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年間,川東萬州有個貨郎,姓馬名拴柱。此人三十出頭,推著輛獨輪車,走村串戶賣針頭線腦,為人實誠,村里誰家有事,他都樂意搭把手。
這年臘月,鄰村的王老五沒了。王老五是個孤老頭,生前跟拴柱交好,常買他的針線給村里的娃娃做布鞋。拴柱揣著兩尺藍布,往鄰村趕去。
出殯的日子選在午時。拴柱到村口,見幾個披麻戴孝的漢子正往山坳里抬棺材,白幡在寒風里飄得像面破旗。他緊走幾步,想搭把手,卻被個穿綠襖的婦人攔住。
“你是馬貨郎?” 婦人三十來歲,眉眼清秀,只是臉色白得嚇人,嘴唇卻紅得像抹了血。
拴柱點點頭:“我來送送王大爺。”
婦人往山坳指了指:“喪宴設在那邊,快去吧,就等你了。”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
拴柱覺得奇怪。村里辦喪宴,都在自家院子,哪有往山坳里設的?他跟著抬棺的漢子往山坳走,腳下的路越來越窄,兩邊的松柏密得像堵墻,遮得連日頭都看不見。
山坳里擺著五張方桌,桌上蒙著白布,擺著些黑糊糊的東西,看不清是啥菜。桌邊坐著十幾個 “客人”,都低著頭,看不清臉,穿著的壽衣像是從墳里扒出來的,散發著股土腥味。
“馬貨郎來了,快坐。” 個駝背老頭站起來,臉上的皺紋堆得像核桃,眼睛卻亮得嚇人。
拴柱剛要坐下,就見獨輪車上的老黃牛 “哞” 地叫了一聲,前腿刨著地,死活不肯往前走。這黃牛跟了他五年,通人性,從沒這樣過。
他低頭看桌,那黑糊糊的菜原來是些燒紙捏的元寶,碗里盛著的不是酒,是渾濁的泥水,上面還漂著幾片黃紙。
“這……” 拴柱心里發毛,想起奶奶說過的,山里有 “鬼宴”,活人要是吃了,就會被勾去魂魄。
“快吃啊。” 穿綠襖的婦人端來碗 “飯”,是用糯米拌著草木灰做的,黏糊糊的,“王大爺生前最疼你,特意讓我們等你。”
拴柱的手哆嗦著,剛要推辭,就見黃牛突然掙斷韁繩,沖過來撞翻了桌子。元寶撒了一地,滾到那些 “客人” 腳邊,他們竟像沒看見一樣,依舊低著頭。
“你這畜生!” 駝背老頭氣得吹胡子瞪眼,伸手去打黃牛,卻穿牛而過,啥也沒打著。
拴柱嚇得魂飛魄散。這哪是喪宴,分明是鬼聚!他轉身就想跑,卻被綠襖婦人拉住:“別慌,快松牛繩,別遲疑!”
婦人的手冰涼,像塊寒冰。拴柱雖然害怕,卻覺得她不像要害自己,趕緊解開牛繩。黃牛 “哞” 地叫了一聲,用頭把他往山坳外頂。
“順著牛車印走,別回頭!” 婦人在身后喊,聲音里帶著股急切。
拴柱被黃牛推著,跌跌撞撞往回跑。身后傳來一陣陰風,夾雜著 “嗚嗚” 的哭聲,像是有無數只手在扯他的衣角。他死死閉著眼,任憑黃牛把他往村口帶。
直到聽見村里的狗叫,他才敢睜眼,發現自己躺在王老五家的院門口,黃牛正舔著他的臉,獨輪車翻在一旁,兩尺藍布掉在地上,沾著些黑泥。
“拴柱哥,你咋在這?” 個穿紅棉襖的姑娘跑過來,是王老五的遠房侄女,叫小翠,前幾日剛從鎮上趕來奔喪。
拴柱指著山坳:“喪宴…… 鬼……” 他話都說不利索了。
小翠愣住了:“啥喪宴?五叔公的棺材還停在屋里,沒出殯呢。”
拴柱這才明白,自己剛才進的不是人境。他拉著小翠,把剛才的經歷說了。小翠聽得臉色發白,趕緊把他拉進屋里,關緊門窗。
屋里點著油燈,照著王老五的棺材,停在堂屋正中。幾個幫忙的鄉親正圍著烤火,見拴柱進來,都站起來:“貨郎來了?剛才去哪了?”
拴柱把山坳里的事一說,眾人都驚呆了。有個老木匠一拍大腿:“壞了!那山坳是亂葬崗,五十年前埋過瘟疫死者,陰氣重得很!”
“那綠襖婦人是誰?” 小翠追問,“我從沒見過她。”
老木匠想了想:“莫不是三十年前死的李寡婦?她當年就是穿綠襖沒的,死在山坳里,說是被鬼迷了。”
正說著,院外傳來黃牛的叫聲,凄厲得像哭。拴柱跑出去,見黃牛正對著山坳的方向刨蹄子,眼睛瞪得滾圓,鼻孔里噴著白氣。
“它好像看見啥了。” 小翠躲在拴柱身后,聲音發顫。
拴柱想起綠襖婦人的話,突然明白過來。他跑到牛棚,抓了把黃豆喂給黃牛,摸著它的頭:“謝你救了我。”
黃牛用頭蹭著他的手,喉嚨里發出 “呼嚕” 聲,像是在回應。
第二日,王老五的棺材出殯,全村人都去送葬。走到山坳附近,拴柱特意看了看,哪里有什么方桌,只有幾座孤墳,墳頭的草被風吹得 “沙沙” 響,像是有人在說話。
“就在這歇歇腳。” 老木匠提議,讓抬棺的漢子喘口氣。
拴柱剛放下棺材,就見個老婦人蹲在墳頭燒紙,背影竟和綠襖婦人有幾分像。他走過去,見老婦人正往火堆里扔些針線,嘴里念叨著:“五哥,你要的針線,我給你帶來了……”
“老人家,你認識王大爺?” 拴柱忍不住問。
老婦人抬起頭,臉上滿是皺紋,眼睛卻很亮:“我是他相好的,李翠娥。三十年前他走了,我就守著這山坳過。”
拴柱這才明白,綠襖婦人是李翠娥的魂魄。她當年沒嫁人,一直等著王老五,死后也守著他的墳,難怪會出現在 “鬼宴” 上。
“昨日謝謝你。” 拴柱對著孤墳拜了拜,“要不是你提醒,我怕是回不來了。”
李翠娥的魂魄沒再出現,只有火堆里的針線燒得 “噼啪” 響,像是在應和。
安葬了王老五,拴柱往回走。路過山坳時,見黃牛在塊石頭旁刨地,刨出個布包,里面是些碎銀,還有張藥方,上面寫著治風寒的方子,字跡娟秀,像是女子所寫。
“這是李寡婦留下的吧。” 老木匠湊過來看,“她生前是個郎中,救過不少人。”
拴柱把碎銀分給村里的窮人家,藥方則送給了藥鋪。藥鋪掌柜說這方子是個古方,用著靈驗,特意給了他兩吊錢當謝禮。
過了幾日,小翠來找拴柱,說她夜里夢見王老五,讓她把家傳的織布機送給拴柱,說他是個好人,該有門營生。
拴柱推辭不過,收下織布機,又請小翠教他織布。小翠心靈手巧,織出的花布在鎮上很搶手。兩人朝夕相處,漸漸有了情意,村里的老人都勸他們成親。
成親那日,拴柱特意去山坳燒了些紙錢,謝李翠娥和王老五的撮合。剛要離開,見頭牛犢從墳后跑出來,渾身黃毛,額頭上有塊白斑,跟他的老黃牛小時候一模一樣。
“這是誰家的牛?” 拴柱抱起牛犢,見它脖子上系著根紅繩,上面掛著個小布包,里面是片曬干的艾葉,能辟邪。
他把牛犢帶回家,老黃牛見了,“哞” 地叫了一聲,用舌頭舔著牛犢的臉,像是見了親骨肉。
有人說,這牛犢是李翠娥和王老五送來的賀禮。也有人說,是老黃牛顯靈,知道拴柱要成家,特意引來的。
拴柱和小翠開了家布莊,取名 “拴翠布莊”。小翠織布,拴柱跑銷路,生意越做越好。他們沒忘了村里的鄉親,時常接濟窮苦人,還在村口蓋了間學堂,請了個老秀才教孩子們念書。
每年清明,拴柱都會帶著小翠和孩子們去山坳,給王老五和李翠娥的墳上添些新土,燒些紙錢。孩子們圍著墳頭跑,老黃牛和牛犢在一旁吃草,歲月靜好得像幅畫。
有次,個貨郎路過山坳,見了墳頭的新土,感嘆道:“這地方邪乎得很,三十年前我爺爺在這丟過性命,說是被鬼宴勾去的。”
拴柱聽了,把自己的經歷說了。貨郎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爺爺當年要是有你這般機靈,或許也能躲過一劫。”
他說,爺爺當年也是來吃喪宴,見設宴的地方不對勁,卻舍不得桌上的酒菜,結果再也沒回來。后來家人去尋,只找到只鞋子,跟拴柱那天穿的一模一樣。
拴柱這才明白,李翠娥為啥讓他松牛繩。老黃牛通靈性,能辨陰陽,松開它,才能跟著它逃出鬼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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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久了,山坳的鬼宴成了萬州的傳說。老人們常告誡年輕人:“出門在外,見了不對勁的宴席,千萬別貪嘴,得聽勸,該跑就跑。”
拴柱的布莊越做越大,他在鎮上蓋了座新院子,把老黃牛和牛犢都接了過去。牛犢長成了壯牛,生了好幾頭小牛,拴柱沒舍得賣,都分給了村里的鄉親,讓他們耕地用。
每年臘月,王老五的忌日,拴柱都會推著獨輪車,帶著些針線和布料,去山坳坐坐。他總覺得,李翠娥和王老五就在附近,看著他和小翠,看著村里的孩子們長大,看著日子越來越好。
有年冬天,下了場大雪,山坳被白雪覆蓋,像鋪了層棉花。拴柱帶著孫子去掃雪,見墳頭的雪地上,有串小小的腳印,像是女子的繡花鞋踩出來的,一直延伸到老黃牛的牛棚前。
孫子指著腳印:“爺爺,是神仙來過嗎?”
拴柱笑了笑,摸了摸孫子的頭:“不是神仙,是故人來看我們了。” 他知道,有些情意,就算陰陽相隔,也不會消散,就像那松了的牛繩,總能在關鍵時刻,拉人一把,走出迷途。
老黃牛在棚里 “哞” 地叫了一聲,像是在應和。雪光映著它的眼睛,亮得像兩顆星星,見證著這段跨越陰陽的情誼,也照亮了往后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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