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開在非洲的“中國減貧經驗課”

2025年11月18日，安哥拉，中國人民大學代表團與安哥拉天主教大學專家學者在場外合影留念。主辦方供圖

“我們不是來輸出一個現成的中國答案的。”今年11月，中國人民大學“中華人民共和國脫貧攻堅史”系列調研訪談項目團隊第三次赴非洲開展交流訪問期間，中國人民大學應用經濟學院副教授陳佳瑩說。

作為教師代表，她已連續第三年來到安哥拉開展學術交流。在她看來，盡管當地數字基礎設施仍在完善之中，但這并不妨礙青年群體思考人工智能的未來。近日，她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采訪時說：“此行的目的之一，是通過在技術議題上尋找共同語言，深化中非之間的交流互鑒。”

“中國經驗是可以對照的‘高山’”

安哥拉位于非洲大陸西南部，西瀕大西洋，有“春天國度”之稱。近年來，這個資源型國家正努力在石油之外尋找新的發展路徑。

從首都羅安達市中心驅車向外，一所大學校園靜靜坐落在城市邊緣。一場看似尋常的課堂交流，成為中非對話的切入口。

教室里，中國人民大學和平與發展學院講師劉松瑞剛翻到下一頁PPT，就被接連舉起的手打斷，很難一口氣講完一整頁內容。

當屏幕上出現中國農業無人機在田間作業的畫面時，安哥拉學生頻頻舉手發問，驚嘆于中國農業科技發展的速度：這是什么設備？如何操作？能發揮什么作用？劉松瑞一次次停下來回應，原本按部就班的授課節奏，被現場熱烈的討論不斷打斷。

這是劉松瑞首次來到安哥拉。與他在國內課堂上習以為常的教學場景不同，在這里，無人機不再只是一個教學案例，而被學生們視作可能改變當地農業現實的一種工具。

“在中國，無人機已經是一種相對成熟的農業裝備；但在安哥拉，它卻成為一種‘跨越式選擇’，為當地農業提供飛速發展的可能性。”劉松瑞說。

安哥拉經濟長期依賴石油出口。近年來，當地將農業視為實現產業多元化的重要方向，但現實基礎并不理想：農業機械化率僅約6%，大量土地因缺乏灌溉、電力和農機設備而長期閑置。相比價格高昂、對配套條件要求較高的大型農機，中國農業無人機成本相對較低，更適合以小農戶為主、地形復雜的當地農業結構。

在劉松瑞看來，課堂上的提問既包含對技術細節的好奇，也折射出對中國發展路徑的追問。“他們并不是在聽一堂‘技術課’，而是在尋找解決方案。”他說，這種提問背后，也體現出當地對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的濃厚興趣。

“中國在制定長期發展戰略等方面積累了寶貴經驗，其取得的發展成就為安哥拉提供了重要借鑒。”會場上，安哥拉人民解放運動中央干部政策書記布拉甘薩說。

這種強烈的“現實觸感”，同樣是陳佳瑩此行最深的感受之一。在多場講座與交流中，她圍繞中國減貧實踐、人工智能普惠化發展等議題，介紹了相關政策理念及其現實成效。在她看來，“中國經驗”并非一種可以直接移植的模板，而更像是一座“可以對照的高山”。

長期從事中非學術交流研究的陳佳瑩注意到，一些非洲學者會主動閱讀中國政治家的著作，并就其中的具體表述向中方學者請教理解方式。在訪華期間，他們還會嘗試使用中國的DeepSeek、淘寶等數字產品，試圖更貼近地理解中國城市社會的運行方式。

正因如此，人工智能和數字經濟成為今年交流中被反復提及的話題。調研顯示，一些安哥拉學生對生成式人工智能并不陌生，并對中國人工智能的發展路徑表現出濃厚興趣。有超過60%的安哥拉年輕人每天都會使用人工智能工具，其中有27.86%經常使用DeepSeek。

“數字基礎設施不完善，并不意味著對技術變革不敏感。”陳佳瑩說。她注意到，安哥拉青年對未來五年中國經濟發展的預期普遍較高，也對中非合作寄予厚望。但這種期待，并非希望簡單復制中國模式，而是希望從中國的發展經驗中，尋找契合自身國情的現實路徑。

“他們同樣面臨技術變革和國際環境變化的雙重挑戰。我們能做的，是把中國的實踐擺出來，讓他們自己判斷哪些經驗可以被吸收和轉化。”她說。

“技術落地很重要”

產業鏈的發展，最終要落在“人”身上。

在安哥拉的交流現場，這一點被反復印證。中非產業鏈合作在推進道路、電力、通信等基礎設施建設的同時，也將更多目光投向人才培養。通過職業教育和技術培訓，幫助當地逐步建立起具備獨立生產和加工能力的產業隊伍。

劉松瑞在非洲的多場交流中，反復感受到這種現實關切。“很多時候，大家問的并不是技術本身有多先進，而是它能不能真正用起來。”他說。

在他看來，任何先進技術要發揮作用，關鍵不在設備，而在是否嵌入一整套可持續的人才制度和服務體系。“政府需要明確政策支持方向，企業要形成長期投入機制，本地的服務體系也必須同步建立。”劉松瑞說，“這些往往與技術本身同樣關鍵。”

“高質量發展離不開持續投入和系統支撐。”安哥拉天主教大學校長德阿松桑也指出，這需要更多知識積累和人才培養，加強機構合作，促進工業文化建設，并推動科學研究、技術進步與創新。

但現實并不總是順利。劉松瑞指出，以農業無人機為例，部分中國品牌已通過代理進入安哥拉市場，但推廣過程并不容易。一方面，盡管設備在中國已處于相對低價區間，但對當地農戶而言仍是一筆不小的投入；另一方面，電力供應、維修能力和配套服務尚不完善，成為技術普及的現實“瓶頸”。

“科研人員并不能解決‘最后一公里’的問題。”劉松瑞直言，“真正能把技術用起來的，往往是扎根當地的中資企業。他們一邊做生意，一邊培訓農戶，只有形成可持續的商業模式，技術應用才能真正扎下去。”

陳佳瑩也注意到，在通信等領域，一些中資企業已經開始通過系統化培訓，逐步培養起本地工程技術人員。“在整體人力資本相對匱乏的背景下，這種‘帶著干、教著學’的方式尤為重要。”她說。

這種判斷，也在更大范圍內得到印證。近年來，隨著中資企業加快進入非洲步伐，職業技術人才的需求持續增長，人才培養逐漸成為中非合作中的重要著力點。

2018年，中非合作論壇北京峰會就將“能力建設行動”列為中非“八大行動”之一，明確提出通過設立魯班工坊、培訓非洲專業技術人才、提供獎學金和研修名額等方式，加強人力資源開發合作。

如今，以“魯班工坊”為代表的中國職業教育項目已在非洲多國落地生根，逐步探索出一條以市場需求為導向、產教深度融合的人才培養路徑，勾勒出中非人才合作不斷走深走實的生動圖景。

“青年交流是中非合作最具生命力的部分之一”

對于隨行的中國學生而言，這趟非洲之行不僅是一場學術實踐，更是一段與當地青年真實相遇的經歷。

此次赴非的10名中國人民大學學生，圍繞學術匯報、企業調研、文化展示和人工智能問卷調查，與安哥拉青年展開了多層次交流。很多觸動人心的瞬間，并不發生在講臺上，而是在一次次并肩而坐、隨意攀談的過程中。

中國人民大學應用經濟學院2025級國民經濟學博士生于東立記得，一次會場休息時，一名中國學生與當地一名非洲高中生聊起了各自的日常生活。對方講述自己一天的安排——清晨進行體育鍛煉，隨后幫母親做家務，下午洗澡、休息，晚上上兩個小時的課。無意間的對話，卻讓中國學生第一次如此具體地感受到另一種成長軌跡。

“這不是抽象的國別差異，而是同齡人的真實生活。”于東立說。

在青年交流中，當地大學生向中國學生展示自己常用的社交軟件，功能主要集中在即時通訊和視頻通話。當中國學生介紹起微信的“朋友圈”時，對方露出好奇的神情，反復詢問這種功能如何使用、是否能分享生活點滴。

“這些交流讓我們意識到，很多在中國已經高度普及的數字生活方式，對一些非洲青年來說仍然是想象中的場景。”于東立說。但她也注意到，比起技術本身，當地青年更關心的是如何通過數字工具與外部世界建立連接。

這種交流帶來的，并非單向的“比較”，而是一種雙向的理解。一位學院教師在總結學生反饋時提到，不少同學回國后都有相似感受——通過與非洲青年的直接交流，既看到了差距，也更清晰地理解了中國發展的來路與意義。中國穩定的電力、便捷的網絡、相對完善的公共服務，在青年對話中被重新認識。

德阿松桑表示，近年來，中國與安哥拉在多領域交流日益密切，中安雙方應攜手合作，繼續鞏固兩國友好關系，推動共同發展。

布拉甘薩也指出，國家最重要的生產力其實是青年，需要更多有能力、受過教育和培訓，并致力于國家建設的年輕人。

“非洲青年對中國充滿興趣和期待，但對中國的了解仍然有限。”陳佳瑩認為，正因如此，青年交流應成為中非合作中最具潛力也最具持續性的力量。青年群體是中非關系的希望所在，他們的相互理解與長期互動，將為中非共同的未來發展鋪下更為堅實的人文基礎。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