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蕩邊的茅草屋,煙囪三天沒冒煙了。翠蓮坐在門檻上,手里的針線穿了三次都沒進針鼻,眼神直勾勾盯著通往鎮上的土路,像在等什么,又像在怕什么。
兩年前,丈夫栓柱跟著商隊走西口,說要賺夠錢就回來蓋瓦房。走那天,他把唯一的銀鐲子塞給翠蓮,粗糲的手掌擦過她的臉頰:"等我,回來就生娃。"
如今銀鐲子被翠蓮磨得發亮,藏在貼身的布兜里,貼著心口的位置。可栓柱沒回來,倒是上個月,鄰村走西口的王二瘸子帶信,說栓柱在關外遇了狼,尸骨都沒找著。
翠蓮沒哭,只是把王二瘸子帶來的半塊染血的衣角,埋在了屋后的老槐樹下。她想,得活著,等個明白。
這天傍晚,夕陽把土路染成金紅色。翠蓮正往鍋里添水,聽見院門外傳來腳步聲,沉重的,帶著風塵氣。她端著水瓢的手一抖,水灑在灶臺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蓮兒,我回來了。"
是栓柱的聲音!翠蓮猛地回頭,見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口,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短褂,臉上胡子拉碴,眉眼卻還是她熟悉的樣子。只是瘦了,眼窩深陷,眼神里帶著股說不出的疲憊。
"栓柱......" 翠蓮的聲音發顫,手里的水瓢 "當啷" 掉在地上。
栓柱大步走進來,一把抱住她,力氣大得像要把她揉進骨血里。他身上有股濃重的汗味,還夾雜著些說不清的腥氣,不像走西口的商客,倒像剛從野地里鉆出來的。
"可想死我了。" 栓柱的嘴湊過來,往她臉上啃,胡茬扎得她生疼。
翠蓮的身子僵了。兩年沒見,他的親熱來得太急,像團火,燒得她心里發慌。她記得栓柱以前不是這樣的,每次碰她,都會先問一句 "蓮兒,樂意不"。
"我去燒水,你洗把臉。" 翠蓮想推開他,卻被他抱得更緊。
"洗啥臉,先親熱親熱。" 栓柱的手往她衣襟里鉆,眼神里的光有點嚇人,像餓狼盯著獵物。
翠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眼角的余光瞥見灶臺上的菜刀,黑沉沉的,是栓柱走前給她買的,說防狼用。她不動聲色地往后退,手悄悄伸過去,握住了刀柄。
刀身冰涼,貼著掌心的汗,讓她稍微定了定神。
"栓柱,你先歇歇。" 她強笑著,把刀藏在身后,"我給你做了雞蛋面,你最愛吃的。"
栓柱這才松開她,眼睛在屋里掃了一圈,落在墻角的木箱上 —— 那是翠蓮放針線和銀鐲子的地方。"家里沒啥變化。" 他說,語氣有點怪。
翠蓮把刀悄悄塞進灶臺后面的柴草堆里,轉身去和面。面團在她手里揉得發硬,她的腦子卻在飛快地轉。
王二瘸子說栓柱死了,可他回來了。是王二瘸子騙她?還是...... 她不敢想下去。
晚飯時,栓柱吃了三大碗雞蛋面,呼嚕呼嚕的,像很久沒吃過飽飯。翠蓮看著他,突然問:"你還記得咱家的老黃牛不?去年冬天凍死了,我埋在......"
"記得。" 栓柱打斷她,頭也沒抬,"你給它披了件舊棉襖,哭了好幾天。"
翠蓮的心松了點。這事只有他們倆知道。
可夜里睡覺時,栓柱又不對勁了。他躺在床上,背對著翠蓮,呼吸粗重,卻不像睡著的樣子。翠蓮假裝翻身,手碰到他的后背,硬邦邦的,像貼著塊木板。
"栓柱,你身上咋有塊疤?" 她摸到他后腰有塊凸起的硬疙瘩,不像傷疤,倒像......
栓柱猛地翻身坐起,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驚人:"你摸啥?"
"我...... 我看看你。" 翠蓮嚇得縮回手,后背的汗把褥子都浸濕了。
栓柱重新躺下,卻把她往懷里拽,力氣大得嚇人:"睡吧,明兒再說。"
翠蓮睜著眼睛,看著屋頂的茅草。月光從破洞里鉆進來,照在栓柱的臉上,他的眉毛好像比以前濃了點,嘴角還有道細微的疤痕,以前沒有的。
后半夜,翠蓮悄悄爬起來,摸到灶臺后的柴草堆,把菜刀又藏回身后。她想去看看栓柱的包袱,那是他唯一帶回來的東西,鼓鼓囊囊的,放在墻角。
剛走到墻角,栓柱突然說:"你干啥?"
翠蓮嚇得差點把刀掉在地上。"我...... 我渴了,想喝水。"
栓柱坐起來,看著她,眼神陰沉沉的:"大半夜的喝啥水?過來睡覺。"
翠蓮沒辦法,只能走回床邊。這一夜,她沒合眼,手里緊緊攥著刀柄,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著。
第二天一早,翠蓮被雞叫聲吵醒,身邊的位置已經空了。她摸了摸,是涼的,看來栓柱起得很早。
她把刀藏好,走出屋,見栓柱正在劈柴,斧頭掄得又快又狠,木柴被劈得粉碎。他看見翠蓮,停下來說:"我去鎮上買點肉,中午包餃子。"
"我跟你一起去。" 翠蓮趕緊說。她想找機會問問王二瘸子,到底是咋回事。
栓柱的臉沉了沉:"你在家吧,我快去快回。" 他拿起包袱,轉身就走,腳步快得不像剛走了遠路的人。
翠蓮看著他的背影,心里的疑團越來越大。她趕緊鎖好門,抄小路往鄰村跑。王二瘸子的家在村東頭,院墻塌了半邊,老遠就能看見他坐在門口編筐。
"二瘸子!" 翠蓮跑得氣喘吁吁,"你上次說栓柱......"
王二瘸子看見她,臉色一白,手里的柳條筐掉在地上:"翠蓮妹子,你咋來了?"
"栓柱回來了!" 翠蓮抓住他的胳膊,"你不是說他遇狼死了嗎?這到底咋回事?"
王二瘸子的臉抖了抖,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妹子,你聽我說,那不是栓柱!"
翠蓮的腦子 "嗡" 的一聲。"你說啥?"
"去年秋天,我們在關外確實遇了狼,栓柱為了救我,被狼叼走了......" 王二瘸子的聲音發顫,"我親眼看見的!那回來的,是...... 是山里的 ' 替身鬼 ',專找長得像的人,變了模樣回來騙親,吸人精氣......"
"替身鬼?" 翠蓮想起老輩人說過,有些枉死的人,怨氣不散,會變成替身鬼,找個和自己相似的人,附在他身上,回到家里,等把親人的精氣吸完,就會害了他們。
"那...... 那咋辦?" 翠蓮的手冰涼,"它還在我家......"
"別怕。" 王二瘸子從懷里掏出個黃紙包,塞給她,"這是我請道長畫的符,你把它貼在門后,再找機會用桃木簪子扎它后腰的疙瘩,那是它的命門......"
翠蓮接過黃紙包,手心全是汗。"桃木簪子...... 我沒有啊。"
"我這有。" 王二瘸子從頭上拔下根簪子,是他早逝的媳婦留下的,"你拿著,千萬小心,替身鬼最怕桃木。"
翠蓮揣好符和簪子,往家跑。快到門口時,看見栓柱正站在院外,手里提著塊肉,眼神陰沉沉地看著她,像早就知道她去了哪里。
"你去哪了?" 他問,聲音冷冰冰的。
"我...... 我去給你買煙葉子。" 翠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強裝鎮定地推開院門。
進了屋,翠蓮趁栓柱去洗手,趕緊把黃符貼在門后。符紙剛貼上,就聽見栓柱 "嗷" 的一聲慘叫,像是被啥東西燙到了。
她回頭一看,栓柱正捂著手,眼睛里冒出紅光,臉上的皮膚開始變得模糊,像水波在晃。"你...... 你貼了啥?" 他的聲音變得尖細,不像人的聲音了。
翠蓮嚇得后退幾步,手伸進袖袋,握緊了桃木簪子。"你到底是誰?你不是栓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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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鬼不再裝了,臉上的皮肉像融化的蠟,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骨頭,眼睛是兩個黑窟窿,直勾勾地盯著她:"我本來不想害你,可你偏要多事......"
它朝翠蓮撲過來,指甲變得又尖又長,帶著股腥氣。翠蓮想起王二瘸子的話,往它后腰的疙瘩上扎去。
"嗷" 的一聲慘叫,桃木簪子沒入疙瘩里,冒出黑煙。替身鬼后退幾步,身上的皮肉開始脫落,露出底下的白骨,看著嚇人得很。
"我要殺了你!" 它咆哮著,又撲過來。翠蓮往門后躲,門后的黃符金光一閃,把替身鬼彈了回去,它身上的黑煙越來越濃,像要散了似的。
正在這時,院門外傳來王二瘸子的聲音:"翠蓮妹子,我帶道長來了!"
一個穿道袍的道長跟著王二瘸子跑進來,手里拿著把桃木劍,對著替身鬼念起咒語。替身鬼在金光和咒語聲中慘叫著,身體漸漸化成一灘黑水,滲入地下,只留下件破短褂,在地上攤著。
翠蓮癱坐在地上,渾身抖得像篩糠。道長撿起地上的短褂,嘆了口氣:"這替身鬼是關外的一個趕車人,長得跟你丈夫有幾分像,被狼咬死的,怨氣重,才附了身......"
王二瘸子扶著翠蓮,說:"妹子,沒事了,它被收了。"
翠蓮看著那灘黑水消失的地方,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她知道,這次,栓柱是真的回不來了。
后來,翠蓮按照王二瘸子說的,在屋后的老槐樹下,又埋了些栓柱的舊物。她沒再嫁,守著那間茅草屋,每年清明,都會去老槐樹下燒紙,跟栓柱說說話。
有人說,翠蓮太傻,守著個死人干啥。可她總說:"栓柱是為了救人死的,他是好人,我得等他,就算等不到,也得讓他知道,家里還有人惦記著他。"
那年冬天,下了場大雪,把茅草屋蓋得嚴嚴實實的。翠蓮坐在屋里,縫著件小棉襖,是給想象中的孩子做的。突然,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身上落滿了雪,笑著說:"蓮兒,我回來了。"
翠蓮抬頭一看,是栓柱,還是他走時的樣子,手里拿著個銀鐲子,跟她的那個一模一樣。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時,門口空蕩蕩的,只有雪花飄進來,落在她的手背上,冰涼的,像栓柱以前的吻。
翠蓮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落在小棉襖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知道,不管是真是假,栓柱一直都在,在她心里,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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