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故事：村醫（完結）

三人一路跋涉，距離盤山越來越近，估摸再步行一天的路程就可抵達目的地。

夏青山滿臉堆笑，就快見到心心念念牽掛的兒子了，抑制不住的喜悅。

這一路，村醫很少說話，越接近盤山心里越是發慌，直覺告訴他似乎不是什么好兆頭。

晚上，三人架起火堆，露天而席，村醫拿出一個小竹筒，先是在地上畫了一個大的圓圈，把三人圍在圓圈內，然后打開竹筒的塞子，沿著圓圈倒灑粉末。

夏青山好奇地問：“你這是做什么？”村醫一邊灑一邊說：“防毒蛇蟲蟻?！?/p>

夏青山見村醫有點奇怪，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再嬉皮笑臉，不再說玩笑話，讓人感到陌生。

“睡吧，今晚放心大膽的睡，不用擔心豺狼虎豹，也不用擔心毒蛇蟲蟻。”說完，村醫拿包袱枕在頭下，閉上了眼睛。

夏青山左看看，右看看，心想這一路上也沒見村醫這樣過啊，為何今晚如此特別？

夏老頭啥也沒說，也倒在自己的包袱閉上了眼睛。夏青山見二人相繼睡下，覺著很無趣，索性自己也倒下休息。

這晚，好靜，出奇的安靜，然而沒有一人是真正入睡的。

夏青山雖然閉著眼睛，心里在幻想著見到兒子時的各種情形；夏老頭閉著眼睛感受著這不同尋常的平靜；而村醫心里如同一塊大石壓著，又猶如驚濤颶浪在翻滾。

清晨，林中各種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三人昏昏沉沉地醒來，吃了點干糧繼續趕路。

眼看距離盤山大約只有一百多里路了，夏青山忽然說：“這大熱的天，我怎么感覺越來越涼呢？”

夏老頭瞥了青山一眼，兇巴巴地說：“就你話多?！毕那嗌奖焕系@么一兇，隨即閉上了嘴。心里嘀咕著，怎么這一路上人都怪怪的？

村醫看了一眼夏老頭，夏老頭也看了一眼村醫，二人均是嚴肅沉著的神色。

又向前走了四五十里路，夏青山一手摩擦著另一只手臂，實在是涼得有點過頭了，遂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夏老頭一煙斗敲在青山腦門上，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在說：“年紀輕輕的，看你這個熊樣?！?/p>

夏青山正想開口辯解，又被自家老爹瞪了一眼。只得默不吭聲，埋頭前行。

走著走著，突然刮起了大風，吹得樹枝“嘩嘩”作響，夏青山一邊縮著上身，一邊抹著鼻涕，就跟進入寒冬臘月一般。

再看看走在前面的老爹和村醫，二人的衣服隨風擺動著，仍抬頭挺胸，不驚不怖地邁著穩健的步伐，夏青山忽然覺得他們就像老一輩口中的俠士。

夏青山禁不住自己偷笑了一把，心想自己莫不是凍壞腦子了吧，一個窮山溝里的老頭，一個行醫看病的郎中，怎會有俠士一樣的風范呢？

這時，風更大了，掉落的樹葉，地上的砂石都被吹到了空中，一片沙塵迷蒙，遮擋了人的視線。

忽然，一棵折斷的樹干向夏老頭和村醫的方向飛速而來。

看樣子來者不善吶，為了不讓村醫暴露身手，夏老頭情急之下，故意用身體撞上樹干，隨即被擊倒在地。

“爹……”夏青山見狀飛跑過來，村醫急忙蹲下察看，關切地問道：“三叔，沒事吧？”

夏青山迷惑地看著村醫，似乎在問：“三叔？你倆搞什么鬼？”

“沒事沒事，哎喲，今兒風真大……”二人隨即把夏老頭扶了起來。夏青山想問個明白，卻又覺得哪里不對勁。這倆人就好像有了心照不宣般的默契。

若是這樣我還懶得問了，免得一開口說話就被罵，我就看看你倆到底要搞什么鬼吧？夏青山暗暗琢磨著。

三人剛向前走了幾步，隱隱約約見前方站著一個人，披著一身黑紗，手里拿著一個琉璃瓶子，里面閃動著微微的亮光。

村醫看著那微弱的亮光，咬緊了牙，手握成了拳頭，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露出來。

夏老頭見機說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嘍，風都能把我吹到地上，恐怕也沒幾年活法了。最近啊，我常夢見死去的親故……”

“三叔，您千萬別這么說，依侄兒看吶，你能活一百歲！”村醫順勢接話。

夏老頭聽了這話，笑得合不攏嘴，說：“你啊，打小嘴就跟抹了蜜糖似的，盡說好聽的，你爹娘真好福氣，整天泡在蜜罐子里，這樣式的才能活一百歲；

記得你十三歲那年吶，捅馬蜂窩害得附近好幾個人被馬蜂叮，別人怒氣沖沖上你家告狀，你就跑三叔家藏起來；

等你爹娘找到你時，本來是要挨一頓惡揍的，你卻說捅馬蜂窩是為了找蜂蜜給你爹娘養身體，你爹娘心里一高興，都舍不得揍你了。”

這會兒，夏青山算是看出二人在演戲了，腦子冷不丁地抽了一下，說：“也就我父、伯媽吃這一套。”

“去，兔崽子，你懂個屁，像你這樣的木頭樁子，就算讓我活到一百歲，那也是受罪。”說罷，夏老頭一腳踹在夏青山屁股上。

夏青山捂著屁股小跑了幾步，一副無辜的表情惹得夏老頭和村醫會心大笑。

黑衣人觀察著三人的言行舉止，一點也不像自己要找的人，可是這琉璃瓶里的光一直在閃動，分明是有所感應才對。

黑衣人一躍騰空來到三人面前，擋住了去路，揚起琉璃瓶子，手里稀稀疏疏冒著黑煙，緊緊握住琉璃瓶，似乎要將瓶子捏碎。

這一刻，時空近乎靜止，黑衣人打量著眼前看似普通農戶的三個人，冷冷地說：“演技不錯，差點把我也騙了，幸好有它。”

夏老頭向黑衣人拱手，微笑著說：“大俠，我們從天橋村來，前去看望我那先天患疾的孫兒，麻煩您讓讓路?！闭f完，三人繼續往前走。

黑衣人看著三人離去的背影，漫不經心地對著琉璃瓶說：“看來你也沒什么用，胡亂認個農夫唬弄我，不如就讓你灰飛煙滅吧？”

村醫停下腳步，小聲對夏老頭說：“老鬼，你和青山趕快去盤山?！彪S即緩緩轉過了身，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琉璃瓶子。

黑衣人見狀，仰頭大笑，張狂得意地說：“嘖嘖嘖～玄徽，你可真是至情至性吶，難怪這野丫頭為了你連命都不要，你們真是讓我感動，哈哈～哈哈哈～”

這時，夏老頭小聲吩咐青山速速去盤山，自己要留下來看著村醫。青山壓根沒反應過來到底啥情況，神情愣住了。

夏老頭急罵道：“蠢蛋，去搬救兵……”隨即從懷里掏出一個哨子塞給青山，告知到盤山腳下就可吹響哨子。

青山點點頭，接過哨子套到自己的脖子上，趁黑衣人不注意，一溜煙地跑不見了。

青山一路飛奔，心里一個勁地埋怨：我說怎么一路上奇奇怪怪的呢，原來早就預料到會有事發生。老頭子也不給我說一下，整得我一路上跟個傻子似的，唉～那冒名堂哥好歹救過俺孩子，怎么也不能讓他出事吧，不管了，使勁跑吧……

夏老頭悄悄躲在隱蔽處觀察著黑衣人和村醫。

只見黑衣人圍著玄徽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想不到啊，當年那個意義風發、機警精明、我師兄最疼愛的大弟子，如今竟變成這等模樣，就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可惜啊～可惜，可惜是個大情種，像你這樣的根器，只要勤加修煉，前途無量啊，哪怕位列仙班也是指日可待……”

玄徽冷言說道：“你沒資格稱呼我師父為師兄?！?/p>

黑衣人故作感慨說：“是啊，當年我嫉妒你師父樣樣比我好，樣樣比我強，所以我偷偷修習外道。一心想得到師父的重視，因而求勝心切，走火入魔，被師父發現趕出了道門，我的確已不是道家弟子，又哪來的師兄呢？”

“師祖對你仁至義盡，給你留了條狗命，沒想到你不知悔改，變本加厲為禍道門?！毙諈柭曊f道。

“喲～你小子怎么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為禍道門也有你一半功勞啊，嘿嘿嘿……”

黑衣人接著又說：“事隔多年，還想不想再合作一把？只要你按我說的做，我就成全你們這對苦命鴛鴦，野丫頭的元神就送你，如何？”

玄徽憤憤地說：“你真是無可救藥，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放過。”

黑衣人淡淡地說：“女兒？只是個孽種而已。”

聽到這話，玄徽憤怒至極，雙手拽著黑衣人的衣襟，咬牙切齒地說：“你自己做過什么不知道嗎？你居然說柯兒是孽種，就因為你是她的親生父親，她才數次違背良心維護你……”

黑衣人仰望天空想了想，故作驚訝地說：“??！我想起來了，柯兒的生母是你師叔，也是你師父未過門的妻子，可惜是個輕佻蕩婦，佯裝醉酒勾引我……”

“是你下的藥……”玄徽嘶吼著，隨即伸手向黑衣人的臉部重重擊了一拳，黑衣人一個踉蹌半蹲在地上，舌頭在嘴里輪了一圈，松弛臉部肌肉，抹了抹嘴角的血。

接著站起身說：“是誰下的藥不重要，那晚你師叔眼神迷離、娉婷萬種，使我全身血液沸騰……”黑衣人作出一副陶醉的模樣。

“無恥……”玄微眼睛里裝滿了怒火，迅速向黑衣人出拳，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夏老頭聽二人對話，大概能把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猜測個七七八八了。也不知道青山到哪兒了？不知道來不來得及？看情形，玄徽是被捏住“命門”了。

此時，夏青山已跑到盤山腳下，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巍峨的高山，一眼望去恐怕還得有二三十里吧，嗓子冒著煙，心里打著鼓，兩腿有點不聽使喚地顫抖著，估計等自己上了山頂，黃花菜都涼了。

就眼下這難受勁，恐怕自己都要交代在這里了。夏青山癱躺在地上，感覺天旋地轉，不停地喘著粗氣，完全沒有力氣再顧及別人了。

忽感覺脖子處有異物，順手摸了摸，頓時心里驚了一下——哨子。

夏青山大喘了兩口氣，使勁吹響哨子，心想距離那么遠，道觀的人能聽見嗎？難不成還指望碰巧有道士剛好下山？

瞬間，夏青山模模糊糊看見有個東西向自己走來，定睛一看，是頭通體為棕紅色皮毛的野獸，頭上有兩個金色的觸角，像獅子但又不是獅子。

夏青山緊緊閉上眼睛，心想要死就死吧，別說沒力氣了，就算有力氣逃跑，恐怕也是它的囊中之物。

過了片刻，夏青山察覺毫無動靜，于是半睜眼睛偷瞄四周，只見野獸趴在地上，眼睛看著自己，頭微微擺動，似乎在示意夏青山騎上去。

夏青山恍然大悟，一下坐了起來，原來這家伙就是哨子喚來的，隨即跨了上去，說：“快，去山頂，找道長，人命關天?！?/p>

話音剛落，夏青山頓感飛了起來，完全看不清周圍的事物，只聽風聲在耳旁飛快掠過，臉被疾風刮得生疼。

一眨眼的功夫，野獸馱著夏青山就到了道觀。有道士見了，驚呼道：“看，大師兄的金角獸……”

很快，眾道士圍了上來，夏青山向眾人陳述發生了什么事？眾道士目目相窺，沉默了片刻，紛紛疾步去了師父的房間，并一一下跪，請求師父準予眾弟子下山為民除害。

此時此刻，玄徽正被黑衣人踩在腳下，鼻口皆流著鮮血。

黑衣人彎著腰說道：“你師父愛你如子，就算當年你犯下大錯，他一樣會原諒你，只要你好好表現，那位置遲早屬于你；

適時你只要把獨傳秘法給我，我就把柯兒的元神交給你，用不了久，你就能見到柯兒轉生，等她成年，你們便可正式結為夫妻，哪里不好？”

玄徽惡狠狠地噴了黑衣人一口血沫子。

“小子，我已經失去耐心了，忠孝與情愛就看你怎么選擇了？”說罷，黑衣人拿出琉璃瓶，欲運功摧毀。

玄徽被黑衣人踩在腳下動彈不得，夏老頭正想著走出去拖延時間，哪怕能拖延一時半刻也好，之后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一條黃色的繩索從空中落下，纏住了黑衣人的手，只見道長飛身一劍將其砍下。

“孽障……”空中傳來一道渾厚的聲音。

黑衣人頓覺氣脈被封鎖，急忙下跪磕頭求饒，暗想這老不死的難不成得道了？

“當年一時心慈手軟，釀成大禍，今日我就替天行道，暫草除根，免除后患?！焙谝氯擞^續假哭求饒，哪知瞬間化為一團黑霧，飄散在風中。

玄徽從地上爬起來，跪在地上，愧疚地說：“求師祖一并將我處罰?！?/p>

“你行醫十余載，就算將功補過了?？聝旱脑窠唤o我，日后就看她自己的造化?！闭f完，琉璃瓶被一股神奇的力量吸上了天。

“恭送師祖……”眾人齊聲喚道。玄徽扭頭一看，師弟們幾乎都來了，眼淚一下奪眶而出。

“哼……還有臉掉眼淚，為了保全柯兒的元神，我厚著老臉把師父都請來了?！闭f罷，道長用手拍著自己的左臉。又吹著胡子呵斥道：“還不趕快去祖師面前悔過?！?/p>

眾師弟激動得跑過來扶起玄徽，“大師兄，師父叫你去祖師面前悔過就是原諒你了?！?/p>

老六頑皮地說：“不如我們打個賭，看看大師兄到底要在祖師面前跪多久？一天？三天？七天？”

老五說：“我估計跪上三天不吃不喝算是頂格了……”

老四抬手就削了一下老五的頭：“你心眼也太黑了。”

夏老頭吧嗒著煙斗從小樹林里走出來，玄徽意外地看著他，夏老頭看著玄徽的表情笑瞇了眼。似乎在說：“我全都看到了?！?/p>

玄徽對著夏老頭擠眉弄眼，似乎又在說：“老鬼，你是真狡詐啊?！?/p>

一群人興高采烈地回到了觀里，玄徽徑直走進大殿跪在了祖師神像前。

夏青山休息了一陣也緩過了神，正陪著兒子在房間里，見老爹來了，就把哨子遞了過去。

夜晚，夏老頭來到大殿把哨子還給跪著的玄徽。說：“沒想到健心在這里變化這么大，如此我就更加放心了；

你跟那柯兒也算青梅竹馬了吧，她為了親生父親，你為了他，做了對不起師門的事，是吧？”

玄徽瞅了一眼夏老頭，難為情地說：“知道還問？”

夏老頭又問：“那你師叔怎么死的？”

玄徽停頓了一下，說：“被我措手殺死的?！?/p>

“你為何要殺他？”夏老頭有點揪著不放的架勢。

“那個無恥之徒禁錮了柯兒，要我去后山禁地去尋找他需要的東西，師叔知道后趕來阻止我，推搡之下，師叔掉下了山崖。”玄徽眼神里充滿了悔恨，一拳打在蒲團上。

夏老頭吸了一口氣，說：“后來柯兒自盡身亡，就是為了不讓你再受到脅迫。如此說來，你師叔的死只是意外，你不用耿耿于懷，柯兒的死卻是為了拯救你，這么多年你也該釋懷了?！?/p>

夏老頭湊近玄徽的耳朵說：“悄悄告訴你，你師父一人在房里傻笑呢！”

玄徽眉頭一皺，責怪道：“喂～你太不地道了吧，竟然偷看？”

“嘿嘿～”夏老頭拍拍玄徽的肩膀，背著手向殿外走去。

玄徽看著眼前的祖師像，由衷向夏老頭喊了一句：“老鬼，謝謝你！”

聲明：本故事內容純屬虛構，文學創作旨在豐富讀者業余生活，切勿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