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青州有個姓李的獵戶,名叫李山柱,三十出頭,生得膀大腰圓,一手弓箭使得出神入化。他家住在云門山腳下的李家峪,妻子趙氏賢惠,膝下有個五歲的兒子,名叫小石頭。
那年深秋,山柱帶足干糧上山趕獵。剛過響午,就見西坡的松林里傳來嗚嗚咽咽的叫聲,像極了幼獸受了傷。他撥開半人高的枯草走過去,心猛地揪了一下。
兩只小白狐陷在獵人設的陷阱里,鐵夾子死死咬著后腿,血珠順著雪白的皮毛往下滴。旁邊歪著只成年白狐,肚子上插著支銹箭,早已沒了氣息,想來是拼死護崽才遭了毒手。
山柱蹲下身,小白狐嚇得縮成一團,琥珀色的眼睛里滿是驚恐。他嘆口氣,從腰間解下柴刀,小心翼翼地撬開鐵夾。“別怕,我不害你們。”
剛把兩只小家伙抱出來,就聽身后有腳步聲。鄰村的王屠戶扛著獵槍走來,看見白狐眼睛一亮:“山柱,這可是好東西!皮毛能換兩石米,給小石頭添件棉襖不正好?”
山柱把白狐揣進懷里,護得緊緊的:“屠戶哥,這倆還沒斷奶呢,放了吧。”王屠戶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地走了,臨走時還瞪了山柱兩眼,像是在記恨什么。
回到家,山柱把白狐放進鋪著舊棉絮的木箱,趙氏燒了草藥來洗它們的傷口。小石頭趴在箱邊,伸著小手想摸,被白狐輕輕舔了舔指尖,咯咯地笑起來。
過了半月,白狐的傷好了,卻賴著不走。白天蜷在灶邊烤火,晚上就鉆到小石頭的被窩里。山柱每次上山,它們總跟在后面,見了野兔還會追著咬,倒成了半個幫手。
這天傍晚,山柱剛放下弓箭,就見兩只白狐沖著門外直叫,尾巴豎得筆直。他走到院門口,望見王屠戶帶著兩個后生站在籬笆外,手里都拎著家伙。
“山柱,我家婆娘說你家白狐通人性,不如賣給我?”王屠戶搓著手笑,眼里卻沒半點笑意,“我給你五斤肉,夠你家吃三天了。”
趙氏把小石頭護在身后,搶著說:“白狐是我家救命恩人的崽,不賣!”王屠戶臉色一沉,使了個眼色,兩個后生就要往院里闖。
忽然,兩只白狐猛地躥出去,對著王屠戶的腿肚子就咬。他疼得嗷嗷叫,抄起手里的木棍就打,卻被白狐靈活躲開。山柱抄起門后的扁擔,怒喝:“再鬧我就不客氣了!”
王屠戶捂著流血的腿,惡狠狠地瞪著山柱:“你給我等著!”撂下這話,帶著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夜里,山柱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知道王屠戶的性子,睚眥必報,怕是不會善罷甘休。趙氏也憂心忡忡:“要不,把白狐送走吧?”
話剛說完,就見兩只白狐叼著他的褲腳往門外拖。山柱跟著出去,它們竟一路往村后的深山跑,跑到一處石壁前停住,用爪子不停地扒拉一塊突出的青石。
怪事兒發生了——那青石竟像門一樣緩緩移開,露出個黑漆漆的洞口。白狐回頭看了看山柱,縱身跳了進去。他猶豫片刻,跑回家叫醒妻兒:“快收拾東西,咱們走!”
趙氏雖不明就里,卻向來信得過丈夫,揣了幾個窩頭,抱著小石頭就跟出來。進了洞口,里面并不黑,兩側的石壁上嵌著發光的石頭,照得路清清楚楚。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開朗。成片的桃花開得正艷,粉嘟嘟的花瓣落了一地,空氣中飄著甜絲絲的香氣。遠處有片村落,屋頂蓋著金黃的茅草,煙囪里冒著裊裊青煙。
“這是哪兒啊?”趙氏捂住嘴,眼睛瞪得圓圓的。小石頭掙脫她的手,追著蝴蝶跑,兩只白狐跟在后面轉圈。
村口坐著個穿藍布衫的老漢,見了他們,笑著起身:“你們是從山外來吧?快歇歇腳。”山柱忙作揖:“老丈,我們是李家峪的,想問問這是什么地方?”
“這兒叫桃源村,”老漢領著他們往村里走,“自打前朝起就沒人出去過,你們還是頭一批進來的外人呢。”
村里的人見了山柱一家,都圍過來看稀奇,卻沒人盤問,只是笑著遞來果子和水。有個梳雙丫髻的姑娘端來一碗熱粥,小石頭接過來就喝,燙得直吐舌頭,逗得眾人直笑。
老漢把自家西屋騰出來,讓他們住下。夜里,山柱躺在炕上,聽著窗外的蟲鳴,心里卻不踏實:“這地方太太平了,反倒像做夢。”趙氏拍著他的背:“管它是不是夢,能躲開王屠戶就好。”
過了幾日,山柱跟著村里人下地干活。這里的田不用施肥,稻穗長得比拳頭還大;果樹不用修剪,結的果子甜得粘嘴。他越想越覺得奇怪,拉著老漢問:“老丈,這村里就沒什么難處?”
老漢嘆了口氣,領著他走到村東頭的祠堂。里面供著塊石碑,刻著密密麻麻的字。“我們祖輩都是從戰亂里逃來的,”他指著石碑說,“但這地方有個規矩,進來了就不能再出去,否則……”
“否則怎樣?”山柱追問。老漢卻搖著頭不說話,只是看著祠堂外的桃樹發愣。
這天夜里,山柱被一陣哭聲驚醒。他披衣走到院里,見兩只白狐蹲在墻頭上,望著村外的方向嗚咽。順著它們的目光看去,只見祠堂后面的竹林里,隱隱有綠光閃動。
他悄悄摸過去,扒開竹葉一看,嚇得差點叫出聲。竹林里跪著個年輕媳婦,面前擺著個石桌,上面放著個瓦罐。一個穿黑袍的人站在她對面,手里拿著把小刀,正往瓦罐里滴血。
“再等三日,你丈夫就能醒了,”黑袍人聲音沙啞,像磨過的石頭,“但別忘了,這是用你兒子的陽壽換的。”媳婦渾身發抖,卻還是磕了個頭:“只要能救他,我認了。”
山柱捂住嘴退回來,心怦怦直跳。他剛走到院門口,就見老漢站在那里,臉色慘白:“你都看見了?”山柱點點頭,聲音發顫:“那黑袍人是誰?”
“是守村人,”老漢嘆著氣說,“桃源村看著好,其實是靠他施法撐著。但這法術要用人的精氣神換,誰家有難處求他,都得付出代價。”
山柱一夜沒睡。天亮時,見村里的張寡婦抱著孩子往祠堂去,眼睛哭得紅腫。他攔住問:“你這是要去求守村人?”
張寡婦抹著淚:“我家柱子發了三天高燒,郎中都束手無策……”山柱想起昨夜的事,急忙說:“別去!那代價你付不起!”
正說著,黑袍人忽然從祠堂里走出來,盯著山柱冷笑:“外人就是多事。”他的臉藏在兜帽里,只能看見嘴角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
山柱把張寡婦護在身后:“救人哪能要人命?你這是邪術!”黑袍人猛地抬手,一股黑氣直撲過來。他急忙躲閃,卻被黑氣掃中胳膊,頓時又麻又疼。
兩只白狐突然躥上來,對著黑袍人又抓又咬。他被纏得沒法,恨恨地說:“你們等著!”轉身就進了祠堂,大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張寡婦嚇得癱在地上,山柱扶她起來:“你家孩子我來想辦法。”他想起自己帶的草藥里有退燒的,跑回屋翻找,卻見趙氏抱著小石頭站在屋里,臉色發白。
“山柱,小石頭剛才說肚子疼,”她聲音發顫,“我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山柱心里一沉,沖到炕邊,見小石頭蜷著身子發抖,嘴唇干得起皮。
他剛把草藥塞進嘴里嚼爛,就見黑袍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想救孩子,就來祠堂找我。”兩只白狐對著門外齜牙,背上的毛都豎了起來。
山柱攥緊拳頭,轉身就要往外走。趙氏拉住他的胳膊:“別去!他是要害咱們!”山柱看著兒子燒得通紅的臉,眼眶發紅:“不去,小石頭怎么辦?”
正僵持著,老漢匆匆跑進來,手里拿著片桃葉:“把這個煮水給孩子喝,能頂一陣子。”他把桃葉遞給趙氏,又對山柱說:“守村人不是壞人,只是……他也有難處。”
原來,桃源村的結界是靠守村人的精氣維持的,每救一個人,就要損耗他的陽壽。但十年前,他救了個難產的婦人,耗得太狠,從此只能靠吸收村里人的精氣神續命,否則結界一破,外面的豺狼虎豹就會闖進來。
“那也不能用孩子的陽壽啊!”山柱急得直跺腳。老漢指著院外的桃樹:“你看見那些桃花了嗎?其實是用守村人的血澆的,花期過了,結界就弱了。”
山柱看著滿樹的桃花,忽然有了主意:“我有辦法既能保結界,又不用害人。”他跑到祠堂門口,對著里面喊:“守村人,你出來,我有話說!”
大門緩緩打開,黑袍人站在門內:“你能有什么辦法?”山柱指著村外的山口:“我在山里見過一種石乳,能補精氣。只要你放我們出去,我就把石乳找來。”
黑袍人沉默了半晌,掀起兜帽。那是張布滿皺紋的臉,眼睛卻亮得驚人:“我憑什么信你?”山柱指著兩只白狐:“它們能作證,我李山柱從不騙人。”
白狐像是聽懂了,對著黑袍人點了點頭。他終于松了口:“給你三日,若是不回,我就……”山柱搶著說:“我若不回,任憑你處置。”
趙氏把干糧塞進他的背簍,眼淚汪汪的:“你可要當心。”山柱抱了抱她和小石頭,跟著白狐往村口走。剛出結界,就見外面的桃樹全是枯枝,哪有半朵花?
他跟著白狐往云門山深處走,越往上走,霧氣越濃。走到一處懸崖邊,白狐突然停下,對著崖壁上的石縫叫。山柱攀著巖石爬過去,果然見石縫里滲著乳白色的液珠,滴在下面的水洼里。
他掏出葫蘆接了半壺,剛要轉身,就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回頭一看,王屠戶舉著獵槍站在那里,臉上帶著獰笑:“山柱,我就知道你躲在這山里!”
原來他一直盯著山柱家,見他們進了山洞,就守在外面等。山柱握緊背簍里的柴刀:“我與你無冤無仇,何必趕盡殺絕?”
“你壞了我的好事,還想好過?”王屠戶扣動扳機,槍聲在山谷里回蕩。山柱急忙躲閃,子彈擦著胳膊飛過,打在巖石上迸出火星。
兩只白狐猛地撲過去,一只咬住王屠戶的手腕,一只往他臉上抓。獵槍“哐當”掉在地上,他疼得嗷嗷叫,抓起身邊的石頭就砸。山柱趁機撿起獵槍,對準他的腿:“再動我就開槍了!”
王屠戶嚇得不敢動,眼睜睜看著山柱帶著白狐離開。等他們回到桃源村,已是第三天傍晚。黑袍人站在村口等,見了石乳,眼睛亮了亮:“你真的回來了。”
他把石乳倒進瓦罐,放在火上熬。不一會兒,罐里冒出白霧,飄到祠堂后面的竹林里,那些枯黃的竹葉竟慢慢變綠了。小石頭的燒也退了,正跟著趙氏在院里摘桃花。
山柱看著這一切,心里卻犯了愁:“我答應過王屠戶,要是能回來,就帶他進來……”黑袍人冷笑:“這種心術不正的人,進來只會禍害村子。”
正說著,就見村口的結界波動了一下,王屠戶竟跟在后面闖了進來。他手里拎著把柴刀,見了山柱就砍:“我看你往哪跑!”
山柱急忙躲閃,卻被他逼到墻角。眼看柴刀就要劈下來,兩只白狐突然擋在前面,對著王屠戶的臉噴出兩道白光。他慘叫一聲,捂著臉倒在地上,等再松開手,眼睛已經瞎了。
黑袍人走到王屠戶面前,聲音冰冷:“這是你自找的。”他抬手一揮,一股黑氣裹著王屠戶,往村外飄去。“他會被送到山外的官道上,也算留了條活路。”
山柱松了口氣,卻見黑袍人慢慢倒在地上。他急忙過去扶,見老人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干癟,像是瞬間老了幾十歲。“石乳雖好,卻補不了我耗損的根基,”他喘著氣說,“以后這村子,就靠你們了。”
說完,老人的頭歪到一邊,再也沒了氣息。祠堂里的石碑突然發出金光,上面的字漸漸隱去,露出后面的一行新字:心善則桃源常在,心惡則幻境自破。
那天之后,桃源村的桃花謝了,卻結出滿樹的桃子。村里的人再也不用靠法術維持生計,該種地的種地,該織布的織布,倒比從前更有生氣。
山柱一家沒有離開。他教村里的年輕人射箭打獵,趙氏教姑娘們縫補漿洗,小石頭跟著白狐在山里跑,認識了不少草藥。有人問山柱:“你不想家嗎?”
他望著院外的桃樹,笑了:“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兩只白狐蹲在他腳邊,尾巴輕輕掃著地面,像是在贊同他的話。
轉眼過了五年,小石頭長成了半大的小子。這天,他跟著白狐在山里玩,回來時手里捧著朵奇怪的花,藍盈盈的,像極了外面世界的喇叭花。
“爹,這花從來沒見過。”小石頭舉著花跑過來。山柱接過花,忽然愣住了——這花他在山外見過,是長在官道邊的品種。
他抬頭望向村外的山口,那里的結界不知何時已經消失,露出外面熟悉的山林。兩只白狐對著山口叫了兩聲,縱身跳了出去,又回頭望著山柱,像是在邀請他。
趙氏走到山柱身邊,握住他的手:“要不,咱們回去看看?”山柱看著村里的人,他們都笑著點頭:“去吧,記得常回來看看。”
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山柱一家跟著白狐往山外走。剛走出山口,就見外面的世界變了模樣——李家峪的茅草屋變成了磚瓦房,遠處的官道上車水馬龍,竟比記憶里繁華了不少。
一個挑著擔子的貨郎走過,見了山柱就笑:“這不是山柱哥嗎?當年你全家突然不見了,村里人都以為你們遭了不測,王屠戶瞎了眼回來后,說你們被狐貍精拐走了,誰信啊!”
山柱這才知道,他們在桃源村待了五年,外面竟過了十年。他回頭望向山口,那里已經恢復了普通山林的模樣,再也找不到桃源村的蹤跡。
“爹,那村子不見了!”小石頭拉著他的手喊。山柱摸了摸兒子的頭,心里卻明白:只要心里裝著善念,無論在哪,都能活出桃源般的日子。
兩只白狐蹭了蹭他的褲腿,轉身往山林里跑。山柱知道,它們要回桃源村了。他對著山林拱了拱手,牽著妻兒的手,朝著李家峪的方向走去。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混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像一粒投入溪流的石子,慢慢融入了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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