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學生在歷史課上對李鴻章全盤否定,將其簡單標簽化為“賣國賊”“漢奸”時,我覺得很有必要談一談客觀的評價歷史人物的必要性了,這遠比給出一個非黑即白的定論更為重要。
我在開學第一課上曾說過,中國古代史總能讓每個中國人心生自豪。前秦諸子激蕩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思想巔峰,漢朝喊出“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雄渾氣魄。南朝祖沖之將圓周率精確到小數點后第七位,領先世界近千年,而整個南朝(宋齊梁陳)也僅僅延續169年,如果一個人能活100年,那也得死去活來的經歷10次。隋唐更不必說,與亞歐非各國的廣泛交往鑄就盛世盛名,“唐人”的稱謂自此傳遍四方。宋元時期,海外貿易的繁榮遠超前代,海上絲綢之路蜿蜒穿越百余國,活字印刷術、指南針、火藥相繼傳入東亞、東南亞與歐洲,深刻改寫了世界格局與人類文明進程。即便到了開始落后于世界的明朝,也仍有“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氣節與鄭和下西洋的壯舉值得銘記。
反觀中國近代史,卻滿是壓抑與憋屈。尤其是鴉片戰爭之后,清朝統治搖搖欲墜卻又百足不僵,致使這個古老的東方大國一步步走向沒落,百姓飽受涂炭之苦,生靈有倒懸之危。從道光皇帝開始,后續君主更是一代不如一代。道光朝查辦林則徐,簽下《南京條約》《虎門條約》等一系列不平等條約,開啟了屈辱的近代外交;繼承者咸豐帝以“仁孝”之名繼位,卻在英法聯軍攻陷北京、火燒圓明園時避走承德避暑山莊,臨終前的權力安排更將王朝推向慈禧太后專權的深淵;同治帝或許曾有勵精圖治之心,雖造就短暫的“同治中興”,終究不過是王朝的回光返照,后期耽于放縱,19歲便英年早逝;若說同治帝是“傀儡皇帝”,那光緒帝便是徹頭徹尾的“提線木偶”。用我的話來說,這哥倆絕對算得上一對難兄難弟,在慈禧老佛爺的掌控之下都沒得到一個好下場。
現在,我要說的是李鴻章,當然我也不喜歡這個晚清官場上的“老油子”。現在史學界對他的評價也是貶多褒少,單單其主張放棄新疆一事,足以擔負一世罵名,更不提在其為官任上“宰相合肥天下瘦”了。但平心而論,若僅憑這些便將“賣國賊”“漢奸”的帽子扣在他頭上,未免有失公允。
縱觀李鴻章的一生,生于官宦世家,1847年中進士,后升任為翰林院編修,此后在晚清的亂世中逐步崛起。他曾參與平定太平天國運動、鎮壓捻軍,為維系清王朝統治立下汗馬功勞。19世紀60—70年代洋務運動中他更是核心實踐者,先后創辦軍事工業江南制造總局、金陵機器制造局、天津機器制造局等,為中國軍工奠定基礎。編練新式陸軍(淮軍),換裝西式武器(采購英國“李-恩菲爾德”步槍、法國“米涅”步槍、德國克虜伯火炮),聘請英法教官推行西式訓練,建立近代軍隊編制。
籌建北洋水師時,他一手推動修建威海衛、旅順等海軍基地,訂購英國“超勇”“揚威”等巡洋艦,向德國購買“定遠”“鎮遠”“濟遠”等主力艦,號稱“亞洲第一、世界第九”,然而甲午海戰一役,北洋水師全軍覆沒。他也曾打著“求富”的旗號創辦了一批民用工業和近代學堂,如輪船招商局、開平礦務局、上海機器織布局等民用企業,試圖以實業支撐國家發展。
在人才培養上,李鴻章同樣頗有遠見。1872 年,李鴻章與曾國藩奏請“選派幼童赴美留學”,至1875年,清政府共選派4批120名幼童赴美,其中包括詹天佑(中國鐵路之父)、唐紹儀(民國第一任總理)等后來的近代化骨干,后又創辦天津水師學堂、武備學堂,為中國近代海軍與陸軍培育了第一批專業人才。
由此可見,這位飽受爭議的晚清官員,在國家危亡之際還是做了一些事,不管他是出于維護清王朝的統治或者自己的名譽的目的,至少不是在潛身縮首,茍圖衣食。這不禁讓人聯想到當下的網絡怪象,總有一些做實事的人被污蔑為博眼球、沽名釣譽,而不做事的噴子卻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敲得鍵盤啪啪作響。
當然,歷史的功過可不能混為一談,更不能功過相抵。李鴻章作為晚清重要外交官員,代表清廷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嚴重損害了中國的領土主權、經濟利益和國家尊嚴。我梳理了一下大概如下:中日《北京臺事專條》(1874年)和《中英煙臺條約》(1876年)共賠款70萬兩白銀;《中法新約》(1885年)賠償法國200萬兩白銀;中日《馬關條約》(1895年)賠償日軍軍費2億兩(后因 “三國干涉還遼”,清政府額外支付“贖遼費”3000萬兩,總計2.3億兩);八國聯軍侵華簽訂《辛丑條約》(1901年)賠償各國軍費白銀4.5億兩,分39年還清,本息合計約9.8億兩(史稱“庚子賠款”),以海關稅、鹽稅作抵押,將中國拖入更深的財政深淵。
清朝向各國賠款數額之巨,縱觀人類歷史也是罕有的,而李鴻章作為這些條約的參與者和簽署者,要說這些恥辱跟他一點關系沒有,也沒人信服。當然,讓人氣憤的,絕不止賠款這么簡單,領土、司法、關稅自主權喪失,中國的事不再由中國人說了算,打碎牙只能往肚子里咽,這才是最可悲的。
不妨再回顧 1895 年馬關談判時的一個細節。3 月 24 日下午,日本外濱町的路邊擠滿了圍觀人群,都想親眼目睹這位大清欽差大臣的模樣。前一日,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向他提出極其苛刻的停戰條件:占領大沽、天津、山海關,接管津榆鐵路,清政府承擔停戰期間日軍軍費。李鴻章發電請示清廷后,當即拒絕了這一無理要求。
在他返回住宿地的途中,一個叫小山六之助的青年從路邊的人群中躥出,左手按住轎子,右手掏出手槍,從李的右側向其面部開了一槍。“負傷的李鴻章立即以右手的長袖掩住傷口,毫無震驚的神色,態度泰然自若。目睹這一幕的我感嘆,真不愧是了不起的人物”。(引自下関郷土會編:《郷土》第11集,1965年,第89頁)
萬幸子彈不大,又或是李鴻章確實命大,他的傷勢并不嚴重,十幾天后傷口已漸愈合。但由于其年事已高,不宜開刀,終于這顆子彈就此一直留在他的血肉中直到蓋棺,或許,這也是命運對他一生功過的某種隱喻。
在后來的談判中,日方同意將賠款從3億兩白銀減少到2億兩,而這1億兩的讓步并不在日方原先的預案中。有人說“李鴻章挨了一槍,給大清省了一億兩”,這也不無道理。
可細想之下,這是他能為那個即將傾覆的帝國大廈能做的所有了。這一刻,你能要求一個72歲的老人還做什么呢?他去或不去談判早已身不由己。或者退一萬步來講,總不能讓慈禧太后親赴敵營交涉吧。我想,那一刻的李鴻章,心中定是充滿了無能為力的疲憊與凄涼。換做現代人60歲退休,72歲早已兒孫繞膝、安享晚年了,更不用說去替國家和民族背負罵名了。
倘若歷史有假設,李鴻章能生在當下,根據他的生平和洋務運動期間的表現,我覺得他應該會成為一個軍事家或者外交家,亦或者教育家也不無可能。在強大祖國的支撐下,或許面對戰爭他不必讓北洋水師困守威海衛港,在跟外國交涉時也可以挺起胸膛,發出最強音“你們沒有資格說站在實力的角度跟中國談判”, ——而這一切的底氣,都源于國家的強盛。
李鴻章是清朝衰亡史的書寫者,但他首先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功,亦有過,甚至過大于功。但我們仍需以客觀的眼光看待他,畢竟,他與那個腐朽的清王朝一樣,都無法真正獨立自主地掌控自己的命運,更無法逆轉一個時代的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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