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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非洲看到驚訝一幕:5顆糖,從孩子手里交換一把槍|我在非洲當醫生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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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的故事來自援非醫生謝無界。

        在故事開始前,我想先問你個問題:一個人病了可以找醫生,一個國家病了該找誰?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也沒有答案。但看完故事或許能給你一點啟發。

        一年前,謝醫生在非洲最貧窮的國家布隆迪,接收了一個因為恐怖襲擊快要死了的人。同時這個人還是當地援非醫院的門衛。

        這個門衛穿搭時髦,很有氣勢,卻一門心思給周圍的小孩發糖,為此還求到了中國醫生們的頭上。

        而越是了解這個人,謝無界越難評價他。因為他正在用自己的善良和生命,為戰亂中的國家尋找良藥。

        

        在布隆迪擔任援非醫生的那些年,我們不光對抗惡疾,還要對抗戰爭。

        每當恐怖襲擊事件發生,醫院里的畫面都很慘烈,狹小的急診室里擠滿了等待拯救的傷者。他們會嚎叫,抓住我們的胳膊,撕扯衣服,有一些在痛苦的掙扎中死去。

        這些傷者大多是孩子和女人。

        我深刻感覺到了作為一個醫生的無奈:這里各種資源、藥物、設備的匱乏,尤其是血液,非常珍貴。

        醫院當地的領導,又秉持著“有限的資源必須先拯救那些能救活的人”這種理念,給一些難以搶救的人直接宣判死刑。

        最難的時候,我們和護士能做的,就是讓傷者別睡覺,千萬別閉眼,閉上了可能就醒不來。

        作為援非醫生,我們是客,只能尊重這里醫院的理念,只救能“救”的人。

        唯獨給瓦特動手術那回,我們打破了這種客隨主便的想法,甚至動用外交手段,“威脅”醫院當地的領導,中國醫生們一致決定:這個人,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救回來。

        救了這個人,可能就是救了這里的將來。

        

        那天傍晚下了點雨,久違的涼爽讓我睡得很早,沒睡多久,就被電話叫到急診室。

        護士在電話里說,是恐怖襲擊。聽到這兒,我腦袋里已經出現一幅畫面:

        急診室亂成一鍋粥,穿得破破爛爛的女人,抱著血肉模糊的孩子,擁擠在走廊里,哭喊聲和求救聲回蕩在整座醫院。

        布隆迪的恐怖襲擊并不少見,每一回受傷最嚴重的,都是婦女和孩子。

        

         謝無界第二次援非的醫院

        果然,急診室里圍著一群非洲女人,每一個人都在哭泣,身上都沾著泥漿與血跡,部分人的衣服有被撕扯的痕跡,一瘸一拐的走得很慢,有些人的臉上還能見到挫傷。

        可是這回好像少了點什么,我突然意識到,急診室里沒有孩子的哭聲,沒有一個女人是帶著受傷的孩子,而她們自己身上的傷勢,比以往我們處理過的恐襲傷者要輕得多,沒有一個是危及生命的,這很不同尋常。

        直到我撥開人群,才看見那個最需要救治的人。

        他叫瓦特,是醫院的門衛,平時就負責登記、看門,升國旗。

        醫院的國旗班有三個人,醫生們還調侃過,說瓦特的正步看著最舒服,后來發覺,他踢的是中國式正步。于是大家開玩笑,這個人可能是中國駐非洲石家莊陸軍學院畢業的。

        此刻,瓦特躺在擔架上,女人們都在對著他哭泣,比起自己身上的傷,她們好像更關注瓦特的傷得怎么樣。她們和瓦特是什么關系?

        我和一同趕到醫院的骨科醫生檢查傷口,發現瓦特的右側小腿、左側小腹有兩處槍傷,右側小腿為火器貫通傷,左側小腹為非穿透傷。送來時,小腿的傷口做了預處理,但止血效果并不好。

        又發生戰亂了?

        看著瓦特被血浸透的褲腿和鞋子,我的心涼了一截。

        骨科醫生掀開瓦特的上衣,查看他的腹部傷口。就表象來看,情況要好于小腿傷口,因為蓋著傷口的小塊布料并沒有濕透。

        可是骨科醫生的一句話,我剛悄悄落下的心,再度懸起來,他說:“絕對有內出血!太危險了,估計是大網膜和血腫壓住出血點,也有可能是子彈,及子彈周圍血腫的組織。”

        這種情況就像是定時炸彈,不穩定的傷口隨時可能大出血,瞬間帶走瓦特。

        血味、汗味、燒焦味,還有爛蘋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在急診室的空氣中彌漫。

        搶救的過程里,我突然想起,好像幾次和瓦特的深度接觸,都是因為戰亂。就連現在我能無視血腥味的這個技能,都是他教給我的,他好像是最熟悉戰爭的人。

        

        有一回我出診回來,歸途路上遇到一輛燒焦的巴士,所剩無幾的擋風玻璃上全是彈孔,而小巴的里面橫七豎八滿滿當當,塞著燒焦并腐爛的人。

        人群擁擠,將我推到了車跟前,我差點就和焦黑的尸體,來了個親密接觸。

        自那以后,我就能聞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尸臭味。我往鼻子里點風油精、每天早晨洗澡,各種方法都試過了,依然聞得到那股味道,我甚至買了香水,但是不管噴多少,香是香的,臭還是臭的,它倆互不干擾。

        最后還是護士建議:

        “你去找門衛瓦特,他肯定能解決你的問題。”

        下班后,我來到門衛房,站在門口朝里望,發現瓦特正在閉目養神。

        他大概50多歲,頭發花白,泛起的褶皺隨著呼吸上下浮動。一身褐色的西服,藍色襯衣的扣子,一絲不茍全部扣上,還系著一條褐色領帶。

        他扶著一根漂亮的手杖,金色把手,周身漆黑,顯得很時髦,腳下的尖頭皮鞋一塵不染,整個人氣勢逼人。

        我還沒說話,另一門衛走到我身邊。他叫開爾,穿著樸素得多,墨綠色破洞網球衫,下身是條被洗的發白的牛仔褲。他問我要做什么,于是我說出求助。

        門衛房不大,我說話都能聽見,可是瓦特好像沒聽見,直到開爾走到他身邊,把我說的話復述一遍,他才慢慢走出來,像審視嫌疑人般,看了我半天才緩緩開口:

        “那個味道并不可怕,相反它能救你,讓你遠離危險。”

        瓦特將手杖夾在腋下,幫我整理了下白大褂凌亂的領子,繼續說:

        “那個味道不是留在你的身上,而是留在你的記憶里。非要消除的話,你要拿出美好的記憶對抗它,例如你喜歡姑娘的頭發,穿過你指尖后留下的味道,例如媽媽在太陽底下,晾曬衣物時的味道。”

        他的意思是,我自己能聞到這股味,是心理作用,心病還須心藥醫。

        我簡單說聲謝謝,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結果就在當晚,尸臭如常襲來時,我實在沒轍了,就試了瓦特的方法,把從初戀到現在喜歡過的女孩都想了個遍。

        竟然真的有效。

        

        那個晚上,一縷疑問飄進我的腦袋:

        瓦特到底是誰,他都經歷過什么,為什么能想出這種方法解決尸臭?

        這些疑問沒有得到解答,然而很快,瓦特主動找上門,還引起援非醫生們的大討論。

        那天,瓦特和開爾在門口磨蹭半天,想敲門,卻縮回手。后來兩人一陣耳語,瓦特整理下著裝,由開爾敲門,在我點頭示意后,夾著手杖走進我的診室。

        瓦特鄭重地說:“希望醫療隊能幫助我,卸下孩子的武裝,五顆糖或一塊巧克力換一把木頭槍。”

        他倆磨蹭半天,后面還有病人等著,搞得我有點不耐煩,于是說:

        “你說的這個事情,我知道。”

        我早就在晨跑時注意到這個現象。這里的孩子不知何時起,盛行用假槍打鬧。其實假槍很簡陋,就是用木頭疙瘩做的,細心點的涂上黑色顏料。

        那時候援非醫生們,就討論過這件事。有些醫生覺得“這都不是事兒”,覺得這就像我們的軍訓,“應該給孩子上點血性。”但是另外一些醫生,和我的感受差不多,覺得有點不妥,但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所以我模仿著“這都不是事兒”醫生的口吻,想看看瓦特的反應。

        “孩子需要血性,暴力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話音剛落,瓦特用手杖使勁杵著地面,手上青筋暴起,瞪圓了眼睛吼道:

        “暴力可以去任何地方,唯獨孩子不行!孩子是底線。”

        身旁的開爾,抱住瓦特說:“沒事沒事,咱們在醫院門口自己換就好了。”

        我說:“好吧,我跟其他醫生說說,但是不能保證說服他們。”

        尸臭的事讓我覺得自己欠瓦特一個人情,但我打算幫他,真正的原因是,這里的孩子把戰爭游戲玩得太過火了。

        

        玩戰爭游戲的孩子

        我親眼目睹過幾個男孩,用“槍支”強迫一個女孩在地上爬。

        醫院領導蓋伊的老婆,還看見好幾個大孩子拿假槍霸凌一個小孩,她推倒霸凌者中領頭的孩子,后來是我給那孩子包扎的。

        回到駐地,我趁著晚飯時和大家復述瓦特的請求。

        盡管所有人都知道,盧旺達、布隆迪在九十年代有過種族大屠殺,近百萬人喪生,可是“這都不是事兒”醫生的觀點沒變,“為什么被屠殺,就是因為沒有反抗、沒有血性!如果給與適當的抵抗,就不會出現這么大面積的屠殺。”

        婦產科的女醫生明顯帶著怒氣反駁:“我看了關于盧旺達大屠殺的相關資料,他們不是被外人屠殺,而是原本一家人的兩個種族,互相屠殺。我覺得如果他們不被教唆、熱愛和平反而不會出現屠殺。”

        聽到“教唆”兩個字,我說:“這種武裝游戲,會不會就是童子兵的篩選?”

        “這都不是事兒”醫生說:“這些關我們什么事情呢?我們只是來這治病的啊。這個底線是他們的,不是我們的。”

        討論半天也沒定數,大家都沉默了,直到隊里歲數最大的醫生舉手說:

        “我同意幫他,我希望在我們無助的時候,也會有這樣的人去幫助我們的孩子。”

        最后舉手表決,仍有少數醫生不同意,但少數服從多數。

        于是我們在診室用糖果換“槍”,瓦特和開爾在醫院附近換槍。

        

        這個計劃出奇順利,孩子喜歡糖果的程度,遠遠大于喜歡打仗游戲。

        但很快,我們收到槍的質量越來越差,就在瓦特第四次補給糖果后,整個計劃被迫叫停。

        首先,孩子們的槍升級成可以發射BB彈的彈簧槍,周邊的商店并沒有彈簧槍售賣,即使有這些孩子也買不起,說明有人在給孩子發槍。

        其次,槍的價格水漲船高,5顆糖不再夠,一包糖才能換一把槍。

        這段時間,因眼睛、鼻面部被射傷而就診的孩子多了起來,當然BB彈造成鼻腔、耳道異物的小患者也多起來。

        而且收槍的這陣子,經常有泥塊從靠近街道的那一側,被人扔進醫院,我們追出去,就只能看見已經逃遠,仍在嬉笑的孩子。以前沒有這種事,說明糖果換槍,可能真惹到什么人了。

        “糖果換槍”行動持續一個月,消耗20包糖果,木槍被我們扔進鐵桶,燒了整整一天。

        其實在“糖果換槍”行動中,最讓我好奇的還是瓦特的身份,一個普通醫院門衛為什么要管這事?

        我試著和瓦特湊近乎,想知道這個人背后的秘密,幾次到門衛室,從“你的正步踢得真好,在哪學的”和他搭話,可是他一句話都不肯向我透露,簡直惜字如金,甚至連看都不看我。

        我只能用昂貴的姜汁飲料“賄賂”開爾,他才肯透露一點:

        “我和瓦特以前是保安,拿真槍的那種。”

        后來我才明白,開爾嘴里的“保安”,和中文的保安不是一個意思。他想說的是,守護者。

        自從三十年前那場屠殺起,兩個人一直在守護平民,直到今晚這場恐怖襲擊發生。

        

        思緒飄回當下,我們將身負槍傷的瓦特推進急診的手術室。

        我問送瓦特來醫院的女人們,他是怎樣傷成這樣的?

        護士將我的問題翻譯成當地語言。原來今晚距離醫院六十公里外,靠近國境線的村子,遭到恐怖組織紅色巴塔的襲擊,瓦特就是在疏散婦女、兒童時被打傷的。

        上次援非時我就聽過這個臭名昭著的恐怖組織,它是一個活躍在剛果金、坦桑尼亞、布隆迪邊境線上的恐怖組織,專門對平民百姓下手。

        急診手術臺上,我神情沮喪,因為在布隆迪,這樣嚴重的外傷,基本上就意味著死亡。這家醫院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血庫,血液制品極度匱乏,我在布隆迪的第一個朋友布朗先生,就是因為缺血,在我眼前死掉的。

        身旁的骨科老師也聽見護士的翻譯,看著我,大聲說:“小謝,振作點!這個人咱們必須救活,外面等著他活的人太多了。”

        這句話很鼓舞人心,但是看著腿上不斷滲血的傷口,我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更何況瓦特腹部的傷還是個定時炸彈。

        我們需要更多的血,也需要更多的人手。

        我脫掉手套,電話叫來所有能來的醫生。夜里兩點多,來到手術室的醫生,基本上都是哈欠連連,面露不悅。我拍了拍手,等到大家差不多都看向我,說:“還記得瓦特嗎?昨天晚上恐怖襲擊,他是為了保護婦女和孩子傷成這樣的,不信你們看外面那些哭的女人。”

        骨科醫生說:“有人說,這人死定了,我倆還不如睡覺去,我就是不信邪。我們和外面那些女人說了,醫生們肯定救活他。

        “我們當不了布隆迪的英雄,但是可以救活布隆迪的英雄。”

        醫生們態度不一,埋怨骨科醫生夸大話,說我們凈找麻煩,但不管怎樣,大家的困意總算是過去了。有的醫生戴上手套,穿好手術服隨時準備上臺,有的醫生拉近蛇皮燈,以防這里手術時常出現的停電狀況。

        主刀的骨科醫生決定,先處理正在出血的小腿傷口,待出血止住后再處理腹部。

        婦產科醫生站在一助的位置,拿著鉗帶紗布,幫助骨科醫生得到更好的操作視野。她昨天有兩臺連續剖腹產,已經站了6個小時了。

        骨科醫生邊操作邊調侃:“在國內給哪個領導做手術,也沒像今天這么緊張。”

        手術進行約四十分鐘,小腿出血的勢頭略有好轉,年紀最大的老醫生將碎發塞進帽子,瀟灑地轉了一圈,拿帶子系住手術衣,換下了疲憊不堪的婦產科醫生,面色激昂地說:

        “我們想留住的人,上帝是帶不走的,各位加油。”

        這句剛說完,瓦特的心臟突然驟停,腿部傷口涌出大量鮮血。

        止血出血、止血出血、心臟驟停……我站在側面,雙手疊起為瓦特做胸外按壓,三分鐘、四分鐘、五分鐘……出血沒有好轉,點滴架上那袋血漿已經不多了,而我也漸漸心跳加快,耳朵里嗡嗡的,汗滴落在瓦特臉上,我意識到瓦特可能救不過來,我們要失去他了。

        就在我茫然失神時,身邊的女醫生一把推開我,接力進行胸外按壓,恍惚中時間變得特別漫長,不知過了多久,本地的麻醉師拿著聽診器,激動地喊:

        “回來了,回來了!”

        剛剛擺弄蛇皮燈的醫生不知何時離開手術室,此刻手里拿著一袋血漿跑進來說:

        “這是花了五瓶飲料,從產房賒出來的,再沒有了。”

        五瓶飲料在國內不算什么,但是對布隆迪的人來說,很金貴。

        聽到這,大家不約而同地鎖緊眉梢,“再沒有”的意思是,我們必須在輸完這一袋血的時間內,止住瓦特的出血,這一袋血的時間,就是我們的極限。

        手術室里,除了器械碰撞的聲音,大家安靜地像是沒了呼吸。

        直到骨科醫生說:“小腿貫通傷出血已經扎住,大家準備剖腹探查術。”

        剖腹探查術是用來尋找病因,確定病變程度,進而采取相應手術的一種檢查和治療方法,但是瓦特這種情況,剖腹探查術本身的風險非常高,因為我們做不了任何影像學檢查,只能依靠主刀醫生扎實的解剖技術——就像蒙著眼睛,拆解一枚定時炸彈。

        有毫厘的偏差,哪怕打個噴嚏,操刀的手抖一下,瓦特都可能失去生命。

        骨科醫生遲遲沒有動刀,而是示意大家看點滴架,那袋血漿已經見底。沒有充足的血,貿然開腹一旦出血,瓦特必死無疑,可是這樣等下去,瓦特也是死路一條。

        于是,我接到一個艱巨的任務:去找醫院負責人蓋伊,管他要血。

        

        關上手術室的門,周圍特別安靜,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送瓦特來醫院的女人們一下子圍了過來,語言不通,她們只能盯著我,露出焦急的眼神。我只能勉強蹦出幾個詞,再比劃著,讓她們明白,身后的手術室里,醫生在拯救這位布隆迪的英雄。

        其實瓦特的身份,遠不止“英雄”兩個字那么簡單。

        “糖果換槍”行動以后兩周,我們一支槍也沒換到,只能把剩下的糖果還給瓦特。

        那時我才得知,瓦特已經被抓進警察局一周了。因為有人舉報瓦特,說自己的孩子吃了他的糖果,出現腹瀉和嘔吐,而且還不止一次。

        開爾懇請我救救瓦特,求我去警察局,把瓦特贖回來。他遞給我一團紙幣,我數了下正好20美元,以前我在布隆迪的警局贖過人,知道20美元不夠,于是自己掏了張50美元。

        開爾看見,不停用蹩腳的中文,跟我說謝謝。

        可能是50美元,也可能是開爾想讓我救出瓦特,前往警察局的路上,他終于說出兩人的真實身份,“謝醫生,我和瓦特參加過盧旺達大屠殺,我倆是胡圖族人,是軍人。”

        

         醫院前廣場的國旗

        盧旺達分為胡圖族和圖西族,前者是絕對多數,但是后者在殖民者的分化政策下,被塑造成統治階層的上等人,占據90%以上的教育、行政資源。

        1994年4月,盧旺達的胡圖族總統因為恐怖襲擊罹難,引發胡圖族對圖西族的血腥報復。

        不到一百天里,上百萬人遭到屠殺,死亡人數占當時相當于盧旺達總人口的八分之一,整個國家陷入崩潰。這不是軍隊與軍隊、政權與政權間的內戰,而是平民之間,手握槍支、彎刀和削尖的木棒,對自己往日的朋友、同事和鄰居的殘忍殺戮。

        曾經我有一位病人,參與過當年的屠殺,我問:你為什么要殺人?

        他面無表情地回答:“你的鄰居、你的家人、你的朋友,都是有可能殺掉你的人,你只能先動手殺掉他們,不殺人,就要被殺,沒有第三種選擇。”

        屠殺蔓延到布隆迪、坦桑尼亞、烏干達和今天的剛果,直到現在布隆迪還有一句本地語的口頭禪,專供陌生人第一次見面使用,意思是和平、我沒有惡意。

        開爾告訴我,他自己是胡圖族,但是他的妻子是圖西族,當時的他有兩個選擇,要么自己親手殺了自己的妻子,要么讓其他人殺了他們一家。

        偶然的情況,讓開爾得知在坦桑尼亞邊界線方向,有一位胡圖族的上校瓦特,他駐守的那段邊境線,可以放圖西族離開,而且明碼標價100美元一個人。

        瘋狂的歲月里,愿意提價碼,不殺人的胡圖族,太罕見了。

        但是開爾依然付不起這筆錢,為了給妻子一條活路,他就地入伍,跟隨瓦特上校,抵了那100美元。然而100美元只能讓妻子活著走過邊境線,不能保證她后續的安全。

        瓦特說到這兒,沒有哭,聲音中含著哽咽,“她沒能逃過后續的關卡,還是死了。”

        在那以后,開爾就一直跟在瓦特身邊,他親眼目睹瓦特違抗軍令,放走一批批他們“本該”殺死的圖西族人,到后來就連開爾都害怕了,因為他們放走得太多、太多了。

        后來瓦特奉命圍困一家圖西族醫院,但是他陽奉陰違,竟然偷偷給醫院供給物資,直到手下的胡圖族士兵嘩變,他們不得已,帶著醫院里的孕婦、病患一路逃到剛果金,隨后的三十年里,在臨近的幾個國家不斷流亡,再也沒有回過家。

        我到這時才明白,那些送瓦特來醫院的女人,就是當年醫院里的孕婦。

        說到這兒,開爾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接著又用中文向我說:“謝謝你,謝謝中國人。”

        這時的我,眼淚已經流下來了。

        

        我之所以流眼淚,不只是因為屠殺的慘烈和悲劇,而是被一段記憶擊穿了。

        那是我第一次援非的時候,在過年期間,我們和一個援非建筑隊聚餐。我坐在一位咋咋呼呼的老大哥身旁,他五十多歲,喝了酒嗓門特別大,還吐沫星子亂飛。

        酒桌上很吵鬧,我離他近,只能聽他胡吹大氣。聊到半截,這位老哥喝了一大口啤酒,拍著肚皮喊:“要說花錢,我這輩子花錢最值的一次,就是在盧旺達,100美元一個人……”

        我還以為,他在說什么下流的事,沒想到他的話還沒說完。

        “100美元、一個人、一道關卡!當時我們把油桶里的油全倒了,挖掘機的發動機拆了,里面塞滿了圖西族的人,連座椅底下都拆了放人。工程款不能動,大家能拿的都拿,手表、西服,藥物,值錢的都拿出來了,一個人、100美元、一道關卡!”

        酒桌上的話不能當真。我一直都無法確信,老大哥的話是真是假,直到開爾提到100美元的事情,這價錢吻合了,我愿意相信這種事真有可能。

        抵達警察局后,警察破天荒地退了我20美元,只收了50塊錢,讓我簽字保釋瓦特,接著帶我們來到看守所的牢房。

        牢房并不在警察局里面,而是磚砌成的小隔斷,一個個矗立在警局院子里,每間隔斷只能供一個成年人站立,里面悶熱得可怕。

        打開門,汗味、血味和一股爛蘋果的味道撲鼻。瓦特倚在墻上,嘴角的血漬已經干枯,右眼的青紫像是新傷,皮鞋也不知道哪去了,光著腳踩在滿是糞便的沙地上。

        后來開爾又用5美元,從警局換回瓦特的皮鞋。

        自那以后,瓦特不再無視我,每當見到我,都會主動給我敬一個中國式軍禮。

        等到瓦特身體恢復得差不多,再次擔任旗手時,我去找了他一次,想要和他談談卸下孩子武裝的新計劃。

        經過一陣子觀察,我發現錄像廳門口總是圍著一堆孩子,而擁有電視的教會、集會中心,孩子也特別多。卸下孩子武裝,是個長久的過程,我建議瓦特,可以用電視的魅力,像春雨潤物細無聲那樣,慢慢的影響孩子的思想,這比正面對抗要有用的多。

        瓦特聽后,還是像之前那樣,一句話不說,只是偶爾點頭示意。開爾坐在旁邊一顆顆不停地吃著剩下的水果糖,滿地的糖紙,有些是新的,有的上面蓋著紅土及鞋印。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瓦特還在警衛室的情況下,這小小的空間還能如此臟亂,他似乎在為什么事情感到焦慮。

        后來才知道,瓦特那時就收到情報,紅色要來襲擊村莊,他就是在為整個村子的撤離而焦慮。他很早就做準備,村里的婦女和孩子受傷得很少,只有他身中槍傷。

        此時此刻,我能做的,就是去找醫院負責人蓋伊要血,救活瓦特。

        

        蓋伊是一個堅守自己治療理念的醫生,他不會不計代價去救任何人,而是要把有限的醫療資源均分給更多的人,去救一定能救活的人。

        我生怕說服不了蓋伊,就拉上幾個送瓦特來的女人,和她們一起來到蓋伊的辦公室。

        剛進門,我就說:“她們在等我們救活她們的人,但是備用血用完了。”

        蓋伊看也沒看外面,直接問我,傷者的情況如何,有多少把握救活。

        瓦特的確傷得很重,如果說實話,蓋伊肯定不會批給我們更多的備用血。情急之下,我想到他也有孩子,就打算轉移話題,脫口而出:“你要是不批血,讓我怎么跟她們說?讓這些媽媽怎么教育孩子?我怎么跟女兒說,爸爸只能救那些,百分百能救的人?”

        蓋伊完全不吃這一套,相反聽到我們用光備用血,嚴肅地說:“恐怖襲擊太多了,而且他傷得太重,可能你們浪費了這些血,他也活不了。而且明天萬一調血不成功,產婦的死亡概率也會加大,你讓我怎么跟那些產婦交代呢。”

        直到蓋伊離開這家醫院時,我才知道,蓋伊堅守這種理念,親手為自己的兒子系上黑絲帶,我那番話根本打動不了他。

         我狠下心,拿出手機隨便找了個人,打了微信語音,把手機遞給蓋伊說:

        “我們的總隊長明確表態,這個人我們必須要救活。”

        

        屋子里很安靜,只能聽見那邊,“喂喂能聽見嗎”的說話聲。蓋伊滿臉狐疑地看著我。我的心臟砰砰直跳。援非醫療隊的總隊長表態,就相當于一種變相的外交施壓,在我所知的援非醫療隊記錄中,從來沒有存在過。

        要是蓋伊發現我作假,搞不好就會鬧成外交事件。

        沒別的路,我只能賭一把。

        蓋伊沒有接手機,而是轉身拿起白大褂,推著我往外走。

        他親自去,就意味著我們有了用血的許可。

        可是還沒等我松一口氣,他說:“你們不怎么見過槍傷,我得幫你們一起手術。我們沒有辦法不計代價救人,如果真的救不活,我會強行中斷手術。”

        半路上,蓋伊反復問:“你們為什么這樣在意這個外國人,非要救活他。”

        他問得我一時語塞,沒過腦子說出很多回答,什么我們不能讓英雄死去之類的,直到抵達手術室也沒能說出一個完整的答案。

        其實就連我們自己也納悶,為什么一定要救活瓦特呢?他為什么這樣重要。直到手術后,我和其他醫生聊起這件事,才得出真正的答案。

        我們是醫生,不管是英雄,還是一個普通人,我們都想竭盡全力救治。可是,布隆迪的情況擺在這里,蓋伊的理念攔著我們,醫生們就是沒法做到,不計代價地去救每一個病人。

        唯獨瓦特是個例外,他是英雄,他保護村莊里的女人和孩子,雖然我們沒有親眼目睹,但是每個醫生都知道,一般恐襲后的傷員都是婦女、孩子,而這次重傷的只有他。

        某種程度上來說,不計代價去救人的他,完成了我們想做卻不能做的事。

        走進手術室,主刀的骨科醫生見到蓋伊,立刻讓位,站到一助的位置,還詳細講解之前的手術情況。過去這兩個人誰也不服誰,都覺得自己的技術更好,還因為誰主刀起過沖突,但此時此刻,大家抱著一個目標,誰也沒心思再爭那些。

        蓋伊要延長我們剖腹探查術的切口,“太小了、太小了我什么都看不見。”

        骨科老師的眉毛都縮到一起,但還是什么都沒說,手下飛快地配合主刀蓋伊。

        隨著一塊塊滴著鮮血的紗布,從瓦特的腹腔拿出,我知道炸彈已經倒計時了。

        瓦特出血量很大,雙手與左腿建立了三靜脈通道,左腳上輸入的是平衡液,雙手輸入的是血漿。從手術到現在已經用了3袋紅懸3袋血漿,每次護士拿血進來,蓋伊都會嘆氣。

        此時手術室安靜無比,我仿佛能聽見液體進入血管的聲音。

        “抓住了,鉗帶線。”蓋伊興奮地喊。

        出血扎住后的20分鐘,蓋伊終于取出子彈。骨科老師接過蓋伊手上的圓形鉛彈,高興地告訴大家,“這家伙太幸運了,腸管沒問題,再檢查檢查,就能關腹了。”

        擊中瓦特腹部的槍支,可能不是制式槍支,所以子彈沒有穿透腸管,也就沒那么難處理。

        隨著腹腔引流袋掛在床旁,顧不得地下有多臟,我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這場硬仗我們算是贏了。

        手術結束后,蓋伊說:“這次是我見過你們最團結的一次。”

        他沒有休息片刻,立刻去別的醫院調血,騎上摩托車,消失在漆黑夜幕中。

        

        從瓦特送來那時起,我就一直在埋怨開爾,平常鞍前馬后跟那么緊,結果在關鍵的時候不見了。他要是在,瓦特可能就不會受這么重的傷了。

        第二天早上開爾回來了,是躺在擔架蓋著白布抬進來的,他已經死了。

        抬開爾進來的是幾個半大小子,身后跟了一群小孩子,經護士翻譯得知,瓦特和開爾一起幫助孩子和婦女逃走,瓦特負責婦女,開爾負責孩子。

        開爾身上全是刀傷和鈍器所致的軟組織挫傷,腦袋上的刀傷最嚴重,深度直達頭骨,跨度從耳根直達頭頂,頭皮順著刀口向兩邊翻著。那件熟悉的綠色網球衫,被血和著泥,硬邦邦地裹在身上,下半身赤裸著,大腿上的肉和重要部位被切下。

        孩子們泥濘的臉上布滿了驚恐,一雙雙眼睛因哭泣而發紅。

        過了一周,瓦特挺過來了。

        我們誰都沒提開爾死了的事情,但瓦特還是知道了,他的病房正好能看見保安亭。他不說話,每天只吃很少的東西,除了睡覺都在看著保安亭,這個狀態和自殺沒什么區別。

        

        擔架床上的瓦特

        瓦特腿部的傷口經過19天換藥,早就應該愈合,但現在線都拆不了,還是紅腫得厲害,縫線的周圍布滿了膿痂,按壓傷口明顯可以感覺到波動感,沒辦法只有拆了部分縫線,放置引流條,繼續換藥,繼續延長住院時間,繼續延長痛苦。

        在下胃管強制加強營養后,瓦特能下床活動了,但小腿的傷口還是沒好,甚至形成竇道,里面有膿源源不斷地溢出,在他身上散發著腐爛死亡的味道。

        直到兩周后,我們檢查出他有糖尿病,這就是他腿總好不了的原因。我這才明白,為什么之前去警局救他,聞到那股淡淡的爛蘋果味。這是糖尿病人身上的獨有的味道。

        瓦特的感染很嚴重,揭開在腿上的紗布,可以看見一個黑白色像是碳塊的黑洞,在侵蝕著瓦特的腿,整個小腿加上大半個腳的皮膚,都變成黑色,為保命必須得截肢。

        截肢手術很順利,一個月后,他就辭去保安的工作,到村子里修養。

        我不知道以后還能否見到他,于是在他臨走前,找他聊了一回,想聽他再講講三十年前,保護圖西族的事,但是看著他受傷的腿,好半天也不知道從哪里開口,最后我說:

        “這些年逃亡,很不容易吧。”

        沒想到,瓦特竟然露出笑容,不再惜字如金。

        “能活下來,是因為那筆錢。”

        瓦特當年讓自己的士兵,到處宣傳他能放走人,且明碼標價,并且告訴同級的軍官,種族沖突不是第一次發生,與其殺戮不如撈錢。但當時敢這么做的,就他一人。

        他救下數不清的圖西族人,拿這筆錢在邊境換了很多物資,接著把剩下的一大筆錢,埋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這些年,有胡圖族的人找過他,有圖西族的人找過他,所有人都想要得到那一大筆錢,但是誰也不知道,這筆錢有多少,埋在哪。

        所以,這些年兩族都不敢“清算”瓦特的罪。

        他拯救過圖西族的人,但他參與過屠殺;他是胡圖族,但他是個叛徒。

        唯有那家醫院里的產婦和她們的孩子,這些年一直視他為守護者。

        醫療隊回國前一周,瓦特來看我們。

        送瓦特來的是兩個小伙,和瓦特留著一樣的短發。

        布隆迪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很多都是穿得破破爛爛,衣服上還殘留嘔吐物的痕跡,走在街上流氓氣十足,我們見了都躲著。這兩個小伙的衣服雖然也很破舊,但是特別干凈。

        他們就是當年那家醫院,還在媽媽肚子里,被瓦特保護的孩子,現在又高又壯。

        在瓦特的影響下,他們躲過屠殺、種族沖突和恐怖襲擊。最重要的是,我在他們的目光里看見的不是仇恨,臉上也不是憤怒,而是微笑。這樣的年輕人,一定不會成為發動恐襲的人。

        瓦特當年播下希望的種子,如今已經開花結果。

        參與手術的多數醫生都來見瓦特,他逐一和醫生們握手,兩個年輕人離得太近,他就拿起單拐,推走他們。但是兩個年輕人顯然不放心,始終距離瓦特很近,好像害怕他站不穩,同時兩人不斷變換著位置,給醫生留出空間。

        最后,我們將吃不了的牛肉、奶粉、臺燈,還有兩部手機,都給了瓦特。

        瓦特說,不用擔心他,因為腿截掉,他可以休息了,還指了指兩個年輕人說:

        “有人接替我保護村子了。”

        迄今為止,我們已將近一年沒有再見面,盼望瓦特先生一切都好。

        

        讀完這個故事,我特別激動,很想知道更多的細節:

        瓦特這個人,到底怎么帶著一群孕婦在那樣的歲月里流亡,又是怎樣建立起一個村莊的?

        遺憾的是,謝無界告訴我,在他回國前,瓦特已經返回盧旺達,他們此后再也沒有聯系。

        聽到這兒,我有點悲哀。因為等待瓦特的,可能是極端分子的復仇,也可能是圖西族的審判,唯獨不會等待他的,就是一個英雄的贊歌。

        所以,盡管這篇故事有太多、太多的空白,我們還是選擇把它記錄下來,不光因為瓦特一個人的英雄舉動,更重要的是,他后續的三十年里,在孩子間播撒希望的種子,讓仇恨不再生根發芽,這樣的故事足以跨越地域、跨越民族,打動每一個人的心,因為孩子是所有人的未來。

        最后我問謝無界,如果再見到瓦特,你想對他說點什么呢?

        謝無界說:“我想告訴他,你做的很好了!足夠了,歇一歇吧。”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迪恩 小旋風

        插圖: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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