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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 12 歲到 30 歲,一個貧苦的少年被電視媒體扔到大城市里的優渥家庭,他成為被拍攝的奇觀,也在內心感受著慘烈的城鄉對比。
在一檔交換人生的綜藝里,他第一次和村莊以外的生活產生交集,又因父親的死亡而被城里家庭有目的的收養。
直到 30 歲,他都未曾在城市或農村找到自己的扎根之處,也尚未完成一場屬于他的精神遷徙。
這是作家東來新書《鳳凰籽》里寫下的一段人生,也是我們這代小鎮做題家的共同處境。
她以盛極一時的《變形計》作為創作起點,回看我們的來時路,追問「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被告知只有外面的生活才值得一過」「那些在時代洪流中決定背過身去的人,是輸家嗎」?
上周,我們的播客@不把天聊si 邀請了東來與她的編輯夏周錄制了一期播客,完整內容可以在小宇宙收聽,我們節選了其中的部分對談內容,與你分享。
哪有什么交換人生,
只是更貧更富。
米花:
長大之后我再去回想湖南臺那檔《變形計》,有很多羞于啟齒的心情。它很像是我們去看《爸爸去哪兒》,一定要有很多闖禍,啼笑皆非的事故,才會讓這個節目好笑,不會帶娃的爸爸帶娃更好看。
同理,「好笑」在農村小孩身上是不會發生的,他到城里面去,那種緊張扭捏只會讓人感到如坐針氈,你和他是同樣處境的人,你會感覺到非常揪心。
小時候我身邊所有人都毫無例外地更喜歡城里的小孩,如果他還有點顏值,將來就可以參加選秀出道。
對「上等人」,對城里人的欣賞或者是寬容,很像是一種刻在骨子里面的卑躬屈膝的性癖。
于是,即使在這樣一檔所謂的交換人生的綜藝上,依然只是讓有錢人變得更有錢,窮人變得更窮。
東來:
因為要寫這個小說,我又把很多節目看了一遍,你說得對,你有時候真的會被這套戲劇設計給揪住,你還是會更喜歡,更偏愛城里的小孩。
我為什么要以《變形計》為一個底本去寫這個《遙遠的生活》,其實就是你說的這種東西。
我是學新聞的,上大學的時候看的這個節目時,就覺得這個電視節目的倫理問題非常嚴重,它就是對農村小孩的一種剝削,把他們奇觀化了。
農村小孩被交換到城里面去過的生活,見識到的東西,所有的一切都是背景板,只是為了給城里面的小孩那套敘事做背景板的——
壞小孩經過了一些挫折,過了一點苦日子之后,變成了好的小孩。
更光鮮的生活里,
「政治」是一種裝點。
米花:
在《鳳凰籽》里,那個城里小孩的父母,一個是大學教授,一個是翻譯家。他們的生活日常是,會在飯桌上隨口聊起歐洲的生活,美國的政治。
我作為一個小地方來的人,「談論政治」是被我用來判斷自己處于什么位置的一個指標。美國政策、國際戰爭,它當然有影響,但是這個影響力層層減弱,傳到村莊里就已經微不足道了。
在城市就不一樣,你立刻能關注到它會如何影響到裁員,影響到某一款電子產品的價格和一個工廠的工人。
我對于自己能夠談論這些,是持有比較樂觀的態度的,我的生活有閑暇,離世界的中心更近,才能談論遠方。
東來:
你這是一個蠻好玩的指標,寫到這個場景的時候,我也有這個想法。
你從一個相對邊緣,相對落后且信息滯后的地方出來,面對的是一種信息沖擊,還有精神的富裕。
你就發現,生活原來不是自己以前父母過的那種那樣就行了,我需要去攝入更多的東西才能夠加入這樣的對話。
這對城里父母的那種對話,其實構成的也是某種中產生活的想象,那就是你得去關心世界。
但是那些東西在多大程度上是出于本心的?還是說,它只是作為一種對話上的裝點?
我覺得很多時候它只是一種中產生活的裝點,一種為了參與世界的表演。
米花:
說到裝點,除了「聊政治」我還注意到書里的一個關于階層劃分的符號,就是可樂。
你當時寫,導演組拍攝城鄉兩位主人公時,是先去的農村小孩家里,小孩很想讓自己在鏡頭面前得體一點、大方一點,但他越努力就越顯得扭捏。攝影師不耐煩地罵他,讓他正常一點。
接下來就是城里的小孩到了農村,他下了那個車沖過來的瞬間,就向導演組要了一罐可樂。
他把可樂一口氣喝完之后,還打了一個很大的嗝,所有人都笑了,所有人都很開心,那個城里的小孩不費吹灰之力,一瞬間獲得了所有人的喜歡。
可樂,這個東西它是一個很小很小,但是又非常準確地區分不同的階層的一個非常日常的符號。
我上學的時候,我們班那些家境比較好的同學去小賣部,他們會順手帶一支可樂回去上課,但是那種可樂對我們這種窮人家小孩來說很奢侈,甚至會想為什么不去買營養快線?
那種隨手買起一支可樂的行為,也是一種城市生活,富裕生活才會有的松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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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聊AI
可以嗎?
米花:
你在整個小說里,唯一溫柔的筆觸給了主人公的農村父親,他去打工又回到農村,拒絕過更好更先進的生活,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個人物?
東來:
我是江西人,到現在我們江西都還是勞務輸出大省,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往外走,去浙江,去廣東打工。
我成長的環境里面很多留守兒童,每年過年才能夠見到家長,他們坐在一起聊天,聊的都是外面的事情。聊廣東怎么樣,浙江怎么樣,那邊人怎么生活的?
他們不會再聊自己當地的生活了,因為覺得沒有什么可聊的,這只是一種很邊緣、很落后的生活。
這些對話會在我腦子里構成一種想象——這個世界上是存在某種中心的,中心在大城市,如果想要過上一種值得過的生活,你必須要去到那個中心。
這個意識是在你成長過程當中一直被強化的,你的老師、家長都會鼓勵你這個想法,并且讓你盡量地去實現。
但我有一個堂伯,這個人極其聰明,他年輕的時候出去闖蕩過,因為他不喜歡外面的生活,就回到老家,后來以收廢品為生,過著一種大家眼里好沒出息的生活。
他身體不太好,去世也比較早,我每次想到這個人,心里面總是會有一種憐憫之感。
這種憐憫在于,我覺得很多時候時代就是讓人沒得選。能夠有勇氣背身,跟這個浪潮對著干的人,其實是勇士來的。
我不想過那種生活,為什么不能呢?我不想融入到這種城市化的浪潮里面,我不想去賺那么多錢,我就喜歡我這一畝三分地,可以嗎?可以,那你付出的代價會非常高昂。
小說主人公的這個父親其實是寄托了一些我自己的這種反思,比如現在聊 AI 這個事情,我會特別的抵觸,我能選擇不聊嗎?我能選擇不使用嗎?
哪怕它是一個非常好的工具,是一次技術革命,但是我仍然覺得它是一種信息暴政,那我能否不在這種暴政里面生活?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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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地方到大城市,
要經歷怎樣的精神遷徙?
東來:
我是 90 年出生的,現在已經 35 歲了。我的人生的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遷徙,向上遷徙。整個城市化浪潮當中,我們家就跟它的時間是完全嵌合的。
我出生在江西景德鎮的一個村莊里面,接下來就去了縣城里面讀書,高中去中等城市,一路向上,最后到上海工作。
有一個經濟學家叫李強,他就講過中國其實是存在四個世界的。農村是一個世界,小城市是一個世界,中等城市是一個世界,大城市是一個世界。
像我這樣的人,以及我所代表的很大一群人,其實是從這四個世界里面穿行而過的,我總是覺得自己并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我跟現實生活一直處于一種比較緊張的狀態里面。
有一年年終獎發得比較多,那時候也剛到上海,我感覺自己跟這個城市很陌生,因為我根本不了解這個城市好在哪?
所以我當時就拿了6萬塊錢去嘗試,去訂了很好的酒店,去吃了很貴的人均 2000 的餐,嘗試了高級咖啡館等各種新的消費形態。
但嘗試完之后特別空虛,我覺得這或許也會是城里人的心態,大家都被同一套構建起來的文化符號吸引了,我們小地方的人被那個東西吸引,他們也同樣是被那套東西吸引。
米花:
我對于所謂更高級的生活方式,對于城市的想像,一直都是追求的姿態。
剛去大城市時,我發現很多人喜歡看展覽,我就希望自己也要喜歡看展覽,可是有些展真的讓人看不進去,有次看到一群辦展的人,在一個慶功宴拿著高腳杯聊天喝葡萄酒,我當時就知道,我不是要來看展,我是想要過符號化的生活。
后來我們公司的年會上,喝的就是葡萄酒,終于擁有它過后,我才會開始覺得沒有了不起。
但以前會怪自己土,怪自己沒品味。是后來的成長,讓我意識到有些展覽確實沒什么內容,有些書讀不進去,是作者寫得不好,不一定是你沒品味。
這不是成為城里人的好處,是成長的好處,成長讓我知道這些。
東來:
成長的好處,而不是成為城里人的好處,這句話好棒啊。
精神的躍遷,
結局是無處可去。
米花:
在書中,農村的主人公在很小的時候,就被一個主持人問,他有沒有想過要怎么樣去抹平和城里那個小孩的差距?
他當時的反應是:「抹平差距不是大人要想的事情嗎?我現在只能管自己怎么活下去。」
我也會產生這樣類似的感受,抹平差距無法靠個人,更不是個人的責任。
我現在生活在城里,這里交通方便,外賣很快就能到,閑時可以去游樂園,去博物館;相對而言農村真的非常無聊。
現在有些人會對農村產生一種很詩意的想象,想要去到一個人很少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在那里建一個房子,種有機蔬菜,過脫離資本主義的生活。
但這是一種很閑適的想象,你是不可能通過種蔬菜養活自己的,你得做博主。我家里面現在還在種地,如果靠種地,不可能供得起我讀書,所以父母必須要去打工。
最近微博上一直在熱議退休金的事情,我爺爺現在一個月只能拿可能不到 200 塊錢,而我也知道不同身份,不同城里人的退休金平均是多少,你會看到這些差距背后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你一個人過上那種較為優越的生活是完全不夠的,你那個階層的人還在那里,你甚至會背上一層的負擔——我憑什么能這種生活。
東來:
是一種幸存者愧疚嗎?
我也是,一直到現在,回想那些天資跟你差不多的人,回想那種被留在小地方的人,回想那些曾經去到過大城市,但是不得不返回去忍受貧瘠的人,我就會有很強烈的愧疚感。
我覺得自己只是幸運而已,只是被眷顧了。
站在三十五歲回望,我越發感受到潮流的蠻橫之力。普通人如風中葦草,能做的唯有順勢俯仰。但寫作讓我獲得回望的停頓,甚至有反抗的尊嚴。
對遷徙一代,我們注定要帶著裂痕生活,正是這些裂痕,賦予我們生命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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