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總,這是最后一位候選人,王思明,清華畢業的高材生。”
我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他正對我露出謙卑而自信的微笑。
九年了,他頂著我的分數,走在我夢寐以求的道路上,過得光鮮亮麗。
而我,從泥濘中爬起,終于坐到了這張可以決定他命運的桌子后面。
“清華……”我靠在椅背上,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規律的輕響,“我對你們那一屆印象很深。王先生,我們聊點別的。”
我身體前傾,目光鎖定他,一字一句地問:
“九年前,江城理科高考的語文作文題是《面具與真實》。你,還記得自己寫了什么嗎?”
01
九年前,江城第一醫院鋪著慘白瓷磚的走廊盡頭。
濃郁的消毒水氣味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刺鼻的化學味道。
母親獨自坐在冰冷的金屬長椅上。
她的雙手死死抓著一張剛剛打印出來的繳費通知單,那張薄薄的紙被她攥得起了皺。
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呈現出一種僵硬的慘白。
她的整個背影都佝僂著,仿佛被那幾行觸目驚心的黑色數字徹底壓垮了。
“周然,你爸……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
主治醫生的話語很輕,語氣里帶著職業性的惋惜。
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沉重的鐵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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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王建國工廠里的老技術員。
為了保住工廠一筆至關重要的海外訂單,他在明知三號沖壓設備存在嚴重安全隱患的情況下,選擇了冒險進行違規操作。
那臺機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在那一天下午三點零七分,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父親被巨大力量擊中后發出的痛苦悶哼。
以及周圍工友們瞬間爆發出的一片驚慌失措的呼喊。
王建國那筆價值數百萬的訂單,最終是保住了。
我父親的第三節腰椎,粉碎性骨折。
王建國是在事故發生的第二天下午來到醫院的。
他拎著一個包裝精美、碩大無比的進口果籃。
他一走進病房,就徑直走到我的身邊,伸出肥厚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關切與沉痛,仿佛受傷的是他的親人。
“小然啊,你爸是為了廠子才出的事,我王建國不是那種不講情義的人。”
他把那個與病房環境格格不入的果籃放在床頭柜上,然后從他隨身的真皮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沓文件。
“這是廠里幾個老師傅的證詞,他們都看見了,是你爸自己操作失誤,沒有遵守安全規程。”
他說話時,刻意把聲音壓得很低,但那股不容置疑的威脅意味,卻清晰地傳遞了過來。
“如果按照正規的工傷程序走,事故定性為個人主要責任,廠里最多也就承擔一個基礎的醫療費用。”
我抬起頭,死死地盯著他那張寫滿精明算計的臉,沒有說話。
“但是,”他話鋒一轉,臉上的沉痛瞬間被一抹虛偽的笑容取代。
“我個人,非常同情你們家的遭遇。所以我決定,我個人愿意承擔你父親所有的治療費用。”
“包括后續去上海請最好的骨科專家,用最好的進口藥,做最全面的康復治療。”
他頓了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我身上來回掃視,那眼神不像在看一個晚輩,更像是在審視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
“作為回報,我只需要你幫我一個小小的忙。”
那天晚上,在醫院附近一家名為“靜心閣”的茶館包間里,他把那個“小小的忙”擺在了桌面上。
“我兒子思明,你也認識,從小在一個學校長大的。”
王建國熟練地用開水沖洗著一套紫砂茶具,動作行云流水。
“這孩子,聰明勁都長到別處去了,就是學習……不太開竅。”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鐵觀音。
“再過兩個月就高考了,就他那個成績,別說一本,上個像樣點的三本都懸。”
“我想讓你,替他去考。”
茶杯與茶托碰撞,發出了一聲清脆的聲響,在過分寂靜的包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抬起眼皮,看著我,慢悠悠地吐出了最后的目標。
“目標,清華。”
我端起面前的那杯茶,滾燙的茶水瞬間灼痛了我的手掌。
我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麻木了。
“王總,這是犯法的。”我的聲音沙啞干澀,像被砂紙打磨過。
“周然,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王建國笑了,露出一口因為常年抽煙而被熏得微黃的牙齒。
“聰明人,應該知道怎么做出最有利的選擇。”
他將一杯茶推到我的面前,茶水的香氣混雜著他身上古龍水的味道,讓我感到一陣惡心。
“選擇有兩條路。”
“第一條路,你拒絕我。我們公事公辦,你父親定性為工傷個人責任,拿到幾萬塊基礎賠償,然后躺在床上,未來一片灰暗。”
“第二條路,你答應我。”
“你父親立刻被送到上海最好的醫院,接受最好的治療。同時,我再給你們家一筆錢,一筆足夠你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錢。”
他身體前傾,湊近我,聲音里充滿了誘惑與壓迫。
“你只是犧牲一次考試,一個虛名而已。換來的,是你全家的安穩,是你父親重新站起來的希望。”
他站起身,走到我的身后,那只肥厚的手再次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
“我需要你,周然。這也是在幫你自己。”
這不是請求,更不是商量。
這是包裹著糖衣的命令,是懸崖邊上唯一的選擇。
我低著頭,死死地看著杯中那幾片慢慢舒展開的茶葉。
它們在滾燙的開水中無力地沉浮,像極了我此刻的命運。
漫長的沉默后,我聽見自己用一種陌生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
“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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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六十天,我在這個世界上人間蒸發了。
我的同學和老師們聽到的版本是,我因為壓力過大,精神衰弱,需要休學在家靜養。
實際上,我被王建國用一輛黑色的奔馳,送到了位于城市遠郊的一棟獨棟別墅里。
這里非常安靜,院墻很高,與外界幾乎完全隔絕。
一個沉默寡言的阿姨負責我的一日三餐。
我的房間里,那張巨大的書桌上,堆滿了最新、最全的復習資料和各地的模擬試卷。
物質上,我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優待。
精神上,我卻像一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戴上了沉重的枷鎖。
每一次的內部模擬考,我的分數都穩定在七百分以上。
王建國每隔幾天就會親自過來一趟,拿著成績單,滿意地拍著我的肩膀,反復說著同樣的話。
“好樣的,小然,沒看錯你,絕對沒看錯你。”
他的兒子王思明,也偶爾會來。
他總是穿著我叫不出牌子的名牌T恤和限量款球鞋,懶洋洋地靠在我的房門框上。
他用一種混合著嫉妒、輕蔑和一絲無法掩飾的愧疚的復雜眼神看著我。
“喂,書呆子,這次又考了多少?別太拼命了,考得上就行,考太高了,我壓力也大。”
我從來不回答他的話,只是低頭做著我的題。
他便會覺得無趣,嘟囔一句“沒勁”,然后悻悻地離開。
我能清楚地感覺到,他既希望我考出一個讓他能在朋友面前炫耀的高分,又發自內心地嫉妒我能如此輕易地做到他耗盡心力也永遠無法企及的事情。
02
高考那天,六月的江城,天氣悶熱得像一個巨大的蒸籠。
我拿著那張貼著王思明照片,寫著王思明名字的準考證,走進了江城一中的考場。
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
考生們的喧嘩,家長們的叮囑,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
監考老師在校門口核對照片和本人時,拿著我的準考證,又抬頭看看我,皺起了眉頭。
我的心臟在那一瞬間漏跳了一拍,但我強迫自己臉上保持著平靜,甚至露出一個略帶緊張的微笑。
他最終還是揮了揮手,讓我進去了。
我坐在那個本該屬于王思明的位置上,冷靜地拆開試卷袋,答著每一道題。
我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個瘋狂而執拗的念頭。
我要考出一個高到讓他永遠都配不上的分數。
我要讓這份恥辱,像滾燙的烙鐵一樣,深深地烙在他的身上,讓他一輩子都無法擺脫。
當看到語文作文的題目是《面具與真實》時,我握著筆,停頓了很久。
我的腦海里,飛速閃過了醫院里父親痛苦扭曲的臉。
閃過了王建國那張寫滿虛偽和算計的笑臉。
閃過了王思明那副輕蔑又懦弱的嘴臉。
然后,我下筆了。
成績公布那天,王建國親自開著他那輛奔馳來接我。
車上,他激動得滿臉通紅,和平日里那個沉穩的形象判若兩人。
“702分!小然,702分!全省排名前五十!”
他一邊開車,一邊用力地拍打著方向盤,發泄著心中的狂喜。
“清華,穩了!我兒子的清華,這次是穩穩的了!”
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我兒子”,這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進了我的耳朵。
當晚,王建國在他那棟可以俯瞰整個江景的豪宅里,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慶祝宴會。
賓客盈門,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所有人都像眾星捧月一樣圍著王思明。
各種各樣的恭維和吹捧,像潮水一樣向他涌去。
“狀元之才!”
“虎父無犬子啊,老王你有福氣!”
“我們家孩子要是有思明一半出息,我做夢都要笑醒了!”
王思明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的筆挺西裝,笨拙而又得意地應付著親戚朋友們的吹捧,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虛榮和滿足。
而我,這個真正的“功臣”,被安排在了最角落的一張桌子上。
同桌的,是幾個王家的遠房親戚,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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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進行到一半,王建國端著酒杯走了過來。
他湊到我的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小然,你辛苦了,是我們家的大功臣。”
他不動聲色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塞進了我的手里。
“密碼是六個八,里面有五十萬,比之前說好的多二十萬。”
“拿著這筆錢,去南方讀個好點的學校,以后肯定會有出息的。”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打發一個完成了任務、并且表現出色的下人。
我緊緊地攥著那張冰冷的銀行卡,堅硬的塑料邊緣深深地掐進了我的掌心,傳來一陣刺痛。
宴會結束時,我沒有和任何人告別,獨自離開了那棟燈火輝煌的豪宅。
我直接去了火車站,用口袋里僅剩的一點現金,買了一張去最南方的城市廣州的硬座票。
火車緩緩開動時,我看著窗外這座生我養我的城市,在視野中慢慢變小,最終消失在夜色里。
我沒有回頭。
我用那張卡里的錢,給父親在上海最好的康復醫院辦理了入院手續。
剩下的,我全部轉給了母親。
然后,我帶著幾件換洗的衣服,踏進了廣州一所普通一本大學的校門。
我選擇了最熱門,也是最辛苦的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
開學第一天,宿舍里的三個室友都在興奮地討論著未來的大學生活。
他們談論著哪個系的女生最漂亮,哪個社團最有趣,哪家網吧的機器配置最高。
我默默地鋪好自己的床鋪,然后拿起一本《C語言程序設計》,去了圖書館。
從那天起,圖書館三樓的自習區和教學樓五樓的計算機房,成了我大學四年的全部世界。
當室友們在宿舍里為了游戲里的裝備而徹夜狂歡時,我在圖書館里啃著厚厚的《算法導論》。
當他們在校園的林蔭道上和心儀的女生花前月下時,我在機房里對著滿屏的代碼,調試著一個又一個的BUG。
當他們為了期末考試不掛科而通宵抱佛腳時,我已經在美國計算機協會舉辦的國際大學生程序設計競賽中,拿到了亞洲區的金牌。
我很少說話,幾乎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
我成了系里最沉默,也最神秘的一個人。
所有人都知道我成績好得嚇人,但沒人知道我為什么這么拼命。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702分的恥辱,像一根無形的鞭子,每天都在抽打著我。
它時刻提醒著我,我的人生是被偷走的,我必須靠自己的雙手,百倍、千倍地把它贏回來。
大學四年,我的簡歷被各種國內外的獎項、高分績點和數個復雜的項目經驗,武裝到了牙齒。
畢業那年,我拒絕了所有國企、銀行和事業單位拋來的橄欖枝。
我選擇加入了當時還處于創業初期,辦公室還在一個破舊寫字樓里的互聯網公司——“星河科技”。
我從最底層的程序員做起。
我的直屬上司分派任務時,總是把那些最難、最緊急、最沒人愿意接的燙手山芋扔給我。
我不抱怨,也不辯解,只是默默地接過來,然后完成它。
我的代碼,永遠是整個團隊里最簡潔、最高效、BUG最少的。
加班對我來說不是工作,而是生活本身。
無數個深夜,當整棟辦公樓都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靜時,只有我工位上的那盞臺燈,還亮著。
我不是在拼命。
我是在追趕那個九年前被偷走的,本該意氣風發的自己。
入職第二年,公司賴以生存的核心產品“星河資訊”的用戶增長陷入了嚴重的瓶頸。
后臺的推薦算法精準度極低,用戶點開APP后,劃不了幾下就因為內容乏味而退出,導致次日留存率持續走低。
整個技術團隊被這個問題困擾了整整三個月,嘗試了各種方案,都毫無進展。
當時的我,還只是算法小組里的一個普通程序員。
我利用所有的下班時間和周末,把自己關在出租屋里,花了三個星期,從零開始,推翻了原有的算法架構,建立了一個全新的多目標深度學習推薦模型。
我將我的完整方案、代碼實現和基于公司脫敏數據的模擬測試報告,整理成一份詳細的文檔,用郵件直接發給了公司的技術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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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九點,我被總監的助理叫進了他的辦公室。
一周后,我被破格任命為“推薦算法優化專項項目”的負責人。
我帶著一個臨時組建的五人小組,在公司旁邊租的酒店房間里,沒日沒夜地封閉開發了整整兩個月。
新算法上線那天,所有人都緊張地盯著后臺的數據大盤。
產品的次日留存率,從原來的百分之二十八,飆升到了百分之四十三。
一個月后,這個數字穩定在了百分之五十以上。
公司的用戶量開始進入爆炸式增長階段。
在年底的慶功會上,公司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親自端著酒杯走到我的面前。
“周然,你是我們星河科技的大功臣。”
同樣的話,九年前我也聽過。
但這一次,我坦然地舉起了自己的酒杯,和他重重地碰了一下。
這個功勞,完完全全,只屬于我周然自己。
憑借這個項目的巨大成功,我連升三級,從一個普通程序員,變成了算法部的核心骨干。
接下來的幾年,我主導了公司數個最關鍵的技術項目。
從支撐公司廣告業務的精準投放系統,到后來大火的圖像識別和自然語言處理。
再到如今最前沿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領域。
我用一個個無可辯駁的技術成果和為公司帶來的巨大利潤,為自己鋪就了一條無可阻擋的晉升之路。
我不善交際,不懂奉承,也從不參與任何辦公室政治。
我的代碼和項目成果,就是我最硬的社交貨幣。
03
九年后,我二十七歲。
我正式被任命為星河科技最年輕的部門總監,負責公司最核心、最重要的人工智能算法部。
我的手下,帶領著一個近百人的精英團隊。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畢業于國內外的頂尖名校,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我擁有這個團隊所有崗位的最終招聘決定權。
我的辦公室,在公司新總部大樓的頂層,第五十八層。
我有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窗。
從這里,可以俯瞰這座繁華都市的所有街道和建筑,看它們在腳下匯成一片鋼鐵洪流。
我終于靠自己的力量,站到了金字塔的頂端。
我偶爾,也會在某個加班到深夜的時刻,想起王思明。
我想象著他頂著清華大學的光環,過著怎樣的人生。
我以為,我們的人生就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再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直到那天下午。
我的部門需要招聘一名高級產品經理。
這個職位非常關鍵,他需要成為我手下這群技術天才和公司市場端之間的橋梁。
他不僅需要有極其敏銳的市場嗅覺,還需要有足夠深厚的技術理解力,以便能和我的工程師們用同一種語言對話。
所以,我給人力資源部的要求是,優先考慮有頂尖院校理工科背景的候選人。
人力資源部的效率很高,經過幾輪篩選后,一份包含三位候選人的終面名單,送到了我的辦公桌上。
我隨意地翻看著。
第一個,麻省理工學院計算機碩士。
第二個,斯坦福大學人工智能方向博士。
每一個名字背后,都是一份金光閃閃、無可挑剔的履歷。
突然,我的手指在翻動鼠標滾輪時,停住了。
名單的最后,一個名字讓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王思明。
簡歷上的照片,就是他。
比九年前成熟了許多,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但眉眼間的神態,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畢業院校那一欄,赫然印著“清華大學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學士”這幾個無比刺眼的字。
他的工作經歷看起來很漂亮,甚至可以說是一帆風順。
在幾家二線的互聯網公司輾轉,職位從最基礎的產品專員,一路做到了產品總監。
我盯著那個名字,足足看了一分鐘。
九年的隱忍、汗水、不甘和憤怒,在這一刻,全部從記憶的深處翻涌上來。
最終,這些洶涌的情緒,都化作了一種冰冷的、近乎愉悅的平靜。
我合上電腦,拿起了桌上的內線電話。
“琳達,下午三點的高級產品經理終面,安排在我的辦公室。”
“讓前面兩位候選人按原計劃去三號會議室,最后一位,我親自來面。”
助理琳達在電話那頭有些意外,但還是用她一貫專業的語氣回答:“好的,周總。”
掛掉電話,我站起身,慢慢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陽光正好,萬里無云。
我等待了九年的獵物,終于自己走進了獵場。
下午三點差五分,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
“周總,王先生到了。”助理琳達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讓他進來。”我的聲音平靜無波。
辦公室那扇厚重的實木門被推開。
王思明走了進來。
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灰色西裝,戴著一副斯文的金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甚至能聞到淡淡的發膠味道。
他的臉上掛著職業而又自信的微笑,比九年前那個在別墅里靠著門框的少年,看起來要體面和成熟太多。
他顯然沒有認出我。
九年的奮斗與磨礪,早已將我從一個瘦弱蒼白的少年,變成了一個眼神銳利、氣質沉穩的部門負責人。
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一個比他年輕,但職位比他高的面試官。
“周總,您好,我是王思明,這是我的簡歷。”
他雙手將一份打印精美的簡歷遞到我的面前,身體微微躬身,姿態放得很低,充滿了對權力的敬畏。
我沒有伸手去接,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對面的那把訪客椅。
“坐。”
我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他略微有些尷尬地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收回簡歷,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只坐了椅子的前三分之一,腰板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副隨時準備接受檢閱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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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生,不用緊張,我們就像朋友一樣,隨便聊聊。”
我身體向后,完全靠在寬大舒適的人體工學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擺出一個放松而又強勢的姿態。
“先介紹一下你過往的工作經歷里,你個人覺得最成功的一個項目吧。”
這是一個再標準不過的面試開場白。
王思明聽到這個問題,明顯松了一口氣,這顯然是在他精心準備的范圍之內。
他清了清嗓子,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自信的笑容,開始侃侃而談。
“周總,我之前在‘速影科技’擔任產品總監時,曾獨立主導過一款短視頻產品的冷啟動和用戶增長項目。”
“當時我們面臨著激烈的市場競爭,但我們團隊通過對用戶畫像的精準定位,敏銳地抓住了當時還是一片藍海的下沉市場流量紅利。”
“并且,我們創新性地設計了一套以社交裂變為核心的用戶增長飛輪……”
他的嘴里,不斷地冒出各種時髦的、聽起來高深莫測的互聯網行業黑話。
“深度賦能”、“用戶心智”、“重塑認知”、“打造行業護城河”、“完成商業生態閉環”。
他講得非常流利,語速不快不慢,邏輯聽起來也似乎無懈可擊,像一個已經排練過無數遍的演員,在舞臺上背誦著他最熟悉的臺詞。
我沒有打斷他,只是靜靜地聽著。
我甚至沒有去看他,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窗外。
偶爾,我會輕輕地點點頭,給他一種我在認真傾聽并且表示認可的錯覺。
他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講了足足有十分鐘,講得口干舌燥。
終于,他停了下來,滿懷期待地看著我,等待著我的提問和贊許。
我沒有就他所說的那個天花亂墜的項目,提出任何一個細節問題。
因為我知道,那些光鮮亮麗的數據和聽起來激動人心的成功故事背后,真正的核心工作,不可能是由他來完成的。
我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身體微微前傾,十指交叉,輕輕地放在桌面上。
“你的履歷非常出色,王先生。”
“清華大學的教育背景,是你職業生涯一個非常好的基石。”
“可以說,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都始于那里,不是嗎?”
我看著他,語氣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王思明的臉上依然保持著那種職業化的微笑,但他的眼神里,已經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我微笑著,像一個即將揭開魔術謎底的魔術師,問出了那個我已經在心里演練了九年,演練了無數遍的問題。
“我記得,九年前,江城理科高考的語文作文題,是《面具與真實》,一個很有哲學思辨性的話題。”
“時間已經過去這么久了,不知道你現在,對這個題目有什么新的感悟?”
王思明的笑容,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瞬間僵在了臉上。
這個問題,顯然超出了他所有精心準備的面試話術的范圍。
它不考察你的業務能力,不考察你的項目經驗,也不考察你的管理水平。
它拷問的,是一個人的真實思考和真實經歷。
對于一個正常人來說,這或許只是一個有些刁鉆的開放性問題。
但對于王思明,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個他永遠也無法掙脫的陷阱。
因為他的人生,他的一切,都建立在一副不屬于他的面具之上。
我看到他的眼神開始慌亂地游移,不敢與我對視。
我看到他額頭上,開始有細微的汗珠滲出。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用一些空洞的、陳詞濫調的哲學概念來搪塞過去。
“呃……周總,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深度。”
“我覺得……它探討的是……是人的社會屬性和自然屬性之間的辯證統一關系……”
“我們每一個人,在社會上生存,都不可避免地要戴上……一些面具……這其實是為了更好地適應環境,也是一種……一種成熟的標志……”
他的話語空洞、干澀,毫無邏輯,顛三倒四,像一個考試時被老師抓到作弊,正在拼命狡辯的小學生。
我沒有等他說完。
我直接打斷了他。
我用一種平靜到近乎冷酷的語調,說出了一段話。
我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破了他虛弱的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