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九五年的夏天，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陽光像一只吐著火的怪物，肆無忌憚地烤炙著大地。
我們村里的老槐樹葉子都蔫巴了，耷拉著腦袋，一副隨時要投降的模樣。
我叫張明，剛從省城大學畢業回來。
說是大學生，可我那時候窮得叮當響，渾身上下加起來也就幾十塊錢。
回村的路上，我踩著自行車，后座上綁著個破舊的帆布包，里面裝著四年來積攢的破爛課本和一紙不知道能不能當飯吃的文憑。
“咯吱咯吱”的聲音從車輪下傳來，那是輪胎碾過碎石子的動靜。
我騎得飛快，汗水順著脖子往下淌，濕透了后背的襯衫。
路邊的莊稼地里，麥子早就收完了，只剩下一茬茬倔強的麥茬子，在陽光下泛著金黃的光。
我娘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遠遠地就瞅見了我。
她瞇著眼睛，一只手搭在眉毛上遮擋刺眼的陽光，另一只手不停地揮舞著。
“娃啊，可算回來了！”
娘的聲音里帶著興奮，還有那么一絲絲欣慰。
我一個急剎車停在娘跟前，差點兒沒把自己給甩出去。
娘趕緊扶住了我，她的手粗糙得像樹皮，卻讓我感到無比溫暖。
“娘，我回來了。”
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娘上下打量著我，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頭牛：“咋這么瘦了？是不是在學校里沒吃飽？”
我心里一酸，趕緊擺手：“沒有沒有，學校伙食挺好的。”
娘半信半疑地點點頭，拉著我的胳膊就往家里走：“走，先回家。你爹殺了只雞，專門等著你回來呢。”
我家那個小院子還是老樣子，土墻上爬滿了牽牛花，五顏六色的，倒是給這個貧瘠的小院添了幾分生氣。
院子中間支著個瓜棚，綠油油的絲瓜藤子爬得老高，藤下掛著幾個碗口粗的絲瓜，娘見我看著絲瓜直咽口水，笑著說：“晚上給你炒個絲瓜雞蛋。”
剛進院子，就聞到一股濃郁的雞湯香。
我爹正蹲在灶臺前燒火，看見我回來，咧嘴笑得跟朵菊花似的：“喲，咱們的大學生回來啦！”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爹…”
爹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別靦腆了。快去洗洗手，一會兒吃飯。”
我剛要去水缸邊上洗手，就聽見娘在身后小聲嘀咕：“你爹托了王嬸子給你說個媒，明兒個你倆見個面。”
我一愣，差點摔個狗啃泥。
回過頭，就見娘一臉期待地看著我：“咱村隔壁李家村的閨女，叫李紅梅。人家高中畢業，在鎮上紡織廠上班呢。聽說長得水靈著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臉上火辣辣的：“娘，我…我才剛回來，這…這不太好吧？”
娘撇撇嘴：“有啥不好的？你都二十二了，再不找媳婦兒，村里人該戳脊梁骨了。”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啥，可看著娘期待的眼神，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算了，就見個面唄，也不能讓娘失望不是？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娘從被窩里薅了出來。
她拿出一件嶄新的襯衫，是花了大價錢從鎮上買來的。
“穿上，穿上。”
娘催促著，“待會兒去縣城，可別丟人。”
我穿上那件硬邦邦的新襯衫，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娘又拿出一瓶發膠，劈里啪啦地往我頭上噴。
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澆了層糨糊，難受得直想撓頭皮。
“行了行了，挺精神！”
娘滿意地看著我，眼里閃著光。
我趿拉著布鞋，跟在娘后面出了門。
村口已經停著一輛拖拉機，是王嬸子家的。
王嬸子一看見我，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縫：“喲，這是咱們的大學生吧？長得真俊！”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心想這要是在學校，哪個姑娘會說我長得俊啊？
拖拉機顛簸著駛向縣城，一路上塵土飛揚。
等到了縣城，我的新襯衫上已經蒙了一層灰。
王嬸子領著我們來到縣城唯一的西餐廳門口，我的心跳得厲害。
這地方我以前只在電視上看過，沒想到今天竟然能進來。
推開門，一股冷氣撲面而來。
我打了個寒顫，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緊張。
餐廳里，一個姑娘正坐在靠窗的位置。
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頭發燙成了小卷，看起來很是時髦。
王嬸子笑呵呵地介紹：“這是李紅梅。紅梅啊，這是張明，剛從省城大學畢業回來。”
李紅梅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幾分審視。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灰撲撲的模樣，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你好。”
李紅梅禮貌地點點頭，聲音細細的，像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
我局促地坐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王嬸子看出了我的窘迫，趕緊幫腔：“張明啊，你跟紅梅說說，你在大學里學的啥專業？”
我清了清嗓子：“我…我學的是計算機。”
李紅梅眨了眨眼：“計算機？那是干啥的？”
我來了精神，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計算機的神奇之處。
說著說著，我注意到李紅梅的眼神越來越冷淡，嘴角甚至露出一絲不屑的笑。
“所以，你現在找到工作了嗎？”
李紅梅突然打斷我的話。
我一愣，支支吾吾地說：“還…還沒有。不過我準備去省城找工作，那邊機會多…”
李紅梅“哼”了一聲：“那你現在是不是還得靠家里養著？”
我的臉“唰”地紅了。
王嬸子見勢不妙，趕緊打圓場：“哎呀，現在不都這樣嘛。慢慢來，慢慢來…”
李紅梅站起身，拎起包包：“王嬸，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廳。
我呆坐在原地，感覺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王嬸子嘆了口氣：“唉，現在的年輕人啊…”
回到家，娘一臉期待地問：“咋樣？那姑娘還中意不？”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娘，人家嫌我窮。”
娘一聽，頓時急了：“咋會呢？你可是大學生啊！她咋會嫌你窮呢？”
我苦笑著搖搖頭，沒說話。
娘看我這樣子，也不再問了，只是嘆了口氣。
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
李紅梅那輕蔑的眼神不斷在我腦海里閃現。
我握緊拳頭，在黑暗中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要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從那天起，我像是打了雞血似的，整天泡在縣城圖書館里，啃書本、學編程。
娘見我整天魂不守舍的，還以為我是相親失敗，傷了心。
“娃啊，別難過了。”
娘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咱們農村人，討個媳婦兒不容易。你要是實在想開竅，娘給你燒兩張白馬，保管靈驗！”
我哭笑不得，趕緊擺手：“娘，我不是為這個。我這是在學習呢，爭取找個好工作。”
娘將信將疑地看著我，眉頭皺得像個麻花：“學習？你都畢業了還學啥？”
我嘆了口氣，知道跟娘解釋不清楚。
鄉下人的思維就是這樣，讀書無非就是為了找個好工作，嫁個好人家。
可我不一樣，我要證明自己，我要讓那個李紅梅后悔！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
村里的槐樹葉子從綠轉黃，又被秋風吹落。
我終于在省城找到了一份程序員的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總算有了開始。
臨走那天，娘塞給我一個布包，沉甸甸的。
我打開一看，里面全是她攢的私房錢。
“娃啊，城里不比咱們這兒。”
娘抹著眼淚，“你要是遇上啥難處，就用這錢。可千萬別委屈自個兒！”
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這錢里有多少是娘省吃儉用攢下的啊？
又有多少是她起早貪黑做點小生意掙來的？
“娘，你留著吧。”
我把錢塞回娘手里，“我在城里能照顧好自己。”
娘不依不饒，硬是把錢塞進了我的包里。
我知道，這是娘的一片心意，再推辭就是不孝了。
就這樣，我背著行囊，踏上了去省城的路。
那時候還沒有高鐵，坐著綠皮火車，顛簸了一整天才到。
剛到省城那會兒，我可沒少吃苦頭。
租的地方是個地下室，陰暗潮濕，晚上還能聽見老鼠“吱吱”亂叫。
吃的是方便面就咸菜，一個月下來，嘴里都能嘗出泡沫味兒了。
工作也不輕松。
那會兒互聯網剛興起，公司天天加班。
我經常工作到深夜，眼睛熬得通紅，手指都快敲斷了。
可我不敢喊苦，因為我知道，苦盡甘來的日子總會到來。
慢慢地，我在公司站穩了腳跟。
從一個普通程序員，升到了項目經理，再到技術總監。
工資水漲船高，也總算能住上像樣的房子了。
可我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每次走在街上，看到情侶手牽手有說有笑，我就忍不住想起李紅梅。
她現在過得怎么樣？
是不是已經嫁作人婦，含飴弄孫了？
轉眼間，二十年過去了。
我從當初的窮小子，變成了知名的互聯網企業家。
省城的高樓大廈里，有一棟就是我公司的。
2015年春節，我決定回老家看看。
這么多年，我一直沒顧上回去。
每次過年，都是打個電話，再給娘匯點錢。
這次，我要好好陪陪他們。
坐著高鐵回到縣城，我有些恍惚。
曾經塵土飛揚的馬路，如今已經柏油鋪就；以前的土坯房，現在都變成了小洋樓。
唯一不變的，是那棵老槐樹，依舊頑強地守在村口。
我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貨，準備給娘一個驚喜。
剛到家門口，就聽見院子里傳來一陣歡聲笑語。
“奶奶，這個燈籠我掛得好看嗎？”
一個稚嫩的聲音問道。
“好看，好看！”
是娘的聲音，“咱們家小猴兒最能干了！”
我推開門，看見一個小男孩正踮著腳尖，努力地往門框上掛紅燈籠。
娘站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
“娘…”我哽咽著叫了一聲。
娘猛地回過頭，看見我，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娃啊，你可算回來了！”
小男孩好奇地看著我：“奶奶，這是誰啊？”
娘擦了擦眼淚：“這是你舅舅！”
我蹲下身，摸了摸小男孩的頭：“你叫啥名字啊？”
“我叫李小虎！”
小男孩挺起胸脯，一臉驕傲。
我一愣：“李小虎？”
娘見狀，趕緊解釋：“這是你表姐家的孩子。她…她現在是單親媽媽，帶著孩子過日子不容易，就讓小虎來咱家住幾天。”
我心里“咯噔”一下。
表姐？
難道是…"
正想著，院子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娘，我買菜回來了！”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口。
她穿著樸素的棉襖，頭發有些花白，臉上布滿了歲月的痕跡。
可那雙眼睛，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是李紅梅。
她也愣住了，瞪大眼睛看著我：“張…張明？”
我站起身，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好久不見。”
空氣突然凝固了。
娘看看我，又看看李紅梅，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還是小虎打破了尷尬：“媽媽，這是我舅舅！”
李紅梅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是啊，這是你舅舅。”
晚上，一家人圍坐在火爐旁邊。
小虎早就睡了，屋里只剩下我、娘和李紅梅。
“紅梅啊，”娘小心翼翼地開口，“你跟明子說說你這些年的事兒吧。”
李紅梅低著頭，聲音有些哽咽：“這些年…過得不太順心。結婚沒幾年就離了，孩子爹也不管不問的。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實在是…”
我心里五味雜陳。
曾幾何時，我多么希望能看到李紅梅落魄的樣子，好一雪前恥。
可真到了這一刻，我卻只感到心酸。
“紅梅，”我輕聲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要不…你來我公司工作？我那兒正缺人手。”
李紅梅抬起頭，眼里閃著淚光：“你…你不恨我嗎？”
我苦笑著搖搖頭：“恨什么呢？要不是你當年拒絕我，我也不會發奮圖強。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呢。”
李紅梅“撲哧”一聲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張明，我…我真是有眼無珠啊！”
娘在一旁擦著眼淚，一個勁兒地念叨：“好啊好啊，這才叫善有善報呢！”
我看著李紅梅，突然發現她眼角的皺紋里，藏著歲月的滄桑，也藏著一個女人的堅強。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兜兜轉轉，最后還是會回到原點。
窗外，鞭炮聲此起彼伏。
新的一年就要來了，也許，這將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我端起酒杯，對著李紅梅和娘說：“來，我們一起敬未來！”
杯子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看著李紅梅的眼睛，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吧。
春節過后，我帶著李紅梅和小虎回了省城。
看著他們在公司里忙進忙出的樣子，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有時候，我會想起那個炎熱的夏天，想起那個窮困潦倒的自己。
生活就像是一場馬拉松，重要的不是起點在哪里，而是你愿意跑多遠。
現在，我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最大的成功，不是戰勝別人，而是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
而李紅梅，也許就是上天給我的最好禮物。
因為有了她的拒絕，我才有了奮斗的動力；因為有了她的重逢，我才明白了寬恕的真諦。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站在陽臺上，看著閃爍的城市燈光。
我知道，在這片燈海的某個角落，有一個人正在為了更好的明天而奮斗。
而我，會一如既往地支持她，就像二十年前，她無意中給了我動力那樣。
這，大概就是生活最美好的模樣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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