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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長假過后,正是寒露,綏城反復幾回的高溫也如街道上的滿地落葉一樣,正式落停。
凌晨六點半,天邊泛起魚肚白,哈月是在自己個兒的鐵絲網床上被凍醒的。
這張一米五寬的單人床是小學三年級時她爸哈建國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雖然現在看起來又破又舊上不了臺面,裝著一位成年女青年顯得十分違和,但這也是當年哈建國斥巨資專門從五十公里外的家具廠給她定制的稀罕物。
那時候綏城人農轉非,年均收入普遍不高,就拿哈月家來說,哈建國和趙春妮兩個人結婚時在屋里打下的家具直到女兒九歲時也沒變過樣。
可是小孩子才不會管父母賺生活的辛苦,九歲的哈月早就受不了和父母擠在一張大炕上睡覺。
她剛開始萌生自我意識,在同學間學了個新詞兒,每天都哭著鬧著要“隱私”,所以當哈建國帶著運輸工人搬著這張鐵絲網床擱進小臥室時,哈月望著這張閃閃發光的新床興奮地直接蹦到父親的后背上,一張小嘴在父親臉上用力啄米時沒忘記表達自己的崇拜之情。
“謝謝爸爸,您對我真好,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這一紀念性事件還被兒童哈月寫進了當年夏天的作文簿,因用詞生動,被語文老師當做范文在全班同學面前高聲朗讀。
但可惜這篇童趣十足的作文沒能被保存到今天。
因為這張床是哈建國送給自己女兒的最后一件禮物,哈月十歲生日還沒過,她“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就從家里徹底消失了,連同他的一包衣物和鞋子。
至于原因,“和家具廠那個賣床的臭娘們兒跑了。”
反正趙春妮用哈月的作文簿點灶火時是這樣同女兒說。
從咯吱咯吱的鐵網床上坐起來,哈月沒時間懷念她十幾年未見的父親,她瞥著窗外的天色快速攏了一把頭發,隨后從床上蹦下來手腳麻利地點火,燒水,然后開始一天的工作。
說是工作,其實也不是什么正經事業。
三年前疫情開始的關系,整體經濟低迷,哈月本科畢業后所處的外貿行業更是遭到重創。
雖然是個女孩,但年少輕狂時哈月也曾夢想過在自己擅長的領域中發光發熱,在薊城憑借自己過硬的翻譯水平大展身手,做到個中翹楚。
升職加薪高歌猛進,三十而立前在合適的地段擁有一套自己的房產,打臉所有曾經看不起她的人。
如果運氣好的話,她還計劃鎖定一位差不多的適婚男,此男長相身家必須普通至極,以此換取婚后忠貞不渝的屬性。
她有極大信心和這樣一位同她父親截然不同的男士組建家庭,然后讓自己的孩子成為薊城新公民。
日復一日,工作賺錢,柴米油鹽,直到退休后兒孫滿堂,過最庸俗不堪的幸福生活。
但現實是九九六的社畜少有可以社交的場合,大學畢業后她的幾段“計劃”甚至還不如念書時的意外長久,出了校園,成年男女身上都背負起了濃厚的銅臭味,男女之間的戀愛突然變得很不純粹。
一線城市的擇偶圈中,生存壓力大,每個人都在尋找比自身價值更高的伴侶。
沒想到即便是她特別中意的普男類型,也想要跨階級做向上社交。
而哈月除了外形尚可,工作湊合之外,從十八線城市的垃圾教育系統中脫穎而出,曾考到薊城第一學府就成了她人生里程中的唯一閃光點。
但較起真來,每年從薊大畢業的學子少說也有一萬名,這其中大部分還是研究生。
一切向錢看的風潮漸盛,近幾年她這種刻苦學習力爭上游的品質也不流行了,寒門貴子身價狂跌,就連所謂的老錢穿搭都開始被國內網紅爭相模仿,哈月這種類型的舊物種如今在網絡熱議中被冠上了新的戲稱:“小鎮做題家”。
眾口鑠金,成不了大器。
很遺憾,哈月沒能身體力行打破這個充滿惡意的怪圈。
單身且被“離職”那天,她已經在薊城的出租屋內居家辦公整整一個半月,每天都在認真“工作”,不分白晝和 vip 客戶 skype,可是接到的訂單卻寥寥無幾。
她曾在本科期間拿下專八和同學們視為含金量極高的 CATTI 一級證書,是薊大外院 15 屆畢業生中小有名氣的才女,也曾在公司內創下過入職半年便憑借出差歐洲拿到個人銷冠的成績。
這樣一個還不錯的她,在整體物流,人工均遭受波及的大困境中,卻沒有什么力挽狂瀾的工具。
面臨無休止的催單,毀約,哈月所能做的只有道歉,解釋,仿佛欠債不還的無賴,眼睜睜看著公司的客戶群體和賬上的回款一樣,逐漸減少
都說外貿人的盡頭是單干。
所以當禿頭的中年老板苦著一張臉委婉地向她提出,下個月的工資可能發不出來,自己連辦公室的違約金都付不起時,她也沒好意思提出向公司索賠 N+1 的員工遣散費,痛快地解除了勞動合同。
再然后?
創業失敗,生活像是不能停止的巨大齒輪,無論渺小的個體在遭遇著什么樣式的低估,浩瀚無垠的宇宙仍然預設游戲般,一件事接著另一件事頻繁觸發。
細數數,時間如梭,在這個曾經哈月發誓高考后再也不回來的綏城,她已經度過了兩年的時間。
哈月這兩年來每一天的操勞內容都是差不多的。
先用飼料加豆粕混合喂食院子里的鵝,然后再趁著他們圍在食盆前吃飯放松警惕的時候,替它們鏟屎,換水。
等到太陽差不多完全升起來了,哈月就端上一盆溫乎的洗臉水到母親的房間里叫她起床。
半個月之前,趙春妮突然吵著要在家里養豬,幾十年前生活水平極端困難時,哈月住在農村的姥姥曾經長年在自家院子里搭建小型豬圈,兩頭豬作伴喂一年,冬至前后宰豬吃肉,自己家吃不完的,還可以拿一些去集市上賣。
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老黃歷了,現在人均條件好了,沒人愿意為了吃那幾百斤便宜豬費一整年的勁。農村里自家養豬吃的人逐漸少了,更別說城鎮之內,在家里養豬搞得臭氣熏天簡直是匪夷所思。
一開始,哈月以照顧一個店面和一群鵝已經很忙為由堅決持反對意見,可是后來母女倆因為分歧冷戰了數天,哈月看著趙春妮倔強干瘦的背影,思想上又慢慢松懈了。
她想到也許母親是因為思念過世的姥姥姥爺,所以才會想到重溫養豬的辛苦,老小孩老小孩也就是這么來的,或許養豬也能給她的負面情緒上帶來一些安慰,便勉強點了頭。
于是從一周前開始,哈月早起后忙碌的日常中又被安插了一項任務。
那就是在做飯前到西廂房內查看一下剛滿月就被抓回來的兩只小豬是否還在活蹦亂跳。
趙春妮在房間里慢悠悠地洗漱,哈月就在廚房忙活早點。
早上母女倆吃的比較簡單,蒸玉米,蒸紅薯,煮一鍋茶葉蛋配米粥。
有時候哈月實在因為前一晚搬運貨物的體力活累得夠嗆,就簡單煮兩包康師傅的方便面撒一把青菜對付,就像現在。
把面端上桌子的時候,飯桌前還沒有趙春妮的影子,哈月捶打著昨晚卸貨時扭傷的胳膊走進房間,第一腳踩到的竟然是洗臉盆內的水,而趙春妮正背對著房門手忙腳亂地用擦臉毛巾汲取地上的水漬。
“媽?你沒事吧?”哈月看著被她錯當成抹布的毛巾心里一緊,幾個健步跳到趙春妮面前,作勢去扶她起身,可是她手剛挨著趙春妮的肩膀,就被對方用力搪開。
看到趙春妮身上沒什么大礙,哈月轉身到門外拿來拖布。
“別管了,我來拖,幾下就干凈了,您快到外頭吃飯吧。我煮了面,軟了就難吃了。”
干燥的拖布來回在發黃的地磚上挪動,很快就來到趙春妮的腳下,這一次哈月的聲音有點大起來了,“媽,跟您說不用管,您讓開點地方。”
“媽!”
“媽,我跟你說話呢!怎么不吭聲?”
“叫魂啊你!就顯著你能耐?小時候沒少搗蛋讓我生氣,不就是把失手把臉盆打翻了,你用得著這么不耐煩嗎?我是小孩兒嗎?!”趙春妮的沉默像是被逐漸吹炸的氣球,終于爆發劇烈的回響。
哈月見到她終于站起來跟自己對話,皺起的眉頭放松下來。
哈月不跟她頂牛,只顧低著頭接連用拖布“攻擊”趙春妮的腳,迫使她離開房間,余光看到她出門前偷偷回頭看自己,沒忘記叮囑她,“您這條毛巾也舊了,扔了吧,晚上我從店里再給你帶一條新的回來。”
今天的早飯吃得很不順利,出師不捷,趙春妮也是一如既往得挑剔。
嫌棄煮面的水放多了,泡面湯沒有滋味,又嫌棄面里的流心的荷包蛋沒煮熟,有一股子腥味兒。
等到哈月將幾個碗筷簡單涮洗干凈,盯著她吃了藥,捯飭好自己,背上包出門,趙春妮又像個離不開人的孩子似的,一直眼巴巴把她從院子送到大門外。
哈月剛插上電動三輪車的鑰匙,坐在車座上,趙春妮就探頭問她:“今天能早點從店里回來嗎?”
哈月回頭問她是不是有事,趙春妮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扭捏。
她移開眼神不看女兒,故意去看大門口已經掉得差不多的對聯,一陣風吹過,紙張作響,她皺起眉頭扯掉搖搖欲墜的紅色,在手里用力團起,伴隨著動作,聲音也變得惡狠狠的,“事事事,能有什么事?你巴不得我出事,你昨天回來那么晚,天都黑了,你老娘我快餓死了你知道不?”
趙春妮并不老,相反,今年她才四十八歲,按照世界衛生組織年齡劃分標準,才算跨入中年人的行列,但從哈月記事起,她就總是你老娘長你老娘短的掛在嘴邊。
這是她罵人的本錢。
她自己愿意成為口頭上的老太太,那有什么法子?哈月只能隨她。
哈月撇了撇嘴角,不大在意地擰開電源,快速在大門口掉頭,口中也并不客氣“誰讓你等我了?晚飯大姨不都給你做好了才走嗎,你自己先吃唄!”
“反正你今天早點回來!天短了,別老深更半夜才閉店。外頭黑!”
這是擔心哈月的安全呢,雖然從口氣聽不出來。
哈月面上露出個笑模樣來,也不管她媽已經帶著那群嘎嘎亂叫的灰鵝重新走進了院門。
扯著嗓門朝著家里吼:“那你也別自己出門,等大姨來了你倆做伴兒,還有,別忘記按時吃藥!”
“聽到沒?”
“趙春妮!要吃藥,聽到沒?”
半晌,趙春妮沒再發邪火,從半掩的大門內傳出一聲乖順的“聽到了。”
哈月這才把電動三輪打到 D 檔,往五百米外的店里走。
春妮小賣部
綏城不大,三百公里的狹長帶,有人煙的地方不過三成,早五十年起就是妥妥的窮鄉僻壤,難以撐得起一個城字,地圖上都略過標注的地兒,后來因為附近通了省道成為次樞紐區,在哈月出生時,這片區域初步發展成一個類似于城鄉結合部的地方。
有人流經過的地方,就有了工作機遇。
開飯店,開旅館,拉著從南到北的過路人販售牛皮帽子和玉石手鏈。有不少敢吃螃蟹的人都賺到了錢,這些“大老板”在回遠方老家的年夜飯上把自己的致富經一傳十十傳百,有野心的年輕人都躍躍欲試。
西氣都能東輸,那么打南邊來的有錢人怎么就不能讓他們也富裕起來呢?
哈建國和趙春妮也是那一波從遙遠他鄉來綏城淘金的眾多青年中的一對。
頭腦空白四肢發達的他們想得很簡單,做生意好啊,從人家兜里賺錢坐享其成,怎么都比靠天吃飯的務農強上許多。
不過時運就像是改道的黃河,未必人人都有發財命,綏城這破地方沒幾年好光景,“樞紐”了不到五年,附近先天資源好的其他城市又起了國道,高速,立交橋等眼花繚亂的新項目。
國家大力發展核心城市,綏城不再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香餑餑了,真正有遠見的大老板們又帶著錢重新去到下一個可投資的地方找商機,綏城到處都是人去樓空的蕭條,就連哈建國和那個娘們都被窮跑了,但還有一些像趙春妮這樣固執的人留在了這么個城不像城,村不像村的地方。
哈月家的店面是一間背靠爛尾樓的彩鋼房,與廢棄的綏城子弟小學隔著一條柏油馬路斜斜相望。
“春妮小賣部”冬寒夏熱,門外的垃圾桶內總是有過期辣條腐爛的味道,但也就是這個寒磣的小店面,讓丈夫跑了的趙春妮獨自養大了哈月。
用趙春妮的話說,這間店不僅沒把她哈月餓死,還供著哈月在薊城這么高消費的城市讀了四年國內最好的大學,就光憑這一點,哈月就不可以看不起這間店,看不起綏城,看不起老娘。
多虧了綏城的這棟違章建筑,哈月才沒成為“要飯的。”
趙春妮年輕的時候脾氣不比現在好到哪去,好像是自從丈夫走后,她一個人忙著進貨賣貨理貨,再加上一直沒有再婚,勞累過度時就變得異常神經質,打罵小孩在那個物質精神雙匱乏的年代是常事,可是哈月真的沒挨過打,她母親對于她的攻擊偏向于言語上的羞辱。
除了毫不避諱的在她面前辱罵她出軌的父親,勒令她不許提起哈建國的名字之外。
她會當著鄰居的面講哈月怎么像他那個跟別人跑了的爹一樣會耍嘴皮,她也會在哈月邀請同學到自己家店里玩耍時指責她的同伴偷吃了店里的小零食。
每當她堂而皇之令哈月羞恥和難過時,都會加上一句不容反駁的真理:“如果不是我還要你,你早就去街上當要飯的了。跟你那個爹一樣!”
也許是太不想被稱為要飯的,也許是出于對母親惡意的報復。
慢慢的,哈月開始在每次放學回家的路上,都刻意繞路避開母親的小賣部,在學校里,她也從開朗愛笑變得沉默寡言。
她不僅不再思念離家出走的父親,回到家里,她也拒絕再和趙春妮說一句多余的話,每一次她望著母親那張面露不悅的臉,都在默默起誓著逃離這個家。
直到她十年寒窗苦讀,奮發圖強,終于從綏城考到了薊城,把尖酸刻薄的趙春妮和這個腐朽雜亂的小賣部遠遠甩在身后。
但今天不是那些日子的其中一天,如今的哈月已經年滿二十六歲了,她不再是那個因為母親的一句話就難過流淚的偷偷抑郁的年紀,她忙活了一早上,跟母親拌了嘴,將電動三輪車停在彩鋼房旁的大槐樹旁,打開門鎖走進“春妮小賣部”時,心中竟然沒有任何發酵的怨懟。
她很欣慰自己的心像鐵一樣硬,懶得和趙春妮生氣,這一定是個人精神成熟的標識。
當然,這種成人式的平靜很快在四個小時后被輕易打破。
手機鈴聲大作,哈月正在柜臺后面給買了一兜子塑封大雞腿的老顧客找錢。
她擼起袖管對光查看著百元大鈔的真假,陽光透過紙鈔從斜對面的窗戶打進來,也將她側臉上的細小絨毛點亮。
哈月的皮膚原本很白凈,雖然不是網上說的粉一白,但好歹也是黃一點五的程度,尤其是在薊城畢業后,她的工作需要朝九晚五地出入望京 SOHO,那時候她還很立志充當一名精致的都市麗人,一位終將成為高級打工人的無產階級斗士。
剛工作,工資不多,但她深諳貴婦護膚品的好處,再加上她有過那么一位品味格調都拔尖兒的初戀男友,美商被提高了一大截,描眉畫眼的能力更是非常出眾,資質七分,也可以妝點成十分美女。
可惜,這世間的一切都學要努力而得來,美麗的畫皮也需要長期滋養才能產生效用價值的,當年她曾憑借三百萬大單月入五萬的神話已然不能復制。
這兩年她在老家,做小本生意,賺的都是熬店的辛苦錢,成天面對的不是為了幾毛錢討價還價的街坊鄰居,就是家里的飼養物和母親,化妝沒人看,自己也懶得欣賞,非但不再留有化妝的習慣,連護膚品都降級為店里售賣的大寶。
所以膚色肉眼可見的“健康”了許多,光是這一抹陽光,都能將她的臉上烘托出雀斑曬傷妝的效果。
哈月兩片薄薄的眼皮微微上揚,電話夾在肩膀一接起來,大姨的聲音又尖又厲,逼得她不得已放下錢,將聽筒從耳畔挪開兩厘米。
對面給午飯加餐的年輕男人是附近的風電發力工程師,他是去年被江城總部指派來的新能源管培研究生。
綏城地處邊陲,周遭偏僻空曠,惡劣的天氣令人類都逃難般的往外遷移,但正是這種先天的地理環境,成為了風力發電的優勢。
從風力發電在綏城鄒然興起以來,“春妮”小賣部的客戶也大多是這些電廠的員工。
他們的工作性質是維護電力風車的運作,不算太累,因為風車位置局限,他們中大多數員工也都是背井離鄉的外地人,工作時間必然要呆在山上,休息時少部分單身漢為了節省路費也會選擇不回家,就下山在綏城市內消遣。
面前的電力工程師婁志云就是這其中的一個。
婁志云今天是專門來繞到春妮小賣部來買東西的,原因是他胸前口袋內裝著的兩張電影票。
蒼天可鑒,這不是一時興起,在對哈月產生悸動后他曾打聽過,面前與他年級相仿的女孩兒還是單身,別看她現在只是無證經營著一家小商店,竟然也是當地高中有史以來的第一名考上薊大的女狀元。
因為這個,婁志云自作主張地將哈月想象成一名與自己的進步精神相當匹配的新知識女性,況且哈月不同于一般文人,俳優畜之,她身體力行,勤勞肯干。
多么樸素的哈月!多么賢惠的哈月!
真是當今世間男性少有的婚配最佳人選。
樓志云的深思熟慮從春天一直磨到了秋天,這次下定決心一定要與她先成為朋友,再緩緩發展起來。
但這會兒他還沒來得及跟哈月說出自己準備了近半年的搭訕臺詞,就看到哈月平常總是堆著笑容的小臉一板,嚴肅而尖銳地朝著電話里問:“姨,你說清楚點兒,別光哭,什么叫豬丟了我媽也丟了?”
“我不是囑咐過,讓她千萬不要一個人出門嗎?”
落日下的三臂巨人
就在哈月火急火燎的鎖上小賣部的房門時,兩百公里外的薛京正窩在一輛豐田考斯特的車后座上搭著眼睫半夢半醒。
綏城沒有機場,早上十點鐘薛京的航班在最近的臨城落地,立刻由綏城當地安排的接機人員帶上了這輛米黃色的商務車。
車內共有十六個座位,一開始,薛京還不解為什么當地宣傳部要派這么一輛小巴來接自己去酒店,但是隨著車子駛入了綏城,不停在各個地點停駐,上人,薛京在與各路人馬握手時才明白,自己的苦差原來是從今天就開始了。
成年人的工作前搖是社交。
“薛大作家,這次您受邀過來,我們都非常高興,咱們這些大老粗,平常只知道干企業,并不懂什么文化藝術,聽趙主任說您在文學上的成就非常高,這次多給咱們風電行業美言美言,也讓領導給我們多撥點專款資金。”
說這話的人是綏城風電企業的管理層,身形矮小,一口夾生的普通話,光是落座的功夫,就用自己勢利的三角眼將薛京全身上下打量了個遍。
同是坐在這輛商務車不太寬敞的座位上,旁人扭著脖子互相攀談,姿態多多少少有些局促,但薛京縱然身材頎長,卻自來一副纖塵不染的氣質。
他搭在膝蓋上交握的十指是象牙白的,指甲修理得整潔,骨節秀氣圓潤,似乎生來就能寫得一手好字。
至于一張好臉則臉比從袖口下探出的手指還要白皙,若不是因為眉眼沉靜,倒是有種羸弱的漂亮。
薛京于去年六月份薊大碩士畢業,本科時研習的就是中國語言文學,主攻古典文獻學,后又從師薊大元老張教授門下,赴耶魯訪學兩年鉆研海外漢籍與漢學,但相比這些用年份積累的學識,他在作者這個職業入行得要更早。
時至今日,薛京已經在文化界摸爬滾打多年,可單從外表看起來,仍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不少。
怪不得這位黃總要用場面話來刺探他。
平日里薛京話少,談起文學倒是能多聊幾句,是最討厭和這類商界的老油子攀談的,但此行他與薊城文化局有言在先,是帶著專項指標來的,于是也做出個十二分謙虛的樣子,微微笑著,“黃總這是說的哪里話,用文字討營生罷了,何談粗細之分?更不敢叫什么大作家了。”
“嘖,老黃,要說你不適合參加這種場合呢。張口閉口都是你肚子里那點小九九,和薛老師談錢就俗了,咱們啊,得談規劃,談方針,談咱們綏城風電過去三十五年的發展,談咱們綏城光明萬丈的未來。”
“對對對,趙主任這話說的有水平,中午咱們高低得整兩杯。”
“薛老師您有什么忌口嗎?綏城別的沒有,牛羊肉和白酒可管夠。您說什么都得嘗嘗咱們的塞外茅臺。”
“今天給薛老師接風,咱們不醉不歸!”
“哎,那是咱們酒滿敬人,薛老師可以點到為止。你沒看過采訪嗎?薛老師生活中向來是煙酒不碰的。哪像我們?”
就這樣七嘴八舌地聽著這些人講了一路,再吃了一桌牛羊肉,等到薛京再次從昏昏欲睡中打醒精神時,考斯特已經沿著綏城的最繁華的地帶轉了一圈。
招待宴上薛京推脫不過,氣氛使然,也略飲了一小盅白酒。
因為不善飲酒,他狀態有些微醺,剛才文化局的趙主任給他介紹了哪些地標建筑他都沒記住,不過一睜眼,看到即將沉入地平線的夕陽正在,他倒是被驚了個冷顫。
薛京是土生土長的薊城人,這些年雖然一直在象牙塔內深造,但為了更好的完成自己的作品,他經常借著找靈感的由頭在用一年兩個寒暑假前往世界各地游覽。
除了公費跟隊在國內敦煌,武當山等地考古實習。
他也曾在倫敦萬里晴空的街頭突然被澆了一身大雨,在巴黎的深夜被戴著毛線帽的持槍少年搶走過錢包。
他看過西西里的海,也遇見過冰島的極光,但此時此刻,他望著面前寬廣無垠的一片蒼涼,和在那殘陽如血中,正在遠處山脈下緩緩轉動的巨大風車群,內心突然感到一種別樣的震動。
在這里沒有天然壯闊的美景,沒有富庶繁華的城市帶,但在這座幾乎被人群遺棄的城鎮邊緣,在這個曾經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地方,放眼望去,卻有成群的,高達百米的三臂風車孜孜不倦地隨風呼嘯。
這不是古代文明的遺跡,而是現代人類自主創造的工業奇跡。
就在薛京回頭準備詢問同車人一些風車發電的相關知識時,“嘭”的一聲,車頭突然爆發一聲巨響,緊接著,前擋風冒出濃煙,本在土路上顛簸的汽車戛然停駐。
“怎么回事啊?小金!”文化局的趙主任扶著眼鏡往司機的方向探身。
名叫小金的司機撓著頭,將手剎拉住,有些尷尬地指著儀表盤回過頭對他講:“不,不好意思主任,車,咱們的車好像爆缸了。”
進入秋天后,綏城的白晝越來越短。
時間剛劃過五點,天色已經開始擦黑。
哈月一個小時前騎著電動車在城區里轉了四五圈,好不容易在廢棄的小學門口發現了正在徘徊的趙春妮。
將一言不發的她安置在車上帶回了家,剛一進門,木訥的趙春妮一看到等在家里的大姨,又突然大發脾氣,推搡著哈月埋怨她將自己帶回家,說什么都要接著出去找自己的豬。
母女倆你來我往拌了幾句嘴,再加上鄰居大姨拉偏架,趙春妮竟然大哭起來。
她坐在地上,一邊用粗糲的手指揩著眼角的淚水,一邊嗚咽著說如果豬丟了,她也不要活了。
蓬頭垢面的哈月沒法子,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又再次騎著三輪車出發,順著趙春妮所說的路線,去找那兩頭相伴越獄的豬仔。
趙春妮不知道心疼女兒的勞累,倒是在一旁勸架的大姨解開自己的頭巾系在她的腦袋上,說是夜里的風冷,怕她吹出偏頭痛。
走過了人流量大的居民區,再往前就是一片早已荒寂的農田,趕在日落之前,哈月終于在幾顆大棗數下找到了正在啃噬壞果的兩頭小家伙。
她一看到這兩個東西氣就不打一處來,也不管豬類是否精通漢語,揪著為首的耳朵就是一頓臭罵。
找到了走失的豬,跑了一下午的哈月終于松了口氣。
回程的路上,她駕駛著三輪車開得挺快,但心里想事情并不是很輕松,她在考慮最近是不是又該帶趙春妮去一趟薊城的三甲醫院復診看看病情發展。
趙春妮于三年前確診阿爾茨海默,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一開始趙春妮對于縣醫院的診斷嗤之以鼻,認為自己身強體壯,根本不可能得上這種病,再加上母女兩人早年便有齟齬,并沒有將自己的病情即刻告知女兒。
哈月是在兩年前的午后接到那個讓她決定搬回綏城的電話的。
跟今天一樣,電話是由鄰居大姨打來的,但用的是她母親的電話號碼。
那陣子哈月正處于 freelance 的狀態,自己給自己干,往好了說是時間自由,其實就是二十四小時內只要不是在睡覺其余時間都可以進行工作的意思。
前期起步,注冊公司加記賬報稅代辦,買域名搭建網站,前前后后花了小兩萬積蓄。
雖然不是巨款,但回報率極低。
能做的拓客哈月都有在做,甚至恨不得每分每秒都混跡在臉書和 ins 上給人發 DM 廣告,可是饒是如此,日常接到的單并不多,恰逢小區內出現一名患者,封控期間所有生活所需品的價格連同房租都在飆漲,手中為數不多的積蓄已經非常吃緊,再加注冊公司半年來她幾乎沒有收入,精神狀況已經十分脆弱不堪。
見到電話上被存為“趙春妮”那三個字時,她的第一反應是將電話扣過去,讓它停止喊叫。
哈月自認為并不是回避型人格,但還沒接電話,就已經想象到自己即將面臨的訓斥。
趙春妮決計不會同情她在薊城的遭遇,畢業后她理應補貼家里才對,如果哈月膽敢說出自己的實情,她只會說,誰叫你非要去大城市求學呢?還想單干做大生意?丫鬟命小姐心,這些惡果都是她不服管教自命清高的咎由自取。
來電響了兩遍,哈月才深吸一口氣用雙手舉起手機,像舉著炸彈一樣小心翼翼的按下接通。
可是電話那頭并不是她母親那副刻薄冷硬的嗓音。
趙春妮因為深夜穿著睡衣在高速路口游蕩而被民警帶到了派出所,可是被盤問了整整兩個小時,她都記不起自己家到底住在哪里,一會兒她說自己住在一千公里外的農村,家里有兩頭豬,一會兒又說自己住在本城在小學對面有個小賣部,邏輯混亂,敘述不清。
最后還是民警用人臉識別解鎖了她的手機,給最近通話人打了個電話,才搞清她的身份。
而那個最近通話人,就是被哈月稱為大姨的斯琴托雅。
不同于趙春妮是漢族嫁給了少數民族的丈夫,斯琴托雅是一名嫁給了漢族丈夫的蒙族婦女,雖然作為鄰居她們兩個女人沒有同樣的生活習性,但卻因為擁有同樣缺少丈夫的生活方式而親近起來。
趙春妮的丈夫哈建國跟野女人跑了,而斯琴托雅的丈夫則在兒子出生后的第二年因病去世。
這些年兩個女人互相扶持,不是血親,但也有種姐妹之間惺惺相惜的革命情誼。
類似于單身母親聯手對抗全世界。
所以在發生這樣的事情后,斯琴托雅便自作主張給哈月打了這通電話,叫她無論如何要與趙春妮冰釋前嫌。
不要等到一切都來不及才追悔莫及。
哈月不負所望,當天便打電話同房東退租了薊城那間與人合租的蝸居,緊接著收拾家當,郵寄行李,次月回到了綏城老家。
斯琴大姨曾不止一次在趙春妮面前夸獎哈月這孩子有情有義,為了母女親情肯放棄了在薊城的風光生活,殊不知,哈月自己心里知道,她在薊城度過的歲月遠稱不上風光,相反無論在金錢和感情上她一直長期拮據,之所以會回家,除了母親生病的緣故,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她這個薊漂在薊城挺不住了。
而“孝順”也成了一個為自己打退堂鼓的冠冕借口。
但這并不代表她對母親的病不上心,這兩年期間在她的堅持下,趙春妮一直在積極服藥治療,腦部病變不能逆轉,但發展的速度也被抑制得很好。
可是眼下這種情況怎么說服她媽再去大城市做一次檢查,估計又是一場口舌之戰。
趙春妮健康時就是個守死理的人,小方面,她討厭智能手機,厭惡網絡購物。相對的,她也從不屈服時代的轉輪,她這根硬骨頭,得了病便是是醫生最討厭的那種病人,她不信現代醫學和造影技術,她只信自己。
當初薊城的醫生說她這種病必須實時隨訪,可她卻當場指責醫生是想騙她多做檢查項目。
不過哈月的思慮很快晚.晚.吖就被前面路上冒煙的面包車給打斷了。
小地方,街里街坊都認識,她一眼就盯到事故車的車牌號,那是鄰居大姨的兒子金振梁每天都在開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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