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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分紅12萬,年底主管找我談升職,我當面遞出辭職信,他臉都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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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財務部的小陳把分紅通知單遞到我手里時,指尖在紙面上多停留了半秒。她抬眼看了看我,那眼神像隔著玻璃看魚缸里最不起眼的那條——既無波瀾,也無溫度。

      “林硯清,你的?!彼f完就轉向下一個工位,聲音里帶著程式化的輕快,“周倩姐,你的!”



      我捏著那張對折的A4紙,沒有立即打開。辦公室的中央空調吹著二十六度的風,我卻覺得指尖有些發涼。透過磨砂玻璃隔斷,能看見主管趙振濤的辦公室里人影晃動,他正拍著李維的肩膀,笑聲隱約傳出來,像隔著一層水。

      打開通知單的時候,我用左手壓住了紙的上沿,動作很輕。黑色宋體字印得清清楚楚:

      林硯清 年度績效分紅:120,000元

      后面跟著一長串數字分解,無非是基本系數、項目系數、崗位系數的乘積。我的目光在那行數字上停留了大約三秒,然后移開,把通知單對折,放進左手第二個抽屜。抽屜里很整齊,文件按時間排列,最上面是去年的分紅單——八萬。

      “硯清,多少呀?”

      周倩從隔板那邊探過頭來。她今天穿了件淺杏色的羊絨衫,襯得皮膚很亮。沒等我回答,她已經晃了晃手里的單子,嘴角抿著克制的弧度:“今年還不錯,剛好九十萬出頭。你肯定比我多吧?你那個智慧園區項目不是拿獎了?”

      我把抽屜推回去,發出輕微的滑軌聲。

      “差不多?!蔽艺f。

      這不算說謊。十二萬和九十萬,都是六位數,從某種角度看確實“差不多”。就像螞蟻和大象都是動物,都差不多。

      周倩顯然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她眼睛彎了彎:“那就好。哎,趙主管說晚上聚餐,老地方,‘悅宴樓’,六點半。你可別又找理由不來啊?!?/p>

      我點點頭,點開郵箱。未讀郵件十七封,最上面一封是趙振濤群發的,關于今晚部門慶功宴的安排。附件里有包廂號,有菜單預覽,還有一句加粗的話:“感謝團隊一年來的付出,今年成績斐然,今晚不醉不歸!”

      “成績斐然”四個字用了微軟雅黑加粗,在白色背景上黑得刺眼。

      辦公室里漸漸響起壓低的交談聲,像潮水漫過沙灘。數字在空氣中飄浮——這個八十五萬,那個九十三萬,最少的也有八十八萬。沒有人問我,連試探的都沒有。我的工位在靠窗倒數第二排,挨著茶水間和復印機,是個說話會有回音,但從來不會被主動納入談話圈的位置。

      李維端著咖啡經過我工位時停了一下。他是智慧園區項目的名義負責人,實際上項目百分之七十的方案出自我手,但最后上臺領獎、向總部匯報的是他。趙振濤說,李維更擅長“表達和呈現”,而我的長處是“踏實做事”。

      “硯清,”李維的咖啡杯沿沾著一點奶沫,“晚上多喝兩杯啊,今年辛苦了。”

      他說“辛苦”時的語氣,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好。”我抬頭對他笑了笑。鏡子里的自己眼角有細紋了,三十二歲,在這個公司七年,從助理工程師做到高級工程師,薪水漲了四次,工位挪了三次,但永遠在這個靠窗又靠雜物的角落。

      李維走開后,我繼續處理郵件。有一封是行政部發來的,通知年度體檢安排。附件表格里,職級一欄印著“P7”,而李維和周倩都是“P8”。我知道,P8的年終分紅系數是P7的1.8倍。這是公司明文規定,黑紙白字,公平合理。

      所以十二萬和九十萬,確實“差不多”——用系數一乘,就扯平了。

      下午四點,趙振濤把我叫進辦公室。

      他坐在那張人體工學椅上,椅子比我的高一個檔次,扶手上包著真皮。見我進來,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p>

      我沒有坐,站在離辦公桌一步遠的位置。這個距離既不過分親近,也不顯得疏離,是七年來摸索出的最佳距離。

      “硯清啊,”趙振濤雙手交握放在桌上,那是一雙保養得很好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齊,腕表是某個瑞士品牌的基礎款,大約相當于我三個月工資,“今年的分紅看到了吧?”

      “看到了。”

      “有什么想法沒有?”他身體前傾,做出傾聽的姿態。這個姿態他很熟練,每次和下屬談敏感話題時都會用。

      窗外的光斜射進來,把他桌上那盆綠蘿照得半邊亮半邊暗。我想了想說:“比去年多了四萬,謝謝公司。”

      趙振濤臉上浮起一層笑意,那笑意很薄,浮在表面?!澳阌羞@個心態就好。公司今年整體效益不錯,但你也知道,總部對成本管控很嚴,每個部門的預算都卡死了。你們項目組雖然成績不錯,但畢竟……嗯,畢竟你是后期加入的,有些歷史數據沒算進去。”

      智慧園區項目立項時我在休年假,陪母親做一個小手術。回來后項目組已經成立,趙振濤拍著我的肩說:“硯清啊,你能力強,哪兒需要補哪兒,先跟著李維做技術支持,以后有機會再調整。”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我明白。”我說。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壁w振濤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推過來,“這是部門額外的一點心意,三千塊購物卡。你今年確實辛苦,那個數據模型,連續熬了好幾個通宵吧?我心里有數。”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信封,沒有封口。透過開口能看見紅色卡的一角。

      我沒有去拿。三千塊,剛好是“悅宴樓”那桌菜的人均標準。上周部門聚餐,趙振濤點的茅臺,一瓶三千八。

      “謝謝主管?!蔽艺f。

      “該謝的是你?!壁w振濤靠回椅背,姿態松弛下來,“對了,晚上聚餐一定得來。你是部門的老員工了,雖然平時話不多,但大家都看在眼里。對了,下周總部的巡查組要來,智慧園區的匯報材料你再核對一遍,數據要萬無一失?!?/p>

      “李維不是已經核對過了嗎?”

      “他畢竟是負責人,細節還是你更清楚?!壁w振濤說得理所當然,“辛苦一下,周末加個班,下周一給我?!?/p>

      走出辦公室時,走廊的燈已經亮了。公司的燈是冷白色,照得人臉發青。回到工位,周倩正在涂護手霜,空氣里有乳木果的味道。

      “趙主管找你談分紅的事?”她問得很隨意,但耳朵朝我這邊側著。

      “嗯,說了一下項目的事?!?/p>

      “哦?!彼@然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但也沒再追問,轉而說,“我聽說李維明年可能要升總監助理了。他那個分紅,嘖嘖,據說破百萬了?!?/p>

      她說“破百萬”時,聲音里有一種混合著羨慕和酸意的復雜調子。在這個公司,百萬是個坎,跨過去的人和沒跨過去的人,呼吸的空氣都不一樣。

      下班前,我去茶水間接水。路過打印室時,聽見里面有人在說話。

      “……林硯清今年才十二萬,也太難看了吧?”

      是項目組新來的小孩,叫張什么來著,九八年生人,朝氣蓬勃,說話不知輕重。

      另一個聲音低了些,是財務部的小陳:“系數擺在那兒,他P7,你們P8,本來就有差距。再說了,趙主管報上去的分配方案,誰敢改?”

      “可智慧園區那個項目,明明大部分都是……”

      “噓——”小陳的聲音壓得更低,“你剛來,少說這些。李維是趙主管一手提上來的,懂嗎?”

      水接滿了,熱水濺到手背上,有點疼。我關掉水龍頭,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打印室里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回到工位,關電腦,收拾背包。動作很慢,一件一件:筆記本、充電器、胃藥、眼鏡布。周倩已經補好妝,拎著新買的包站在過道里等其他人。

      “硯清,一起走呀?”

      “你們先,我還有點事?!?/p>

      她也不堅持,踩著高跟鞋走了。辦公室漸漸空下來,最后只剩我一個人。窗外的城市亮起燈火,遠處寫字樓的玻璃幕墻映著夕陽最后的余暉,金紅一片。

      我重新打開抽屜,拿出那張分紅通知單,對著光看。紙張很普通,是公司常用的那種70克復印紙,邊緣有點毛糙。翻到背面,是空白的。

      手機震了一下,是銀行短信:

      【云城銀行】您尾號3472的賬戶于12月20日16:42入賬人民幣120,000.00,余額……

      數字后面跟著好幾個零,但看著就是沒有溫度。我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母親做手術,我刷了信用卡付押金,五萬塊,分十二期還,每期利息四百三。那時候收到八萬分紅,還完卡債還剩三萬,給母親買了臺理療儀,她念叨了半年“太貴了”。

      手機又震了一下,這次是母親發來的語音。

      “硯清啊,下班沒?天冷了,記得穿秋褲。今天樓下超市排骨打折,我買了點,給你凍在冰箱里,周末回來媽給你燉湯?!?/p>

      聲音帶著笑意,背景音是電視里的戲曲聲。

      我按住語音鍵,說:“好,周末回去。您腿疼的藥記得吃?!?/p>

      發送。

      窗外徹底黑透了。我把分紅單折成四折,放進錢包夾層。那里已經有兩張折痕很深的單子,一張去年的,一張前年的。數字分別是八萬、六萬五。

      站起身,關掉臺燈。黑暗一下子涌過來,吞噬了工位、隔板、電腦屏幕。只有緊急出口的綠色標志亮著幽幽的光。

      走出辦公樓時,風很大,灌進西裝領口。我裹緊外套,朝地鐵站走。路過“悅宴樓”時,透過落地玻璃看見二樓包廂里人影晃動,趙振濤正舉著杯說什么,一桌人都笑著,李維坐在他右手邊,臉喝得發紅。

      我沒有停留,繼續往前走。

      地鐵里擠滿了下班的人,每個人臉上都寫著疲憊。我靠在車廂連接處,打開手機計算器,慢慢按:

      十二萬,扣稅大概兩萬,剩十萬。

      房貸每月六千,一年七萬二。

      物業費、水電燃氣、通訊費,一個月一千五,一年一萬八。

      母親每月的藥費,兩千,一年兩萬四。

      地鐵到站,我隨著人流往外走。出口處有個賣烤紅薯的大爺,紅薯在鐵桶里烘著,冒著甜絲絲的熱氣。我買了一個,捧在手里,燙燙的。

      走到租住的小區門口時,紅薯吃完了。塑料勺扔進垃圾桶,發出空洞的一聲。

      保安亭的老張探出頭:“林工,才回來啊?”

      “嗯,加班?!?/p>

      “辛苦辛苦?!彼s回頭,繼續看手機視頻。

      電梯上行,鏡面映出一張平淡無奇的臉。三十二歲,眼角有細紋,頭發有點長了,該剪了。西裝是兩年前買的,袖口有點磨毛了,但還好,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進屋,開燈。一室一廳,收拾得很干凈。茶幾上擺著上個月買的書,《數據建模進階》,看了三分之一。冰箱上貼著母親寫的便簽:“牛奶在第二層,記得喝。”

      我脫下西裝,仔細掛好。然后走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洗了把臉。

      抬起頭時,鏡子里的人眼神平靜,沒有憤怒,沒有委屈,甚至沒有什么波瀾。就像一潭很深的水,石頭扔進去,漣漪散開,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畢竟七年了。

      什么樣的石頭沒扔過呢?

      擦干臉,我走到書桌前,打開電腦。郵箱里又多了幾封郵件,其中一封是李維發的,關于智慧園區匯報材料的修改意見,一共十七條,每條后面都跟著“請盡快處理”。

      我看了一遍,然后點回復,輸入:

      “收到,周一上午十點前給你。”

      發送。

      關掉郵箱,點開一個加密文件夾。里面整整齊齊排列著幾十個文檔,名稱是日期和項目編號:2021-07 智慧園區一期數據模型;2022-03 智慧園區二期架構設計;2022-11 系統漏洞排查報告……

      最后一個文檔,創建時間是今天下午三點,文件名是“備份記錄_20231220”。

      我點開,里面是空的。

      但我知道,它不會一直空著。



      窗外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遠處有隱約的警笛。夜還很長,但這個夜晚和過去兩千多個夜晚沒什么不同。我關掉電腦,屏幕暗下去的瞬間,屋里只剩下空調運轉的低鳴。

      躺在床上時,手機亮了。是周倩在部門群里發聚餐照片:滿桌的菜,舉杯的手,笑臉。趙振濤在照片中央,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我看了三秒,然后關掉群消息,設置免打擾。

      黑暗里,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那里有一道裂縫,很細,從墻角延伸過來,像地圖上一條無關緊要的河流。

      十二萬。

      九十萬。

      數字在腦子里跳了一下,然后沉下去,沉到很深的地方。

      我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明天還要上班。

      周一早晨的辦公室彌漫著咖啡和打印機碳粉的味道。我提前半小時到,把周末核對完的匯報材料打印了三份,一份給趙振濤,一份給李維,一份自己留底。紙張從機器里吐出來時還帶著溫度,像剛出爐的面包。

      李維是踩著點進來的,手里拎著新款的公文包,皮質在日光燈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他看見我桌上整齊的文件,腳步頓了頓。

      “這么早?”他問,語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

      “材料弄好了。”我把最上面那份推過去,“數據全部核對過,版本號是V7.3,修改記錄在最后一頁。”

      李維接過來,沒翻開,只用手指捻了捻紙邊?!靶量嗔??!彼f,然后往自己辦公室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趙主管說十點開個短會,你一起。”

      我知道這個會。總部巡查組周三到,智慧園區項目是必查的重點。趙振濤上周五就發了日程,會議標題是“迎檢工作最后部署”,參會人員列了八個,我的名字在最后,前面標著“列席”。

      九點五十分,我端著筆記本進會議室。橢圓桌旁已經坐了幾個人,周倩正在給每個人發瓶裝水,見到我,遞過來一瓶:“剛送來的,這個牌子不錯?!?/p>

      我接過來,放在筆記本旁邊。瓶身上印著外文,大概不便宜。

      趙振濤踩著十點的鐘聲進來,手里拿著一沓彩色打印的PPT,封面上是公司的logo和“智慧園區項目成果匯報”幾個大字。他掃了一圈,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秒,然后落座。

      “都到齊了,咱們抓緊時間?!彼_PPT,“總部這次巡查規格很高,副總裁親自帶隊。智慧園區是咱們部門的門面,絕對不能出任何紕漏?!?/p>

      他開始一頁頁講,語速很快,手勢有力。講到關鍵數據時,會抬頭看李維:“這部分李維負責解釋,口徑要統一?!敝v到技術細節時,目光會掃過我,“硯清做技術備份,萬一問到特別專業的,你補充?!?/p>

      我點頭,在筆記本上記下:“技術備份”四個字。筆尖在紙上劃出輕微的沙沙聲。

      會開到一半,趙振濤忽然停下來,翻到某一頁數據圖表?!斑@個季度用戶活躍度增長率,PPT上寫的是18.7%,但我記得原始數據好像有點出入?”他看向李維。

      李維怔了一下,迅速翻開自己的文件夾。會議室里安靜下來,只有空調出風口的嗡嗡聲。

      “原始數據是17.9%?!蔽艺f。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轉過來。趙振濤挑了挑眉:“確定?”

      “確定。數據源是服務器日志,我上周五剛導出來核對過。”我打開自己的筆記本,調出表格,“17.9%,四舍五入到小數點后一位,PPT上可能是四舍五入到整數位時產生的誤差?!?/p>

      我把屏幕轉向趙振濤。表格很干凈,日期、數據、備注,標黃的是修正過的部分。

      趙振濤盯著屏幕看了幾秒,然后笑了:“好,很細致。那PPT上就按17.9%改,不要四舍五入,真實數據最重要?!彼f“真實數據”時,咬字很清晰。

      李維的臉色不太好看。他低頭在自己那份PPT上做了標注,筆尖有些用力。

      會后,趙振濤讓我留下。

      等其他人魚貫而出,會議室的門輕輕合上。趙振濤沒說話,先喝了口水,擰瓶蓋的動作很慢。

      “硯清,”他放下水瓶,“剛才會上,你反應很快。”

      我站著,沒接話。

      “技術上的事,你確實比李維熟?!彼D了頓,“但有時候,場合也很重要??偛款I導來,他們想看的是整體成果,是亮點,不是小數點后第二位的差異。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我說。

      “明白就好?!壁w振濤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你是老員工了,大局觀要有。這次巡查順利的話,明年部門有名額,我會考慮給你提一提系數?!?/p>

      他用了“考慮”和“提一提”,像在菜市場討價還價時用的詞。

      “謝謝主管。”

      “去忙吧?!彼麛[擺手,拿起手機開始撥號。

      走出會議室,走廊盡頭的窗戶開著,冷風灌進來。我緊了緊西裝外套,聽見趙振濤在會議室里的聲音,帶著笑意:“王總,您放心,一切都準備好了……”

      回到工位,郵箱里已經多了五封郵件。其中一封是李維發的,抄送了趙振濤,主題是“關于智慧園區匯報材料的最終確認”。正文很簡單:“經會議討論,PPT數據已按最新版本修正,請林硯清在今天下班前完成所有幻燈片的更新,并確保與原始數據完全一致?!?/p>

      附件里是PPT,我下載下來打開。翻到用戶活躍度那一頁,數字已經改成了17.9%,但圖表旁邊的注釋小字寫著:“較上季度增長顯著,優化效果突出”。

      我盯著那行小字。原始數據里,上季度的增長率是17.2%,實際增幅只有0.7個百分點。“顯著”和“突出”這兩個詞,像兩根細針,扎在眼睛里。

      下午三點,我去技術部找服務器日志的備份。管服務器的老吳正在吃泡面,見我進來,含糊地招呼:“林工,稀客啊?!?/p>

      “查點舊數據?!蔽艺f,“智慧園區項目,去年第三季度的訪問日志。”

      老吳嗦完最后一口面,抽了張紙巾擦嘴:“那個啊,得從冷備份里調。你要哪些時間段的?”

      我把日期范圍報給他。老吳在鍵盤上敲了一陣,屏幕跳出一串進度條?!按蟾哦昼?。你坐會兒?”

      我在旁邊的折疊椅上坐下。技術部的辦公室堆滿了設備和線纜,空氣里有灰塵和電子元件發熱的味道。老吳給我倒了杯水,一次性紙杯,杯身上印著某個廠商的logo。

      “你們那個項目最近風頭挺盛啊?!崩蠀请S口說,“聽說總部很看好?”

      “可能吧?!?/p>

      “李維這下要往上走了?!崩蠀菈旱土寺曇?,“我聽說,趙主管在幫他活動,明年可能直接調去總部。”

      我沒說話,看著屏幕上的進度條,一格一格往前爬。

      “你呢?”老吳問,“你在項目里沒少出力吧?”

      “還好?!?/p>

      老吳看了我一眼,沒再問。他是個明白人,在這個公司干了十五年,見過太多“還好”。

      數據導出來時已經快四點。我拿著U盤往回走,在電梯口遇見周倩。她正對著電梯里的鏡子補口紅,看見我,動作沒停。

      “硯清,聽說你上午在會上把李維的數據給糾正了?”她語氣輕描淡寫。

      “數據有誤差,應該糾正。”

      周倩合上口紅蓋子,發出清脆的咔噠聲?!暗览硎菦]錯?!彼D身面對我,笑容很標準,“不過有時候啊,太較真了容易讓人下不來臺。李維現在正是關鍵時期,趙主管捧著他呢。”

      電梯門開了,我們走進去。轎廂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就是做技術的?!蔽艺f,“數據錯了就得改?!?/p>

      周倩笑了,那笑聲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有些突兀。“硯清,你真是……”她沒說完,搖了搖頭。

      電梯在五樓停下,門開了。周倩走出去,又回頭:“晚上部門聚餐,趙主管說慶祝巡查準備順利。別忘了。”

      電梯門合上,繼續上行。鏡面里,我的臉有些模糊。

      下班前,我把修改好的PPT發給李維,抄送趙振濤。李維五分鐘后就回復了:“收到,辛苦了?!睕]有提數據的事,也沒有任何關于那行注釋小字的疑問。

      六點半,悅宴樓。

      還是那個包廂,還是那些人。菜上得比平時多,酒也開得更貴。趙振濤坐在主位,紅光滿面,舉著杯說:“這次巡查,是挑戰更是機會!大家最近辛苦了,今晚放松放松,我請客!”

      眾人舉杯相慶。玻璃碰撞的聲音清脆悅耳。我坐在靠門的位置,面前擺著一杯果汁。李維坐我斜對面,正和趙振濤聊著什么,兩人不時發出笑聲。

      酒過三巡,氣氛熱起來。有人開始講段子,有人說起總部的八卦。周倩喝了幾杯,臉頰泛紅,端著酒杯走到趙振濤身邊:“主管,我敬您一杯,謝謝您一直以來的栽培?!?/p>

      趙振濤笑呵呵地干了,又說:“周倩今年表現不錯,那個客戶滿意度項目,做得漂亮?!?/p>

      周倩笑得更甜了。她回到座位時,經過我身邊,低聲說:“硯清,你也去敬一杯啊?!?/p>

      我端起果汁,走到趙振濤面前。他正和李維說話,見我過來,笑容斂了斂。

      “主管,我敬您。”我說,“以茶代酒?!?/p>

      趙振濤看著我手里的果汁杯,嘴角動了動:“硯清啊,你這就不夠意思了。今天高興,喝一杯怎么了?”他招手叫服務員,“給他倒上?!?/p>

      服務員拿來白酒,要往我杯子里倒。我擋了一下:“我開車?!?/p>

      “叫代駕嘛!”旁邊有人起哄,“林工,別掃興??!”

      趙振濤盯著我,眼神在燈光下有些深。“硯清,”他聲音不大,但周圍安靜下來,“團隊活動,要融入。你總是這么獨來獨往,不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李維靠在椅背上,手里轉著酒杯,似笑非笑。

      我看著趙振濤,看了大約兩秒。然后接過服務員手里的酒瓶,給自己倒了小半杯白酒。透明的液體在玻璃杯里晃蕩。

      “敬您。”我說,一飲而盡。

      酒很辣,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

      趙振濤笑了,也干了:“這就對了嘛!大家熱鬧起來!”

      我回到座位,坐下時覺得頭有點暈。酒量一直不好,半杯就上頭。周倩遞過來一杯溫水:“喝點水。”

      我接過來,水溫剛好。

      聚餐到九點才散。一群人站在飯店門口等代駕,寒風里,說話都冒著白氣。趙振濤被簇擁在中間,李維扶著他胳膊,像扶著什么貴重物品。

      我的代駕先到了,是個年輕小伙子,穿著熒光馬甲。上車前,聽見趙振濤在身后說:“硯清,明天巡查組九點到,你八點前到公司,最后檢查一遍演示環境。”

      “好?!蔽艺f。

      車子駛入夜色。窗外流光溢彩,城市像一副被打翻的珠寶盒。我靠在后座,閉上眼睛,胃里還在燒。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來的:“吃晚飯了嗎?少喝酒。”

      我回:“吃了,沒喝酒?!?/p>

      發完,看著窗外。高架橋上的燈光連成一條流動的河,永不停歇地奔向黑暗。

      第二天一早,我七點半到公司。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只有清潔阿姨在拖地。我打開演示用的電腦,啟動虛擬環境,一遍遍測試每個功能。數據報表、實時監控、預測模型……所有按鈕都要點三次,所有頁面跳轉都要計時。

      八點二十,李維來了。他今天穿了深灰色西裝,打了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匆娢遥c點頭:“早。”

      “早?!蔽依^續點鼠標。

      “都正常吧?”他站在我身后問。

      “正常?!?/p>

      “那就好?!彼麤]走,站了一會兒,忽然說,“硯清,昨天會上,謝謝你糾正數據。”

      我停下動作,轉頭看他。李維臉上帶著笑,但那笑容沒到眼睛。

      “應該的?!蔽艺f。

      “是啊,應該的。”他重復了一遍,拍拍我的肩,“好好準備,今天別出岔子?!?/p>

      他走了,留下淡淡的古龍水味道。我繼續點擊,屏幕上的光映在眼睛里,有些澀。

      九點整,總部巡查組準時到達。一行六人,副總裁走在最前面,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短發,戴一副細邊眼鏡,表情嚴肅。趙振濤全程陪著,腰彎得比平時低。

      匯報會在最大的會議室舉行。李維主講,趙振濤補充,我坐在角落的備用電腦前,負責隨時調取技術資料。副總裁問得很細,有些問題連李維都答不上來,趙振濤就會看向我:“這個讓硯清解釋,他是具體實施的工程師?!?/p>

      我站起來,走到投影屏前,用激光筆指著架構圖,一條條講。副總裁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頭。她問了一個關于數據安全機制的問題,很專業,李維之前準備的答案太籠統。我調出加密算法的流程圖,講了五分鐘。

      講完時,副總裁說:“很好,考慮得很全面。”

      我看見趙振濤松了口氣,李維的臉色卻不太自然。

      匯報結束已經十一點半。副總裁和趙振濤握手:“項目做得扎實,要繼續保持?!壁w振濤連連點頭,臉上笑開了花。

      送走巡查組,辦公室的氣氛一下子松弛下來。趙振濤拍著李維的背:“表現不錯!尤其是最后那個數據安全的問題,回答得很好!”

      李維笑:“都是團隊的努力?!?/p>

      “晚上慶功!我請客!”趙振濤大聲宣布,引來一陣歡呼。

      我沒有參與歡呼。回到工位,關掉演示環境,開始清理臨時文件。U盤拔出來時,指示燈還亮著綠光,像一只不肯閉上的眼睛。

      下午,趙振濤把我叫去,給了我一個信封,比上次厚。

      “硯清,今天你立了大功。”他笑容滿面,“副總裁特別夸了數據安全那塊。這是部門額外獎勵,五千。”

      我接過信封:“謝謝主管?!?/p>

      “好好干。”趙振濤說,“明年,我一定幫你爭取。”

      回到工位,打開信封,里面是五張一千塊的購物卡。我把卡片放進抽屜,和之前那三千塊放在一起。八千塊,能買很多東西,也能什么都不買。

      下班時,又收到聚餐通知。還是悅宴樓,還是那些人。我收拾東西,關電腦,背包。周倩走過來:“硯清,一起走?”

      “你們先,我有點事?!蔽艺f。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后說:“那你快點來。”

      他們走后,辦公室又空了。我坐在工位上,沒開燈。暮色從窗戶漫進來,把一切都染成灰藍色。

      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我接起來。

      “請問是林硯清先生嗎?”對方是女聲,很職業。

      “是。”

      “這里是云城銀行信貸部。我們注意到您賬戶近期有一筆十二萬元的入賬,想了解一下您是否有投資理財的需求?”

      我說:“暫時沒有。”

      “好的,打擾了。如果有需要隨時聯系我們。”

      掛掉電話,我看著窗外。天黑透了,玻璃窗上映出辦公室的輪廓,還有我自己模糊的影子。

      十二萬。銀行都覺得太少,少到需要專門打電話來問要不要理財。

      我站起身,打開手機電筒,走到文件柜前。最下面一層,鎖著。鑰匙在錢包里,我拿出來,打開。

      里面是一摞項目檔案,按時間排列。我抽出智慧園區的那一冊,很厚,封面上印著項目名稱和起止日期。翻開,第一頁是立項報告,負責人簽字欄里是李維的名字,而技術方案制定人那一欄,是我的名字,字很小,縮在右下角。

      再往后翻,是每次會議的紀要。我參會的那幾次,名字都在“與會人員”列表里,但發言記錄幾乎都是空白。李維的發言則大段大段,用加粗字體標出。

      翻到最后一頁,是項目總結報告。成果列了十條,每條后面都跟著負責人。李維的名字出現了八次,我的名字出現兩次,都在技術細節部分。

      我合上檔案,放回原處。鎖好柜子,鑰匙放回錢包。

      走出辦公樓時,風比昨晚還大。我裹緊外套,沒往地鐵站走,而是拐進旁邊的小巷。巷子里有家面館,開了很多年,老板認識我。

      “老樣子?”老板問。

      “老樣子?!?/p>

      一碗牛肉面,加香菜不加蔥。熱氣騰起來,模糊了眼鏡片。我摘下眼鏡,慢慢吃。面很勁道,湯很濃,牛肉切得厚實。

      吃到一半,手機響了。是趙振濤。

      “硯清,到哪兒了?就等你了!”

      背景音很吵,有碰杯聲,有笑聲。

      我說:“有點事,不去了?!?/p>

      趙振濤頓了一下,聲音沉下來:“大家都到齊了,你不來不合適吧?”

      “胃不太舒服?!蔽艺f。

      “……那行吧,你好好休息?!彼麙炝穗娫?,掛得很快。

      我繼續吃面。湯喝到最后,碗底沉著幾片牛肉。我夾起來,慢慢嚼。

      老板過來收錢:“二十五?!?/p>

      我掃碼付款,屏幕上跳出支付成功的綠色對勾。

      走出面館,巷子里的路燈壞了,只有遠處主路的光漏進來一點。我點開手機相冊,最近一張照片是今天開會時偷偷拍的——副總裁聽我講解時專注的表情。照片有點糊,但能看清。

      我把照片存到加密相冊,設了密碼。

      然后打開通訊錄,找到一個名字:沈翊。大學同學,現在在另一家科技公司做技術總監,去年聯系過我,問要不要考慮換個環境。

      手指在撥號鍵上懸了很久,最終沒有按下去。

      鎖屏,把手機放回口袋。

      巷子很深,走出去要三分鐘。這三百米沒有燈,只有腳步聲在墻壁間回響。走到主路時,車流呼嘯而過,燈光刺眼。

      我站在路邊,等紅燈變綠。斑馬線對面,巨大的廣告牌上閃爍著新樓盤的宣傳語:“尊享人生,從此開始?!?/p>

      綠燈亮了。

      我邁開步子,混入過馬路的人群。每個人都低著頭,看手機,或者看腳下。沒有人抬頭看那個廣告牌,也沒有人看彼此。

      走到對面,手機又震了一下。是周倩發來的聚餐照片:趙振濤和李維勾肩搭背,兩人臉都喝紅了,笑得眼睛瞇成縫。

      照片下面有一行字:“你看,你不來多可惜?!?/p>

      我看了一會兒,然后把照片保存下來。

      不是為了留念。

      是為了記住。

      記住這些人,這些臉,這些笑容。

      記住這個夜晚,這個城市,這個我走了七年卻依然陌生的地方。

      風還在吹,從高樓之間穿過,發出嗚嗚的聲音,像什么在哭,又像什么在笑。

      我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冷空氣灌進肺里,清醒得像一把刀。

      元旦放假前一天,公司里彌漫著一種松懈的氣氛。走廊上不時傳來收拾東西的聲響和提前道別的笑聲。我坐在工位前,屏幕上打開著智慧園區的服務器日志分析工具,光標在時間軸上來回移動。

      已經連續三天了,每天晚上下班后,我都會多留兩個小時。名義上是處理“系統維護”,實際上是在梳理過去兩年所有項目的后臺數據。公司用的日志系統很老,但有一個好處:只要你有權限,什么記錄都能找到。

      我的權限是七年前入職時分配的,當時IT部的主管還沒換,給我開了高級工程師應有的全部訪問權限。后來權限管理制度收緊,但舊賬號一直沒被清理。像角落里的一把舊鑰匙,銹了,但還能用。

      鼠標停在一行記錄上:2022年11月3日,晚上十點四十七分。用戶“lw_liwei”登錄了項目管理后臺,操作記錄顯示他導出了三份文件:項目成本分析表V2、績效評估原始數據2022、部門預算分配草案。

      那天我也有印象。智慧園區二期剛上線,我在公司加班到十點,走的時候看見李維辦公室的燈還亮著。當時以為他在忙收尾工作,現在看來,他導出這些文件的時間,正好是年終分紅方案提交截止日的前一周。

      我點開導出記錄詳情。文件路徑指向一個共享盤的位置,那個盤區只有部門主管和項目負責人有寫權限。我試了一下,我的賬號只能讀,不能寫。

      但可以看修改歷史。

      右鍵,屬性,版本記錄。彈出一個列表,按時間倒序排列。最新一份的修改時間是2023年12月18日下午三點十分——正是分紅方案最終提交的那天。修改者是“zzt_zhaozhentao”。

      我點開前一版,時間顯示2023年12月10日晚上九點半。修改者還是趙振濤。

      再前一版,2023年12月5日。修改者:lw_liwei。

      就這樣一版一版往前點,像在剝洋蔥。到了2022年12月的版本時,我停了下來。那一版的修改記錄里,有一個我熟悉的項目編號:XC-2022-07。

      那是智慧園區一期的內部編號。

      我打開另一個窗口,登錄財務系統查詢界面。這個系統我只剩只讀權限,能看到項目預算和實際支出的匯總,但看不到明細。不過夠了。XC-2022-07項目的總預算是一百八十萬,實際支出一百七十六萬五千,結余三萬五。

      但服務器日志告訴我另一件事:在那個項目的子任務“數據模型開發”中,有一個外包費用條目,金額八萬元,支付給一個叫“智創科技”的公司。支付時間是2022年8月15日。

      而2022年8月,我正在休年假,陪母親做手術。

      手機震了一下,把我拉回現實。是沈翊發來的消息:“硯清,元旦什么安排?要不要出來坐坐?我這邊有個項目,挺有意思的?!?/p>

      沈翊是我的大學室友,畢業后去了南方,現在在一家做人工智能的創業公司當技術總監。我們每年聯系一兩次,通常是過年過節發個問候。但上個月,他忽然很認真地問我,有沒有考慮換工作。

      我回:“這幾天有點事,節后吧?!?/p>

      “行,隨時聯系。”他發了個握手的表情。

      關掉聊天窗口,我繼續看屏幕。那個八萬元的外包費用很蹊蹺。智慧園區一期所有的核心代碼都是我寫的,數據模型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搭建,根本沒有外包。而且“智創科技”這個名字,我在公司供應商名錄里從沒見過。

      我打開瀏覽器,搜索“智創科技 云城”。跳出幾條結果,都是小公司的簡介,沒有官網,只有工商注冊信息。點開最上面那條,顯示法定代表人:張海明。注冊資本:五十萬。成立時間:2021年5月。

      我截了張圖,保存。



      走廊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我迅速關掉所有窗口,切回智慧園區的監控界面。門被推開,是周倩。

      “硯清,還沒走???”她手里拎著包,看樣子準備下班了。

      “馬上?!蔽艺f。

      周倩走過來,靠在我的隔板上。她今天噴了香水,味道比平時濃。“明天就放假了,有什么安排?”

      “在家休息?!?/p>

      “不出去玩玩?我們幾個打算去滑雪,李維組織的,趙主管也去?!彼f,“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母親一個人在家。”

      “也是?!敝苜稽c點頭,目光掃過我的屏幕,“還在弄智慧園區的監控?。垦膊榻M不是都走了嗎?”

      “有些指標不穩定,優化一下?!?/p>

      “你啊,就是太認真。”周倩笑了笑,“對了,你聽說沒?年終獎可能提前發,據說財務部已經在做表了。”

      我心里一動:“什么時候?”

      “就這兩天吧?!彼龎旱吐曇?,“我聽說,李維今年這個數?!彼斐鰞筛种附徊?,比了個“十”的手勢。

      “一百萬?”

      “至少?!敝苜谎劾镩W過一絲復雜的神色,“趙主管給他報的系數是部門最高的。不過也正常,人家馬上要升總監助理了?!?/p>

      她說完,看了眼手表:“我得走了,約了做指甲。你真不來滑雪?”

      “真不了?!?/p>

      “那行,節后見?!彼龜[擺手,高跟鞋的聲音消失在走廊盡頭。

      辦公室里又恢復了安靜。我重新打開剛才的窗口,盯著“智核科技”的工商信息看了很久。然后打開另一個頁面——公司內部的通訊錄查詢系統。

      輸入“張海明”,沒有結果。

      輸入“智創科技”,沒有結果。

      這說明要么這個供應商根本不存在于公司正式名錄,要么就是權限不夠。但趙振濤和李維能用它來走賬,說明它至少在部門的備用供應商列表里。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子里像有兩個齒輪在慢慢咬合:八萬的外包費用、憑空出現的供應商、李維深夜導出的財務數據、趙振濤一次次修改的分紅方案……

      還有我那十二萬。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遠處寫字樓的燈光一層層亮起,像巨大的蜂巢。我拿起手機,翻到相冊里那張巡查組會議的照片。副總裁專注的表情,趙振濤如釋重負的笑容,李維不太自然的側臉。

      然后我點開加密相冊,里面已經存了十幾張截圖:服務器日志、文件修改記錄、財務查詢結果、工商信息……

      還缺最后一塊拼圖。

      我關掉電腦,收拾東西。走出辦公樓時,保安老張正在吃盒飯。

      “林工,又加班啊?”

      “嗯?!蔽尹c點頭,“明天就放假了。”

      “是啊,可以好好休息幾天。”老張扒了口飯,“對了,下午有個快遞放你們前臺了,我看寫著你的名字。”

      “謝謝?!?/p>

      我拐到一樓前臺,果然有一個文件袋。寄件人一欄是打印的“云城數據服務中心”,沒有具體地址。拆開,里面是一份紙質報告:《智慧園區項目數據流量分析(2022-2023年度)》。

      翻到最后一頁,結論部分用紅筆畫了個圈:“項目實際產生的數據增值效益,經測算約為預算編制的2.3倍?!?/p>

      2.3倍。

      我站在那里,把這句話看了三遍。然后掏出手機,給一個號碼發短信:“報告收到了,謝謝?!?/p>

      對方很快回復:“不客氣。數據不會說謊?!?/p>

      發短信的人叫陳卓,是我三年前在一次技術會議上認識的。他在一家第三方數據評估機構工作,平時接一些企業的數據分析外包。上個月我請他幫忙,用公開數據測算智慧園區的實際價值。我知道這有風險,但有些事,我需要一個旁證。

      把報告塞進背包,我走出大樓。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但我沒覺得冷。心里有一團火,燒了太久,反而麻木了。

      地鐵上,我打開手機備忘錄,開始列時間線:

      2021年5月,智創科技注冊成立。

      2022年8月,智慧園區一期,八萬外包費用支付給智創科技。

      2022年11月,李維深夜導出財務數據。

      2022年12月,我第一次發現分紅系數被調低。

      2023年全年,智慧園區二期上線,我負責80%核心代碼,李維負責匯報。

      2023年12月,分紅方案確定,我12萬,其他人90萬上下。

      2023年12月20日,收到分紅。

      2023年12月28日,發現外包費用疑點。

      手指停在屏幕上。還缺什么?

      缺動機。趙振濤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是為了捧李維?還是說,有更實際的利益?

      我想起有一次部門聚餐,趙振濤喝多了,拍著桌子說:“在職場,要么做棋手,要么做棋子。做棋子的,就要認命。”

      當時大家都當是醉話,一笑而過。

      現在想想,那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說真話。

      回到家,母親已經睡了??蛷d的燈還亮著,餐桌上蓋著留給我的飯菜。我輕手輕腳地熱了飯,坐在桌前慢慢吃。電視開著,靜音,畫面上是各地迎接新年的熱鬧場面。

      吃完飯,我打開筆記本電腦,連上手機熱點——家里的網絡我不敢用。然后登錄一個臨時注冊的郵箱,把今天的所有截圖打包,加密,上傳到一個云存儲空間。密碼是我母親生日加我入職日期,十六位,大小寫加數字。

      做完這些,已經凌晨一點。

      我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天花板那道裂縫在黑暗中看不見,但我知道它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第二天是元旦假期。我陪母親去超市買菜,陪她看電視,聽她嘮叨鄰居家的瑣事。下午,我借口公司有事,又出門了。

      這次我沒去公司,而是去了云城工商檔案查詢中心。用身份證打印了智創科技的所有公開信息:股東構成、變更記錄、年報……

      法定代表人張海明,占股60%。另一個股東叫劉惠蘭,占股40%。兩人是夫妻關系。

      我盯著劉惠蘭的名字看了一會兒,然后打開手機,搜索“劉惠蘭 云城”。

      跳出來的第一條,是五年前的一則社會新聞:《社區志愿者劉惠蘭:退休不褪色,服務暖人心》。配圖里,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戴著紅袖章,笑容樸實。

      新聞里沒提她的家庭關系。但我注意到,她所在的社區,和趙振濤住的社區是同一個。

      我截屏,保存。

      走出查詢中心時,天色又暗了。街上張燈結彩,到處都是“新年快樂”的標語。我站在路邊,看著車來車往,忽然覺得很荒誕。

      兩年。七百多天。我加班熬夜寫出的代碼,我通宵調試的數據模型,我一個字一個字摳出來的技術方案,最后變成了一串串數字:八萬外包費、十二萬分紅、李維的一百萬、趙振濤的晉升資本……

      還有那個我從未見過的劉惠蘭,她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名義上是一家科技公司的股東,而這家公司唯一的一筆業務,是從她丈夫的妹夫——或者別的什么親戚——管理的項目里,拿走了八萬塊錢。

      手機響了。是趙振濤。

      我接起來。

      “硯清啊,放假呢?”他的聲音聽起來心情不錯。

      “是,主管有事?”

      “沒什么大事,就是跟你說一聲,年終獎明天到賬,你留意一下短信?!彼D了頓,“今年部門效益好,我給你爭取了一點額外獎勵,到時候你看看?!?/p>

      “謝謝主管?!?/p>

      “應該的?!壁w振濤笑了笑,“對了,節后上班第一天,你抽空來我辦公室一趟,咱們聊聊明年規劃。你也是部門的老骨干了,該往前走走?!?/p>

      我握著手機,沒說話。

      “硯清?”

      “在?!蔽艺f,“主管,我有個問題?!?/p>

      “你說。”

      “智慧園區一期的時候,有個數據模型開發的外包,付給智創科技的八萬塊錢,您還有印象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

      大約三秒,也許五秒。時間被拉得很長,長到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然后趙振濤笑了,笑聲有點干:“怎么突然問這個?都是兩年前的事了。”

      “最近優化系統,看到這筆記錄,有點好奇。”我說,語氣很平靜,“咱們項目當時不是沒外包嗎?”

      “哦,那個啊……”趙振濤的聲音恢復了正常,“是臨時找的輔助性工作,很小的一塊,你可能不知道。怎么,有什么問題?”

      “沒有,就是確認一下?!蔽艺f,“畢竟現在審計挺嚴的。”

      “放心,手續都齊全。”趙振濤說得很快,“對了,節后聊的時候,咱們重點說說你升P8的事。我覺得很有希望?!?/p>

      “好。”我說,“那先這樣,主管新年快樂?!?/p>

      “新年快樂。”

      掛掉電話,我站在街邊,看著手機屏幕暗下去。

      他慌了。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聽出來了。那種短暫的停頓,那種故作輕松的語氣,那種急于轉移話題的迫切。

      我都聽出來了。

      冷風吹過來,我把手機放回口袋,朝地鐵站走。走到一半,又停了下來,轉身進了路邊的一家便利店。

      買了一杯熱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玻璃上蒙著一層霧氣,外面的燈光暈開成模糊的光斑。我拿出手機,點開通訊錄,找到沈翊的號碼。

      撥過去。

      響了三聲,接通了。

      “硯清?難得啊,主動打電話。”沈翊那邊背景音有點吵,好像在聚會。

      “你上次說的項目,具體是做什么的?”我問。

      沈翊頓了頓,然后腳步聲響起,背景音漸漸變小,他應該是走到了安靜的地方?!叭斯ぶ悄茉谥腔鄢鞘兄械膽?,我們拿了個政府試點,正在組團隊。怎么了,有興趣?”

      “你們的技術負責人,需要什么條件?”

      “至少五年相關經驗,帶過完整項目,有大型系統架構能力?!鄙蝰凑f,“你完全夠格。薪資的話,我可以幫你爭取到現在的……一點五倍吧,至少。”

      一點五倍。那就是十八萬月薪,年終另算。

      我喝了口咖啡,燙,但清醒。

      “節后找個時間,詳細聊聊?”我說。

      “沒問題!”沈翊聲音里帶著笑意,“你想通了就好。老同學,我早就說,你待在那邊屈才了?!?/p>

      又聊了幾句,掛斷電話。

      我看著窗外的夜色,忽然想起七年前剛入職時的自己。那時候拿到offer,興奮得一晚上沒睡。覺得進了大公司,有了穩定工作,可以在這座城市扎根,可以把母親接來好好照顧。

      七年過去了。我還在原地。

      不,不是在原地。是在往下沉。像陷進一片沼澤,越掙扎,陷得越深。

      咖啡喝完了。我把紙杯扔進垃圾桶,推門走出去。

      寒風撲面而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白霧在路燈下散開,很快消失不見。

      回到家時,母親還在等我。她坐在沙發上打盹,電視里播著跨年晚會。聽到開門聲,她醒過來,揉了揉眼睛:“回來啦?吃飯沒有?”

      “吃了?!蔽易哌^去,坐在她旁邊,“媽,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換工作,去另一個城市,您愿意跟我一起去嗎?”

      母親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去哪兒,媽就去哪兒。這兒本來就是租的房子,沒什么舍不得的。”

      她頓了頓,看著我:“是不是工作上受委屈了?”

      “沒有?!蔽艺f,“就是覺得,該動動了?!?/p>

      “那就動?!蹦赣H拍拍我的手,“你還年輕,別跟自己過不去?!?/p>

      我點點頭,沒再說話。

      電視里,主持人開始倒數:“十、九、八、七……”

      母親跟著數:“六、五、四……”

      窗外傳來隱約的鞭炮聲。

      “三、二、一——新年快樂!”

      歡呼聲響起,煙花在遠處的天空炸開,五彩斑斕。

      母親笑著說:“新年快樂,硯清。”

      “新年快樂,媽?!?/p>

      她起身去睡覺了。我關掉電視,坐在黑暗的客廳里。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銀行短信:

      【云城銀行】您尾號3472的賬戶于12月31日22:15入賬人民幣85,300.00(年終獎),余額……

      八萬五千三。

      加上分紅十二萬,今年總共二十萬零五千三。

      而李維,一個人就至少一百萬。

      我盯著那個數字,看了很久。然后打開微信,部門群里正熱鬧,大家互相發紅包,刷新年祝福。趙振濤發了個大紅包,寫著“新年新氣象,明年再創輝煌”。

      我點開,搶到六十八塊八。

      李維發了個紅包,我點開,五十二塊。

      周倩發了個紅包,我點開,三十三塊。

      我關掉群,點開趙振濤的私聊窗口。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三天前,他讓我核對匯報材料。

      我打字:“主管,節后第一天您什么時候方便?我想跟您詳細聊聊明年規劃的事?!?/p>

      發送。

      很快,他回復了:“上午十點吧,來我辦公室。咱們好好聊聊。”

      “好?!?/p>

      對話到此為止。

      我退出微信,打開云存儲空間,把今天在工商中心查到的資料也上傳進去。然后新建了一個文件夾,命名為“證據鏈”。

      里面已經有十七個文件。

      還差最后一個。

      我知道還差什么——差趙振濤、李維和智創科技之間資金往來的直接證據。差那張把八萬塊錢,也許不止八萬,從公司賬戶轉到個人口袋的發票、合同、轉賬記錄。

      那些東西,一定在趙振濤或者李維手里。也許在辦公室,也許在家里。

      我需要一個機會。

      而機會,可能就在節后第一天,十點,趙振濤的辦公室。

      我關掉電腦,走到陽臺上。遠處的煙花還在放,一朵接一朵,把夜空染成各種顏色。風很冷,但我沒進屋。

      就這么站著,看著。

      直到最后一朵煙花熄滅,天空恢復黑暗。

      手機又震了一下。我以為又是群消息,拿起來看,卻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林先生,關于智創科技的事,我想您可能想了解更多。明天下午三點,云圖咖啡館,靠窗第二桌。請單獨來?!?/p>

      我盯著這條短信,手指停在屏幕上。

      發信人沒有署名。

      但我知道這是誰。

      節后第一天,我準時敲開了趙振濤辦公室的門。他正在泡茶,抬頭看見我,笑容滿面:“硯清來啦,坐?!?/p>

      我在他對面坐下。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推過來:“這是明年部門的人員規劃,我打算提你做P8,負責新成立的智慧交通組。你看看。”

      我翻開文件,薪資待遇那一欄寫著:月薪四萬二,年終系數1.8。

      比我目前高,但離李維的級別還差得遠。

      “謝謝主管?!蔽艺f,合上文件,“不過我今天來,是想跟您談另一件事?!?/p>

      趙振濤端起茶杯:“你說。”

      “關于智創科技那八萬外包費。”我看著他的眼睛,“我查了公司所有供應商名錄,沒有這家公司。我也查了工商信息,法定代表人張海明,他的妻子劉惠蘭,是您所在社區的志愿者吧?”

      趙振濤的笑容僵在臉上。

      茶杯停在半空。

      辦公室里靜得能聽見空調出風口的風聲。

      然后他慢慢放下杯子,陶瓷底座碰到桌面的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硯清,”他聲音沉了下來,“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好奇。”我說,“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供應商,怎么就能從公司賬上劃走八萬塊錢?而且恰好是在我休假期間,恰好是我負責的項目,恰好由您審批。”

      趙振濤的臉色一點點變了。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冷得像冰。

      “你調查我?”他問。

      “我調查的是公司資金的去向?!蔽艺f,“另外,我還發現,從2021年到現在,類似的‘外包費用’一共有六筆,總額四十三萬六千。收款方都是些沒聽過的公司,但巧合的是,這些公司的股東或者關聯人,都跟您或者李維有點關系?!?/p>

      我頓了頓:“需要我把公司名單念出來嗎?”

      趙振濤的手握緊了。指節發白。

      他盯著我,像第一次認識我這個人。過了很久,他忽然笑了,笑聲很冷:“林硯清,我小看你了。”

      “我一直都這樣?!蔽艺f,“只是您沒注意?!?/p>

      “所以呢?”他往后一靠,姿態重新放松下來,但眼神更冷了,“你想怎么樣?舉報我?你有證據嗎?”

      “我有服務器日志,有文件修改記錄,有工商查詢結果,有財務數據比對。”我一字一句地說,“我還有一份第三方出具的效益評估報告,證明智慧園區的實際價值是預算的2.3倍——這意味著,您報給總部的成本數據,至少虛報了百分之五十。”

      趙振濤的臉色終于徹底變了。

      他猛地站起來,雙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前傾:“林硯清,你以為你是誰?在這個公司,我說了算!你那些所謂的證據,我一句話就能讓它變成廢紙!”

      “那您試試?!蔽乙舱酒饋?,和他平視,“不過我建議您先看看這個?!?/p>

      我從背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

      “這是什么?”他盯著信封。

      “我的辭職信。”我說,“但不是給您的?!?/p>

      我把信封推到他面前:“這是給總部審計部和紀檢組的舉報材料副本。正本我已經寄出去了,快遞單號在信封里。按照流程,最遲下周一會有人聯系您。”

      趙振濤的臉,在那一刻……

      趙振濤伸手要去抓信封,我卻按住了信封一角,他猛地抬頭瞪著我,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你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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