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怎樣“坑”老師才得體：當代兩部奇書，其一讓劉海粟臭名遠揚

怎樣給名人，尤其是給名人老師寫傳，對于任何中國作者來說，應該都是一種莫大的困擾。

因為我們這，沒有“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思想傳統，講究的是一個“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特別是“為師者諱”，甚至是“為死者諱”。明末大師王夫之先生，不過說了幾句蘇東坡不是，被“蘇粉”追罵了百年，學生若稍微提一點老師負面，更是大逆不道、欺師滅祖。

所謂“天地君親師”，師的地位僅次生身父母，哪里能輕易置喙，而且是一些“抹黑”的言辭呢？

或許正因此，我常常懷疑，儒家系統會有這么多圣人賢人，有無可能是“孝子賢孫”給制造出來的。這原理，跟北大教授辛德勇所揭穿的“制造秦始皇”機制，差不了多少。

比如我們的亞圣孟子老師，那地位就高的有那么點莫名其妙。看《孟子》，孟老師思想其實很空洞，不想孔子讀書多、身份高、義氣平、心思深，很多想法是引而不發。他是則連辯論都吵不過人的，而且吵不過必定罵人，留下的是七章一面之詞，而且愛自炫自夸，不妨視為戰國時代李敖大師。

“老師”，是中國學生說不得的。整個武林都在罵岳不群偽君子，但唯有令狐沖不能，一罵“大俠”就破功了。太史公司馬遷多牛啊，今上漢武帝都不放在眼里，但一寫到老師董仲舒就拘謹，說了一堆言不及義的好話趕緊收尾，哪里還能看到一個躁進的老董？所以，中國寫史傳統全世界最發達，西式“傳記”這一塊很落后——朱東潤先生就這么講過，尤其是涉及到兒子寫老子、學生寫老師，似乎除了“彩虹屁”都沒啥選擇。

當代中國人給老師寫傳記，鄙人所見只有兩部，不走尋常路，徹底拋開中國式人情束縛，夠得上“奇書”級別。一部，是名畫家簡繁寫其師劉海粟大師的名作《滄海》及《滄海之后》；另外一部，就是復旦史學名教授葛劍雄先生所寫的《悠悠長水——譚其驤傳》，都是很值得一看的奇作（若再添一部，就是“兒子寫老子”的奇書——季承《我和父親季羨林》）。

這幾部，或許寫的不一定多好，但至少寫的奇，而且太有代表性了。讀書若求“奇貨可居”，這幾本都是不可多得的。

學生寫老師，下筆措辭本就頗費躊躇，若是涉及到價值評價、品行論定、成就評估，難度更是得“吟安一個字，捻斷數根須”。說起來，這類書的寫法，世間大體三種路向：

1，吹彩虹屁，抬轎子，誰也別得罪，更別落下師門輿論不容的地步。更何況，老師若糟糕了，“我”又能好哪里去，豈不抬石頭砸自己腳？這里面有人情也有利益考量，百分九十九都這套路。現在學界到處都是“大師”，絕大多數都是門生弟子太多了，甚至踞要津之路，拼命吹老師自己也才能顯得有能耐。陜西霍、北大謝、上海錢王等等，在我看來都是“諸如此類”。

2，真正把自己當社會的觀察者，力求客觀中立，善善惡惡秉筆直書，老師即便做了什么齷齪事，材料具在自己掩飾有啥用呢，不如立此存照給后世一個交代。但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老師是不是課堂偷偷摳腳，生理上有沒有腎虧之類，無關題旨不妨略過吧，這方面葛劍雄的《悠悠長水》堪稱當代典范；

3，剩下一種，是最奇葩的，似乎就是專搞老師的“黑材料”，老師的各種私生活丑事、難堪事、瑣屑事，一一給“揭發”，一寫都是幾十萬字丑詆，不僅自己化身狗仔隊員，也是非得把老師寫到身敗名裂不可，簡繁的《滄海》系列就是這種奇觀。

簡繁是劉海粟重出江湖后收到唯一一個研究生，對他也可謂恩重如山，簡繁靠著“劉海粟大師唯一研究生”這名頭，吃了一輩子便利。

但是反過來，這位衣缽弟子照樣不妨礙把老師的衣服全部扒掉，在他筆下“劉海粟大師”赤裸裸的成了一個“老色鬼”，構得有點狠毒、特丑陋不堪。民國時代，劉海粟的名聲就不太好，但真正重擊的身邊學生的這個拳頭。《滄海》之后，劉大師算徹底那啥了。

比如，在簡繁的筆下，婦孺皆知的一代書畫大師劉海粟先生，人前風光無限，背后確完全是一副無賴嘴臉：嘩眾取寵、欺世盜名、媚俗撒潑，拉幫結伙，為非作歹、懶散怠惰、不惜手段到處找女性，甚或“吹牛皮，放大炮，好大喜功”，“膽大妄為，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在學堂里抱著丫頭親嘴……”，讓讀者完全迷惑：這樣的劉海粟，真是如此么？

簡繁這書，還寫了大量藝術圈名人，當今在世幾乎所有美術圈大腕都一一提及，包括丁紹光陳丹青陳傳席等等，而且幾乎無一不被寫成文化流氓。這本書讓我讀的很困惑，不曉得該如何評價作者簡繁自己？

讀《滄海》三部曲，是有點消遣的意味，看文藝界各路大師如何掉地褲，幸災樂禍樂不可支啊！但葛劍雄的《悠悠長水》確實是我重點推薦的。

我私心認為，學生寫老師傳記，這一本至少近百年來都是最好的一部，不僅態度最好，不虛美不隱惡，用心保存的一手史料也是太可觀了，幾乎可作為“中國知識分子百年展覽”看，展現史家風范。里面也有太多材料，不僅非常有趣也足堪深思，比如譚其驤的夫妻悲劇、湘潭先生如何評價夏商周工程等等，都是與可當下對照，也能拿去向未來追問的。

《悠悠長水》，我是好幾年前看的，看的是“前傳”。2014年底，作者退休下來空閑稍多，做了大量修繕，出了“修訂版”。這個版本，懶人少學如我，是前幾天才找到看完的。看后，感慨萬千，也想跟友好們推薦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