看著丈夫,“我們家真的住不下了。而且我查過,拆遷過渡期政府有補貼,他們可以去申請臨時安置房。”
“那手續多復雜你又不是不知道!”胡峻熙煩躁地抓頭發,“姐他們人生地不熟的,你讓他們怎么跑手續?夢琪,我知道你委屈,但你就不能體諒一下嗎?她是我親姐!”
“那我呢?”傅夢琪輕聲問,“我是你妻子,這個家也有我一半。你體諒過我嗎?”
胡峻熙愣住了。他張了張嘴,最終只說:“你再忍忍,等我發了獎金,情況就好轉了。”
傅夢琪不再說話。她轉身回屋,看見蔣桂平正在廚房切水果,兩個孩子圍著她要吃的。這個畫面很溫馨,卻讓她感到窒息。
那天晚上,傅夢琪在記錄文檔里新加了一條:- 提出解決方案被解讀為“趕人”,溝通無效。
- 胡峻熙的立場完全偏向原生家庭。
- 我的忍耐被視作理所當然。
她打開手機銀行,看著那個三萬塊的余額。那是她最后的退路。
凌晨,她聽見客廳有動靜。
悄悄推開一條門縫,看見胡峻熙坐在沙發上,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愁苦的臉。
他在計算什么,手指在屏幕上劃了又劃,最后頹然地靠進沙發里。
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落在他身上。
傅夢琪忽然想起結婚第一年,胡峻熙加班到深夜回家,也會這樣坐在沙發上。
那時她會端來熱牛奶,他會抱著她說:“老婆,為了你,再累也值得。”
現在他依然在算賬,依然為了家人奔波勞累。只是那個“家”里,似乎不包括她了。
傅夢琪輕輕關上門,沒有出去。
她知道,牛奶治不好現實的窘迫,溫情填不平生活的溝壑。
有些路,只能自己走。有些決定,只能自己做。
而她的決定,正在心里悄悄生根發芽。
06
第十天,傅夢琪的睡眠區從臥室移到了客廳沙發。
起因是馮大海的老寒腿發作,蔣桂平提議讓老人睡床。“爸年紀大,沙發太軟,起夜不方便。”她說得合情合理。
胡峻熙看向傅夢琪:“老婆,要不我們睡幾天沙發?讓爸媽睡我們房間。”
傅夢琪盯著他看了幾秒,點了點頭。她懶得爭辯了。
那晚,她躺在客廳沙發上,蓋著從柜子深處翻出的薄毯。沙發不夠長,她的腳懸在外面。燈光雖然關了,但次臥的門縫透出微光,馮大海的咳嗽聲時斷時續。
凌晨一點,她聽見主臥傳來蔣桂平和胡峻熙的對話。門沒關嚴,聲音清晰地飄出來。
“峻熙,夢琪是不是不高興了?”蔣桂平的聲音。
“沒事,她就是累了。”胡峻熙說。
“我知道,我們這一大家子來,給你們添麻煩了。”蔣桂平嘆氣,“可姐真是沒辦法。你姐夫在外地打工,一個月就寄回來兩千塊錢,八口人怎么活?要不是拆遷,我也不想拖累你。”
“姐你說什么呢,我們是一家人。”
“可夢琪畢竟不是咱家人。”蔣桂平壓低聲音,“城里媳婦,嬌氣些也正常。你看她那護膚品,一瓶抵咱一個月菜錢。今天馬嬸不小心用了點,她臉色就不對了。”
胡峻熙沉默了一會兒:“夢琪工作壓力大,你別往心里去。”
“我知道。只是峻熙啊,姐得提醒你,這夫妻過日子,女人不能太慣著。你看你現在工資全貼補家用了,她也不說拿點錢出來幫襯。這要是擱咱老家,媳婦早就鬧翻天了。”
“姐,夢琪有她的難處……”
“什么難處?她就是沒把你當一家人!”蔣桂平聲音高了些,“你月薪四千五養十口人,她月薪八千卻一分不出,這說得過去嗎?要我說,你就該硬氣點,讓她把工資卡交出來,統一安排。”
傅夢琪躺在沙發上,渾身冰冷。她聽見胡峻熙含糊地說了句什么,像是辯解,又像是附和。然后蔣桂平又說了些老家的事,聲音漸漸低下去。
月光從陽臺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格子。傅夢琪睜著眼,數著那些光斑,一遍又一遍。
她想起自己的母親。當年父親生病,母親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從沒抱怨過一句。母親說過:“夫妻就是共患難,誰有難處都得撐著。”
可母親沒說的是,如果那“難處”是單方面的索取,是無底洞般的付出,這段關系還能叫“夫妻”嗎?
第二天,傅夢琪起得很早。或者說,她根本沒怎么睡。
胡峻熙從臥室出來,看見她在廚房煮咖啡,走過來從背后抱住她:“老婆,委屈你了。”
傅夢琪沒有回頭:“今天我要去公司加班,可能晚點回來。”
“我送你?”
“不用,你陪姐他們吧。”
出門前,傅夢琪看了眼這個家。沙發上堆著沒疊的被子,地上有孩子的玩具,餐桌上殘留著昨晚的油漬。她的綠蘿因為太久沒澆水,葉子開始發黃。
這個曾經整潔溫馨的小窩,如今成了混亂的集體宿舍。
而她,成了寄居在沙發上的客人。
公司里,傅夢琪接到客戶電話,說設計稿需要大改。
“傅老師,上次的稿子風格不太對,我們希望更時尚一些。”客戶委婉地說,“聽說您最近家里有事,如果忙不過來,我們可以找別人……”
“不用,我可以完成。”傅夢琪握緊手機,“明天給您新方案。”
掛斷電話,她看著電腦屏幕上被退回的稿件。那是她熬了兩個通宵做的,但因為家里太吵,她注意力無法集中,細節處確實有問題。
同事林琳探頭過來:“夢琪,你最近狀態不太好啊?黑眼圈這么重。”
“家里有點事。”傅夢琪勉強笑笑。
“需要幫忙就說。”林琳拍拍她的肩,“對了,你上次說想換房子,我朋友有套單身公寓出租,精裝修,月租兩千。要不要看看?”
傅夢琪心中一動:“有照片嗎?”
林琳發來鏈接。公寓三十平米,一室一衛,朝南,有個小陽臺。照片里陽光很好,干凈簡潔。
“我考慮一下。”傅夢琪說。
下班時,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那套公寓所在的小區,在樓下站了很久。
春天的晚風吹在臉上,帶著花香。她看著那些亮燈的窗戶,想象著其中一扇后面,會有一個完全屬于她的空間。
沒有鼾聲,沒有孩子的哭鬧,沒有無止境的親戚,沒有月薪四千五卻要養十口人的承諾。
只有安靜,和自由。
手機響了,是胡峻熙發來的微信:“老婆,什么時候回來?姐做了你愛吃的紅燒魚。”
傅夢琪看著那條消息,許久,回了個:“晚點。”
她沒有說具體時間,因為突然不想被約束,哪怕只是回家時間這樣的小事。
轉身離開時,她想起蔣桂平那句話:“城里媳婦,嬌氣些也正常。”
也許吧,傅夢琪想。也許她確實不夠“賢惠”,不夠“顧全大局”。
但至少,她還想保留一點做人的尊嚴,和選擇生活的權利。
而這,正在被一點點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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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第十四天,原本約定搬走的日子,沒有人提起這件事。
胡峻熙下班帶回一個蛋糕,說是慶祝“全家團聚半個月”。蔣桂平做了一桌菜,孩子們圍著蛋糕歡呼。
傅夢琪坐在角落,看著這熱鬧的場面。胡峻熙切了塊蛋糕遞給她,眼神里帶著討好:“老婆,你最愛的巧克力口味。”
她沒有接:“我減肥。”
氣氛微妙地冷了一下。蔣桂平打圓場:“夢琪身材夠好了,減什么肥!來,吃一塊,姐特意讓峻熙買的。”
“謝謝姐,真的不用。”傅夢琪站起身,“我還有個設計稿要趕,你們吃吧。”
她走進臥室——現在是馮大海夫婦的房間,她的電腦暫時放在飄窗上。剛打開文件,門被推開了。
“夢琪啊。”蔣桂平端著蛋糕進來,“別工作了,吃點東西。”
“姐,我真的在忙。”傅夢琪盡量保持禮貌,“客戶催得急。”
蔣桂平把蛋糕放在桌上,沒有離開的意思。她打量著房間,忽然說:“這屋子朝南,陽光真好。爸媽住這兒,腿疼都緩解了。”
傅夢琪敲鍵盤的手指停住了。
“姐想跟你商量個事。”蔣桂平坐下來,“你看,爸媽年紀大了,起夜多,跟我們擠一個房間實在不方便。而且孩子們晚上鬧,影響老人休息。我想著……能不能讓爸媽長期住這屋?”
長期。這個詞像針一樣扎進傅夢琪心里。
“那我和峻熙睡哪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
“客廳沙發拉開是張床,挺好的。”蔣桂平笑著說,“你們年輕,將就將就。等我們找到房子搬走了,房間不就還給你們了?”
傅夢琪轉過頭,直視著蔣桂平:“姐,兩周前你們說暫住兩周。現在兩周到了,你跟我說要長期住主臥。那你們到底打算什么時候搬走?”
蔣桂平的笑容僵在臉上。
她搓著手,眼圈又紅了:“夢琪,你別生氣……姐不是那個意思……只是現在找房子實在難,合適的太貴,便宜的環境差。你看爸媽這身體,住太差的地方不行啊……”
“所以就要一直住在我家?”傅夢琪問,“住到什么時候?一個月?半年?還是等拆遷款下來?那如果拆遷款遲遲不下呢?”
“你怎么能這么說!”蔣桂平站起來,聲音發抖,“我們是峻熙的親人,來投奔他有錯嗎?你要是不歡迎,我們走就是了!”
她哭著沖出房間。傅夢琪坐在原地,聽著客廳傳來騷動。胡峻熙焦急的詢問,蔣桂平的哭訴,孩子們的喧嘩,老人的嘆息。
幾分鐘后,胡峻熙沖進來,臉色鐵青:“傅夢琪,你跟姐說什么了?”
“我說了實話。”傅夢琪看著他,“兩周到了,該討論搬走的事了。”
“你就不能委婉點嗎?姐都哭了!”
“那我該怎么說?說‘請你們永遠住下去,把我的家當成自己家,把我的臥室讓給你們父母,我和我丈夫睡沙發’?”傅夢琪的聲音也提高了,“胡峻熙,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兩個人的家!”
“我知道!”胡峻熙抓亂頭發,“可他們現在沒地方去,我能怎么辦?趕他們走?讓他們睡大街?”
“我們可以幫忙找房子,可以借錢給他們,可以幫忙申請過渡安置房!”傅夢琪一字一句,“但絕不是無底線地讓他們住下去,侵占我們所有的生活和空間!”
“夠了!”胡峻熙打斷她,“傅夢琪,我一直覺得你通情達理,沒想到你這么冷漠!那是我親姐,親外甥,親父母!你就不能有點同情心嗎?”
“我有同情心,所以忍了兩周。”傅夢琪站起來,與他對視,“但我的同情心不是無底洞。胡峻熙,你看看這個家,還像我們的家嗎?你看看我們的生活,還像我們的生活嗎?你看看你自己,月薪四千五卻要養十口人,你不累嗎?”
“累!”胡峻熙吼出來,“我當然累!可我沒辦法!他們是我家人,我不能不管!”
“那我呢?”傅夢琪輕聲問,“我是你妻子,是你的家人嗎?還是說,在你心里,只有血緣關系才算家人?”
胡峻熙怔住了。他看著傅夢琪,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客廳里傳來蔣桂平的哭聲,一聲高過一聲。馮大海在咳嗽,馬春芳在念叨“造孽啊”。
傅夢琪忽然覺得一切都很好笑。這場鬧劇,這場無止境的犧牲,這場以“親情”為名的綁架。
她拿起電腦和背包:“我去公司加班,今晚不回來了。”
“夢琪!”胡峻熙拉住她,“這么晚了……”
“放手。”傅夢琪說。
她的聲音很輕,卻有一種胡峻熙從未聽過的決絕。他下意識松了手。
傅夢琪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電梯下行時,她看著鏡中自己蒼白的臉,忽然想起結婚時的誓言:“無論貧窮富貴,健康疾病,都不離不棄。”
她沒想過,最先擊垮婚姻的,不是貧窮也不是疾病。
而是失衡的付出,和消失的邊界。
公司里空無一人。傅夢琪打開電腦,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她點開林琳發來的公寓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打開租房平臺,搜索“單身公寓,拎包入住”。
篩選條件:獨立衛生間,有廚房,隔音好,月租兩千左右。
頁面上跳出十幾個選項。她一個個點開,記下聯系電話。
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每一盞燈下都有一個故事。有的溫馨,有的孤獨,有的正在破碎。
傅夢琪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會走向何方。
但她知道,她不能再睡沙發了。
不能再聽著別人的鼾聲失眠。
不能再為一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耗盡自己的人生。
手機震動,胡峻熙發來微信:“老婆,對不起,我剛才態度不好。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們好好談談。”
傅夢琪看著那條消息,沒有回復。
她關掉手機,繼續看公寓信息。這一次,她的目光很堅定。
08
第二十一天,胡峻熙宣布了一個決定。
晚飯時,他清咳一聲,鄭重地說:“姐,爸,媽,我跟夢琪商量過了,你們安心住下。拆遷補償款下來之前,這里就是你們的家。”
傅夢琪夾菜的手停在半空。她看向胡峻熙,他避開她的目光。
蔣桂平驚喜道:“真的?峻熙,你說真的?”
“嗯。”胡峻熙點頭,“而且生活費你們不用擔心。我算了,八口人一個月基本開銷大概八千左右。我工資四千五,加上夢琪的收入,應該能覆蓋。”
傅夢琪放下筷子:“胡峻熙,我們什么時候商量過這件事?”
餐桌瞬間安靜。所有人都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