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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提拔副科,書記竟是我初戀?她合上檔案冷笑:先去豬場看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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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網,部分圖片非真實圖像,僅用于敘事呈現,請知悉

      九五年那會兒,我是區政府大院里出了名的“老黃牛”。

      從臥牛村那窮山溝里爬出來,我爹媽就指著我光宗耀祖呢。

      所以,我在單位比誰都能裝孫子,比誰都能吃苦。

      寫材料寫到眼瞎,跑腿跑到腿斷,給領導端茶倒水,我腰彎得比誰都低。

      就這么熬了六年,總算把“副科長”這塊香餑餑給盼來了。

      那天,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圍著我喊“陳主任”,我感覺自己走路都帶風,好像馬上就能把我爹媽從土里刨出來,接到城里當“老太爺”了!

      可我這屁股還沒坐熱呢,頭頂上就炸了個響雷。

      省里空降來個新書記,是個女的,我心里還美滋滋的,想著沒準新領導一看我這老實人,龍顏大悅,這事就板上釘釘了。

      她捏著我的檔案,跟捏著一張廢紙沒啥區別,然后嘴角一撇,那笑比哭還難看。她說的話,更是讓我從頭涼到腳。

      “陳輝是吧?想當官?行啊!南郊豬場,缺個看大門的,你去那兒鍛煉一年,什么時候把豬伺候明白了,再回來跟我談上進的事兒!”我當場就懵了,從天堂掉進豬圈,也就她一句話的工夫。

      我恨她,恨得牙癢癢。我發誓,我就是去看豬,也得看出個名堂來!

      我倒要看看,她一個區委書記,跟我個小科員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這么往死里整我!

      我一頭扎進那個臭氣熏天的豬場,本以為是去臥薪嘗膽,卻沒想到,這個豬場里藏著的秘密,比我想象的還要黑,還要深!

      誰能想到呢,我人生的轉機,最后竟然要靠一頭豬來算清楚。

      這世道,你說他媽的是不是比戲里唱的還邪乎?



      01
      九五年的夏天,像一口燒得滾燙的大鐵鍋,把整個榕城都扣在底下,燜得人喘不過氣。區政府大院里那幾棵上了年紀的老槐樹,被曬得蔫頭耷腦,樹上的知了卻像是被打了雞血,沒完沒了地嘶吼著“熱死了——熱死了——”,那聲音尖利得能鉆進人骨頭縫里,攪得人心煩意亂。

      我叫陳輝,二十八歲。辦公室里那臺“華生”牌吊扇已經是我爺爺輩兒的古董了,三片扇葉慢悠悠地轉著,像個瀕死的老頭在喘氣,攪下來的風都是一股熱浪。

      我正埋頭在一堆文件里,后背那件洗得發白的“良友”牌白襯衫,早被汗水溻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脊梁上,像一塊濕抹布。我正在整理一份關于城市衛生死角整治的會議紀要,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我眼花繚亂。

      六年了。從大學畢業分配到這間辦公室,我像一頭被蒙上眼睛的驢,拉著磨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是我們臥牛村飛出的第一只“金鳳凰”,是爹媽逢人便夸的驕傲。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只“金鳳凰”的羽毛,早就被機關里瑣碎的日常和熬不完的夜,磨得黯淡無光。我沒背景,沒人脈,口袋里除了幾張皺巴巴的飯票,比臉還干凈。想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扎下根,把還在鄉下土里刨食的爹媽接來享福,我唯一的本錢,就是年輕,以及豁得出去的一股牛勁。

      辦公室里最沒人愿干的活兒,都是我的。給領導寫講話稿,經常一寫就到凌晨三四點,窗外清潔工掃地的聲音,就是我的催眠曲;單位組織什么活動,搬桌子扛椅子,第一個沖上去的肯定是我;誰家里有紅白喜事,需要個跑腿幫忙的,只要開口,我隨叫隨到。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塊萬能膏藥,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貼,不敢有半句怨言,不敢有絲毫懈怠。我像一只潛伏在深水里的魚,拼命地吐著泡泡,只為了有一天能被水面上的人看見。

      “小陳!小陳!”

      一聲洪亮的嗓門打破了辦公室午后的沉悶。我抬起頭,只見辦公室主任老王,邁著他那標志性的外八字步,滿面紅光地從外面旋風似地刮了進來。他手里緊緊捏著一張印著紅頭的文件,那架勢,不像是在拿文件,倒像是在捧著一塊滾燙的金元寶。

      整個辦公室,十幾雙眼睛“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老王和他手里的那張紙上。

      “好事!天大的好事!”老王中氣十足,走到我的辦公桌前,把那張紙“啪”地一聲拍在桌面上,震得我那盛著濃茶的搪瓷茶杯都跳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環視一圈,像個發布重大戰報的將軍,聲音提了八度:“經區委常委會研究決定,擬提拔辦公室科員陳輝同志,擔任區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文件下午就正式下發!”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巨響,仿佛有一顆炸雷在耳邊響起。眼前那些密密麻麻的鉛字瞬間變成了一團模糊的墨跡。

      我呆坐在椅子上,嘴巴微微張著,一動不動。副主任?副科級?我,陳輝?這是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短暫的死寂之后,辦公室像一鍋被瞬間點燃的沸油,徹底炸了。

      離我最近的張哥,一個在辦公室混了十幾年還沒挪窩的老油條,第一個反應過來。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拍得我一個趔趄:“哎呀!我的陳主任!恭喜恭喜!我就說嘛,你這頭老黃牛,任勞任怨,領導的眼睛是雪亮的!總算是熬出頭了!以后可得罩著哥哥我啊!”

      “就是就是!陳主任,這可是大喜事,必須請客!”財務科的小麗扭著腰肢湊了過來,聲音甜得發膩。

      “請客那還用說?必須去‘迎春樓’!區里最好的館子,今天非得狠狠宰陳主任一頓不可!”

      “陳主任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

      一時間,恭維聲、道賀聲、起哄聲,像潮水一樣向我涌來。一張張笑臉在我眼前晃動,有的真誠,有的客套,還有的,在笑容的褶子里,藏著一絲不易察る的嫉妒和酸楚。我顧不上去分辨這些笑容背后的真假,只是被一股巨大的、不真實的幸福感包裹著,一個勁兒地站起來,對著圍過來的人群點頭哈腰,嘴里機械地重復著:“謝謝,謝謝大家,一定一定!晚上我做東,‘迎春樓’,大家不醉不歸!”

      我的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聲響,蓋過了窗外的蟬鳴。六年啊,兩千多個日日夜夜,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副科長,雖然在那些大領導眼里,不過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可對我來說,不啻于一步登天。它意味著我不再是那個誰都可以呼來喝去的“小陳”,而是有了名號的“陳主任”;它意味著我的工資條上會多出一筆可觀的職務津貼,能讓爹媽在村里挺直腰桿;它更意味著,我這六年的埋頭苦干,我所有的汗水和委屈,都得到了認可和回報。

      我當即在心里盤算起來,晚上的慶功宴,‘迎春樓’最貴的“全家福”火鍋必須點上,茅臺可能買不起,但五糧液怎么也得來兩瓶。煙要上“紅塔山”。這一頓下來,少說也得花掉我小半年的工資。可我一點也不心疼。這筆錢,必須花,而且要花得敞亮,花得風光。這是我陳輝長這么大,最高光的時刻,必須辦得體體面面。

      就在我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腦子里已經開始給‘迎春樓’的老板排菜單的時候,老王把我拉到了走廊盡頭那棵半死不活的萬年青旁邊。他臉上的笑容已經收斂得一干二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凝重。他熟練地摸出一根“大前門”,遞給我一根,自己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小陳,先別高興得太早。”他壓低了聲音,吐出的煙霧都帶著一股子愁緒。

      我的心,像被他手里的煙頭燙了一下,猛地一縮。臉上的笑容也瞬間僵住了:“王主任,您……您這是什么意思?”

      “事情,可能有點變數。”老王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像是在說什么天大的機密,“今天上午,區里剛開完會,宣布了一項重要人事任命。省里,空降了一位新的區委書記,今天下午就正式到任。很年輕,非常年輕,是個女同志,叫林婉清。”

      “新書記?”我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像是被綁上了一塊鉛砣,直墜深淵。官場上的人都懂,一朝天子一朝臣。新領導上任,往往意味著舊有格局的洗牌。

      老王看我臉色煞白,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胳膊:“你知道,按照規矩,所有科級以上干部的提拔任命,最終都得由區委書記簽字畫押。咱們這份擬提拔名單,是前任書記走之前定的,現在新書記來了,她認不認,誰也說不準。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第一把火燒在誰身上,誰就是那個倒霉蛋。”

      我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剛才還火熱的心,瞬間涼了半截。我就是那個沒根基、沒背景,最適合用來開刀祭旗的“倒霉蛋”。

      老王見我魂不守舍的樣子,又安慰道:“你也別太擔心。你的檔案干凈得像張白紙,工作能力,那是有目共睹的,整個大院里誰不夸你一句‘老黃牛’?我跟組織部那邊的老李都通過氣了,他們對你的評價也很高。只要新書記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應該問題不大。”他掐滅了煙頭,像是下了個決心:“這樣,下午三點,你收拾得利索點,去新書記辦公室,主動做個‘思想匯報’。說白了,就是去新領導面前認個門,混個臉熟,留個好印象。記住我的話,機靈點,多聽少說,尤其是別說錯話。”

      我木然地點著頭,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一下午,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如坐針氈。那份剛剛還讓我欣喜若狂的會議紀要,此刻在我眼里,變成了一堆毫無意義的符號。我的腦子里,翻來覆去只盤旋著三個字:林婉清。

      一個女人,還那么年輕,就能當上一區的“一把手”,她的背景該有多深厚?她會是什么樣的人?是雷厲風行,還是笑里藏刀?她會不會覺得我這種靠苦干熬上來的人太沒“靈性”?會不會覺得我這個沒背景的軟柿子,正好用來立威?

      我揣著一百個問號和一萬個忐忑,像個即將走上刑場的囚犯,熬到了下午兩點五十分。我跑到洗手間,用冷水反復沖了把臉,對著鏡子,把那件被汗水浸透又風干的白襯衫領子一遍遍地撫平,又把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鏡子里那張年輕的臉,寫滿了緊張和不安。

      三點整,我準時站在了三樓區委書記辦公室那扇厚重的紅木門前。這扇門,我以前每次路過,都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一眼,感覺它后面藏著整個區的權力核心。今天,我卻要親手推開它,去決定自己的命運。

      我抬起手,指關節懸在半空,卻遲遲不敢落下。我做了好幾個深呼吸,胸腔里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才終于下定決心,用不大不小的力道,輕輕敲了三下。

      “請進。”

      一個清冷的、聽不出任何情緒的女聲,從門里傳了出來。那聲音很好聽,像山泉水,但又帶著一種天然的距離感,讓人不敢親近。

      我推開門,一股混雜著新家具皮革味和淡淡墨香的空氣撲面而來。辦公室大得有些空曠,比我們整個科室加起來還大。巨大的紅木辦公桌擺在正中央,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陽光從一整面墻的落地窗傾瀉而入,給房間里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邊。

      一個穿著干練白襯衫、深色西褲的女人,正坐在那張能當床睡的巨大辦公桌后面。

      她抬起了頭。

      那一瞬間,我整個人都恍惚了一下。強烈的陽光正好從她背后照過來,讓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圈柔和的光暈里,像一幅逆光的剪影,看不真切。

      只覺得那張臉的輪廓,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仿佛在那個遙遠的夢里見過。可任憑我絞盡腦汁,就是想不起來。她就是林婉清。

      我拘謹地走到辦公桌前,低著頭,像個等待老師訓話的小學生。“林書記,您好,我是辦公室的陳輝。王主任讓我來向您做個思想匯報。”

      當我走近了,終于看清了她的臉。很白,很干凈,五官精致得像畫出來的一樣,鼻梁高挺,嘴唇的線條很清晰。那雙眼睛,尤其讓人印象深刻,是標準的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該是嫵媚的,可她的眼神卻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一下子把我從那種莫名的恍惚感里凍醒了。那股熟悉的錯覺,也被這冰冷的眼神擊得粉碎。

      她沒有讓我坐,甚至沒有正眼看我,只是用修長的手指,指了指桌角的一個牛皮紙檔案袋,聲音平淡地問:“這是你的檔案?”

      “是,是的。”我趕緊回答,聲音都有些發緊。

      她“嗯”了一聲,便拿起了那份決定我命運的檔案,一頁一頁地翻看起來。她翻得很慢,很仔細,指尖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她偶爾會在某一頁上停頓一下,指尖無意識地在我的名字或者某個時間點上輕輕劃過。

      辦公室里安靜得可怕。只有紙張翻動時發出的“沙沙”聲,和墻上那臺紅木掛鐘秒針走動的“嘀嗒”聲。那每一聲,都像一記小錘,不輕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我準備了一肚子表忠心、談工作的腹稿,此刻像被堵在了喉嚨里,一個字也擠不出來。我只能站在那里,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感覺自己像個被審視的物件,渾身不自在。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感覺自己像在油鍋里煎熬,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終于,她合上了檔案。

      “啪”的一聲輕響,在死寂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刺耳,像一記無形的耳光,抽得我心里猛地一哆嗦。

      她抬起眼,目光終于落在了我的臉上。那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銳利,冰冷,仿佛能穿透我的皮肉,看穿我心底所有的緊張和渴望。她看著我,嘴角忽然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我完全看不懂的嘲弄和玩味。

      “陳輝同志,”她開口了,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檔案我看完了,根正苗紅,履歷清白,工作也算努力。想當這個副科長?可以。”

      聽到“可以”這兩個字,我緊繃到極點的心弦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緊張和不安。我差點就要脫口說出“謝謝林書記栽培”之類的奉承話。

      可她根本沒給我這個機會。她的話鋒陡然一轉,那抹冰冷的笑意在她嘴角擴大,眼神里的玩味更濃了。

      “不過,我們黨的干部,光會埋頭寫材料可不行,還要經得起基層的艱苦磨練。這樣吧,南郊有個區屬的養豬場,最近正缺人手。我看你就很合適,你去哪兒鍛煉鍛煉,先從看大門做起。”

      我的大腦,在一瞬間變成了空白。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思緒,都消失了。我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木雕,傻傻地愣在那里。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太緊張,出現了幻聽。養豬場?看大門?這怎么可能?

      我張了張嘴,舌頭僵硬得像是打了結,好半天才擠出幾個不成調的字:“林……林書記,您……您是說……養、養豬場?”

      她好整以暇地靠在寬大的黑色皮椅上,雙手交叉放在桌上,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此刻呆若木雞的表情,就像在欣賞一出她親手導演的滑稽戲。她清晰地點了點頭,不帶一絲感情地重復道:“對,養豬場。我覺得那個崗位,很適合現在的你。什么時候思想上真正想通了,什么時候再來找我談你的工作問題。”

      說完,她便低下頭,拿起一份文件,好像我這個大活人已經從這間辦公室里徹底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感覺我的天,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間辦公室的。我只覺得從三樓到一樓的樓梯,從來沒有這么長,這么冷。我的雙腿像灌了鉛,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軟弱無力。當我像個游魂一樣飄回辦公室時,那些原本還假裝在忙碌的同事,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那眼神里,有驚愕,有同情,但更多的,是藏也藏不住的鄙夷、幸災樂禍。我能清晰地看到張哥嘴角那一閃而逝的竊笑,和小麗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輕蔑。

      我從今天上午那個萬眾矚目的“陳主任”,一個小時之內,就變成了一個連看大門都不配,要去養豬場看大門的笑話

      我從云端,一步就跌進了萬丈深淵。

      02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感覺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我的背上。辦公室里一片詭異的寂靜,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只有那臺老舊的吊扇還在不知疲倦地呻吟。剛才還圍著我“陳主任”長“陳主任”短的同事們,此刻都像得了集體失語癥,一個個低著頭,假裝在專心致志地研究手里的文件和報紙。可我能感覺到,一道道灼熱的、帶著刺的目光,正從那些文件和報紙的縫隙里,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在我的后背上。

      “迎春樓”的慶功宴,自然是不必再提了。它像一個巨大的諷刺,懸在我頭頂。我沒臉說,大家也心照不宣地不再問。那種無聲的默契,比任何直接的嘲諷都更傷人。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辦公室里的人像躲避瘟疫一樣,匆匆忙忙地收拾東西走了。最后走的老王,路過我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搖著頭離開了。那聲嘆息,充滿了同情和無奈,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我強撐著的自尊。

      我一個人推著我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永久”牌自行車,走出區政府那氣派的大門。門口那對威風凜凜的石獅子,在夕陽的余暉里,仿佛也咧著嘴,無聲地嘲笑著我的狼狽。

      那一晚,我沒有回家。我不敢回去。我無法想象,該如何面對爹媽那充滿期盼的眼神,該如何告訴他們,他們引以為傲的大學生兒子,馬上就要去養豬場看大門了。

      我騎著車,像個孤魂野鬼,在榕城的大街小巷里漫無目的地晃蕩。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又被下一盞路燈縮得很短。我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下午在林婉清辦公室里的那一幕。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都像刀子一樣在我心里反復切割。

      為什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她?我們明明素未謀面,無冤無仇。就因為我沒背景沒后臺,是最好捏的那個軟柿子,所以她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把我當成她立威的工具,把我的人生當成一個笑話來踩踏?我的心里充滿了屈辱、憤怒和不甘。六年的辛酸,六年的忍耐,六年的通宵達旦,難道換來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

      我騎到江邊的大橋上,停了下來。江水在夜色里靜靜地流淌,映著對岸的點點燈火。我趴在冰涼的欄桿上,看著江面,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

      我想過辭職,一走了之,回老家去。可我又不甘心。我就這么灰溜溜地走了,不就正好遂了她的意?我走了,村里人會怎么在背后戳我爹媽的脊梁骨?

      “看,那就是陳家的大學生,在城里混不下去了,被趕回來了!”不,我不能走。我不能讓我爹媽一輩子的臉,因為我而丟盡。

      我狠狠地一拳砸在欄桿上,手背頓時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這疼痛,反而讓我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些。林婉-清,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讓我去養豬場,好,那我就去!我倒要看看,那豬場里是龍潭還是虎穴!

      第二天上午,一張蓋著區政府辦公室鮮紅印章的調令,由人事科一個面無表情的年輕干事,送到了我的辦公桌上。他把文件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整個過程一句話沒說,眼神里卻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審視。

      那張輕飄飄的紙,在我眼里,卻比任何判決書都更沉重。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茲調任辦公室科員陳輝同志,前往南郊區屬農牧場擔任門衛,即日赴任。落款日期,就是昨天。她的效率真高。

      辦公室里,連最后一絲假裝的客氣都消失了。我收拾東西的時候,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角落里傳來壓抑不住的嗤笑聲。我的東西不多,幾本業務相關的書籍,一個喝了六年茶、杯口都磕出了豁口的搪瓷茶杯,還有相框里一張我跟爹媽在老家院子里的合影。我把它們一件件塞進一個軍綠色的帆布袋里,就像一個被掃地出門的流浪漢。

      從窗明幾凈、鋪著水磨石地面的區政府大樓,到臭氣熏天、泥濘不堪的南郊養豬場,要先坐兩路公交車到郊區客運站,再換乘一趟開往各個鄉鎮的中巴車。

      車上擠滿了提著大包小包的農民,混雜著汗味、煙味和家禽的味道。車子越開越偏,路邊的樓房變成了低矮的平房,平房又變成了無邊無際的農田。

      空氣里,漸漸彌漫開一股熟悉的、混雜著牲口糞便和腐爛草料的特殊氣味。那是我從小聞到大的味道,可今天,它卻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我感到一陣陣惡心。



      中巴車在一個岔路口把我扔下,司機指著一條泥土路說:“往里走兩里地,看見大煙囪就是了。”

      我提著帆布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那條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路兩邊是荒草和野溝。走了大概半個多小時,一個破敗的院子終于出現在眼前。門口一間搖搖欲墜的傳達室,墻皮大塊大塊地脫落,露出里面的紅磚。旁邊一扇銹跡斑斑的大鐵門,半開著,像一張無精打采的嘴。門楣上,“榕城區國營農牧場”幾個紅漆大字,也已斑駁不堪。這里就是我的新單位。

      一個五十多歲、滿臉褶子深得能夾死蒼蠅的男人,正蹲在傳達室門口的臺階上,吧嗒吧嗒地抽著一根用報紙卷的旱煙。他穿著一件臟兮兮的藍色勞動布褂子,牙齒被煙熏得焦黃,正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打量著我。他就是場長老李。

      “你就是區里派來的那個大學生?”他站起身,在我身上下掃了一遍,那眼神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輕蔑和好奇,仿佛在看一個動物園里跑出來的稀有物種。“叫陳輝是吧?嘿,這年頭,大學生都搶著來咱們這兒看大門了?稀罕。”

      我沒理會他話里的譏諷,只是點了點頭:“李場長,我來報到。”

      “別叫我場長,叫我老李就行。”他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來,我帶你轉轉,熟悉熟悉你的新崗位。”

      他所謂的“轉轉”,就是帶我看了看那間比我家豬圈還破的傳達室。一張由兩把椅子和幾塊木板搭成的床,上面鋪著一領發黑的草席。一張缺了條腿用幾塊磚頭墊著的桌子,上面放著一個落滿灰塵的電話機。墻角,一只碩大的老鼠肆無忌憚地從我腳邊竄過。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和未來的辦公環境。

      然后,他指著遠處一排排低矮的豬舍,那股混合著豬糞、尿液和餿豬食的沖天臭氣,像一堵看不見的墻,狠狠地撞在我臉上,熏得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

      老李似乎對我的反應非常滿意,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る的笑意。他從口袋里又摸出一張報紙,熟練地卷起一根煙,點上,然后用下巴指了指豬圈最里頭,一個用紅磚單獨隔開、看起來比其他豬圈要干凈一些的圈舍,懶洋洋地對我說:“喏,那邊,看到沒?那是你以后的重點工作區域。”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那個單獨的圈舍里,一頭豬正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哼哼。那頭豬長得確實與眾不同,體型異常肥碩,肚皮滾圓,渾身的皮毛在陽光下油光锃亮,看起來比旁邊圈里的那些普通肉豬大了不止一圈。

      老李撇了撇嘴,語氣里帶著幾分嘲諷和不解,對我這個即將上任的“門衛”傳達起了“最高指示”:“看見沒,那就是咱們場的寶貝疙瘩,‘豬王’。前兩天,那個新來的林書記,一個人開著輛小轎車,悄沒聲地就摸過來了。嘿,你說怪不怪?她來了,哪兒也沒看,賬本也沒翻,就在那豬圈跟前站了足足有半個鐘頭,指著那頭豬,跟我們說,這頭豬,是優良品種,要特殊照顧,要重點保護,還專門下命令,要派個靠譜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時給我盯緊了。喏,這天大的好活兒,現在是你的了。”

      我的心里猛地一震,像被電流擊中。一個日理萬機、新官上任的區委書記,她工作的第一站,不是去區里最重要的工廠企業,不是去走訪民情,而是獨自一人,跑到這個臭氣熏天的偏僻豬場,就為了指定一頭豬要“特殊照顧”?這太不合常理了,簡直是天方夜譚!

      這件事,就像一根看不見的、尖銳的刺,狠狠地扎進了我的心里。我忽然有種強烈的直覺,林婉清把我發配到這里,絕不僅僅是為了羞辱我這么簡單。這背后,一定有我不知道的驚天秘密。而揭開這個秘密的鑰匙,很可能……就在那頭所謂的“豬王”身上。

      03

      日子就這么在豬糞的惡臭和豬的嚎叫聲中,一天天滑了過去。每天天不亮,我就被此起彼伏的豬叫聲從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吵醒,推開傳達室的門,一股濃烈到幾乎能讓人窒息的氨氣味就撲面而來。我的工作,除了登記每天進出場的幾輛破舊卡車,剩下的時間,就是搬個小馬扎,坐在豬圈不遠處,像個傻子一樣,盯著那頭“豬王”發呆。

      剛開始的幾個星期,我感覺自己活在地獄里。從一個體面的、坐在窗明幾凈辦公室里的機關干部,淪為一個渾身餿味、人人見了都繞著走的“豬倌”,這種從云端跌落泥潭的巨大落差,讓我好幾次都想卷起鋪蓋滾蛋。尤其是到了晚上,一個人躺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聽著外面風吹過荒草的“嗚嗚”聲和豬圈里偶爾傳來的嚎叫,再想想區政府大樓里明亮的燈光和同事們的談笑風生,那種蝕骨的孤獨和屈辱,就像無數只螞蟻,在我心上啃噬,疼得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我學會了抽煙,還是那種最嗆人的旱煙。不為別的,只為了讓那股辛辣的味道,蓋過身上和鼻腔里無時無刻不縈繞著的豬糞味。我甚至開始和老李一樣,蹲在地上吃飯,因為傳達室里的那張桌子,總有老鼠在上面開運動會。

      但每當我想徹底放棄,想寫一封辭職信甩在他們臉上的時候,我就會拿出帆布袋里那張和爹媽的合影。照片上,他們倆站在老家的土墻前,笑得滿臉褶子,眼神里是對我滿滿的驕傲和期盼。我不能就這么灰溜溜地回去,我不能承認自己是個被淘汰的失敗者。

      我咬著牙,一遍遍地對自己說:陳輝,你得挺住。你不是來受罰的,你是來尋找答案的。林婉清把你放在這兒,一定有她的道理。



      怨恨和自暴自棄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開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像一個真正的偵探一樣,去觀察和思考。既然林婉清讓我來看著這頭豬,那我就把它看個底朝天,看它到底有什么名堂。

      我不再把自己當成一個被流放的囚犯,而是當成一個潛伏在敵營的觀察員。

      我把我過去六年當秘書時練就的那股察言觀色、滴水不漏的細心勁兒,全都用在了這個豬場里。我不再抵觸這里的環境,開始主動融入。我買了兩條“大前門”,看見場里的工人就遞上一根,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拉家常。誰家的拖拉機壞了,我懂點機械,就過去幫著瞅瞅;誰家的孩子要考大學,我還能給輔導輔導功課。

      人心都是肉長的。時間一長,大家看我這個“京里來的大學生”,不像個眼高于頂的嬌氣少爺,倒像個能吃苦的農村娃,也漸漸放下了戒心,愿意跟我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從他們零零碎碎的抱怨里,我慢慢拼湊出了這個養豬場的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這個廠子,名義上是區里年年虧損、全靠財政補貼吊著一口氣的“老大難”企業。可場里的二把手,那個被人稱作“王胖子”的副場長王寶才,卻是油光滿面,天天開著一輛嶄新的黑色桑塔納轎車進進出出,比區長還氣派。而場里一線工人們的工資,卻常常被以“效益不好”、“豬瘟損失”等各種名-目克扣,有時候一個月都發不下來。

      “小陳啊,”一次,我跟場長老李在傳達室里就著一盤花生米喝二鍋頭,他喝多了,舌頭也大了,拍著我的肩膀,眼神迷離地說,“你是個文化人,腦子好使。但哥哥我得勸你一句,有些事,別瞎琢磨,也別瞎打聽。安安分分看你的大門,熬夠了時間,興許……興許那個林書記就把你給忘了,你就還能回去。這地方,水深著呢,淹死過人。”

      老李的話,像一道閃電,照亮了我心中所有的疑云。他話里有話,他知道內幕,但他不敢說。這更加印證了我的猜想:這個看似被世界遺忘的破敗角落,很可能是一個藏污納垢、吞噬國家財產的巨大“黑洞”。林婉清把我這顆看似無用的“釘子”釘在這里,絕對不是巧合!她是在給我機會,一個戴罪立功,不,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我的心態徹底變了。我從被動的忍耐,轉為了主動的出擊。我開始利用我“門衛”這個獨特的、不被人注意的崗位,悄悄地進行我的系統性調查。

      傳達室是豬場物資和人員進出的唯一通道,每天拉飼料的卡車、拉豬仔的面包車、拉成豬去屠宰場的解放大卡,都必須在我這里登記。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只是簡單地記個車牌號,而是把每一輛車的進出時間、司機簽字的筆跡、車上裝載貨物的粗略估算,都工工整整地記在一個從辦公室帶來的硬殼筆記本上。

      晚上,等所有人都走了,整個豬場陷入一片死寂,我就在傳達室那盞十五瓦、昏黃得像鬼火一樣的燈泡下,把我白天觀察到的、聽到的,全都進行整理和分析。我發現,每周三和周五,總有一輛車牌號為“榕A·886”的藍色卡車,在凌晨四點左右進場,天不亮就走,而且從來不登記。我還發現,賬面上每個月都要消耗掉幾十大噸的優質豆粕飼料,可實際上,運進來的飼料,大部分都是摻雜著大量麩皮和碎末的劣質品。

      而最大的疑點,就出在那頭萬眾矚目的“豬王”身上。

      按照我從財務室一個和我關系不錯的小姑娘那里偷偷抄錄的賬本記錄,這頭“豬王”享受的是部長級待遇。它每天的飼料,都是單獨配制的“特級精飼料”,據說里面還添加了從國外進口的魚粉和各種微量元素,一個月的飼料開銷,比養活十頭普通肉豬的總和還多。

      可我天天在這里,我親眼看著負責喂養它的飼養員老張,每天推著一輛吱呀作響的小破車過去。車上裝的,明明就是和喂給其他豬圈里的大路貨一模一樣的、由玉米麩皮、爛菜葉子和食堂剩飯熬成的大鍋豬食。

      我不能直接去問老張,那樣會打草驚蛇。我決定用點迂回的法子。我打聽到老張的兒子快要考高中了,成績不上不下,正發愁呢。我利用一個周末,騎了二十多里地的車,摸到老張家,以“順路拜訪”的名義,送去了一套我托城里同學買的最新版的中考復習資料。

      老張兩口子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在他們眼里,我這個大學生就是“文曲星”下凡。當晚,老張非要留我吃飯,把他藏在床底下的寶貝“老白干”都拿了出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裝作不經意地提起:“張哥,說起來我真挺好奇的,咱們場那頭‘豬王’,天天吃那么好的金飼料,到底長啥樣啊?是不是跟咱們吃的大米飯不一樣?”

      老張正喝得面紅耳赤,聽到這話,臉色猛地一變,酒意都醒了三分。他警惕地看了一眼窗外,然后把門關上,壓低了聲音,朝地上啐了一口,罵道:“金飼料個屁!小陳,哥哥我拿你當自己人,才跟你說句實話。那都是王胖子那幫天殺的搗的鬼!賬本上寫得天花亂墜,又是魚粉又是維生素的,那些錢,全都進了他們自己個兒的腰包了!”

      他越說越氣,聲音都有些發抖:“那豬吃的,跟別的豬有啥區別?也就是頓頓能吃飽罷了!我們這些人,辛辛苦苦干一年,還不如他媽的一頭豬在賬本上吃得多!你說說,這是什么世道!”

      我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起來。我終于找到了確鑿的證據!一個以“豬王”為幌子,瘋狂套取國家經費的貪腐黑洞,就在我眼前,慢慢地露出了它猙獰而又丑陋的真面目。

      04

      有了飼養員老張那番酒后吐的真言,我的調查方向變得前所未有的明確。那頭被奉為神明的“豬王”,根本就不是什么優良品種,它只是一個被精心挑選出來、長得比較肥碩的道具,一個被王胖子那伙人用來掩人耳目、瘋狂套取國家經費的完美幌子。

      通過后續更加細致的觀察和旁敲側擊,我逐漸摸清了王胖子一伙人的操作手法。他們分工明確,形成了一條完整的黑色產業鏈。王胖子,也就是副場長王寶才,是這個鏈條的核心。他仗著自己是前任某個區領導的遠房外甥這層關系,在養豬場里作威作福,儼然就是一個土皇帝。他負責全面操盤和打通上層關節。他的手下,有負責做假賬的財務,有負責在外面聯系買家、倒賣物資的“業務員”,甚至還有幾個專門負責“擺平”事端的地痞流氓。

      他們的手段非常狡猾。區里每年都會撥下一大筆專款,用于購買優質的“長白”種豬和高蛋白的進口飼料。王胖子他們,就把這些高價物資,以次充好,甚至直接倒賣出去,換成價格低廉的本地劣質豬仔和摻了大量雜質的飼料來充數。一來一回,巨大的差價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流進了他們的私人腰包。而那個養豬場年年虧損的賬目,就是他們最好的保護色。誰會去懷疑一個連年虧本、半死不活的單位里,藏著這么一個巨大的蛀蟲窩呢?

      我的那個硬殼筆記本,已經記滿了大半。上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各種可疑車輛的車牌號、進出時間、賬目上的漏洞和工人們的證詞。我甚至畫出了一張簡易的人物關系圖,王胖子在中心,四周牽出了數條指向不同方向的線。

      我心里清楚,我手里攥著的,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貪污案線索,而是一顆威力巨大的炸彈。一旦引爆,不知道會牽扯出多少人,掀起多大的風浪。我有那么幾天,晚上睡覺都做噩夢,夢到自己被人追殺。我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種壓抑不住的亢奮。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孤膽英雄,正在一步步接近真相的核心。我也越來越確信,這所有的一切,都在林婉清的預料之中。我離揭開她葫蘆里賣的藥,也越來越近了。

      就在我搜集到了足夠多的核心證據,正猶豫著該如何繞過豬場這幫人的耳目,把這個筆記本安全地遞上去的時候,林婉清,毫無征兆地,又來了。

      那天下午,天色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一輛黑色的奧迪A6轎車,悄無聲息地,像一條黑色的魚,滑到了養豬場的大門口。沒有警車開道,沒有秘書陪同,車門打開,林婉清一個人從后座上走了下來。

      她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職業套裝,腳上一雙半高跟的黑色皮鞋。這身裝扮,與這個泥濘不堪、臭氣熏天的環境格格不入。她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像戴著一副精致的面具,但那雙丹鳳眼里的眼神,卻比上一次更加銳利,像兩把剛剛開刃的手術刀。

      她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從辦公室里連滾帶爬地跑出來,臉上堆滿諂媚笑容的王胖子。她甚至都沒有看王胖子一眼,任由他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地介紹著豬場“日新月異”的變化。

      她徑直穿過泥濘的場地,高跟鞋踩在混著豬糞的爛泥里,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可她毫不在意。她一直走到了豬圈的最里面,停在了那個屬于“豬王”的獨立圈舍前。

      工人們看到區委書記突然駕到,一個個都嚇得不敢作聲,遠遠地站著。王胖子跟在她身后,點頭哈腰,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林書記,您看,這頭豬王,在我們的精心照料下,長勢喜人,體重又增加了二十斤……”

      林婉清仿佛沒聽到他的話,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落在圈里那頭正埋頭在食槽里大吃特吃的“豬王”身上。她就那么站著,看了足足有兩三分鐘。那頭豬仿佛也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停下了吃食,抬起頭,用它那雙小眼睛茫然地看著這個奇怪的女人。

      豬場里一片死寂,只有風吹過豬舍鐵皮屋頂的聲音,和豬的哼哼聲。

      然后,林婉清緩緩地轉過身。她的目光越過所有人,像一把已經校準好目標的狙擊槍,精準地,直直地射向了站在不遠處傳達室門口的我。

      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的心,猛地一緊,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在所有人驚疑不定、充滿猜測的注視下,我硬著頭皮,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陳輝,”她開口了,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豬場里,每個字都像一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水面,清晰無比,“你來這里,有三個月了吧。這頭豬,你天天看著,看出什么名堂沒有?”

      她的問題,像一句精心設計的暗語。王胖子的臉,瞬間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那張肥胖的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著。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警告和殺意。

      我知道,這是她給我的最后一道考題。是選擇明哲保身,繼續裝傻充愣,還是選擇孤注一擲,將我所有的發現和盤托出。前者,我可能會平安無事地熬到某一天被調走,但我的仕途,我的人生,可能就永遠停留在了這個看大門的崗位上。后者,我將徹底得罪王胖子這伙人,甚至可能招來殺身之禍,但這也是我唯一能翻盤的機會。

      我的腦子里只猶豫了一秒鐘。我想起了我爹媽的臉,想起了我這三個月所受的屈辱,想起了林婉清那雙冰冷又復雜的眼睛。

      我迎著她的目光,沒有絲毫的閃躲。我深吸了一口混雜著豬糞味的空氣,用一種同樣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挑釁的語氣,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林書記,豬不懂事,吃了什么,吃了多少,它自己不會說話,只會哼哼。但是,賬本會說話,人心也會說話。”

      說完,在王胖子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注視下,我從我那件洗得發白的勞動布上衣內側口袋里,掏出了那個用一層油布小心翼翼包了一層又一層的硬殼筆記本。我走上前,雙手捧著,遞到了她的面前。

      她接過了筆記本。那個本子因為一直貼身放著,沾著我的體溫,甚至還有些潮。她沒有當場翻看,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這一次,那眼神里,沒有了最初的冷笑和嘲弄,也沒有了居高臨下的審視。那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像一片深邃的湖,表面平靜,底下卻暗流涌動。我從中讀到了一絲贊許,一絲如釋重負,甚至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隱藏在最深處的擔憂。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捏緊了手里的筆記本,轉身就走向那輛黑色的奧迪車。王胖子還想追上去說些什么,卻被她一個冰冷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黑色的奧迪車,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開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了土路的盡頭。只留下一片壓抑到極點的死寂,和一個臉色慘白如紙、搖搖欲墜的王胖-子。

      我知道,戰爭,正式開始了。

      05

      林婉清帶著我的筆記本離開后,養豬場那根原本就緊繃的弦,被拉到了即將斷裂的極限。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息。

      王胖子看我的眼神,徹底變了。不再是最初的輕蔑,也不是后來的警告,而是充滿了怨毒和不加掩飾的殺氣。他像一條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盤踞在暗處,隨時準備撲上來,給我致命一擊。他知道,我把他,以及他背后那張網,都送上了絕路。

      他開始變著法地找我的麻煩。他指使手下的人,說我登記的車輛信息有誤,導致一批飼料延誤,要扣我半個月的工資。他又說我晚上值班期間擅離崗位,導致豬圈里丟了兩頭豬仔,要我賠償。這些明眼人一看就是栽贓陷害的伎倆,我一概不理。我只是更加小心,白天幾乎不出傳達室,晚上睡覺時,就用一根粗木棍死死地頂住門。

      但威脅還是在升級。一天早上,我發現我那輛破自行車的兩個輪胎,都被人用刀子劃開了長長的口子。又過了兩天,我打水洗臉時,在水桶里發現了一只被淹死的、身體都泡得發脹的死老鼠。

      最直接的一次,王胖子在食堂里,當著所有人的面,“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把我手里的飯盆撞翻在地。他沒有道歉,反而湊到我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陰冷地說:“小子,別以為有林書記給你撐腰,你就了不起了。我告訴你,在這南郊,天高皇帝遠,有時候,閻王爺比縣太爺還好使。你要是再敢亂伸舌頭,我保證,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我沒有被他嚇住。我心里清楚,他越是這樣氣急敗壞,就越證明我的那個筆記本,像一把尖刀,已經插中了他的要害。他現在就是一條被逼到墻角的瘋狗,隨時可能跳起來咬人。我預感到,他一定會鋌而走險,銷毀所有對他不利的證據,然后跑路。

      果然,一個星期后,機會來了,或者說,決戰的時刻來了。

      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暴雨夜。黑沉沉的夜空,像是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像無數把鞭子,狠狠地抽打著大地。傳達室那薄薄的鐵皮屋頂,被砸得“噼里啪啦”震天響,仿佛隨時都會被掀飛。這樣的鬼天氣,最適合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午夜時分,就在我被吵得心煩意亂,以為自己快要神經衰弱的時候,兩道刺眼的卡車大燈光柱,像利劍一樣刺破了濃重的雨幕。一輛東風牌大卡車,在泥地里打著滑,咆哮著沖進了豬場中央。

      王胖子披著一件黃色的雨衣,帶著他手下最核心的幾個心腹,從車上跳了下來。他們手里拿著手電筒和長長的電棍,徑直沖向了豬場里那幾個關著最優質種豬的圈舍。那是他們做假賬的賬面上,最值錢的一批“固定資產”。

      我心里一沉,他們這是要動手了!他們要把這些最重要的物證,連夜運走,毀尸滅跡!一旦這些豬被拉走,賣掉或者宰掉,死無對證,那王胖子就有了狡辯的余地,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忍辱負重,都將功虧一簣。

      我不能讓他們得逞!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機會!

      我的大腦在這一瞬間飛速運轉。報警?絕對來不及。這鬼天氣,等幾十里外的鎮派出所的警察開著他們那輛破吉普車趕到,黃花菜都涼了。我必須靠自己,把他們拖住!

      我悄悄地從傳達室那扇幾乎要散架的后門溜了出去,整個人瞬間被暴雨澆了個透心涼。我借著偶爾劃破夜空的閃電光亮,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豬場角落里那個堆放廢舊建材的雜物堆。那里有幾塊當初修豬圈剩下的大水泥塊,每一塊都有上百斤重。

      我爆發出這輩子最大的力氣,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用肩膀頂,用手推,把那些沉重的石頭,一塊接著一塊,死死地堵在了豬場唯一的出口——那扇大鐵門后面。

      豬圈那邊,王胖子他們已經把十幾頭受驚的種豬,用電棍兇狠地趕上了卡車。司機發動了汽車,準備溜之大吉,卻發現卡車開到門口,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動彈不得。

      “媽的!怎么回事!誰干的!”王胖子在雨中暴跳如雷。他立刻反應了過來,那雙被雨水模糊的小眼睛里迸發出駭人的兇光,直射向不遠處那間孤零零的傳-達室,“是那個姓陳的小子!他媽的,給臉不要臉!給我把他揪出來!往死里打!”

      幾個身材高大、面目猙獰的漢子,立刻兇神惡煞地朝我這邊沖了過來。

      我退回傳達室,用盡全身的力氣,想把那扇破木門抵住。但他們人多勢眾,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那扇爛木門連同門框,一起被他們踹飛了進來。

      “小子,你他媽敬酒不吃吃罰酒,是自己找死!”王胖子最后一個走進來,他一把扯掉頭上的雨衣,露出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肥臉,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將我重重地摜在地上。

      我被逼到了絕境,一股從未有過的血氣猛地沖上了頭頂。我順手抄起門邊立著的那根我用來挑水的、被磨得光滑的硬木扁擔,大吼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最前面那個人的腦袋就掄了過去!

      那人慘叫一聲,應聲倒地。

      我從小在農村長大,干過各種農活,身上有股子與生俱來的蠻力。但他們畢竟人多,而且個個都是打架的好手。我掄倒了一個,立刻就有兩個人從旁邊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腰,另一個人一腳踹在我的膝蓋上,我腿一軟,整個人就跪倒在地。

      雨點般的拳頭和腳,冰冷而又密集地落在了我的頭上、背上、肚子上。我被打得頭暈眼花,根本無法呼吸,嘴里很快就充滿了又咸又腥的血腥味。我被他們像拖死狗一樣拖到外面的泥地里,泥水混著雨水,灌進我的鼻子和嘴里。我感覺自己的骨頭,一根根地,好像都在斷裂。

      王胖子一腳踩在我的手上,用他那幾百斤的體重狠狠地碾著,腳下的皮鞋在我手背上轉動,發出“咯吱咯吱”的骨頭摩擦聲。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種殘忍的、大局已定的獰笑:“小兔崽子,還敢跟老子斗?今天,我就讓你知道,馬王爺到底有幾只眼!”

      他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塊剛才被他們踹爛的門框上掉下來的板磚,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對準了我的腦袋。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無邊的黑暗和冰冷的雨水將我吞沒。爹,媽,兒子不孝,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一道無比刺眼的、幾乎能亮瞎人眼的汽車遠光燈,像兩把來自天堂的利劍,猛地撕裂了這片漆黑的雨幕!

      緊接著,是發動機瘋狂的咆哮和輪胎在泥地里高速摩擦發出的刺耳尖叫!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像一頭發了瘋的黑色獵豹,完全不顧泥濘濕滑的路面,以一種自殺般的速度,高速沖了過來,一個堪稱驚險的甩尾漂移,卷起漫天泥水,穩穩地橫在了卡車和我們之間。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堪比電影情節的變故驚呆了,包括舉著板磚的王胖子。

      車還沒停穩,駕駛座的車門就“砰”地一聲被猛力推開了。一個身影不顧一切地從車里沖了出來,甚至因為沖得太猛,還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在泥地里。

      是林婉清!

      她沒有打傘,任由那瓢潑般的大雨,在幾秒鐘之內,就將她渾身澆得濕透。平時她那梳理得一絲不茍、充滿威嚴的頭發,此刻凌亂地貼在她蒼白如紙的臉頰上。

      那張總是像覆著一層寒冰、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上,此刻,寫滿了前所未有的、不加任何掩飾的驚恐和焦急!

      她沖著倒在泥水里、生死不知的我,用一種完全撕裂的、我從未聽過,也無法想象會從她嘴里發出的聲音,凄厲地,用盡全身力氣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陳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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