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的長安城格外寒冷。
御史鄭凱站在含元殿的角落,看著太平公主緩緩走向她的位置。
這位扶立過三位皇帝的女人,今日穿著紫金鳳紋朝服,步履依舊從容。
可她經過鄭凱身邊時,他分明聞到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檀香。
那是大慈恩寺超度亡魂時焚燒的香氣。
鄭凱不禁想起昨夜里中書舍人袁亮那句莫名其妙的提醒:“明日朝會,鄭御史最好站在靠門的位置。”
此刻,玄宗正在龍椅上舒展衣袖,像個尋常人家閑話家常的晚輩。
“姑母今日氣色甚好。”
太平公主微微頷首,鎏金護甲在晨光中閃爍。
誰也沒有料到,接下來那句隨意的玩笑。
會成為一個時代終結的喪鐘。
鄭凱看見公主在聽見那句話時,手指突然攥緊了象牙笏板。
指節發白,像是在抵御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
他突然明白,這座宮殿里最可怕的。
從來不是刀劍,而是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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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數十年前的記憶總是帶著血色。
年幼的太平公主被乳母孫慧賢緊緊抱在懷里。
厚厚的錦緞帷幕后面,她看見母后的繡鞋上濺了幾點深紅。
“別看,令儀。”孫慧賢的手暖和有力,掩住她的眼睛。
可她已經看見了。那些穿著朝服的大臣跪在地上。
母后武則天的聲音冰冷如鐵:“都處置了吧。”
那是她第一次明白,權力可以這樣輕易地奪走性命。
深夜的宮殿里,孫慧賢輕聲哼著故鄉的小調。
“乳母,為什么他們要死?”
老婦人停頓片刻,撫摸著她的頭發。
“因為他們站在了不該站的位置。”
很多年后,太平公主依然會夢見那場血色的盛宴。
她在夢中常常變成一個旁觀者,看著年幼的自己躲在幕后。
朝堂變幻莫測,每一次皇權更迭都伴隨腥風血雨。
中宗復位時,她站在兄長身后,看著曾經囂張的武氏族人被拖出大殿。
韋后專權時,她冷眼旁觀那個女人一步步走向瘋狂。
直到睿宗登基,她已然成為朝中不可忽視的力量。
但這些年來,她總覺得鞋子上沾著什么。
每次更衣時都要侍女反復檢查,即便繡鞋潔凈如新。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記憶里永遠洗不掉的血點。
如今她站在皇宮最高處,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楚。
站在巔峰的人,最容易成為下一個靶子。
孫慧賢已經老得糊涂了,住在城外的小院里。
偶爾清醒時,她會拉著太平公主的手說:“令儀,你這位置太高,風太大。”
太平公主總是微笑著安撫老人,心里卻陣陣發涼。
她何嘗不知,只是已經回不了頭。
02
鄭凱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太平公主,是在五年前的春天。
那時他還是個剛從地方調任京師的小御史。
太平公主蒞臨御史臺視察,他奉命呈遞公文。
“聽說你是寒門出身?”公主的聲音出人意料地溫和。
他垂首稱是,不敢直視那張傳聞中權傾朝野的容顏。
“好好做事。”臨走時,公主對御史大夫隨口提了句:“這般踏實肯干的年輕人,該多給些機會。”
就這一句話,改變了鄭凱的命運。
三個月后,他開始參與編纂起居注。
得以日日見證朝堂風云,記錄帝王言行。
也正是在這個位置上,他看清了太平公主的真實影響力。
中宗時期,她以皇妹身份參與朝政。
韋后亂政時,她暗中聯絡睿宗,促成政變。
睿宗登基后,她更是以鎮國太平公主之名執掌大權。
就連當今圣上李隆基能夠順利即位。
也離不開這位姑母在背后的運籌帷幄。
鄭凱曾親眼見過這樣一幕。
那日是睿宗退位前夕,玄宗前來請安。
太平公主端坐堂上,睿宗竟側身讓她先受禮。
“姑母為社稷勞苦功高,隆基永志不忘。”
年輕的親王躬身行禮,姿態謙卑至極。
太平公主微微抬手:“都是自家人,不說這些。”
可她眼底一閃而過的銳利,讓鄭凱不寒而栗。
那不是一個長輩看待晚輩的眼神。
更像是獵手在評估獵物的分量。
更讓他心驚的是,在場所有人都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
仿佛這位公主本該與皇帝平起平坐。
事后他在整理奏章時發現一份密報。
上面詳細記錄了玄宗暗中聯絡邊將的蛛絲馬跡。
而這份密報,正是太平公主示意他“無意中”讓睿宗看到的。
那一刻,鄭凱明白了什么叫天家無情。
也明白了自己已經卷入什么樣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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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成為御史的第三年,鄭凱開始失眠。
夜里他總是反復回想白日的種種細節。
太平公主的一個眼神,玄宗的一句閑話。
甚至是朝臣們相互寒暄時的微妙表情。
這日清晨,他在宮門前遇到老御史蔡建國。
“鄭御史氣色不佳啊。”蔡建國看似隨意地說。
他勉強笑了笑:“許是昨夜睡得晚了。”
老御史與他并肩走向朝房,壓低聲音:“在這宮里頭,太過清醒的人都睡不好覺。”
這句話像根針,扎進鄭凱心里最隱秘的恐懼。
他想起昨日在政事堂,中書舍人袁亮的怪異舉止。
當時袁亮正在草擬犒賞邊軍的詔書。
太平公主突然駕臨,袁亮急忙將文稿塞進袖中。
這個動作太過突兀,連侍立的宦官都多看了一眼。
更蹊蹺的是,公主走后玄宗又召見了袁亮。
鄭凱恰好在殿外等候傳召,聽見里面隱約的對話。
“...姑母關心邊事,實在是社稷之福。”
“陛下明鑒,公主殿下只是...”
“只是什么?袁舍人但說無妨。”
然后是長久的沉默,靜得讓人心慌。
最后袁亮退出時,額頭滿是冷汗。
看見鄭凱站在外面,他明顯嚇了一跳。
勉強點頭示意后,幾乎是落荒而逃。
這一幕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午後他去公主府送交文書,又撞見許夢瑤。
這位公主身邊最得寵的女官正在訓斥小丫鬟。
“不長眼的東西,這花瓶是能隨便動的嗎?”
見到鄭凱,她瞬間換上溫婉笑容:“鄭御史來得正好,公主還問起你呢。”
他跟隨許夢瑤穿過重重庭院,心里暗自吃驚。
公主府的家丁侍衛個個神色警惕。
與往日悠閑祥和的氛圍大相徑庭。
太平公主在書房接見他,問了幾句朝務。
臨告辭時,看似不經意地提起:“聽說陛下最近常召袁舍人議事?”
鄭凱心中一凜,謹慎應答:“臣不甚清楚,只是偶遇過一兩次。”
公主輕輕轉動腕上的玉鐲,笑得意味深長:“袁舍人筆桿子厲害,陛下倚重也是應當。”
回府的馬車上,鄭凱反復思量這句話。
還有許夢瑤送他出門時,那句奇怪的叮囑:“近日天涼,鄭御史早晚添件衣裳。”
這分明是暗示他多加小心的意思。
夜色漸深,他推開窗望著皇城方向。
只見宮墻輪廓在月光下如同巨獸脊背。
忽然明白,這場姑侄之間的暗斗。
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
而他這種小人物,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04
公主府的清晨總是格外寧靜。
許夢瑤站在廊下,看著侍女們輕手輕腳地穿梭。
她們手中捧著各色食盒,里面是公主賞賜給朝臣家眷的禮物。
“崔夫人家的是翡翠鐲子,柳夫人家的是珍珠項鏈。”
總管梁桂云低聲交代,手中展開一張繡著蓮花的座次圖。
圖上細致標注著每一位賓客與公主的親疏關系。
許夢瑤湊近細看,發現在幾個名字旁多了朱砂標記。
“這些人...”
梁桂云眼神微暗:“公主吩咐,暫時不必走動了。”
意思是這些朝臣已經被列為不可信任之人。
其中包括一位曾公開稱贊玄宗英明的老將軍。
還有兩個最近與玄宗心腹來往密切的文官。
許夢瑤心里發冷,表面卻鎮定自若:“我今日要去蔣校尉府上送重陽節的點心。”
梁桂云點頭:“蔣校尉的父親曾是公主門客,要格外用心。”
但實際上,她們都清楚蔣光霽最近處境微妙。
羽林軍負責宮禁安全,他的立場至關重要。
許夢瑤出門時,遇見剛來的年輕女史袁若曦。
這姑娘嚇得臉色發白,手里捧著文書直哆嗦。
“許姐姐,這是公主要的名單...”
許夢瑤接過名單掃了一眼,心中暗驚。
上面列著所有可能與玄宗親近的官員家眷。
甚至詳細到他們子女的年齡和婚配情況。
“你去吧,這事我知道了。”
打發了袁若曦,她快步走向公主書房。
太平公主正在賞玩一柄玉如意,神色悠閑。
“都安排好了?”
“是,只是...”許夢瑤遲疑片刻,“袁女史似乎很害怕。”
公主輕笑:“害怕是好事,說明她曉得輕重。”
放下玉如意,公主走到窗前:“蔣光霽那邊,你親自去一趟。”
“婢子明白。”
“告訴他,他父親當年那份恩情,該還了。”
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許夢瑤卻聽得心驚膽戰。
這是明明白白的威脅,意味著公主已經不耐煩了。
她躬身準備退下時,公主又吩咐:“順便問問王飛將軍,城門守備可還周全。”
王飛鎮守長安要塞,也是個關鍵人物。
許夢瑤退出書房時,手心全是冷汗。
梁桂云在門外等她,遞來一個食盒。
“這點心是蔣校尉母親最愛吃的。”
兩個女人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憂慮。
太平公主已經開始動用所有暗棋。
這場姑侄之爭,恐怕很快就要見分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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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御花園的秋色正是最濃烈時。
玄宗輕撫著一株晚開的菊花,對隨行的蔣光霽笑道:“這花開得晚,反倒比春花更耐風寒。”
蔣光霽躬身應答:“草木有性,知時節而動。”
“說得妙。”玄宗摘下一片花瓣,在指尖捻碎。
“就像彎弓之力,終歸在握弓之人的心。”
蔣光霽心頭一震,不敢接話。
皇帝看似在說花,實則暗示兵權歸屬。
這是在逼他表明立場。
當晚,許夢瑤就出現在蔣府后門。
“公主惦記老夫人風濕,特賜藥材。”
蔣光霽的母親感激涕零,拉著許夢瑤說個不停。
趁老夫人去煮茶的間隙,許夢瑤壓低聲音:“校尉可知今早陛下為何單獨召見?”
蔣光霽裝傻:“或許是詢問宮禁事務。”
許夢瑤冷笑:“陛下見了王飛將軍,又見了北門禁軍統領。”
說著取出一個小巧的錦囊:“公主說,令尊當年那份差事,她一直記得。”
錦囊里是一塊兵符的碎片,代表著舊日恩情。
蔣光霽臉色霎時慘白。
父親當年因卷入謀逆案差點喪命。
是太平公主庇護照拂,才保全全家性命。
這份恩情,確實是該還了。
許夢瑤走后,他在庭院中獨坐至深夜。
母親出來尋他,顫聲問:“可是我兒在朝中遇到難處?”
他勉強笑道:“母親多慮了,只是公務繁忙。”
老婦人握住他的手:“娘雖然老了,眼睛還看得清。”
“你爹常說,蔣家不做背信棄義之事。”
這句話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可另一邊是當今天子,手握生殺大權。
次日輪值,他在玄武門遇見王飛。
這位老將軍也是神色凝重,望著宮墻出神。
“蔣校尉,你看這城墻,不容易啊。”
王飛曾受太平公主舉薦,才有今日地位。
但最近玄宗頻繁召見,明顯是要拉攏。
兩人相視苦笑,心照不宣。
他們都站在刀尖上,往哪邊倒都是萬劫不復。
黃昏時分,鄭凱奉命來巡查禁軍值宿。
看見蔣光霽站在城樓上,背影格外孤寂。
“蔣校尉可有煩心事?”
蔣光霽轉身,眼中滿是血絲:“鄭御史,你說為人臣者,忠字當頭。”
“可若是兩個'忠'字相沖突,該如何抉擇?”
鄭凱無言以對,因為這正是他日夜思索的難題。
秋風掠過宮墻,帶著刺骨的寒意。
06
宮中老嬤嬤傅桂琴今年八十有三。
伺候過武則天,見證過太多宮廷變故。
這日她多喝了幾杯桂花酒,又開始說醉話。
“...那年冬天特別冷,太后看誰不順眼...”
小宮女們聽得津津有味,鄭凱恰好經過。
“...冬天前必遣走,說是圖個清靜...”
他心中莫名不安,上前行禮:“傅嬤嬤,這些話不好亂說。”
老嬤嬤瞇眼看他,咯咯笑起來:“鄭御史啊,你是個明白人。”
“可明白人往往活得最累。”
她被宮女扶走后,鄭凱站在原地出神。
總覺得這番話別有深意,卻又說不清緣由。
與此同時,太平公主輕車簡從出了城。
孫慧賢住在南郊的小院里,已經認不清人。
但很奇怪,每次太平公主來,她都有片刻清醒。
“令儀來了。”老婦人顫巍巍地招手。
太平公主坐在榻前,親自給乳母喂藥。
像個尋常人家的女兒,不見朝堂上的威嚴。
“乳母近日可好?”
孫慧賢混沌的眼睛突然清明:“昨兒夢見你小時候,躲在我懷里發抖。”
太平公主動作一頓,藥汁灑在衣襟上。
老婦人繼續喃喃:“那孩子眼睛亮亮的,跟你小時候真像。”
“哪個孩子?”太平公主輕聲問。
“就是常來的那個年輕人,姓李的...”
太平公主手中藥碗險些落地。
常來探望孫慧賢的李氏子孫,只有玄宗。
原來他連這個地方都找到了。
孫慧賢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驚人:“令儀,你這一生,終究死在自己教出來的那只手上。”
這話說完,老人又恢復渾濁狀態,念叨起陳年舊事。
太平公主卻如墜冰窟,渾身發冷。
回城的馬車里,她一直閉目不語。
許夢瑤小心翼翼地匯報:“蔣校尉已經表態,王將軍那邊還有些猶豫...”
“夠了。”太平公主打斷她。
掀起車簾望著官道兩旁的枯樹。
“今年冬天,來得真早啊。”
許夢瑤不明所以,只覺得公主今日格外疲憊。
回到公主府,梁桂云迎上來:“陛下派人賜了新釀的菊花酒。”
太平公主看著那壇御酒,突然笑起來:“收好吧,等到最冷的時候再喝。”
至于那個最冷的時候是什么時候。
她們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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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秋末的這次朝會,注定要被載入史冊。
鄭凱照例站在大殿角落,記錄君臣奏對。
一切如常,太平公主淡定自若。
玄宗甚至親切地問起姑母的風寒可曾好轉。
直到奏對接近尾聲,玄宗突然望向殿外。
日漸稀疏的梧桐樹上,最后幾片枯葉正在飄落。
“今年冬天,朕想宮里清靜些。”
皇帝的語氣輕松得像在談論天氣。
群臣都放松地跟著笑起來。
只有鄭凱注意到,太平公主的手指猛然攥緊。
玄宗的視線轉向她,帶著晚輩特有的親昵:“老舊規矩、老舊氣象,也該減一減了。”
停頓片刻,似是隨口一問:“公主以為何如?”
大殿里瞬間寂靜。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太平公主身上。
她緩緩抬頭,臉色在剎那間失去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