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董秘｜朱旭：多方共同書寫的“董秘傳奇”——追憶萬科那次傳奇的董事會投票

這是發生在著名上市公司的一次傳奇董事會會議，在資本市場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作為親歷者的董秘看來，董秘隨機應變、善用公司規則，獨董的忠實勤勉、律師的專業盡責、公司管理層的團結和諧，以及監管部門的持守公正，共同推動了董事會有效治理、創造傳奇

文/朱旭

作者系萬科企業股份有限公司原董事會秘書

《董事會》雜志在創刊20周年之際，邀請一些上市公司董秘撰文，以匯編《傳奇董秘》一書，我有幸應邀撰稿。

捫心自問，董秘的“傳奇”源自哪里呢，是崗位的特殊，工作的神秘，經歷的不凡，還是其他？就本人而言，網絡上的各種夸張推文、視頻著實不少。很多素不相識的人與我初次見面時，就會說：“哦，我在網上看過你的故事，你就是那個在關鍵的董事會會議上，機智地把董事的‘棄權’，追問確認為‘回避表決’，從而確保重組預案順利通過的董秘啊！”還有的朋友說：“你的專業能力和機智應變讓我欽佩，當董秘就要像你這樣專業。”

時任萬科獨立董事的華生老師在《上海證券報》發表關于萬科控制權之爭的一系列文章（后結集成書《萬科模式：控制權之爭與公司治理》），讓我作為董秘的一次盡職履責舉動，成了外界眼中的“傳奇”。

時間回到2016年6月17日，那確實是一次極其關鍵的董事會會議，審議萬科發行股份購買深圳地鐵集團資產的重組預案。如果方案通過，深圳地鐵將成為萬科第一大股東。重組預案需要出席會議的董事人數的2/3以上同意方可通過，這意味著，11位董事中只要有4張反對票，重組就會被否決。當時的情形是，代表時任大股東CR的3位董事已表示反對，只需再爭取一張反對票即可。剩余8位董事中，3位執行董事和1位外部董事（時任平安保險集團副董事長孫建一）明確支持方案。這時，4位獨立董事的投票意向至關重要。當時的我，真切地體會到商戰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斗。

很多時候，人們會誤以為董秘的傳奇源于個人的突出能力。其實，從我自身的經歷而言，每一次董事會會議上的臨場應變，每一段公司治理運作中的果敢行動，都建立在各方鼎力支持的基礎上。董秘，只是因為站在臺前而格外引人注目。在萬科控制權之爭中起到至關重要作用的那次董事會會議上，我個人的隨機應變固然為重組預案的驚險通過作了點貢獻，但更重要的是獨立董事、律師團隊、管理團隊和監管部門的支持，大家共同書寫了一個傳奇故事。而這，才是董秘“傳奇”的真正來源。

獨立董事的忠實勤勉盡責

當時，各方都認識到獨立董事投票的關鍵性，董事會會議前紛紛通過各種渠道進行游說，有的甚至“威逼利誘”。在此期間，我真切地感受到，獨立董事要堅持自己的獨立性并不容易，不但需要做出專業的判斷，更需要具備堅定的意志。

時任獨立董事羅君美，是一位文質彬彬、看上去似乎顯得有些弱不禁風的女士。作為資深的香港會計人士，她日常和內地的人聯絡不多，但因為投票接到了很多人的“慰問”。她非常驚訝于投票形勢之復雜，也意識到重組預案對公司長遠發展的重要性。為此，她兩次專程前往擬發行股份購買的地鐵集團資產所在地進行實地考察，和萬科、地鐵集團同事座談，獨立判斷收購該資產、引入地鐵集團作為大股東，是有利于萬科“軌道+物業”發展戰略的。因此，無論誰去游說，哪怕是當年推薦她擔任萬科獨立董事的CR集團，她始終立場堅定地說：“我會以堅持公司利益最大化的原則投票，這是我作為獨立董事的本分。”

時任獨立董事海聞老師接到的“拜訪”也不少，但他堅定看好深圳地鐵集團入股。為了斷絕游說者的念想，他早早地將贊成意見的投票權委托給華生教授。

在我的心目中，時任獨立董事華生教授，仿佛從天而降的“風清揚”大俠。他是經濟學家，也是企業家，諳熟企業戰略規劃、公司治理和資本運作。他的經歷和學識讓他能縱覽全局，很快發現復雜局勢中的關鍵點；他的個性和風格讓他能仗義執言，將各方不能言語的憋屈或者心機擺到明處。在萬科控制權之爭期間，相信大家都讀過他在《上海證券報》發表的四篇文章，在此我就不贅述了。如果沒有他的仗義執言、秉公持正，很多真相可能至今都無法被公之于眾。

張利平董事應該是獨立董事中壓力最大的一位。當時，他剛擔任美國BS集團大中華區主席。因為中國許多大企業是BS集團潛在的業務合作伙伴，為了不得罪大企業，BS集團總部希望張利平董事放棄表決權。然而，在常人無法想象的各方施壓情況下，張利平董事用完全合法合規的方式，表達了他不想否定重組預案的真實意愿。值得一提的是，因為萬科控制權之爭中出現的獨立董事投票事件，后來BS集團要求全球各地區的主要負責人不得兼任上市公司董事。

律師團隊的專業支持

當時，公司面臨大量棘手的法律問題，其中之一就是如果張利平董事棄權表決，對董事會投票結果的影響。

棄權票需要計入投票總數，實際起到了反對的效果。有什么辦法，既可以讓張利平董事不參與表決，又能確保董事會議案通過？在專業律師團隊的幫助下，公司時任法務總監和我展開了頭腦風暴。突然，時任法務總監和外部律師眼睛一亮，“有了，回避表決！”“妙啊！”大家頓時興奮起來。

根據回避表決的投票規則，投票人本著安全、謹慎的原則，對自己認為可能引起利益沖突的某項議案要求回避表決，是合法的。即便有董事當場提出異議，只要董事會沒有決議認為張利平董事不存在利益沖突并為其參與投票表決免責背書，張利平董事便可拒絕任何個別人的不同意見，堅持回避表決。回避表決意味著，無論投出的是贊成票、反對票還是棄權票，將不計入分子，也無須計入作為分母的總票數。這樣，董事會對此項議案的投票表決，有表決權的10票中就有7票贊同，從而實現2/3表決權通過。

董事會各方的臨場應變

時間越來越臨近6月17日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帶領團隊做了多次董事會模擬演練。6月17日當天，張利平董事從國外飛回香港，航班還很不善解人意地出現了晚點，董事會會議為此延遲了半個小時才開始，以便他能夠以電話接入的方式參會。出于對張利平董事電話接入會議不便的擔心，公司還特地安排香港萬科總經理去機場迎候。

接通電話時，深圳這邊會場上的空氣似乎凝固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聚集在電話上。“利平董事，請問您關于重組預案的投票意見是？”我作為董秘發問。電話那邊傳來香港機場嘈雜的背景音。“嗯嗯，我剛落地香港，信號不是很好。我剛剛履新BR集團，目前跟CR和萬科兩個集團都有潛在的交易可能，特別是目前有一個數額較大的交易和萬科在進行。經征求我律師的意見，我和重組預案存在利益沖突，只能棄權。”

聽到“棄權”兩字，我腦袋“嗡”了一下。要知道，回避表決和棄權可有著天壤之別，將決定重組預案的命運，說得含糊不清怎行！我深吸一口氣，果斷追問：“利平董事，如果潛在交易有利益關聯，您是不是屬于回避表決呢？”利平董事被我這一追問，好像也醒悟過來：“啊，對，我回避表決。”我再次問他：“利平董事，您確認回避表決，對嗎？”張利平答：“沒有錯。”我進一步說：“那我要提醒您的是，回避表決必須提供書面回避理由并簽字，以便公司公告。”張利平董事非常干脆地回答：“就是我剛才講的理由，因為利益沖突，所以我必須回避表決。我會提供書面意見，你們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后提供。”

至此，我暗暗長舒一口氣。當時我真的特別擔心CR的董事站出來反駁，“這是棄權不是回避!”但好在現場沒有人（包括隨行的CR集團的經理們）提出異議。華生教授作為最后一位投票董事，做了精辟犀利的提問和發言，抽絲剝繭般地層層分析，逼著CR的非執行董事和萬科的執行董事們不得不坦誠說明前段時間控制權出現紛爭的背景，各自的投票理由，以及立場分歧所在。這些在華教授的文章中都有極其精彩的描述。

投票結束，時任董事會主席王石宣布茶歇，工作人員請董事簽字并開始計票。大家回到會場后，王石主席宣布：“贊成票7票，回避票1票，反對票3票，回避票不計入投票總數，重組預案以7∶10獲得2/3票數通過。”CR董事及隨行人員都很驚訝，一位CR隨行經理激動地站起身來表示異議。王石主席冷靜地示意其坐下：“非董事請不要干預會場秩序，如有問題，請在會議結束后發言。”CR的三位董事也非常詫異，但其并沒有法律依據提出異議，直至會議結束。

監管部門的公正性

會議決議公告披露后，CR集團第一時間發表聲明，質疑表決結果，認為張利平的回避表決理由不成立，應計入不贊成預案的票數，重組預案并未獲得2/3表決通過。為此，CR進一步向深港兩地交易所和相關監管機構提出正式投訴，認為決議通過不合法，要求裁決重組預案通過無效。此事迅速引起經濟界、法律界人士的熱烈討論。

深港兩地監管部門非常重視，對會議情況做了縝密的調查，認為張利平董事提出回避時，現場沒有董事提出異議，也沒有董事會決議為其參與投票免責，因此張利平董事的回避表決是合法的。單以張利平的回避理由不足，無法否定董事會表決的合法性。最終，重組預案以7票同意、3票反對、1票回避，有驚無險地獲得出席會議董事人數的2/3票數表決通過。

那次傳奇的董事會過去幾年后，我有幸見到時任證監會主席。他半開玩笑地說：“你就是那個‘天下一秘’，對嗎？”我當時感到非常驚訝，暗忖：“沒想到證監會主席也知道我呀！”倉促間我回復說：“主席好，這都是因為證監會對董秘職責的重視，同時感謝萬科這個優秀的上市公司平臺呀！” 這是沒有任何準備的回復，的確是我的肺腑之言。

相信大家看完我講述的故事，也會明白：董秘的隨機應變，其實僅僅是“術”，真正的“道”來自獨立董事和外部董事的獨立性、律師團隊的專業性、公司管理層的團結和韌性、監管部門的公正性。如果沒有各方的支持，僅靠董秘一個人是無法勤勉盡責、獨善其身的。

董秘工作就像是在跳芭蕾、踩鋼絲，稍有不慎，就會跌倒或者摔下去。最近幾年，相信董秘們都明顯感到責任更重了，職業風險更高了。在很多信息披露違規的案件中，董秘僅僅以自己不知情、無主觀過錯、歸咎第三方責任，均不能達到免責的目的，必須充分提供事前、事中、事后勤勉盡責、主動履職的證據。我真心地希望，每一位董秘，不僅要提升自身勤勉盡責之“術”，更能在“道”的層面得到各方支持，特別是公司高層和監管部門的理解。畢竟，公司治理的規范，需要各方的共同努力；董秘的傳奇故事，只有在規范的公司治理平臺上，才能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