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哥,不是我不幫你。媽說了,那是救命錢,是保咱們江家人尊嚴的,不是給你拿去做生意的!”
亞菲的聲音不大,但在她那間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卻像一記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我臉上。
我叫江衛民,是家里的長子。
我看著眼前這個我從小看到大的妹妹,她穿著筆挺的制服,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眼神里帶著我最熟悉的那種居高臨下的審視。那種眼神,和咱媽安杰,一模一樣。
“尊嚴?”我冷笑一聲,感覺喉嚨里涌上一股血腥味,“我現在還有什么尊眼?債主堵著門罵,街坊鄰居戳著脊梁骨看笑話!我現在就是活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還要什么狗屁尊嚴!”
我吼了出來,聲音大得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在你眼里,我開個小破飯館就是不務正業,我賠了錢就是活該,就沒資格用媽留下的那筆錢,是嗎?安杰……不,咱媽到死都瞧不起我,你也一樣!”
我以為,那張卡里,藏著母親一輩子的積蓄,也藏著她對我這個不成器長子的最后一點偏見。
直到我把那張卡插進ATM機,看清屏幕上那行數字的時候,我才知道。
我錯了。
我們全家,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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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深秋,島城的梧桐葉像一只只疲倦的蝴蝶,打著旋兒,一片片落下來,鋪滿了一地金黃。
醫院高干病房的窗外,就是這樣一幅蕭瑟的景象。
母親安杰,那個在我們生命里驕傲了一輩子、體面了一輩子的“資本家大小姐”,就那么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生命的氣息,像窗外那棵老梧桐樹上最后幾片頑固的葉子,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我們兄妹幾個,還有姑姑德華,都圍在病床前。
沒有人說話,空氣里只有醫療儀器發出的、單調而壓抑的“滴滴”聲。
父親江德福坐在床邊,緊緊握著母親枯瘦的手,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歲月也無法抹平的悲傷。這個在炮火中都未曾低頭的男人,此刻的背影,卻顯得那么佝僂,那么無助。
母親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
但即使是在彌留之際,她那份刻在骨子里的體面,依舊在。她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身上蓋著的被子,邊角都掖得一絲不茍。
突然,她的眼皮顫動了一下,費力地睜開了。
那雙曾經清亮、銳利的眼睛,此刻已經渾濁不堪。她的目光緩緩地、一個一個地掃過我們。
掃過衛國那張愈發像父親的臉,掃過衛東那總是帶著幾分精明的神情,掃過亞寧那文靜得和她年輕時一樣的面龐。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江衛民。
她的長子。
我看到她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失望,有不甘,或許……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擔憂。然后,她的目光便越過了我,定格在了我妹妹,江亞菲的身上。
“亞菲……”
她的聲音,氣若游絲,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你……你留下。”
她喘了口氣,積攢著力氣。
“其他人……都出去。”
我們都愣住了。
我看到衛國的眉毛擰了一下,衛東則不動聲色地瞥了我一眼。亞寧的眼圈瞬間就紅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又是這樣。
又是亞菲。
從小到大,母親有什么體己話,有什么要緊事,永遠都是只跟亞菲說。仿佛我們這幾個兒子,都是些靠不住的“粗人”,只有亞菲,才是她唯一的知己,是她精神世界的繼承人。
我站在那里,沒動。
一股混雜著失落和不忿的情緒,在我胸口翻騰。
“衛民。”父親回過頭,聲音沙啞地叫了我一聲,眼神里帶著懇求。
我咬了咬牙,轉過身,第一個走出了病房。
衛國、衛東他們也陸續跟了出來。姑姑德華抹著眼淚,被亞寧攙扶著,最后一個帶上了門。
病房的門,在我們身后,輕輕地關上了。
它隔開的,是一個即將逝去的生命,和我們這些注定要被排除在外的至親。
走廊里空蕩蕩的,只有我們幾個人的影子被頂燈拉得老長。
姑姑德華靠在亞寧的肩上,壓抑地抽泣著。衛國在走廊那頭來回踱步,皮鞋底敲擊著水磨石地面,發出空洞的回響,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衛東掏出手機,走到窗邊去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能聽到“資金”“項目”之類的詞。
我看著他那個樣子,心里的火就更盛了。
媽在里面生死未卜,他還有心思談他的生意。
或許,在母親眼里,我們這些兒子,真的就這么不堪。一個只會在地上踱步,一個滿腦子生意,而我,江衛民,是那個最沒出息、自己開了個小破飯館還半死不活的長子。
衛東很快打完了電話,他把手機揣回兜里,朝我走了過來。
他臉上帶著那種我最不喜歡的、不動聲色的表情,仿佛天塌下來他也能從容地算計出自己能撈到幾塊磚。
“哥,想開點。”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一把甩開他的手。
“想開點?”我冷笑一聲,壓低了聲音,但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怎么想開?進去聽媽的臨終教誨嗎?我們配嗎?”
衛東的眉毛挑了一下。
“你又犯什么牛脾氣?媽讓亞菲留下,肯定有她的道理。亞菲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辦事最穩妥,腦子最清楚。”
“是啊,她腦子清楚,我們都是糊涂蛋!”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大了一點,“她最穩妥,我們都是惹禍精!從小到大,什么好事都輪不到我們,什么挨罵的事全是我們!尤其是你,江衛民!你看看你那德行!是不是?她是不是就是這么想的!”
“你小點聲!”衛國從那頭快步走了過來,黑著臉,“這是醫院!你想讓所有人都看我們江家的笑話嗎?”
我沒有理會衛國,只是死死地盯著衛東。
“我問你,她是不是覺得我那個小飯館,給她丟人了?是不是覺得我活該下崗,活該沒本事?”
衛東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耐煩:“哥,都什么時候了,你說這些有意思嗎?媽的脾氣你不知道?她就是那樣的人。再說了,家里這些事,交給亞菲,我不放心嗎?你放心嗎?”
他最后那句反問,像一根針,精準地扎進了我最痛的地方。
我不放心。
因為我不服。
“我不放心!”我幾乎是吼了出來,“憑什么?就憑她是個官,我們是民?就憑她會說那些媽愛聽的漂亮話,我們只會埋頭干活?”
“江衛民!”衛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你給我閉嘴!媽還在里面!”
“她在里面跟她最喜歡的女兒說體己話呢!”我掙扎著,眼睛都紅了,“我們在外面,像三個傻子一樣等著!等著她分配完遺產,然后通知我們一聲,是不是?!”
“你混蛋!”
衛東也動了怒,上前一步,指著我的鼻子。
“你腦子里除了那點錢,還有什么?媽養你這么大,你就是這么想她的?”
“我怎么想她?我倒是想好好想她!”我甩開衛國的手,也上前一步,和衛東頂在一起,“可她給我機會了嗎?從小到大,我哪次想跟她說說心里話,不是被她一句‘看看你那樣子’給頂回來的?我開飯館,她來過一次嗎?她連門朝哪開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江亞菲升了什么官,江亞寧發了什么文章!我們呢?我們算什么?”
走廊盡頭,一個戴著口罩的小護士探出頭來,對我們這邊比了個“噓”的手勢,眼神里滿是責備。
我們三個人都僵住了。
衛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拉著衛東走到了另一邊。
我一個人站在原地,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是啊。
我算什么?
我是那個她永遠看不上、永遠在犯錯、永遠讓她失望的長子。
我沒有走遠,只是靠在走廊冰冷的墻壁上,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點上了。
煙霧繚繞中,我透過門上那塊小小的玻璃窗,模糊地看到,母親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個用白色手帕精心包裹著的東西,顫顫巍巍地,塞到了亞菲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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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菲接了過來,俯下身,把耳朵貼在母親的嘴邊,似乎在聽著什么最后的囑托。
我看不清亞菲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得到。
那一定是凝重的,是悲傷的,是承載了萬千信任的。
我的心,像被剛才那場爭吵的余燼燙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直到辛辣的煙氣嗆得我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我轉過身,不再去看。
我怕再看下去,我會控制不住,一腳踹開那扇門。
母親的追悼會,辦得簡單而肅穆。
她不喜歡吵鬧。
來送行的人很多,有父親的老戰友,有母親生前的牌友,還有我們這些子女的同事朋友。每個人都說著節哀順變,每個人都稱贊著母親安杰,是一位多么優雅、多么了不起的女性。
我站在人群里,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胸前別著一朵白花。
我聽著那些贊美,心里卻空落落的。
他們說的那個安杰,和我認識的那個安杰,好像是兩個人。
喪事辦完,一家人又回到了那棟承載了我們大半輩子記憶的老宅。
悲傷的余燼還在空氣中飄散,但一種微妙的、尷尬的氣氛,已經開始悄然滋生。
那張銀行卡。
亞菲從病房出來后,誰也沒說母親最后交代了什么,只是把那個手帕包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但我們都看到了,那是一個銀行卡的輪廓。
它像一朵盤旋在眾人心頭的烏云,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晚飯是姑姑德華張羅的。
一大家子人,圍坐在一張大圓桌旁,卻沒什么人動筷子。
最后,還是我,江衛民,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喝了一口杯中的白酒,火辣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給了我一絲開口的勇氣。
“亞菲。”我放下酒杯,看著坐在我對面的妹妹。
“媽……最后跟你說什么了?”我的聲音有些干澀,“還給了你個東西,我看你收起來了,藏著掖著的。”
我的語氣里,帶著刺。
我自己都聽出來了。
但我控制不住。
那種被排斥在外的感覺,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不吐不快。
亞菲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來。她放下筷子,抬起頭,那雙和母親一樣銳利的眼睛直視著我。
“哥,媽剛走,你說這些干什么。”
“怎么就不能說了?”我的火氣“噌”地一下就上來了,聲音也大了幾分,“我們不都是媽的孩子嗎?有什么事要背著我們哥幾個?還是說,媽覺得我們都是外人,只有你江亞菲,才是她親生的?”
“江衛民!你胡說八道些什么!”亞菲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我胡說?”我冷笑著,也站了起來,和她隔著一張桌子對峙,“那你倒是說說啊!媽給了你什么?是不是一大筆錢?她是不是早就防著我們了?尤其是防著我!怕我這個沒出息的長子,惦記她那點‘資本家’的家底!”
“你……你不可理喻!”亞菲氣得渾身發抖。
“都少說兩句!”衛國皺著眉頭,沉聲喝止。
“就是啊大哥,你喝多了。”衛東也連忙打圓場。
姑姑德華抹著眼淚,一邊拉著我,一邊勸著亞菲:“衛民,你少說兩句。亞菲,你哥也是心里難受……”
客廳里亂成一團。
話題一旦被撕開,就再也無法體面地收回。
雖然在衛國和衛東的強力彈壓下,我和亞菲沒有再繼續爭吵下去。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根刺,已經扎下了。
卡里到底有多少錢?
是母親自己的私房錢?還是父親的?
為什么只給亞菲?
這些問題,像一個個幽靈,在每個人的心頭盤旋。
一直沉默著、一根接一根抽著煙的父親,終于有了動作。
他猛地把手里的煙頭,狠狠地按滅在面前的煙灰缸里。
“都給我閉嘴!”
他吼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整個客廳瞬間安靜了下來。
“你媽尸骨未寒,你們!你們就要為這點東西鬧翻天嗎?!”他的目光從我們每個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里充滿了失望。
“都給我滾!”
他指著門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那天晚上的家庭聚會,就這樣不歡而散。
我幾乎是摔門而出的。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秋風吹在臉上,像刀子一樣。我心里沒有一絲愧疚,只有一種被羞辱后的憤怒。
那張所謂的“救命錢”,在母親走后,非但沒能成為這個家庭的保障。
反而像一顆定時炸彈,在我們兄妹之間,埋下了猜忌和隔閡的引信。
而點燃這根引信的人,是我。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也是最無情的稀釋劑。
一年后,母親離去的悲傷,已經被日常生活的瑣碎沖淡了不少。
生活,終究要回歸正軌。
我的“正軌”,是一間開在老城區街道拐角處的小餐館。
前幾年,我工作的那個國營小廠效益不好,搞內部改革,我成了第一批“下崗職工”。人到中年,高不成低不就,心里那股子不服輸的勁兒,讓我決定自己干點什么。
東拼西湊,加上我老婆的嫁妝錢,我盤下了這個小門面,開了一家主營本地家常菜的小餐館,取名“衛民飯莊”。
我江衛民,沒什么大本事,但自認還是有幾分小聰明的。
起初的生意還算不錯,靠著實在的用料和還過得去的口味,也籠絡了一批街坊鄰居作為回頭客。
但好景不長。
這兩年,周圍的商業街越建越多,各種裝修精美、噱頭十足的新式餐廳層出不窮。我的這個“衛民飯莊”,就像一個跟不上時代的老頭子,漸漸地,被食客們遺忘了。
生意一落千丈。
每天的營業額,連付水電和房租都捉襟見肘。
為了留住客人,我咬著牙不漲價,還搞各種打折。結果是,越賣越虧,越虧越賣。
很快,我不僅賠光了所有的積蓄,還開始拖欠供應商的貨款。
起初,人家還看在多年合作的情分上,讓我緩一-緩。
但日子久了,誰家都不是開銀行的。
催債的電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來。
直到那個炎熱的夏日午后,一輛面包車“吱”的一聲,停在了我的飯館門口。
車上下來四個壯漢,為首的那個,是給我供應海鮮的“王老板”。
他二話不說,帶著人就沖進了我的店里,把正在吃飯的唯一一桌客人嚇跑了。
“江衛民!”王老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滿臉橫肉都在顫抖,“欠我的八萬塊錢,今天要是再不給,我把你這店給你砸了!”
我陪著笑臉,遞上一根煙:“王哥,王哥,消消氣。再寬限我幾天,就幾天。我正在想辦法,錢馬上就到位了。”
他一把打開我的手,指著我的鼻子罵,“這話你跟我說八遍了!我今天就把話撂這兒,要么給錢,要么我讓人把你店里的桌子椅子,全搬走抵債!”
正是飯點,街上人來人往。
門口很快就圍了一圈看熱鬧的街坊鄰居。他們對著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我感覺自己的臉,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樣,燒得滾燙。
我江衛民,活了半輩子,什么時候受過這種被人堵在門口指著鼻子罵的羞辱?
我的尊嚴,在那一刻,被踩在地上,碾得粉碎。
最后,還是老婆哭著求情,又找鄰居借了五千塊錢先還上,那幫人才罵罵咧咧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空無一人的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煙霧彌漫中,我看著那些空蕩蕩的桌椅,感覺自己的人生,就像這個飯館一樣,走到了絕路。
老婆和我大吵了一架,哭著說我不是做生意的料,當初就不該逞能。
“江衛民,我們把店盤出去吧!我不求你大富大貴,我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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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出去?”我把煙頭狠狠地按在煙灰缸里,“盤出去我們喝西北風去?我告訴你們,只要我江衛民還有一口氣,這個店就得開下去!”
兒子下學期的學費,還不知道在哪兒。
我四處打電話借錢,可親戚朋友能借的,早就借遍了。如今一聽我開口,不是說手頭緊,就是干脆不接電話。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
我不能就這么算了。
第二天,我把身上僅剩的幾百塊錢揣進口袋,又從老婆那里拿了她準備買菜的二百塊,湊了一千塊錢,去了一個地方。
那是我一個發小的場子,他在郊區開了個小規模的地下賭場。
我不是去賭。
我是去找他,劉兵。我們倆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他后來混社會,一直跟我說,有事就找他。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張牌桌上,叼著雪茄,面前堆著小山一樣的籌碼。
看到我,他挺高興,招呼我過去。
“喲,衛民,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
我把他拉到一邊,把我的情況跟他說了,話里話外,是想從他這里借點錢周轉。
“借錢?”劉兵吐出一口煙,瞇著眼睛看我,“衛民,不是哥不幫你。你也知道,我們這行,錢都是流動的,今天進來,明天就出去了。我這兒……還真沒多少現錢。”
我的心,涼了半截。
“不過,”他話鋒一轉,指了指牌桌,“哥給你指條明路。你不是缺錢嗎?來,玩兩把。憑你的腦子,贏個十萬八萬的,不跟玩兒一樣?”
他不由分說,把我按在了牌桌上,又給我兌換了一千塊錢的籌碼。
“玩玩,就當陪哥了。”
我看著牌桌上那些因為輸贏而表情扭曲的臉,心里直打鼓。
我不會賭。
但我被劉兵架在那兒,下不來臺。
而且,我心里也確實存了一絲僥g幸。萬一呢?萬一真像他說的那樣,贏了呢?
第一把,我贏了。一千變成了兩千。
第二把,我又贏了。兩千變成了四千。
我的心開始狂跳,血液都涌上了頭頂。那種不勞而獲的快感,像毒品一樣,迅速麻痹了我的理智。
我開始主動下注。
輸。
贏。
再輸。
不到一個小時,我面前的籌碼,不僅輸光了,我還倒欠了劉兵五千塊錢。
“衛民啊,”劉兵拍著我的肩膀,臉上還是那副笑呵呵的樣子,“手氣不好啊。沒事,今天先這樣。這五千塊錢,哥不催你。你什么時候有錢了,什么時候再給。”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那個煙霧繚的和充滿欲望的地方。
外面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不僅一分錢沒借到,還又多了一筆債。
我像一個游魂,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該去哪里,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徹夜未眠,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
就在我被巨大的絕望和羞恥感折磨得快要瘋掉的時候,一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劃破了我腦海中的黑暗。
母親臨終前的話,又一次清晰地響了起來。
“……到了山窮水盡、活不下去、要丟掉臉面的時候……”
我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現在,不就是那個時候嗎?
我被逼到了墻角,我活不下去了,我的臉面,已經丟盡了!
我需要錢!
我需要那筆錢!
不僅僅是為了還債,更是為了奪回我那所剩無幾的、被踩在腳下的尊嚴!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心里迅速成型。
去找亞菲!
把媽留下的那筆錢拿出來!
那是我的救命錢!
我是在亞菲的辦公室里找到她的。
彼時,她已經是一家區級單位的副職領導。辦公室寬敞明亮,窗外是修剪整齊的草坪。
我站在門口,看著她穿著一身筆挺的制服,坐在那張看起來比我飯館的桌子還大的辦公桌后面,正低頭審閱著文件。
那一刻,一種強烈的、混雜著自卑和嫉妒的情緒,再次涌上我的心頭。
我們是同一個爹媽生的,可我們的人生,為什么差距這么大?
她聽見動靜,抬起頭,看到是我,有些驚訝。
“哥?你怎么來了?有事嗎?”
我走了進去,沒有坐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她辦公桌前。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要在自己妹妹面前,低下那顆高傲的頭顱。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飯館遇到的困境,把被人上門逼債的羞辱,都說了出來。
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但說到最后,聲音還是忍不住帶上了幾分顫抖和哽咽。
亞菲靜靜地聽著,眉頭越皺越緊。
等我說完,她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哥,需要多少錢?”
我心中一喜,以為有門。
“不多,先給我十萬就行。我把債還了,再留點本錢,把店重新整整。”
亞菲的表情卻變得嚴肅起來。
“哥,錢我可以幫你湊。我這里有幾萬,再找衛國衛東他們湊湊,十萬塊錢,沒問題。”
我愣住了。
“湊?亞菲,你什么意思?”我盯著她,“媽……媽不是留了一筆錢嗎?你直接把那張卡給我就行了。”
亞菲搖了搖頭,眼神變得和一年前一樣銳利。
“不行。”
這兩個字,像兩根鋼針,狠狠地扎進了我的心臟。
“為什么不行?!”我壓抑著的情緒,瞬間就被點燃了,“媽不是說了嗎?那是救命錢!我現在就是命懸一線!我活不下去了!”
“哥,你冷靜點!”亞菲站了起來,“媽的原話是,‘到了山窮水盡、活不下去、要丟掉臉面的時候’!那筆錢,是用來保住咱們江家人最后的體面和尊嚴的,不是給你拿去做生意周轉的!”
“我現在就是沒臉面了!我還有什么尊嚴?!”我被她的話徹底激怒了,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在你眼里,我江衛民開個小破飯館就是不務正業,我賠了錢就是活該,就沒資格動那筆錢,是不是?!”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我死死地瞪著她,積壓了一年多的怨氣,在這一刻全面爆發,“安杰……不,咱媽!她到死都瞧不起我這個沒出息的長子!她覺得我干什么都干不成!所以她把錢交給你,不交給我!你也一樣!你也瞧不起我!”
“江衛民!你簡直不可理喻!”亞菲也動了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媽那是偏心嗎?那是了解你!她知道你是什么性格!這筆錢要是交到你手上,不出三天就讓你折騰光了!”
“我折騰光了也比放在你那兒發霉強!江亞菲,我今天就把話說明白了,那筆錢,不是你一個人的!是我們五個人的!你憑什么一個人攥著不放?你是不是就想獨吞了?!”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臉上。
是亞菲打的。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她也愣住了,舉著的手在微微發抖,眼圈瞬間就紅了。
“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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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兄妹倆的爭吵,驚動了外面的人。
很快,衛國、衛東、亞寧都接到了電話,匆匆趕了過來。
亞菲的辦公室,瞬間變成了江家的“家庭批斗會”。
衛國黑著臉,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訓斥我。衛東則勸著亞菲,讓她別跟我一般見識。亞寧和姑姑德華抱著哭泣的亞菲,不停地安慰。
整個場面,亂成了一鍋粥。
所有人都覺得是我在無理取鬧。
“亞菲啊,”一向疼我的姑姑德華,也抹著眼淚,走過來勸她,“他畢竟是你親哥啊!他現在遇到難處了,你就……你就幫幫他吧。那錢,你媽留著,不就是為了應急的嗎?”
所有人的壓力,都壓向了亞菲。
我看著她,看著這個被眾人包圍、孤立無援的妹妹。
我心里沒有一絲愧疚,反而有一種病態的快感。
我就是要逼她。
逼她把那張卡交出來。
我走到她面前,看著她通紅的眼睛。
然后,我“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亞菲,算哥求你了。”
這一跪,像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徹底擊潰了亞菲的心理防線。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我,臉上血色盡褪,身體晃了一下,險些摔倒。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里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失望。
“好。”
她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她轉身,拉開抽屜,從最里面的一個鐵盒子里,拿出了那個用白色手帕包裹著的東西。
她走回來,把那張卡,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
“我給你!”
她的聲音沙啞而冰冷。
“但不是給你一個人!我們一起去查!當著衛國衛東的面,把賬查清楚!”
她頓了頓,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
“查完了,錢,你拿走。但從今往后,媽的這份心意,咱們這個家,就斷了!”
最終,去銀行的,是我們三個人。
我,江衛民。
亞菲,江亞菲。
還有作為“中間人”和“公證人”的二弟,江衛國。
衛東要開會,亞寧要上課,姑姑說她看著心煩,不去了。父親從始至終沒有表態,只是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抽著煙,看著窗外。
我們開著衛國的車,一路無話。
車里的氣氛,壓抑得像一塊冰。
我坐在副駕駛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心里憋著一股氣。
這股氣里,有即將解決燃眉之急的僥幸,有一種“看吧,我才是對的”的執拗,更有一種即將揭開謎底的、報復性的快感。
我斷定,那張卡里,至少有幾十萬。
那是母親安杰,一個“資本家大小姐”,一輩子攢下的體己錢。她那么精明,那么會算計,不可能沒給自己留條后路。
她把錢只給亞菲,就是偏心,就是不信任我們這幾個兒子。
今天,我就要把這個事實,血淋淋地擺在所有人面前。
銀行到了。
我們走進那個人來人往、嘈雜喧囂的大廳。衛國找了個地方停車,我和亞菲先走了進去。
“去柜臺還是ATM?”我問她。
“ATM吧,快。”亞菲的聲音依舊冰冷,她似乎連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我走到一臺自動柜員機前,深吸一口氣,將那張被全家猜忌、爭吵了一年多的銀行卡,插進了卡槽里。
屏幕亮起,提示輸入密碼。
我回頭看向亞菲。
她站在我身后兩步遠的地方,抱著胳膊,面無表情地報出了一串數字。
是她的生日。
我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屬鍵盤上頓了頓。
果然。
連密碼都是她的生日。
我心里冷哼一聲,按下了那六個數字,然后重重地,按下了“查詢余額”那個綠色的確認鍵。
屏幕閃了一下,然后,一行數字,清晰地顯示了出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我整個人瞬間僵在了原地,眼睛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行數字,腦子里一片空白。
屏幕上的余額顯示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