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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壽四十三年,京都淮北王府,雪夜。
王妃寢殿內,燭光搖曳,紅紗帳懸在塌前,蕩漾了幾分春色。
姜沐璃的兩團香軟被淮北王玄燁緊緊捏住,他漸沉的鼻息縈繞在她的脖頸處。
褪去最后一層褻衣,玄燁長嘆一聲,停止了動作:“下次吧。”
又是下一次。
無人知曉,成婚三年,她堂堂淮北王妃還是處子之身。
世上只說她不能生育,卻不想是已還俗三年的玄燁心有魔債,不肯破戒。
也罷,三年都等了,不急于這時。
“我愿等。”
她倚在玄燁起伏的胸膛,任由他的大手拂過后脊,一陣酥麻難耐,身下涌過一股熱潮。
她羞紅了臉,起身要去盥洗。
坐起瞬間,忽而深入骨髓的痛襲來,竟猛地咳出一口黑血。
暗紅刺目,玄燁驚從塌上起,攬她入懷惶惶道:“沐璃,你怎么了?”
姜沐璃回握住他的手,蒼白扯出一笑:“臣妾無事,許是這些日子急火攻心……”
玄燁擰著眉將她唇角的血跡仔細擦拭:“都吐血了怎算無事。”
姜沐璃凝著他眼框里盈滿的愛意與炙熱,心中騰起一股暖意。
此刻更不悔當初的義無反顧。
她本司判官筆一職,因人間玩樂時執意與凡人玄燁相愛,違背天道。
故而她不僅失去了仙力,且年壽難永。
要享凡人情樂,便受凡人苦楚。
玄燁清冷的聲音里挾滿了擔憂:“來人!宣太醫,把黃太醫給我請來!”
守在殿外的太監透過屏風,聲音微顫:“王爺,那可是陛下的御醫,只聽陛下的旨意。”
他猩紅著眼,震怒道:“那就給我綁來!有事本王擔著。”
太監應了聲,急切地走了。
“沐璃,無事的,一切都有本王在。”
玄燁擁住她的力道又重了幾分。
姜沐璃忽而想好友司命曾質問她:“為了區區凡人,斷送上萬年的仙程,值嗎?”
值嗎,姜沐璃心想,是值得的。
為了娶她,他摒棄數年修行回歸紅塵,恢復王爺身份,只為給她一場盛大的婚禮。
皇室嫌棄她出身不詳,無法擔任正妃之位,他便冒著生命危險孤身出使邊塞,橫刀立馬,換取邊境十年太平。
以此功請旨換她正妃之位。
縱是前路步履維艱,她也相信,愛迎萬難,亦能贏萬難。
疼痛在此刻突然加劇,心頭一陣絞痛。
這時,門外敲門聲焦灼,玄燁的侍從劉景在外稟道:“王爺,出事了!”
“我去去就來,你先安躺歇息片刻。”
捻好她的被角,玄燁匆忙起身,出了門。
房門半掩,他們雖小聲耳語,卻一字不漏落入姜沐璃耳中。
姜沐璃雖墮為凡人,五識仍異于常人。
玄燁的聲音壓得極低:“她可配將相王侯,怎能嫁一個廢人!”
此話一出,姜沐璃身子一僵。
她?
是與他青梅竹馬的丞相嫡女沈知韻嗎?
他不是說,早已劃清干系,兩相決絕。
不等細想,玄燁已進門來,他拿過屏風處的黑色大氅,急不可耐:“沐璃,我有些事急著去處理,太醫馬上到。”
他輕吻落在她眉間,轉身就走。
房門未關嚴實,門外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還未盡數散去晚秋的悲涼,直透透穿過她的心。
她透過門縫追著庭院里他遠去的背影,心又驀然一震。
那黑色大氅下,他寬厚的背膛上還有一寸約莫三尺的刀傷,那是為娶她出使邊塞慘遭敵軍埋伏而留下的。
他為了自己差點命懸一線,而自己又怎可因為片面之詞無故猜疑他。
屋外寒風搖撼古樹婆娑,這是十年一見的冰凍天氣。
姜沐璃冷得哆嗦,喚婢女小春將屋內的炭火添了添。
聞聲拎炭來的小春推開了門,手里還抱著一個檀木盒子:“王妃娘娘,書房外的樹倒了,這是在樹干下發現的盒子。”
姜沐璃強撐著坐起身,接過那冰冷的盒子。
只見盒子中赫然躺著一塊以血相融的碎玉。
同樣的玉佩她見過,在疾病纏身的沈知韻身上,而玉佩旁有一支泛黃的竹簡。
竹簡上,玄燁的字跡清晰可見——
“吾愿以十年陽壽,換沈知韻歲歲康健。”
第2章
姜沐璃短促痙攣呼了一口氣,青色襦裙下的雙腿卻不自覺顫抖著。
她鼻尖凝起酸澀,捏住竹簡的指節愈發用力,攥得生紅。
以十年陽壽只愿換取沈知韻一生康健,他對她的情意竟已沉重至此。
她瀲滟的眼眸泛起幾絲晶瑩,心卻似毒藤纏繞。
竟……是那般的痛。
少傾,小春將掀起的紗帳落下。
姍姍來遲的黃太醫隔著帕子,為姜沐璃號脈:“王妃身體無礙,許是太過操勞,多注意休息便是。”
“辛苦黃太醫特意跑一趟。”
姜沐璃示意小春厚禮相謝,又將人親自迎出府,這才安心躺下。
暖榻之上,她閉上雙眸,心卻始終無法靜下來。
玄燁現在在干什么呢?
是盛著滿心的歡喜去尋沈知韻,還是正輕擁她入懷?
寢殿內安神幽香陣陣。
這香,是玄燁不惜以萬兩黃金購入的。
她出言勸阻,他卻說:“換以沐璃日日安眠,縱千萬黃金,也值得。”
偏是這樣好的他,心里卻還裝著另一人。
會是自己多想嗎?她吸了吸鼻子,眼眶濕潤,浸透了枕間。
不安如附骨之疽,在心頭啃咬。
昏昏沉沉之際,一股寒風涌入,她打了個寒顫,往里挪了挪。
“王爺,王妃已經睡了。”
房門外,小春將玄燁的大氅接過,在門外抖盡沉雪,又識相的退到殿外。
屋內燭光幽暗,玄燁目光落在桌面上那開了蓋的木盒上。
泛黃的竹簡讓他劍眉一皺。
腳步一頓,很快又回過神來,捻起那竹簡摩挲:“今日雪大,竟將年少時的荒唐沖洗了出來。”
姜沐璃側身,凝著他那滿腔的坦蕩,心卻好似如細針般扎過。
她本想裝睡裝作毫不知情,可此刻她還是忍不住想問:“十年陽壽,王爺未免對自己太過狠心。”
啪嗒一聲,竹簡裂成兩段,他隨手一扔,將簾子掀起,俯身輕擁住她。
“年少無知荒唐言語,做不得數。”
話落,他輕點她鼻尖:“黃太醫說你身子無礙,我這顆心總算放進肚里,沐璃你可知,我愿墜入阿鼻地獄換你一世安榆……”
沒等他話落,她捂住了他的嘴,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話已至此,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王爺這么晚出去,是去忙公務了嗎?”
男人緊了緊裹住她的被角,身子一動,他身上那淡淡的白芷香壓過濃濃的檀香襲進了鼻腔。
白芷香,是女人用的。
他真是去找沈知韻了,為什么?
指尖沁入血肉,她想無論是何緣由,只要他坦誠以待,她便相信。
他們曾在神明前立誓,恩愛兩不疑,白首不相離。
他不會褻瀆神明。
然而,他卻說:“是啊,這公務頗有些繁瑣。”
她垂下眼眸,心驀地沉了下去。
他說謊了。
可偏偏她五識靈敏,可偏偏他騙不了她。
細細麻麻的痛涌入全身,她止住了他往下摩挲的手:“王爺,改日吧。”
翌日,天光微亮,姜沐璃醒來時,身旁已空蕩蕩。
他這么早就走了。
她堪堪挺直背脊,望向門外的空洞雙眸掩蓋不住內心翻滾的苦澀。
是去找沈知韻了嗎?
忽而,房門吱呀響了。
滿身泥濘的玄燁小心翼翼端著一盅蓮藕羹走進屋來:“還新鮮著,王妃嘗嘗?”
他雙手還在因寒顫而不停抖動,上下顎還不停哆嗦著,可他渾然不顧:“黃太醫說蓮藕有祛除心火之效。”
“你若喝了定能藥到病除。”
姜沐璃慌慌披了件外衣,忙不迭握住他凍到泛白的手。
“天這么冷,你的手還要不要了?”
話音未落,“嘶——”
他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姜沐璃這才發現他已然皸裂,指尖竟滲出血來。
鼻子一酸,眼淚便心疼地落下。
見她落淚,玄燁慌了神,正欲安慰。
寢殿外,太監傳唱聲響起:“懿旨到!”
兩人匆匆行至殿外,懿旨內容如雷,當頭將姜沐璃劈怔在原地——
“丞相之女沈知韻,端莊賢淑,特封為淮北王側妃。”
第3章
為了阻止沈知韻嫁與廢人,他竟違反禮制,連夜進宮請旨。
姜沐璃微顫著蒼白雙唇,喉間似被哽住,刺痛得厲害。
半晌,才擠出一絲輕微顫抖的聲音:“臣妾接旨。”
跪地接旨時,耳畔忽然響起大婚之日他以性命起的誓:“吾此生只娶姜沐璃一人為妻。”
誓言昭昭,原來不過是騙她的罷了。
太監言笑晏晏:“恭喜淮北王,賀喜淮北王,年少深情修成正果,乃天賜姻緣!”
玄燁不置可否,起身親自恭送他出府:“有勞公公。”
一股血腥涌上姜沐璃喉間,梅花帕子上點點猩紅似張開血盆大口譏諷她。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最是無常凡人心,天若有情天亦老。
她偏不信,偏不顧命數蕭條一賭他的真心。
她親手將自己送上了一條不歸路。
匆匆折返回來的玄燁將她扶起,開口便云淡風輕:“沐璃,這門婚事我會去退,你不必憂心。”
姜沐璃苦澀一笑。
皇后懿旨,豈能說退就退,他當真把自己當孩童般哄騙?
她不愿戳穿,拂開他手,聲音淡淡:“王爺若真心喜歡,我便真心待她。”
話落,她起身回去寢殿。
“本王說過只你一妻。”
身后,玄燁喊出這話竟憤然離去。
深情款款的誓言再聽來,卻似利劍般,深深扎進了她的心坎。
口口聲聲說只娶她一人為妻,卻又欣然接受賜婚懿旨。
玄燁,你分明是在殺人誅心。
風雪正盛,她轉身目送馬背上身姿卓然的背影。
狂風將他的大氅吹起,風雪糊了眼,她好似又見到了五年前那個滿眼是她的彌陀。
一心只為修得大道卻為了她墮入紅塵。
也是這樣一個雪日,他跪在眾佛面前,輕聲低喃:“佛渡眾生,可弟子情絲難斬,難以成佛。”
于是他于暴雪中苦跪數十日,求得神佛原諒。
可他究竟真的是為了她,還是為了那段他不愿放棄的過往呢。
姜沐璃心想,可能連他自己也全然分不清了吧。
冬日天黑得快,晚膳還未用過,月光便順著樹影傾瀉進了庭院。
姜沐璃倚在椅背上,忽然門猛地被推開。
只見小春神色慌張:“王妃,不好了。聽說王爺抗懿旨,被責罰了三十大鞭,雙腚血肉糜爛了。”
姜沐璃手中的暖爐被震得掉落在地,發出脆響。
她顧不得其他,驚慌侵占了她的思緒:“王爺在哪?快帶我去!”
小春回道:“書房。”
姜沐璃連狐裘都顧不上穿,急急往書房趕去。
三十大鞭,足以致人傷殘。
若他真想娶沈知韻,又何苦如此呢。
或許真的只是全了那少時情誼吧。
他愛人如癡,京中人人皆知。
成婚時,因她不喜宮中禮制,他便直面天威:“禮制迂腐繁瑣,為何不改?”
后來,因她不忍孩童婦孺流離失所,他掏空王府,散盡家財為流民開拓居所。
再后來,因她三年無出,皇后屢屢送來小妾通房,他便于大庭上直言:“是兒臣無用,何苦糟蹋了其他女子。”
因了這事,京中對他議論紛紛,可他卻舒展笑顏:“終是消停了。”
“我說過,只娶你一人為妻。”
一股自責、愧疚如海浪般涌過。
她怎能不相信他呢……
“去,拿最好的金瘡藥!”
小春應了聲,匆忙跑回寢殿。
行至書房門口,她卻聽見玄燁心腹劉景的勸聲:“王爺,向皇后請旨的是您,如今抗旨又是為何?”
“您心中明明還有沈小姐,娶她當側妃不是兩全其美?”
姜沐璃呼吸一窒,那熟悉的聲音如針緩緩扎入耳中——
“可做我側妃,卻是委屈了她。”
第4章
疼痛蔓延,五臟六腑似是爛成了一灘水。
她猛地又吐出一口血,暗紅在冰雪中消融。
趕來的小春慌忙將她扶住:“王妃——”
“我馬上去叫太醫!”
姜沐璃拂了拂袖,緊了緊扶住她的手:“無礙,扶我回寢殿休息。”
冷風凄凄,將她的眸光湮滅,漫天的苦澀不達眼底。
三十大鞭,鞭鞭入骨,卻獨獨不是為她而受。
心似絞痛,她忍不住想捂住胸口緩解酸澀,雙手卻堪堪在袖中緊握成拳。
她生生切開背脊,將仙骨剝離之時都沒這般痛。
回到寢殿,她支走小春。
四肢百骸猶如被猛獸撕咬,腳步開始虛晃。
她手顫顫從枕下拿出一瓶紫色丹藥,一陣暈眩,丹藥散了一地。
她顫抖著胡亂從地下撿起一粒吞了下去,須臾間,這劇痛才緩解半分。
她癱軟在地上,無聲地嗚咽著。
她的性命全憑著這瓶丹藥吊著,如今丹藥療效越來越微弱,她的性命也越來越垂危。
從前她總以為人生短短數栽,以漫長寂寥的仙生換以陪他幾載春秋亦是幸事。
可縱觀現在,她當初的決絕卻儼然成了個笑話。
她為之付出生命的,也愿為換她人余生安然而付出生命。
她強撐著躺在榻上,想沉沉睡去不再消耗神思,卻始終難以入眠。
不知過了多久,玄燁回來了。
他一如往常為她將被角捻緊。
守在床榻前的小春睡眼惺忪:“王爺可要在此處歇下?”
他輕聲細語,生怕驚擾了姜沐璃的睡夢:“無事,她身子不好,我怕她亂踢被子。”
“我在這休息反而擾她睡眠。”
他語氣虛弱,來看她一趟,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話落,又踱著步小心將門闔上。
姜沐璃握緊的雙拳驟然松開,長睫掛著幾珠晶瑩。
既心中沈知韻的份量那般重,為何又為她立誓。
他的心為何能同時容下兩人?
姜沐璃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
翌日。
書房痛苦的呻吟,聲聲入耳。
姜沐璃用被褥捂住耳朵,終是不忍再充耳不聞。
她拿上金瘡藥,正要往書房去。
不料剛到門口,卻見沈知韻從書房款款走出。
她頭上簪著素色步搖,著一身白衣,身上的淡然之氣無不叫人憐惜。
她也看見了她。
于是,盈盈一笑,朝她行禮:“王妃,王爺剛剛才入睡。”
語氣怡然,好似她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姜沐璃愕然一愣,緩步行至她跟前:“知韻妹妹尚在閨中,怎可無拜帖入府。”
沈知韻揚起那張明媚的臉,如秋水般的眼眸毫不掩飾挑釁與嘲諷:“就憑王爺心中有我,就憑我是他未來的妻。”
她堪堪行了一禮:“王妃身子羸弱,該好生休養。”
她刻意加重羸弱二字,隨即自顧自從后院出府。
行云流水,進出的這條路她駕輕就熟,來去自如。
姜沐璃眼眶泛起酸澀,沈知韻說的沒錯,縱是捱過第二次天罰她也活不了幾年了。
而她死后,玄燁又將怎樣?
名正言順的娶沈知韻為續弦正妻?
屆時,抑或會是跟沈知韻耐心解釋:“一時情動而已,當不得真。”
苦澀之際,腦海中一道神識響起。
“早勸過你的。最變幻無常,便是人心。”
是司命的聲音。
是了,她早看過生死簿,自己在人世的死因便是心思郁結。
可那時她偏不信天道:“何來既定之命運,天命不可改,性命可以修,我與玄燁必能情撼上天。”
“當下知錯,猶未晚矣,沐璃。”
姜沐璃黯然垂眸,低頭不語。
司命冗冗長嘆:“和我走吧,日后將養在天宮,定能淬煉出仙骨。”
要向命運服輸嗎?
姜沐璃遲疑了。
第5章
她真要離開玄燁嗎?
姜沐璃掩過眸中苦澀,似是呢喃似是辯駁:“司命,或許是我誤會了他呢?”
“隨你吧。”
司命默了一瞬,拂袖離去。
縱他萬般能耐,又怎能喚醒一個沉溺于夢中之人。
臨走之際,他留下一道怒其不爭的聲音:“愚不可及!你終究會付出代價的。”
姜沐璃默了一瞬,對著眼前那片虛空卻哽了聲:“這條路是我自選的,他不會負我的。”
一遍遍重復,她最終癱軟在地,語氣也逐漸弱了下來。
她眼眶泛濕,捂著胸口輕聲道:“你不會負我的,對嗎?”
約莫晌午,舉步維艱的玄燁一手扶著腚,瘸瘸拐拐的將寢殿門推開。
棋盤前,姜沐璃放下正要落下的棋子,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坐墊。
“小心。”
她凝著玄燁那雙柔情似水的眸,上前將他扶過來。
觸到他掌心瞬間,他下意識地十指緊扣并報以燦笑,一切讓他粉飾得若無其事。
愈是如此,姜沐璃愈發堅定了要將一切攤開問清的心。
不論真相是何,她總該去面對的。
她將墊子放下,扶著玄燁坐下:“昨日的事臣妾聽聞了,王爺不該如此折磨自己的。”
玄燁撕扯出一絲笑,疼痛讓他的眉緊揪作一團。
他不言不語,只是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掏出一顆夜明珠:“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姜沐璃眸光一亮!這是靈隱寺的法物。
傳聞只有以真愛之血相融,才能得到此物。
而歷史上亦只有明孝宗皇帝取得過此物。
他貴為一國之主,一生只有張皇后一人。
縱然此時是白晝,夜明珠發出的幽光很是微弱,可映射在她的眸光里,卻是如此的耀眼。
那代表著玄燁對她純粹、明晃晃的愛啊!
她捧著那顆夜明珠,視若珍寶。
她還在糾結什么?還在猜忌什么?
只此一物便已說明了一切。
她感動不已,頓為自己那些猜疑倍感愧疚。
自己差點兒就因為一個誤會離開他了。
玄燁看著她的樣子,笑意躍然眉梢:“你喜歡就好。”
款款目光垂下,瞥到桌上那瓶金瘡藥,頗有些玩味:“有這么好的藥,怎還藏著掖著呢?舍不得給夫君用?”
姜沐璃的心猛沉了一下。
誤會雖然已經解開,可沈知韻挑釁所言驟然響起,當下不免發酸:“王爺可是用過知韻妹妹送來的上等藥了,如今生龍活虎倒責怪臣妾了。”
玄燁面色一窘,旋即將大掌覆在她纖手上,盛著滿眸的真誠:“沐璃,我與沈知韻不過是……”
他語氣滯了滯,姜沐璃跟著呼吸一緊。
是什么?
她凝神屏氣望向他眼底,等他落下定論。
這時,劉景的叩門聲響起:“王爺,奴才有要事稟報。”
玄燁轉眸看向門外,宣他進來。
劉景行禮后,踱步走近,附耳玄燁。
姜沐璃看著他嘴唇翕動,卻聽不見任何字句。
從前,哪怕隔著墻隔著門,她也能聽得清清楚楚的。
而現在,她聽不見了。
苦澀如濃墨,籠罩全身,五識微弱,大限仿佛真將至了……
劉景稟報后,匆匆走了。
偌大的寢殿只剩下她與玄燁二人。
當她抬眸再次凝向玄燁眼底,卻被他晦暗的眸色嚇了一跳。
發生了什么事?
不等她開口詢問,男人微擰起眉,聲音沉沉道:“你明知我與知韻已經退了婚,為什么還要四處散播她進王府之事。”
“如今人人說她不知廉恥,是為蕩婦。今日差點兒一杯毒酒去了。”
姜沐璃身子一僵,正欲開口解釋,玄燁卻徑直起身。
房門啪地一聲被摔上。
“姜沐璃,你太讓我失望了。”
第一次,他當著自己的面摔門。
第一次,他不分青紅便妄下定論。
姜沐璃如同被抽干了歡愉,倚在椅背上一瞬瞬癱軟。
心似乎被狠狠剜了一刀,一陣尖銳的疼痛如潮水般涌來,不被信任的感覺如魚溺水,無可奈何
門輕輕被推開了。
她聞聲轉眸,眼里光亮陡然黯淡,是領了新炭回來的小春。
她的目光一下被桌上那顆明晃晃的夜明珠吸引,噠噠跑進來不由欣喜:“王妃,這可是靈隱寺的法物夜明珠?”
姜沐璃不置可否。
小春只看不敢上手,喋喋道:“聽聞此珠須把心愛之人的名字刻在上面,血若能相融,便可證之為真愛。”
聞言,姜沐璃拿起夜明珠端凝。
小春眨巴著亮晶晶的眼眸望向她,不由羨慕道:“王爺對王妃真是情真意切,是天下最癡心的男子。”
話落,夜明珠底部赫然刻著【韻】字生生刺進姜沐璃眼底。
第6章
‘情真意切’’最癡心的男子’如兩記耳光狠狠扇在姜沐璃的面上。
胸口處傳來密密麻麻的痛,她攥緊了夜明珠,用力到指節泛白。
竟……是一場騙局。
四肢似是被桎梏,渾身卻止不住地顫。
小春嚇了一跳:“王妃,您這是怎么了?”
她慌張放下炭盆,惶惶道:“我這就去叫王爺!”
“不必!”姜沐璃從喉間擠出這兩個字。
“再等等就好了,再等等……”
她閉上眼想:如果還能挺過第二次天罰,便與司命回去。
如果,能挺過的話。
還是好好與他告個別吧。
與那個困在執念中的自己,也與用全力愛過的他。
天罰來之前,她便當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還是那個癡心愛她的王爺。
睜眼又是一個清晨。
一夜無眠,暖烘烘的寢殿,空空蕩蕩,玄燁竟一夜未歸。
姜沐璃端坐在梳妝臺前,回過神來,銅鏡中倒影惹得她一驚。
鏡中那張濃云慘淡的臉,是自己的臉嗎?
她曾被譽為三界最為灑脫之仙,人人稱道她有一張不老容顏。
她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愕然之際,劉景忽而闖入殿內,雙膝跪地,聲淚涕下道:“王妃,求您想想法子,救救王爺吧!”
姜沐璃茫然回神:“他怎么了?可是傷勢加劇,快快拿藥去……”
劉景卻搖頭擺腦急聲道:“沈丞相大人為正家風,要沈小姐削發為尼。”
“沈小姐不愿,王爺便帶府兵圍了丞相府。被陛下知道后,又罰了他二十棍!”
二十棍!?如雷轟般,姜沐璃眼前一黑,差點當場暈厥。
在血肉糜爛的雙腚上再仗責二十,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他不要命了嗎?
她不敢細想,攜著枕下那瓶紫色丹藥便去找他。
“玄燁——”
她推開書房門,拔腿朝他跑去。
他虛弱的趴伏在床榻上,一張臉毫無血色,仿佛將要斷氣。
姜沐璃的手跟著心一同發顫。
堪堪倒出兩粒藥丸,哽聲輕哄他服下:“吃下便能好了,吃下便能好了。”
這丹藥是司命用上萬年的修為煉制,盡數給她續命。
凡人吃上一顆便能起死回生,兩顆便能頤養天壽。
而她正是靠它,捱過了第一道天罰。
果然服藥不過片刻,玄燁便恢復了血色。
他摸了摸頃刻愈合的傷口,滿是不可置信。
他驚喜的翻身坐起,四肢百骸通體舒暢仿佛新生。
他不可置信握住她雙手,目光灼灼:“這是何藥,竟有此神奇療效!”
姜沐璃長舒了口氣,心中滿是慶幸,擰著的柳眉舒展開來,正暗暗思忖編個何種名頭時,
男人已壓不住狂喜:“太好了!這下知韻有救了!”
姜沐璃身子一僵,涼意沁入骨內,痛意席卷上心頭。
她微顫提醒道:“可王爺,這瓶藥僅此一瓶,也只剩一顆了。”
她要僅靠著這唯一僅有的丹藥,捱第二道天罰。
玄燁不以為然,輕飄飄道:“救她一命,一顆也足夠了。”
眸中的光一瞬間湮滅,心似四分五裂。
她終是哽了聲:“可王爺,沒這顆藥我會死的。”
聞言,玄燁眸色一黯,惱聲道:“黃太醫都說無礙,你不過急火攻心,休養幾日便能痊愈。”
“你可知,知韻吞服的可是穿腸劇毒。”
姜沐璃緊緊攥住藥瓶,揚起那張倔強的臉:“我若是不給呢?”
冷冽冽的目光投來,似刀片般刮在她身上,割得生疼。
“若不是你散播謠言,她又怎會服毒?這是替你消了你的罪業。”
“這是你欠她的。”
她欠沈知韻?她何來的虧欠?
忽而,窗外雷聲乍起,轟鳴陣陣,數道天雷一同響起,這是天罰的預兆!
電光如晝,姜沐璃臉色煞白如紙。
竟這么快……
玄燁沒有看她,他凝著屋外,篤定的字句隨電鳴落下——
“沐璃,你看,這是天意。”
第7章
天意?!
好一個天意。
是啊,連天都在聲討她姜沐璃為何蠢不可及!
握在手中丹藥瓶讓劉景生生奪走:“王妃,得罪了。”
手中一空,姜沐璃望向玄燁,森森問道:“若我真死了,你當如何?”
玄燁滯了一瞬,回眸看她:“生老病死皆是天意,天意不可違。”
“那沈知韻呢?只有她才是那個例外嗎?”
姜沐璃猩紅著眼,攥著他衣角喃喃:“你不是這樣的,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玄燁錯開目光,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沐璃,別鬧。”
他還是走了。
一刻不敢耽擱拿著她的丹藥去救沈知韻了。
冷風凄凄,枯木婆娑。
電閃雷鳴散去,姜沐璃怔著步子走出屋外,東街賀生辰的戲臺還未散去。
曲調悲婉,卻似唱盡她的愁緒。
她不由跟著那道哀婉與決然的曲聲吟唱:“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是了,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她早該想明白的。
那個長跪于青燈古佛前的彌陀,終被歲月風化成別的模樣。
又是幾日。
向來安靜的寢殿突然一陣喧鬧,攪疼了姜沐璃腦袋。
庭院里,各色珠寶成箱擺滿了。
小春被推倒在地,躬身護緊懷中的鳳冠,不讓人搶走。
姜沐璃只一眼便認出那時自己出嫁時佩戴的那頂。
“住手!”她呵止了搶物的奴才。
小春如見了救星,帶著哭腔稟道:“王妃,王爺說作為義兄,要將這些東西悉數送與沈小姐,作于陪嫁。”
“可這頂鳳冠,怎么能贈與她人……”
姜沐璃腳步一滯,這頂七珠鳳冠是他以軍功向皇后求來的賞賜。
那日恰逢月圓,他曾言:“縱是上九天攬月,我也要將最好的給你。”
“吾對汝之心,日月可鑒。”
往前一步,是散落在地的和田玉。
此玉,她也記得。
純粹無暇,堪稱為國寶,是他送與自己的定情信物。
他曾言:“山河萬頃,不及沐璃萬一。”
目光循去,一樁樁,一件件,都曾盛滿了他的愛意和誓言。
吵鬧聲、推搡聲、尖鳴聲充斥著整座寢殿。
可她卻從未感到過如此的寂靜,她的心也好像在這一瞬清空了。
暖陽下,玄燁緩緩而來。
他親手奪過小春手中的七珠鳳冠,不以為然道:“整個王府的金銀財寶都彌補不了她萬一。”
他冷冷看向她,目光淬滿了寒意:“畢竟你毀去的是一個女子的名聲。”
姜沐璃凝向那雙眼眸,卻不由發冷:“是我嗎?真是我毀去的嗎?”
她多想說,你再好好盤查一下。
然而玄燁卻收回目光,答非所問道:“我是在替你消你的罪業。”
她蒼白的臉上扯出一絲苦澀的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好一句罪業,王爺竟連愛她都不敢承認。”
他眸色一黯,語氣淡淡:“我此生終不得所愛。”
姜沐璃身子一僵,不由發愣。
那自己算什么?過往一切又算什么?那些承諾又算什么?
無人回應她。
玄燁走了,帶走了一切。
姜沐璃頹然倒地,聲聲悲戚:“司命,為何會如此?”
“他說此生終不得所愛,那我又算什么?”
話落,她眼前赫然出現一張昆侖鏡。
畫面里,玄燁耐心的哄著沈知韻喝藥。
沈知韻問他:“你既決意修道,又為何要娶姜沐璃。”
玄燁伸出手親昵摸了摸她的頭:“我須歷人生八苦方能修得大道,而她不過是我歷愛別離之苦的工具罷了。”
“我終究不屬于塵世,所以我希望你能尋得如意郎君。”
沈知韻滯了一瞬,又道:“那你將王府金銀悉數贈與我,是一點后路都不為她留了?”
畫面在這一瞬戛然而止。
喉間翻騰起漫天苦澀與血腥交融。
姜沐璃蒼白薄唇顫抖:“原是這樣……”
淚消融在還未散去的冰雪里,她揚起那張虛弱的臉。
“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愿不復相見。”
忽然雷電聲乍起,隨即一道閃過天際的雷電直直劈下,姜沐璃虛弱的身影驟然倒地——
第8章
姜沐璃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染紅了一地白雪。
她微閉雙眸,笑嘆:“終逃不過身死魂消的下場,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怨不得……我不怨。”
沉厚的敲鐘聲自百鳴寺響起。
“鐺——”
鐘響一聲,一道驚雷便直直落下,直劈她的右腿。
姜沐璃單膝跪地:“是我錯了,我生而為仙,不該沾染凡塵。”
鐘響二十三下,以雷為劍,直穿她左肩。
素色衣裙已被鮮血浸染,凄涼之音盡顯無助:“是我錯了,我不該奢求情愛,毀去仙骨。”
鐘響八十九下,雷鳴之聲轟然響起,一道刺眼的光將她的雙眼灼傷。
昔日那雙盛滿了愛意的雙眸驀然淌下一行血淚,五臟六腑頃刻破裂。
姜沐璃語氣輕飄卻帶著決然:“是我錯了,蘭因絮果,早該回頭。”
鐘響一百零八下,最后一道天雷,姜沐璃被強大的沖擊力擊翻在地!
忽而一道銀光閃過,她的仙體騰空,四處消弭。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一百零八道鐘聲意為有高僧得道。
愛別離最后一苦,竟是她的消亡。
百鳴寺。6
玄燁身披袈裟,金光渡身。
他雙手合十,跪于佛像前:“弟子已歷愛別離之苦,如今修得大道,只愿長跪佛前,待修得緣滿,得以飛升。”
身后,方丈素色百衲衣,手握佛珠。
他聲音淡淡如清谷幽幽:“玄燁,你可知你的愛別離之苦為何是最后一苦?”
玄燁一滯。
他沉思片刻,淡淡道:“因情根難斬,情緣難斷。”
縱然難斬難斷,他還是做到了。
姜沐璃的歸處,他早已想好。
她乃一品夫人,縱他皈依佛門,她亦可享朝廷俸祿,安度余生。
他也不算有愧于她……
方丈長嘆:“你且回去看看罷。”
玄燁悵然,終究是要與過往做去了斷的。
拜別方丈,行至沈家后門口,未到門口,就見沈知韻正和一男子糾扯。
她雖頭頂白紗,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那男子吵吵囔囔:“沈小姐,幫我還了這最后一筆賭債。”
“我保證你讓我散播謠言的事情永遠爛在肚子里。”
“包括那瓶假毒酒,我會將那販子做了,您可以安安心心嫁去高宅大院。”
玄燁身子一僵,原修得大道,五識也變得如此靈敏。
下一瞬,沈知韻冷聲響起:“最后一次了,否則你有命拿錢沒命花。”
“對了,將那個酒販子做得干凈點。”
渾身的血液好似被凝固了,他的雙眸陡然放大。
半晌,才回過神來。
青梅竹馬十余載,他卻因了少年情誼活在虛妄中,看不清本心。
他苦笑一瞬,心似涼透。
手中佛珠不由捻緊,心莫名慌亂。
他長嘆一聲,遠處沈知韻清秀的臉瞬間變得猙獰可怖。
他口中不斷呢喃著靜心訣,一念起,惡念生,凡事皆有因果。
他管不了的。
他現在能做的便是結束自己的因果。
他茲當未曾看見,直身往王府正門去。
王府正門外,白幡高高掛,漫天紙錢隨風散。
玄燁身子一滯,他乃出家修道并未身故,此乃何故?
來不及多想,他闊步走進庭院。
白幡白綾白衣戴孝,一口漆黑棺木停在正中央。
小春跪在銅盆前焚紙燒錢:“王妃,您且安心上路吧……”
第9章
玄燁近乎癱軟。
他快步上前,一腳踢翻銅盆:“王妃在哪兒?!詛咒王妃其罪當誅!”
小春癱倒在地,滿臉珠淚:“王妃歿了……”
她跪爬至棺前,一下一下敲擊棺木,泣淚啼哭。
“王妃,王爺回來了,您起來看看吧。”
玄燁滯在原處,遙遙望去,只見姜沐璃就安然的躺在棺中,仿佛睡著了一般。
他捂著胸口,雙眼干澀卻毫無淚意,怎會如此呢,,明明出門時還是好的。
他不相信。
他伸手貼上她皙白如雪的臉頰:“天氣寒冷,你怎么不進去睡?”
“你不是最怕冷嗎?”
她不回應。
他又輕晃她身軀:“沐璃,再這樣鬧下去,會把自己凍壞的。”
“王妃是您害死的。”
小春跪著挺直脊梁,一字一句控訴道:“王妃和您說那是她的救命藥,您不信。”
“王妃說,她快要死了,您還是不信。”
“王妃早就跟您說了,是您害死她了!您搶走她的丹藥,奪走她的七珠鳳冠,生生逼死了她!”
空中又飄起大雪,浸透了半邊孤寂。
玄燁怔坐在庭院中,握著靈柩中女子的手久久不肯松開。
似是清醒,似是夢囈。
他口中喃喃重復著一句:“天意不可違,天意不可違……”
三年后,初冬。7
又下雪了,他曾答應過她的。
要將爐火高高升起,要寢殿恒溫如春。
他曾許過她,不負相思意,要淋雪共白頭。
冷風橫掃,風雪漫卷。
他忽而想起,那些不過是騙她的。
是騙她的嗎?可自己那顆心怎會如刀剮般,疼得如此厲害。
可她不過是自己歷愛別離之苦的工具罷了。
他如今已修得大道,早已斬斷情絲。
人之生死早已寫定,縱是自己沒奪走那顆藥,她的命數也依舊如此。
他長吁一聲,捻起佛珠:“天意不可違,天意不可違……”
他又回到了百鳴寺,青燈古佛之下,姜沐璃那張臉仍時常在燭光下驀然一現。
終是抑制不住,這日他又想起了她。
他問方丈:“師傅,我已修得大道,為何還會受塵事困擾。”
老僧凝著他,似是將其人生二十載一眼穿透,他說:“你還未入佛,怎能超脫于塵事之外。”
“道心不穩,又何以修道。”
是了,他騙得過別人,是騙不過自己的。
無人知曉,姜沐璃下葬之日,他緊跟其后,誦經為其超度。
無人知曉,只差一步得以飛升的他日日跪于亡妻墳前,涕泗橫流。
是了,或許困在魔障中,便是他的果。
一月后,古鳴寺。
積雪還未消融,玄燁卻一襲薄衫長跪佛前。
方丈不忍,勸他:“佛難渡你,唯有自渡。”
他微閉雙眸:“師尊,我對她有愧。”
“是我看不清本心,才導致了這樣的因果。”
“此生弟子難以成佛,只愿求她來生健康無虞。”
方丈滯了一瞬,又道:“慈以沐璃,悲以玄燁。你們終是命定之劫。”
“罷了,我為你開天梯,見到神佛,一切自有答案。”
話落,老僧大手一揮,一道天梯自九天落下,金光熠熠。
循著方丈指引,玄燁一步一叩首,過往如排山倒海襲入腦海。
初見時,她將他手中的齋面奪走,狼吞虎咽道:“為何僧人不食肉糜?神仙都吃肉呢。”
那時的她明艷而張揚。
是他將她拖入深淵,是他親手將她毀去。
若不是她,她又怎至于心思郁結?
終是他害死了他。
思及此處,心如刀絞。
痛,太痛了。
跪上最后一層臺階,神佛金光刺得他雙眼無法睜開,遂虔誠叩首道:“求佛渡我。”
再抬眸,金光緩緩淡去,只見一襲素衣的神女赫然眼前。
玄燁眼眸一顫,腦海中那張熟悉的臉赫然與眼前神女重合!
第10章
“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
“你們的因果早已了去,回去潛心修道吧。”
神女眸中未起波瀾。
玄燁凝著他日思夜想的那張面容,無法抑制的喜悅。
他近乎瘋狂地沖上前去,卻被一道神力打翻在地。
身邊仙侍震怒道:“不可對沐璃神女不敬。”
沐璃?一定是她!
他踉蹌幾步,沐璃神女淡淡道:“此惑已解,你且去吧。”
他眼眶泛紅:“沐璃,是我錯了。你原諒我。”
話音剛落,神女纖手一揮,他便墜入了一個時空漩渦。
“不——”
只一瞬,他便回到了百鳴寺。
籠罩了這么久的陰霾終是散去。
他頹坐在地,語氣中滿是不甘:“師尊,為何她會變成神女。”
“可為何她不愿理我,是我錯了,我知道的。”
老僧只是長嘆了口氣,他能做的,都已做了。3
剩下的,便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寺門外,馬蹄陣陣。
不出半晌,寺門便被推開。
而門后那張臉,便是早已嫁去榮安王府的沈知韻。
一見到玄燁,沈知韻就直直跪下身來。
她淚眼婆娑,舉止投足之間盡是我見猶憐的破碎感:“玄燁,幫幫我吧。我堂堂丞相嫡女,既被榮安王寵妾滅妻。”
玄燁斜睥一眼,少年時的她頗有些傲氣。
那時沈知韻作為公主伴讀,一同被選入皇家私塾。
有些不懷好意的皇子便屢屢打趣于她們:“女子便讀讀女子經好了,何必來參國事一腳。”
她面對天子君威絲毫不懼:“臣女雖為伴讀,讀的便是圣賢書。書何來三六九等,便是流民他也讀得《史記》。”
“他也配知曉治國之方,也配學習治國之道。”
那時的她,好像全身都在發光。
可現如今,不過短短幾年光景,她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玄燁滯了一瞬,才道:“吾已皈依佛門,施主且離去吧。”
“萬般皆有因果,施主自種下因,便該親嘗惡果。”
忽而,一隊手持刀劍身著銀盔之人立于寺門兩側。
玄燁一眼便認出來了,那是榮安王的親兵。
沈知韻見他立馬縮著脖頸,身子不由顫抖。
她扯著玄燁衣決一角:“王爺,求您了,看在我們昔日情分上救我一命吧。我若回去,定會被他打死的。”
玄燁鄙夷的扯開她的手,冷冷道:“昔日情分?若你真的顧念昔日情分,便不該騙我的。我予你十里陪嫁,你原可以找個平凡人過一生,可你偏偏要嫁進王府。”
“你濫殺無辜,這便是你的果。”
榮安王自顧自進佛殿跪下上香,那雙黯淡的眼眸下多了幾分凌厲。
他雙手合十向玄燁行了個佛禮,他說:“雖我與她無情,可終歸她是丞相嫡女,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就算不能恩愛有加,我也希望能和她以禮相待。”
“可她偏不安分,毀了我妾室的容貌,又下藥害死了我側室懷上的孩子。”
“可我這浪蕩王爺的名號也不是白來的,這種手段我真的見多了。”
話落,玄燁無言。
他背過身去:“莫擾了佛祖的清凈。”
榮安王喚人為他凈了手,才拍了拍玄燁的肩。
“小玄燁,作為兄長,我是真希望你能開心。”
“若道法是你的追求,你便去吧。母后那邊自有我照顧。”
第11章
玄燁輕笑一瞬:“有勞榮安王了。”
榮安王偏過頭去,眸上添了幾縷厭惡:“丞相嫡女若是如此做派,那本王便只能替天行道了。”
話落,身旁幾個侍衛沒好氣的將她拎起。
寺廟庭院中,似還回蕩著幾縷哀怨之音。
玄燁捻了捻佛珠:“是弟子擾了佛祖的清凈。”
老僧立于玄燁一側,語氣沉沉:“該見的你已見了,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若你欲窺見更多,便只能修得緣滿,飛升上仙。”
玄燁微閉雙眸,眸中熱淚翻涌。
他于她之歉意,如何能彌補呢?
她又為何會化身為神女呢?
若她真是神女歷劫,她又是否還會記得他呢?
他的心里有太多疑惑了,他必須要修得緣滿,見到神女才能解答所有疑惑。
十年后。
九重天,神女殿。
神女殿的庭院內種滿了桃花樹,而沐璃一襲白衣慵懶倚靠在兩樹間用樹藤做的吊椅上。
她臉上微微騰起紅暈,手里還緊緊握住一瓶桃花酒。
司命坐在石凳上,欲言又止。0
沐璃微微瞥去,輕笑了一瞬:“神生悠長,沒想到竟連司命也有煩心事。”
她仰頭飲下一口桃花酒,深吸一口氣,竟是如此的香。
自飛升上神后,她便愈發喜歡飲酒了。
司命悵然一嘆:“就你此般心大,為一凡人毀去仙骨,差點兒身死魂消。”
沐璃滯了一瞬,不以為意道:“都是十年前的事兒了,你提它作甚?”
司命踉蹌著起身,將沐璃手中的酒瓶一把奪過:“若不是你體內有上神血脈,縱是佛祖,終是菩提娘娘,也是救你不得的。”
沐璃輕輕一笑,倒是像釋然了。
她那雙眸依舊是水星星的,像是盛滿了漫天星辰。
“你說我那上神母親,怎地就將我幻化成一支判官筆呢?”
“我身為女兒身,按話本子里所寫,該是將我換成一株海棠花兒。”
“害得我在冥界,常常被人嗤笑,說我本體丑陋。”
司命不由被她逗樂:“你釋懷了便好了,釋懷了便好。明日是天帝的生辰,你可要備上一份禮物。”
沐璃拔開壺嘴,酒香飄散。
這十年,她便只剩下一個愛好,飲這桃花酒。
聽聞這桃花酒是司命央著土地老兒去人界買的,為報答他,還須得按月給他送上一瓶促進修為的丹藥。
這土地老兒,仙力微弱,又如何能煉化這丹藥。
日復一日,他的肚子可是越大越圓了,活像個球!
不多時,桌上的酒已然被飲盡。
沐璃慢慢悠悠踱著步子回了寢殿,她躺在水晶塌上卻莫名安然。
無論為人還是為神,她總是睡眠很淺。
須得飲上兩盅桃花酒,才能入睡。
翌日,天宮。
七彩祥云搖掛在空中,沐璃很久都難以看見這么美的云了。
這天宮并不如話本子所寫,云是七彩色的。
實際上是每逢盛會,為了好看,仙侍們會提前用仙術將云染化成七彩顏色。
遠處,有幾名仙子圍在一起議論。
倒是前些年,沐璃還偶爾會感興趣去聽上一聽。
可現在她們討論的八卦十年間都未曾變過,無非是天帝的兒子知許又拒了哪家婚事。
無非是狐族跋扈的小公主非知許不嫁,有一日竟將知許用捆仙鎖綁了去。
又或是西海那位龍太子又娶了側妃,誕下了小龍子,可偏偏這西海龍太子就喜歡女兒。
這些事已經聽得厭煩了。
沐璃正欲走過去,便聽得有仙侍傳音:“沐璃神女到!”
第12章
沐璃扶額苦笑,十年來,她每年都讓天帝省去這些繁瑣的禮節。
可天帝偏偏不聽:“上神整座天宮便都只有三位,這些禮節不能省。”
沐璃便是其中一位,與天帝平坐。
霎時,天宮中齊刷刷的立在兩側,恭恭敬敬稱道:“恭迎沐璃神女。”
沐璃只能輕輕拂手,以示免禮。
待到沐璃走進天宮,那幾名仙子又恢復了站位,開始了未聊盡的話題。
倒是頗有些趣味。
“聽聞人族飛升了一位上仙,模樣生得很是好看。”
“是啊,而且聽說他才活三十余年,就能飛升了,他恐怕會是四海八荒第一個能從人族飛升上神的。”
“要是能現在嫁給他,以后便是上神的正妃,屆時,我鯰魚一族便也能在四海八荒挺起脊梁了。”
沐璃饒有趣味坐在天帝事先為她安排好的位置上,神思卻飛到了那幾名仙子旁仔細聽著,生怕錯過了一點。
司命沒好氣的坐在她身旁:“怎地,對這新上仙很感興趣?”
沐璃剛收回神思,只見司命輕輕一指天宮正門:“諾,來了。”
天宮門口,仙侍傳音:“玄燁上仙到!”2
推杯換盞間又聽得幾聲議論。
“這便是人族飛升的那位上仙?果真是氣度不凡啊。”
“是啊,聽說天帝對他很是看重,他是唯一一位剛剛飛升,仙力便已達到上仙之境的天才!”
沐璃身子一僵,嘴里那口酒差點兒吐出來。
司命好笑的看向她:“我可聽土地老兒說了,他心里一直對你有愧疚。每天晚上可對著你的墳墓日日為你誦經呢。”
“你說他會不會想到,他超度之人竟是一位上神。”
沐璃沒好氣的將桌上桂花糕塞到他嘴里:“我之前怎地沒發現,你說話夾槍帶棒。看來,你這仙途是走得太順了。”
司命一噎,慌忙拿起酒杯就著糕點囫圇吞下。
卻猛地一吐,憋紅了臉:“你這是趁人之危,你在我酒里做了什么手腳?”
未等他們反應,一身玄色衣衫,以木簪束發的男子便翩翩而來。
他俯身行禮:“沐璃神女。”
沐璃偏過頭,卻似裝作不在意,點頭以示回應。
司命滯了一瞬,反復端凝著兩人的神情,竟一絲不妥也無。
他輕咳兩聲,才道:“玄燁上仙請先歸位吧,天帝到了。”
玄燁那雙眼眸一直落在沐璃身上,但只能先回到座位上。
天帝已半百了頭發,此次宴會是賀他三萬歲生辰。
天帝高舉酒杯:“眾仙家今日且吃好飲好,預賀萬海生平,來年無災。”
眾仙家齊舉酒杯,高呼:“萬海生平,來年無災。”
沐璃拖著腮,心思卻并不在這兒。
她只想趕緊結束這場宴席,他與她雖已兩清,可她亦曾說過愿生生世世不復相見。
可沒想到不過十年光景,他便能飛升上仙,倒是自己小看了他。
宴席匆匆結束,左右不過是仙子們繞在玄燁身旁,問些人界的趣事兒。
玄燁不愿說話,又不好得罪人,便只能一茬接一茬聽著她們碎語。
沐璃悠悠踱著步,卻被一男子攔住了去路。
“沐璃神女若無婚配,嫁與本君如何?”
第13章
沐璃身子一僵,這聲音……莫不是知許?
回頭一看,果真是他。
三步之遠,玄燁怔在那處,心里卻莫名慌亂。
原,仙無情絲是假的。
原,與話本子不同,仙也不能摒棄七情六欲。
聽見此般話,他長袖下的手緊握成拳。
仙生冗長,他本想慢慢彌補于她,本想與她來日方長。
可竟不知第一位對手,便是天帝之子。
沐璃輕輕一笑,淡淡道:“憑著狐族小公主日日給我送話本子那勁兒,我也不能平白奪了她那佳婿是與不是?”
“更何況,我還等著抱侄孫兒呢。你說是與不是,知許侄兒?”
聞言,知許那張臉瞬間陰沉了下來。
沐璃在冥界做了上萬年的判官筆這事,除了司命與天帝無人知曉。
眾仙只以為她是被母神封印了三萬年,而今才剛剛蘇醒。
沐璃邁著步子走了過去,直到回到神女殿才松弛下來。
仙侍夢如是她極為親近之人,這十年間便是多虧了她每天在自己身旁念話本子才能消磨時光。
與別些仙家不同,大抵都有職務在身。
沐璃是這世間最為清閑的上神,但神力卻很是微弱。3
故而她平白得了這尊榮。
沐璃常想,許是母神在她身上下了禁制,這才如此。
夢如剛拿上一本狐族公主汝凝送來的話本子,便被沐璃冷冷打斷:“今日不必念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夢如聞言行禮又退了下去。
沐璃躺在神女殿那桃花庭院中,神思卻莫名紊亂。
過往種種她雖不提,卻歷歷在目。
她為了他毀去仙骨,卻換來一句自己不過自己只是他歷愛別離之苦的工具而已。
她歷天劫,卻被他奪走最后一顆救命藥丸。
若不是她乃上神血脈,恐怕自己已然身死魂消了。
思及此處,心一瞬瞬靜了下來。
那雙眼眸冷寂如雪,人間愚不可及的姜沐璃在那一日已死。
而今此后她只是天宮中的沐璃神女。
忽而一陣酒香傳來,沐璃驀地睜開了眼眸。
好香!比桃花酒要濃得多!
她聞著味兒尋去,只見知許托著腮蹲在桃花樹下。
“沐璃,今日我特意去了凡間一趟,聽聞這狀元紅喝了便能考取功名。本君便為你搬了一箱來,你可要嘗上一嘗?”
沐璃凝著他那真誠的眼眸,卻只覺刺眼。
為何會像極了那時的玄燁呢。
她苦笑一瞬,翻身下來:“那就多謝侄兒的孝敬啦!”
知許的臉霎時青青綠綠很是有趣,沐璃捏了捏他的臉蛋。
終是才幾千歲,這肌膚竟是如此的好,活像一坨團子。
知許一把攥過她的手,將她壓在樹上,步步逼近。
沐璃忽而聞見了知許身上那股濃烈的酒味,他的臉頰上驀然騰起兩團紅暈。
他的呼吸聲漸沉,他用力覆身過來時她卻無法反抗。
沐璃陡然一震:“知許,別鬧。”
他那雙陰楘的眼一時柔光沉沉:“以前你便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你說知許,別鬧。”
話落,他便踉蹌著走開,搖搖擺擺走出了神女殿。
知許,別鬧。
這句話,沐璃是真的覺得很熟。
可究竟是什么時候呢,她真的記不清了。
她總是覺得,在自己漫長的仙生中好像確實丟失了一塊記憶。
如侵立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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