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的風,像冰刀刮過臉頰。
我剛結束連續第三天的加班,拖著灌鉛的雙腿往租住的老小區挪。
就在那盞總忽明忽暗的路燈下,我踢到了一個東西。
一個皮質厚實、鼓脹得幾乎要裂開的黑色錢包。
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撿了起來。
指尖傳來的分量感讓我心驚。
拉開拉鏈的瞬間,我呼吸一滯——里面沒有卡,沒有證件,只有一捆捆簇新的、扎得緊緊的百元鈔票。
而在現金最底下,壓著一把黃銅色的、樣式古老的十字形鑰匙,冰涼刺骨。
那一刻,某種源自本能的恐懼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知道,我撿起的不是橫財,而是一個可能將我生活徹底撕碎的麻煩。
第二天,通過夾層里那張不起眼的工作證,我如墜冰窟:失主是唐廣明,我們這座城市的市委書記。
我選擇了歸還,以為這會是故事的終點。
市委書記的辦公室儉樸得超乎想象,他本人溫和儒雅,握著我的手連連道謝,對巨額現金的來源只是輕描淡寫地解釋為“一點私事備用金”。
他堅持要設宴答謝,我推脫不得,只能硬著頭皮赴約。
那是我從未踏足過的頂級私人會所,包廂奢華得像另一個世界。
然而,當最后一位客人——市長夫人薛玉琛——被引進來時,我禮貌性地將放在桌角的那串家門鑰匙(與那把黃銅鑰匙串在一起)往身邊收了收。
她的目光掃過鑰匙串,剎那間,血色從她保養得宜的臉上褪得一干二凈,嘴唇微微顫抖,仿佛看見了從地獄爬出的幽靈。
包廂里水晶燈的光華依舊璀璨,卻莫名變得陰冷刺骨。
唐書記端起茶杯,嘴角掛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目光在我和薛玉琛之間輕輕掠過。
我握著水杯的手心里,全是冰涼的汗。
我知道,我已被無聲地推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鋼絲繩,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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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城市的夜晚有兩種。
一種是霓虹閃爍、車流不息的喧囂,屬于繁華主干道。
另一種是我此刻所處的,被遺忘的靜謐。
老城區邊緣,路燈稀疏,光線昏黃,勉強勾勒出坑洼路面的輪廓。
空氣里飄著陳年灰塵和遠處垃圾站隱約的氣味。
我緊了緊單薄的外套,后悔沒聽天氣預報的話多加件衣服。
連續加班到凌晨,大腦已經木了,只剩下身體憑著慣性前行。
耳朵里塞著耳機,音樂也驅不散骨髓里滲出的疲憊。
我想著的只有出租屋里那張不算柔軟的床,和明天一早必須提交的、改了無數遍的方案。
這條路我走了三年,閉著眼也能摸回去。
路旁那棵歪脖子梧桐,樹根處總積著污水。
我下意識地繞開,腳尖卻碰到了什么硬物。
低頭看,一個黑色的長款皮夾,半掩在梧桐樹投下的陰影里。
我停下腳步,猶豫了大概三秒。
彎腰撿了起來。
皮質很好,入手沉甸甸的,邊角有些磨損,但看得出價格不菲。
絕不是這片街區居民會用的東西。
誰掉的?醉漢?還是……我心里掠過一絲不安。
四周寂靜無人,只有風聲穿過光禿樹枝的嗚咽。
我捏了捏錢包,那異常的厚度和硬度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拉開拉鏈的動作,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首先闖入眼簾的,是紅色。
一疊,兩疊,三疊……整齊碼放,用銀行那種白色紙條緊緊捆扎。
全是百元鈔票。
我的呼吸瞬間屏住,手指有些發僵。
粗略一掃,至少十幾捆。
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多現金。
它們安靜地躺在那里,在昏黃路燈光下泛著一種誘人又詭異的光澤。
我的喉嚨發干,第一個念頭是:跑。
當做沒看見,扔回原處,或者……塞進自己口袋。
這筆錢,夠我付清老家房子的尾款,夠我在這座城市買個小公寓的首付,夠我喘上好大一口氣。
可緊接著,恐懼攫住了我。
這么多不明來歷的現金,是福是禍?我顫抖著手指撥開那些令人眩暈的紅色,在錢包最內層的夾縫里摸索。
沒有身份證,沒有銀行卡,只有一張對折起來、邊緣磨得起毛的白色卡片。
我把它抽出來,借著光仔細辨認。
是一張工作證,塑封膜已經泛黃。
照片上的男人五十歲上下,面容嚴肅,眼神銳利。
下面的單位名稱和職務欄,讓我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迅速凍結。
單位:中共清河市委員會。
職務:書記。
姓名:唐廣明。
市委書記的錢包?里面裝著十幾萬現金,躺在凌晨兩點、臟亂差的老街路邊?荒謬感和寒意同時爬上脊背。
我的手指觸到了更深處一個堅硬的、冰冷的東西。
撥開最后一疊鈔票,它露了出來——一把黃銅色的老式十字鑰匙,像是用來開啟某種古老柜子或門鎖的。
鑰匙很短,卻異常沉重,棱角分明,躺在掌心,像一塊冰。
它和這些現金,和市委書記的身份,組合出一種極不協調的詭異。
我猛地合上錢包,拉鏈發出刺耳的聲響。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
我像個燙手山芋一樣攥著它,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邊,冷汗浸濕了內衫。
風更冷了。
我該怎么做?放回去?帶走?報警?還是……歸還?
02
我把錢包塞進隨身的舊帆布包最里層,拉緊拉鏈,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炭。
剩下的路走得魂不守舍,總覺得暗處有眼睛盯著我。
每一聲遠處傳來的貓叫或垃圾桶翻倒的聲響,都讓我心驚肉跳。
鑰匙在包里,仿佛隔著布料散發著寒氣。
終于摸到租住的筒子樓,樓道燈壞了很久,我用手機照明,摸索著爬上五樓。
開門,反鎖,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才敢大口喘氣。
屋內一片漆黑,合租的室友早已鼾聲如雷。
我沒開燈,躡手躡腳回到自己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間,關緊門。
坐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我才把錢包再次拿出來,放在狹窄的書桌上。
臺燈擰亮,昏黃的光圈攏住它。
我盯著它,像盯著一個即將引爆的炸彈。
唐廣明。
這個名字在本地新聞里出現過無數次。
他主抓的新區開發、舊城改造,是市民茶余飯后的話題。
電視鏡頭里的他總是穿著深色夾克,面帶沉穩笑容,講話條理清晰。
一個典型的、干練的官員形象。
可這個錢包,這些現金,這把鑰匙……撕開了那層公共形象,露出深不可測的、私人的一面。
我腦子里閃過無數新聞片段:某官員巨額財產來源不明,某領導被匿名舉報后落馬,某貪污案牽扯出連環案……冷汗又冒了出來。
這不是我能碰的東西。
我只是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小職員,每天最大的煩惱是方案通不過、房租要漲價、父母的醫藥費還沒著落。
這個錢包代表的層次,離我太遠,也太危險。
最安全的做法,是把它扔了,扔得遠遠的,扔進河里,或者找個沒人的地方埋了。
就當今晚什么都沒發生。
可是,那十幾萬現金……我閉上眼睛,仿佛看見母親在電話里愁苦地說父親的藥又快吃完了,看見房東貼出的漲租通知,看見銀行卡里永遠不超過四位數的余額。
這筆錢能解決我所有迫在眉睫的困難。
心跳如鼓。
道德和欲望在腦子里廝殺。
我甚至不敢去細數到底有多少錢。
最終,我顫抖著手,把錢包重新塞回帆布包,藏進衣柜最底層,用幾件舊衣服蓋住。
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
市委書記丟了這么重要的東西,肯定會找吧?會不會通過監控找到我?那把鑰匙究竟是什么?為什么和這么多現金放在一起?各種猜測在腦海里翻騰,像一鍋煮沸的粥。
天快亮時,我才迷迷糊糊睡去,卻噩夢不斷。
一會兒是被穿著制服的人帶走,一會兒是母親哭著說我害了全家,一會兒是那把黃銅鑰匙變成毒蛇,狠狠咬住我的手腕。
驚醒時,窗外已泛白。
我頭痛欲裂,看著衣柜方向,那個錢包像個無形的黑洞,吞噬著房間里稀薄的空氣。
我知道,我必須做出決定。
在恐懼徹底壓垮我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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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白天在公司,我像個游魂。
對著電腦屏幕,上面的字一個也看不進去。
同事喊我名字,我也要反應半天。
腦子里反復回放的都是那個錢包,那把鑰匙,還有工作證上唐廣明嚴肅的臉。
經理把我叫進辦公室,敲著桌子問我昨晚加班改的方案為什么還有低級錯誤。
我低著頭,含糊地道歉,手心全是汗。
他皺著眉打量我蒼白的臉,最后擺擺手讓我出去重做。
我如蒙大赦,回到工位,卻依然無法集中精神。
中午吃飯味同嚼蠟,總覺得周圍人都在竊竊私語,談論著我撿到的東西。
我知道這是幻覺,是心虛作祟,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如影隨形。
下午,我請了假,說自己頭暈得厲害。
經理沒多問,大概也覺得我狀態不對。
我沒回家,而是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陽光很好,街上人來人往,熱鬧喧囂。
可這一切都與我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
我走到市中心的人民廣場,看著宏偉的市政大樓,那威嚴的建筑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唐廣明就在那里面。
那個錢包的主人。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一個公用電話亭(幸好還有這種老物件),從帆布包里拿出那張工作證。
背面有一個手寫的手機號碼,字跡有些潦草,旁邊還標注著“李秘書”。
這大概是私人聯系方式。
我捏著電話卡,手指僵硬。
打,還是不打?打過去,意味著我將主動踏入一個未知的、可能極其危險的領域。
不打,這個錢包就像個定時炸彈,隨時可能毀掉我。
我在電話亭里站了足足十分鐘,看著玻璃外匆忙的人群。
最終,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或者說,是想盡快結束這種煎熬的渴望,驅使著我插入了電話卡。
撥號音響起,每一聲都敲在我心坎上。
響了五六聲,就在我以為沒人接時,電話通了。
“喂?”一個略顯低沉、帶著謹慎的男聲傳來。
我喉結滾動了一下,發現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
“哪位?”對方又問,語氣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警覺。
“您……您好。”我的聲音沙啞得自己都陌生,“請問是……李秘書嗎?”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似乎是在辨認我的聲音。
“我是。您是哪位?怎么知道這個號碼?”他的語氣客氣而疏離,帶著公事公辦的腔調。
“我……我撿到了一個錢包。”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盡量讓聲音平穩些,“里面有一張工作證,是唐廣明書記的。背面有這個電話。”更長的沉默。
我幾乎能聽到對方輕微的呼吸聲,以及背景里隱約的紙張翻動聲。
“錢包?”李秘書的聲音壓低了,但那份謹慎變得更加明顯,“什么樣的錢包?您在什么地方撿到的?”“一個黑色皮質錢包,長方形的。”我描述著,“在……在老城區的梧桐路,路燈下面。凌晨兩點左右。”我沒有提現金,也沒有提鑰匙。
“里面有什么?”他追問。
“有……有一些現金。”我含糊地說,心跳加速,“還有唐書記的工作證。”我猶豫了一下,補充道,“還有一把……一把舊鑰匙。”電話那頭徹底沒了聲音。
我握緊聽筒,指節泛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于,李秘書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低沉,也更正式:“非常感謝您,同志。請問您貴姓?現在方便嗎?唐書記想親自向您致謝,如果您方便的話,是否可以帶著錢包,來市委一趟?我們派車去接您。”派車接我?去市委?我的腦子嗡嗡作響。
“我……我姓馬。不用接,我自己過去就行。什么時候方便?”“現在就可以。”李秘書立刻說,“您到市委南門,跟警衛說找辦公室的李文,我會在那里等您。”掛了電話,我靠在電話亭冰涼的玻璃上,雙腿發軟。
沒有回頭路了。
我拿出錢包,最后看了一眼那些現金和鑰匙,然后拉緊帆布包,朝著那座威嚴的市政大樓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04
市委南門比我想象中要樸素,但戒備森嚴。
穿著制服的警衛身姿筆挺,眼神銳利。
我報出“李文”的名字,其中一個警衛拿起內部電話核實。
等待的幾分鐘里,我如芒在背,感覺每一個進出的人都在打量我這個穿著廉價外套、背著舊帆布包的年輕人。
很快,一個三十多歲、戴著眼鏡、穿著白襯衫和藏青色西褲的男人快步走出來。
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伸出手:“是馬俊風同志吧?我是李文,唐書記的秘書。辛苦您跑一趟。”他的手干燥有力,握了一下就松開,目光迅速而仔細地掃過我全身,尤其在帆布包上停留了一瞬。
“李秘書您好,不辛苦。”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
李文側身引路:“請跟我來,唐書記在辦公室等您。”走進大院,里面綠化很好,整潔安靜,與外面的車水馬龍像是兩個世界。
建筑是有些年頭的蘇式風格,莊重但不算奢華。
路上遇到幾個人,都步履匆匆,神情嚴肅。
李文一邊走一邊客套地問我在哪里工作,怎么這么晚還在老城區。
我含糊地說是加班,住那邊附近。
他點點頭,沒再多問。
我們走進主樓,電梯上了五樓。
走廊鋪著暗紅色的地毯,腳步聲被吸收,更顯得寂靜。
在一扇深色的木門前,李文停下,輕輕敲了敲。
“請進。”里面傳來一個溫和的男中音。
李文推開門,示意我進去。
辦公室比我想象的要小,陳設簡單。
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后面是滿墻的書柜,里面塞滿了各種書籍和文件。
旁邊有兩張單人沙發和一個茶幾。
窗臺上的綠植長得很好。
一個穿著淺灰色夾克、身材勻稱的中年男人從辦公桌后站起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
正是唐廣明,和電視上看起來差不多,只是少了幾分鏡頭前的距離感,多了些隨和。
“唐書記,這位就是撿到錢包的馬俊風同志。”李文介紹道。
“小馬同志,快請坐。”唐廣明繞過辦公桌,熱情地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溫暖厚實,握住我的手輕輕搖了搖,“真是太感謝你了!快坐,小李,倒茶。”我有些局促地在沙發上坐下,帆布包緊緊抱在懷里。
李文很快端來兩杯熱茶,然后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唐廣明。
他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身體微微前傾,姿態放松。
“聽小李說,你是凌晨兩點多在老城區撿到的?”他語氣平和,像拉家常。
“是的,唐書記。我加班回家,路過那里踢到了。”我如實回答,把帆布包放在腿上,拉開拉鏈,取出那個黑色錢包,雙手遞過去。
“您看看,東西對不對。”唐廣明接過錢包,并沒有立刻打開,而是放在手里掂了掂,目光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
然后他拉開拉鏈,往里看了一眼,就合上了。
他抬起眼看著我,笑容更溫和了些:“都在。小馬同志,你是個好同志啊。現在像你這樣拾金不昧的年輕人不多了。”他頓了頓,像是隨意地問,“里面的東西……你都看到了吧?”我的心猛地一緊。
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點點頭,聲音有些發干:“看到了……現金,還有工作證,和……一把鑰匙。”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盯著面前的茶杯。
茶葉在里面緩緩沉浮。
“呵呵,”唐廣明輕笑了一聲,端起自己那杯茶抿了一口,“別緊張。那些現金啊,是有點多。是我準備的一點私事備用金,沒想到差點弄丟了。幸虧是你撿到了。”私事備用金?十幾萬?這個解釋蒼白得可笑,但我們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深究。
他絕口不提鑰匙,仿佛那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附件。
“不管怎么說,你幫了我大忙。”唐廣明放下茶杯,語氣誠摯,“我必須好好感謝你。這樣,晚上一起吃個便飯,聊表謝意,你可一定要賞光。”我連忙擺手:“不用了唐書記,真的不用,這只是小事……” “這怎么是小事呢?”唐廣明打斷我,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對我來說很重要。就這么定了,讓小李安排。地方簡單點,就我們幾個,吃個飯,認識一下。小馬同志不會這點面子都不給吧?”他笑著看我,眼神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我張了張嘴,拒絕的話卡在喉嚨里。
我知道,這頓飯,我躲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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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從市委大樓出來,已是下午四點。
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我站在臺階上,恍惚覺得剛才那一個多小時像場夢。
唐廣明的溫和與壓迫感交織在一起,讓我透不過氣。
他沒有再提現金和鑰匙,只是反復強調要感謝我,語氣真誠得幾乎讓我懷疑自己是否過于多疑。
但那種如坐針氈的感覺,以及他合上錢包時眼底那一閃而過的銳利,絕非錯覺。
李秘書送我出來,臉上掛著程式化的微笑,遞給我一張他的名片,背面手寫了一個地址和時間:“晚上七點,云頂苑,唐書記讓我務必接到您。”云頂苑。
我知道那個地方,或者說,聽說過。
本市最頂級的私人會所之一,隱在郊區半山,據說實行嚴格的會員制,從不對外公開營業。
那是真正的權貴云集之地,對我這樣的普通人而言,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傳說。
我捏著那張質地堅硬的名片,指尖冰涼。
這不是簡單的“便飯”。
回到租住的屋子,合租的室友還沒回來。
我反鎖房門,坐在床邊發呆。
衣柜底層那個帆布包依然靜靜躺著,但現在感覺不同了。
它不再只是一個撿來的麻煩,而是成了某種“信物”,一張通往未知險境的請柬。
我該去嗎?當然可以不去。
找個借口,生病,急事,關機。
但唐廣明的臉,他那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眼神,讓我明白,逃避可能帶來更大的麻煩。
他已經“認識”我了。
我甚至荒唐地想,他是不是故意把錢包丟在那個我必經之路的路燈下?隨即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太戲劇化了。
但無論如何,我已經被卷入了一個漩渦的邊緣。
傍晚六點半,李秘書的電話準時響起,語氣客氣地詢問我是否準備出發,司機會在小區門口等候。
我換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西裝(面試時買的,已有些不合身),洗了把臉,看著鏡子里臉色蒼白、眼神不安的年輕人,深吸了幾口氣。
下樓,果然看到一輛黑色的奧迪A6安靜地停在路邊,車窗降下一半,李秘書坐在副駕駛,對我點了點頭。
車程四十分鐘,駛離市區,沿著盤山公路向上。
夜色漸濃,山林寂靜,只有車燈切割著黑暗。
云頂苑的大門很不起眼,但駛入后別有洞天。
仿古的中式園林設計,曲徑通幽,燈光設計得極為巧妙,既照亮了路徑,又不過分炫耀,營造出靜謐奢華的氛圍。
車停在一棟獨立的院落前。
身著旗袍的服務員早已等候,微笑著引路。
穿過月洞門,走過一小段回廊,來到一個名為“聽松閣”的包廂前。
服務員輕輕推開厚重的雕花木門。
一股混合著檀香、食物香氣和某種昂貴皮革味的暖流撲面而來。
包廂極大,裝修是低調的新中式風格,但用料考究至極。
巨大的圓桌足以容納二十人,此刻卻只擺了四副碗筷。
墻上掛著我看不懂但感覺價值不菲的字畫。
唐廣明已經在了,他換了一身深藍色的中式對襟衫,顯得更加儒雅隨和,正背著手欣賞墻上的一幅水墨畫。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臉上露出笑容:“小馬來了,快請坐。路上還順利吧?” “順利,唐書記。”我拘謹地點頭。
他引我到主客位旁邊的座位坐下,自己則坐在主位。
服務員悄無聲息地進來斟茶。
是頂級的金駿眉,香氣馥郁。
唐廣明隨意地和我聊著天,問我的工作,問我對城市發展的看法,態度親切得像一位關心晚輩的長者。
但我心里的弦卻越繃越緊。
四副碗筷,除了我和他,還有兩位客人。
是誰?時間指向七點十分。
包廂門再次被輕輕推開。
李秘書側身引著一位女士走了進來。
那是一位保養得極好的中年女性,約莫五十歲左右,穿著香檳色的絲質連衣裙,外搭一件米白色羊絨開衫,頸間一串光澤溫潤的珍珠項鏈。
她妝容精致,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儀態端莊,帶著一種養尊處優的從容氣度。
然而,當她目光掃過桌面,落在我放在桌角、與家門鑰匙串在一起的那把黃銅色十字鑰匙時——我正下意識地把它往自己這邊挪了挪——她臉上那得體的微笑瞬間凝固了。
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她臉頰褪去,紅潤的嘴唇在剎那間變得蒼白,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把鑰匙,瞳孔驟然收縮,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
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珍珠手包,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整個包廂里溫暖怡人的空氣,仿佛在那一刻凍結了。
唐廣明適時地站起身,笑容依舊溫和,語氣平靜地介紹道:“玉琛來了。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拾金不昧的小馬同志,馬俊風。”他轉向我,聲音平穩無波,“小馬,這位是薛玉琛同志,孫峰市長的愛人。”市長夫人。
薛玉琛。
她勉強扯動了一下嘴角,試圖恢復鎮定,但那雙眼睛里的驚惶與恐懼,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無法從我手邊那串鑰匙上移開。
我坐在那里,握著溫熱的茶杯,卻感覺有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慢慢爬升,蔓延至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