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圈頂流的黃昏：生死無常，防不勝防

王朔，出山了。

近日，66歲的王朔罕見現身，接受了媒體的采訪。尤記得他上一次公開露面，還是2007年，彼時48歲的他替20歲的王子文打了一場解除經紀約的官司，在當年鬧得沸沸揚揚。

一晃18年過去，王朔不復當年的意氣風發，皮膚松弛了，眼袋加重了，身上滿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曾經，人們一直在設想：如果王朔老了，會變成什么樣？

這一天來了，但與很多人想得完全不一樣。

鏡頭前的王朔不再懟天懟地、不再指點江山，而是大談生離死別，他坦言自己渾身傷病，患有痛風、心腦血管等疾病，前段時間尿酸還突然掉了一百多。

他時常琢磨自己的死法，猜測自己可能將死于心腦血管或中風，結果遭到了女兒王咪的吐槽：“要死別死在屋里，不然房子不好賣，你要死在院里?！?/p>

談話間，王朔見采訪自己的年輕人吱吱唔唔，調侃道：“你們怎么那么迷信呢，你們忌諱談這個？”

但隨著聊天的深入，我們會發現，王朔大談生死的背后，其實也是對死亡的恐懼。

鏡頭的另一面，王朔孤身一人，住在漏雨的舊屋中，本想仗劍走天下，但因身體原因，不敢離開醫療資源豐富的大都市，遂選擇躺在床榻之上，整天百無聊賴地刷著短視頻，一刷就是十個小時，甚至刷到視力下降。

王朔特別喜歡貓，甚至可以說是崇拜，因為貓死得非常利落，且能忍受生命逝去時的疼痛，王朔覺得它們特別了不起。

以至于王朔自己都活成了一只貓，一只喜歡蜷縮在能被陽光照射到的墻角的老橘貓。

人們常言，年輕時的王朔就是一只猛虎，一見人就會張開血盆大口?？杉词故敲突ⅲ搽y敵歲月的蠶食，利齒脫落、鋼軀漸彎、眼皮耷拉，開始等候死亡的降臨。

王朔，已老。

時光，不再。

1994年9月9日，意大利威尼斯的麗都島正在舉辦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各大影廳內播放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優秀影片，無數影迷駐足抬首，等待下一個傳奇的誕生。

也是這一天，姜文帶著自己的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登臺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初登場，即傳奇。

先是該影片被提名了含金量最高的金獅獎，之后17歲的夏雨更是憑借馬小軍一角，斬獲影帝獎杯，這也是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影帝。

頒獎結束后，有媒體問姜文最想感謝誰，姜文點名王朔。

因為他，才是真正的主角。

《陽光燦爛的日子》，便是屬于他的自傳。

“在我的少年時代，我的感情并不像標有刻度的咳嗽糖漿瓶子那樣易于掌握流量，常常對微不足道的小事反應過分，要么無動于衷，要么摧肝裂膽，其縫隙間不容發。這也類同于猛獸，只有關在籠子里是安全的可供觀賞，一旦放出，頃刻便對一切生命產生威脅?！?/p>

———節選自《動物兇猛》

1958年，王朔生于南京的城墻根腳下，本以為他會在六朝古都的熏陶中，成為一個包容豁達的南京娃兒，卻因父母工作變動，兩歲時舉家搬遷至北京，就此成為了人人艷羨的大院子弟。

但王朔的童年，并不算開心。

幼年的王朔面容粉嫩，常被母親當成女孩兒養，打粉撲、穿裙子、扎小辮……尚且懵懂的王朔，成了街坊鄰里人見人愛的“小姑娘”，就連性格，也顯得極其靦腆、文靜。

等年紀稍長一些，王朔的父母則因工作緣由，漸漸聚少離多，他只能和其他大院子弟一塊，寄宿在學校里，倆禮拜甚至四個禮拜才能回一趟家。

十歲以前，父母在王朔的腦海里，始終是模糊的，他無法畫全父母的具體模樣，只記得母親常穿一件呢子大衣、父親常穿一件綠軍裝。

不止王朔家，大院子弟皆如此。每到歸家之日，校門口都會上演一出出認錯親的戲碼，你把他家小孩當成兒子，他把你家娃娃認作閨女。

無人約束的土壤，釋放了王朔心中的“猛獸”。他成了難以管教的“孩子王”，一天到晚領著小伙伴逃課、遛彎、打架、鬧騰。老師的怒火，他們置若罔聞，代價是隔三岔五的五千字檢查?！白约旱膶懽鞴Φ祝褪悄菚r候打下基礎的”，王朔后來回憶。

更嚴厲的懲戒來自父親，一個極度厭惡“壞孩子”的軍人。王朔的每一次“劣跡”，換來的都是一頓結結實實的痛揍，直至父親打不動為止。身為醫生的母親，懂得照顧病人，卻不懂如何給予孩子溫情，時常在他人生的重要時刻缺席。

時間愈久，裂縫愈大，直至難以彌合。

王朔在《致女兒書》中寫道：“我不記得愛過自己的父母，小的時候是怕他們，大一點開始煩他們，再后來是針尖對麥芒，見面就吵；再后來是瞧不上他們，躲著他們，一方面覺得對他們有責任應該對他們好一點，但就是做不出來裝都裝不出來；再后來，一想起他們就心里難過?！?/p>

小時候的王朔（左下角）

六七十年代的中國，還沒有太多打發時間的娛樂項目，王朔喜歡在拉幫結派之余看點書。因為是大院子弟，王朔對各種軍事題材的書籍格外感興趣，《二戰回憶錄》《第三帝國的興亡》都是他的心頭好。

高中畢業后，當父親建議他參加海軍時，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馬不停蹄地跑去青島的中國海軍北海艦隊服役，成了一名操舵兵。

年輕時的王朔

新兵入伍，需培訓仨月。王朔本來躊躇滿志，想著以后步步高升，成為一名海軍司令，但新兵訓練的新鮮感很快被枯燥嚴酷的現實碾碎：難以下咽的伙食，難以安睡的艙鋪，閑暇只剩侃大山。

王朔后悔了。

1978年，海軍整編，他離開艦艇，被分配到倉庫當看守，兼職衛生員。百無聊賴中，他翻到一本《沒有紐扣的襯衫》，讀罷，眉頭緊鎖又驟然舒展，就這水平也能出書？那我肯定行！

一股沖動驅使他提筆，寫了一個年輕女孩挑戰禁忌的故事，近五千字。投給《解放軍文藝》，沒想到被采用了，還拿到了二十五塊稿費，王朔大吃一驚，原來寫東西不僅簡單，來錢還快！

1980年，22歲的王朔退伍回京，被分到了北京醫藥公司。他原本想繼續寫書賺錢，但那時候的中國，正值改革開放大浪潮，全民都在下海經商。和許多人一樣，王朔也深受影響，奮不顧身地投身商海。

期間，他賣過電子表、開過飯館，還干過倒買倒賣的事兒，但由于耐不住性子，總是賺了點錢后又賠光。王朔思前想后，還是覺得寫書最稱心。

1984年的夏天，《當代》雜志社走進來一個留著板寸、穿著圓領T恤和短褲的男青年，對方四處探頭，疑似找人。編輯詢問后得知，他是來投稿的。見狀，編輯讓他把手稿留下，回去等消息。

這個男青年，就是王朔，他留下的稿子，書名為《空中小姐》，講的是一個退伍海軍與空姐的純愛故事。

這是王朔的親身經歷，那一年，他真談了個空姐女友，只不過皮膚略黑，沒書中寫得漂亮?；蛟S從那時起，王朔便喜歡在書中烙下自己的印記。

《空中小姐》在文壇掀起了不小的震動，王朔借此拿下了那一年的「《當代》文學新人獎」。

此后，他佳作頻出，先后寫了《長長的魚線》《浮出海面》《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逐漸在文壇有了一點小名聲。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劇照

1986年，《青年文學》的編輯馬未都收到了一則投稿，書名《橡皮人》，署名王朔，馬未都看得嘖嘖稱奇、大呼過癮，還特地喊王朔過來見了一面。

可當他將該書推給主編審核時，卻遭到了拒絕，對方覺得這本書太過大膽，不宜發表。馬未都好說歹說，甚至在下班后請對方喝酒，方才讓主編松口，但有一個條件，刪掉開篇第一句：“一切都是從我第一次遺精開始的?！?/p>

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第一次有人用生理現象拉開故事序幕。

馬未都嘴上答應，但心里一百個不情愿，在印刷廠監工時，他自個將這句話偷偷加了回去，打算不管出啥事，都自己扛著。

馬未都的堅持，改變了王朔的命運。《橡皮人》發表后，一時間轟動了整個文壇，在傳統文學還在“端架子”的時候，王朔用不拘一格的野性給中國文學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將最嚴肅的話題解構得體無完膚。

當時的年輕人更是視王朔為新時代的精神教父，走在北京街頭，年輕人嘴里蹦出的都是王朔小說里的金句：“過把癮就死”、“我是流氓我怕誰”……

1988年，中國影壇更是刻下了“王朔年”的金色印記。

那一年，王朔的四本小說《頑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浮出海面》《橡皮人》同時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其中有三部在1988年上映。

《頑主》劇照

這種現象，無論是文學圈還是影視圈，皆為首次。

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王朔拉著發小葉京去和平里影協觀看由《橡皮人》改編的電影《大喘氣》。影廳內，座無虛席，王朔興奮地沖著對方喊道：“中國電影，哥們兒現在平趟！”

那一年，王朔正好三十歲，站在了時代的浪尖上。

《陽光燦爛的日子》中有這樣一幕：王朔飾演的混混頭目只手舉杯、傲然而立，站在觥籌交錯的酒桌首座睥睨天下，用一句“四海之內皆兄弟，五洲震蕩和為貴”化解了一場數十人的械斗。

王朔客串《陽光燦爛的日子》

影片內如此，影片外亦如此。

《陽光燦爛的日子》開機之日，姜文特地選在8月23日，因為這一天是王朔的生日，他還親自在現場拉起碩大橫幅：陽光永遠燦爛，朔爺永遠牛逼。

馮小剛在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中提及了自己與王朔首次見面時的情景，他忍不住感慨：遇見王朔，就像抬頭看見了北斗星。

可以說，王朔在影視圈，就是眾星捧月、一呼百應。

無他，對于當時的人們而言，誰請來王朔執筆劇本，誰就贏得了觀眾。

1990年，《渴望》橫空出世，創下了中國電視劇的收視率奇跡，讓無數同行望塵莫及。公安部登門表彰，只因它的火爆，降低了社會犯罪率，小偷也好，搶劫犯也罷，都天天窩在家中蹲點追劇。

1992年，《編輯部的故事》開創中國情景喜劇先河，劇中犀利幽默的臺詞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也是在這部劇中，王朔力排眾議，將正在當美工師的馮小剛拉進編劇團隊：“他不加入，我也不干了?！?/p>

1997年歲末，馮小剛將王朔的作品《你不是一個俗人》改編成電影《甲方乙方》，用300萬預算，撬動3600萬票房，開啟了國產片的賀歲時代。時任中國導演協會副會長的滕文驥稱其為中國電影救市之作，還召集全體導演給《甲方乙方》舉辦慶功宴。

《甲方乙方》劇照

那些年，王朔的劇本就是影視圈的硬通貨。張藝謀捧著五糧液上門求本子；投資方抱著現金在賓館蹲守。王朔馬不停蹄，寫劇本寫到紙筆冒煙，兩年寫了一百多萬字，稿費多到用麻布袋裝。作家劉震云回憶：“當時北京文藝圈開會，王朔不到場誰都不敢先動筷子?！?/p>

但盛極必衰的規律無人能免。

1997年，時代風向轉變，王朔的作品被批為喪失人文精神的墮落代表，他只好遠走美國。歸來時，江湖已變。新一代作家崛起，影視資本改道，那個屬于他的黃金時代，終究如指間沙般流逝了。

1994年，是王朔人生的分水嶺。這一年，36歲的他與馮小剛合伙成立「好夢電影公司」，公開放出狂言：要讓整個中國電影圈，成為自己的后花園。

同年，他在北影校園遇見了19歲的徐靜蕾，對方留著短發、眼神清亮，骨子里卻透著搖滾少女的野性，是典型的北京“大颯蜜”。

年輕時的徐靜蕾

王朔深受吸引，并決定不顧一切，成為她闖蕩電影圈的底氣。

徐靜蕾想演電影，王朔便將她介紹給了趙寶剛，使其成為了《一場風花雪月的事》的女主角。

尚未畢業的徐靜蕾人脈薄弱，王朔便帶著她出入各種京圈核心飯局，將其引薦給馮小剛、姜文、葉京等圈內大佬。

王朔與葛優、馮小剛等京圈好友

2004年，徐靜蕾想當導演，王朔立即集結葉大鷹、姜文、張亞東等京圈頂級資源，打造電影《我的爸爸》。

期間，王朔選擇凈身出戶，與妻子沈旭佳離婚。當他身無分文地站在徐靜蕾面前時，對方動用自己的積蓄，給王朔買了一套北京的房子。外界罵王朔吃軟飯，他自得其樂地說道：“我吃軟飯怎么了，誰有錢誰出錢?！?/p>

2005年春節，王朔的鄰居組織了一場宴會，王朔一入門，便瞅著一個十八歲的成都女孩——王子文。熱鬧的聚會上，她卻一臉愁容，王朔問她咋了，女孩說自己北漂闖蕩演藝圈，結果碰上了霸王條約：15年長約、分成高達40%，解約需賠80萬巨款。

王朔聽后義憤填膺，決定替女孩打官司，官司打了一年多，最終用十萬塊，換來了王子文的自由身。

此后，王朔一路保駕護航，先是將王子文簽約到趙寶剛旗下的影視公司「鑫寶源」，后給馮小剛打了兩聲招呼，讓王子文進了《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的劇組。

王朔的特別關注，掀起滿城風雨，面對媒體詢問，王朔淡然回應：“我爺爺跟王子文爺爺是老朋友，他們欺負我們‘王家’的孩子，我能不管嗎？”

但最終，王朔親手打造的“繆斯”紛紛飛向了更廣闊的天地，他自己則棲身于那棟開始漏雨的屋子里。

才子佳人的故事，給王朔帶來了不少關注，但真正將他一次次送上“熱搜”的，卻是罵人。

1999年，王朔在《中國青年報》發表《我看金庸》，一字一句，將無數人視作偶像的金庸批評得體無完膚：

“這可能嗎？這哥們兒寫東西也太不過腦子了！一個那么大歲數的人，混了一輩子，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莫非寫武俠就可以這么亂來……金庸能賣，全在于大伙活得太累，很多人活得還有些窩囊，所以愿意暫時停停腦子，做一把文字頭部按摩……這些年來，四大天王、成龍電影、瓊瑤電視劇和金庸小說，可說是四大俗?！?/p>

罵完金庸還不夠，又接連撰寫《我看魯迅》《我看老舍》，文字之刻薄、言辭之犀利，使其樹敵無數，招引眾人圍攻。

他還罵張藝謀就是個挑大糞的、噴李敖的學問都是三腳貓功夫、炮轟余秋雨裝大師、嘲諷郭敬明是小偷……面對偷聽自己說話的記者，王朔更是當著鏡頭的面，不帶臟字連懟十三分鐘。

而他真正狠起來，更是連自己都罵。《南方周末》曾刊登過一篇文章， 標題是《我看王朔》，該文文風辛辣、用詞刁鉆，翔實地剖析了王朔的諸多作品，將他貶得一無是處：“從他開始，嘩眾取寵似乎成了作家成功必須采取的姿態，連累得其他很多老實本分的作家也跟著失去了社會的尊重，大家對他的憤怒，瞧不起他也是順理成章的。”

萬千讀者看過之后，直呼過癮?？呻S著人們地深扒，才發現這篇文章的作者，其實是王朔本人?？梢哉f，王朔的生猛與鋒芒從不限于筆下的江湖，它連通了現實與虛構，目之所及，皆在射程范圍，哪怕是后來的“娛樂圈紀檢委”王思聰，都較其相差甚遠。

然而，世紀之交的幾記重錘，狠狠砸碎了王朔狂傲的外殼。

2000年開始，父親、兄長、摯友梁左……五年間，數位至親好友接連離世。死亡，不再是筆下的概念，而是冰冷的現實。站在太平間外，王朔的內心大廈崩塌，恍惚間變回了童年時那個靦腆、順從，甚至有些“慫”的小男孩。

他漸漸斷絕了與外界的聯系，與幾只小貓生活在一起。日子也不再激情澎湃，而是被簡化為不斷地重復：貓睡，他也睡，貓醒，他也醒，貓在院子里上躥下跳，他則癱在床榻上刷手機。

2013年，女兒王咪婚禮，京圈名流云集，馮小剛、陳丹青、姜文悉數到場，唯獨王朔缺席。婚禮最后，葉大鷹替好友喊道：“我代表天下不靠譜的爸爸們，祝孩子們幸福?！?/p>

王咪婚禮現場

婚禮的缺席，像是印證了王朔的徹底隱退，此后多年，王朔鮮有音訊，待到如今出山，已是兩鬢斑白、銳氣不再。

如今再度回看王朔的故事，仿若一面棱鏡，映照出時代洪流的變遷、成功的悖論、親情的疏離，以及每個人終將面對的、不可抗拒的衰老與孤獨。

何必哀嘆王朔，生老病死，同樣會走向你我。

當北京大院的青春喧鬧徹底沉寂、文壇江湖的刀光劍影歸于塵土、陽光燦爛的日子隨風而逝，王朔的晚景，讓人不禁想起了北島的那首詩：

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參考資料：

《與王朔有關的日子》——橋下有人｜作者：馬東

《不識王朔》——摩登中產

《王朔的熱搜，好冷》——南風窗｜作者：刑初

《王朔：撒旦就是我的宿命》——南方人物周刊｜作者：蒯樂昊

《新世相對話王朔：我發誓絕不活到40歲，現在竟然快70了》——新世相

可凡傾聽：專訪王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