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鍋回鍋肉端上桌的時候,整個后廚都安靜了。
老板娘張嘴想說什么,愣是沒說出來。主廚老周放下手里的勺子,盯著那盤菜看了足足十秒鐘,然后扭頭看我,眼神像見了鬼一樣。
我站在灶臺前,圍裙上還沾著油點(diǎn)子,手里攥著鍋鏟,心想:完了,這下藏不住了。
那是1992年的冬天,我退伍回鄉(xiāng)的第三個月。
故事要從頭講起。
1985年,我十八歲,從四川的一個小山村應(yīng)征入伍,分到了成都軍區(qū)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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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連結(jié)束后,別人都分去了戰(zhàn)斗連隊(duì),我卻被一紙調(diào)令送到了炊事班。說實(shí)話,當(dāng)時心里憋屈得很。我是沖著當(dāng)兵打仗來的,結(jié)果讓我去燒火做飯?
班長看出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劉,別小看炊事班,這里面學(xué)問大著呢。再說了,咱們班有個寶貝,你跟著好好學(xué),將來受用一輩子。"
他說的寶貝,就是我?guī)煾浮X德順。
錢師傅那年五十二歲,是部隊(duì)的四級廚師,據(jù)說早年間在成都春熙路的老字號飯館干過,后來參軍入伍,一把勺子舞了三十多年。
第一次見他,我沒覺得有什么特別。一個瘦瘦小小的老頭兒,頭發(fā)花白,背有點(diǎn)駝,看著跟村里種地的老農(nóng)沒啥兩樣。
可等他站到灶臺前,整個人就變了。
那天食堂改善伙食,錢師傅掌勺。我在旁邊打下手,親眼看著他把一塊五花肉變成了一盤回鍋肉。
肉是他親手煮的,煮到筷子能插透,撈出來放涼,切成薄片——那刀工,片片均勻,薄厚一致,透著光都能看見紋理。
起鍋燒油,肉片下鍋,滋滋啦啦的聲音響起來,香味一下子就竄出來了。他顛勺、翻炒,動作行云流水,豆瓣醬下鍋的那一刻,整個廚房都紅了,香得人直咽口水。
最后那盤回鍋肉端出來,肉片微微卷曲,油亮亮的,紅白分明,光是看著就讓人走不動道。
我夾了一片嘗,那滋味,到現(xiàn)在都忘不了——肥而不膩、瘦而不柴,豆瓣的醬香、蒜苗的清香、肉本身的鮮香,三種香味在嘴里炸開,層層疊疊的,回味無窮。
我當(dāng)時就愣住了。這哪是部隊(duì)食堂的菜,這是飯館里都吃不到的水平啊。
從那天起,我就纏上了錢師傅。
一開始他不愿意教。他說:"你一個當(dāng)兵的,學(xué)這個干啥?將來退伍回家種地,還是去工廠上班,用不著這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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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死心,每天早起幫他生火、擇菜、刷鍋,臟活累活搶著干。他切墩的時候,我就蹲在旁邊看;他炒菜的時候,我就站在后面學(xué)。他不教,我就自己琢磨,偷偷記下他放調(diào)料的順序、火候的大小。
三個月后,有一天他突然問我:"你真想學(xué)?"
我點(diǎn)頭,眼睛都亮了。
他嘆了口氣:"行吧,我也沒個徒弟。你要是能吃得了苦,我就教你。可丑話說前頭,這手藝不是一天兩天能學(xué)成的,你得有耐心。"
我說:"師父,我不怕苦,也不怕慢。您教多久,我就學(xué)多久。"
從那天起,錢師傅開始正兒八經(jīng)地教我川菜。
他教我刀工。切絲、切片、切丁、切末,每一種都有講究。土豆絲要細(xì)如發(fā)絲,肉片要薄如蟬翼,刀切下去的力道、角度、速度,都得練到形成肌肉記憶。
我每天切兩筐土豆,切完了再切蘿卜,切完蘿卜再切肉。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結(jié)成繭,繭子又磨破,反反復(fù)復(fù)。
他教我火候。武火、文火、中火,什么菜用什么火,都有門道。爆炒要大火快炒,燉煮要小火慢熬,稍微差一點(diǎn),味道就不對。
他教我調(diào)味。川菜講究"百菜百味",麻辣、魚香、怪味、椒麻……每一種味型都有獨(dú)特的配方。他把自己壓箱底的秘方都告訴了我,讓我背熟、記牢、反復(fù)練習(xí)。
他還教我做人。他說:"廚師這行,手藝是根本,可良心更重要。做菜就是做人,糊弄了菜,就是糊弄了吃菜的人。你記住,不管將來在哪兒干,都不能丟了這份本心。"
三年時間,我跟著錢師傅學(xué)了幾十道川菜。回鍋肉、魚香肉絲、宮保雞丁、麻婆豆腐、水煮牛肉、夫妻肺片……每一道菜,他都手把手教,我都下死功夫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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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秋天,我退伍前,錢師傅把我叫到跟前。
他從柜子里翻出一個油膩膩的筆記本,遞給我:"這是我這些年記下來的東西,你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