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大同府有個黃沙村,村里有個叫石勇的后生,憨厚老實,一手泥水匠的手藝在十里八鄉都有名。他二十歲那年,娶了鄰村的蓮心姑娘,蓮心生得眉眼彎彎,一笑兩個酒窩,織布的手藝更是一絕,織出的棉布,又軟又結實,帶著淡淡的蘭草香。
新婚不到半年,邊關告急,官府征兵,石勇被拉了壯丁。臨走那天,蓮心把攢了半年的私房錢塞給他,又把自己織的蘭草帕子系在他腰間,哭著說:“我等你回來,不管多久,我都等。” 石勇抱著她,眼淚直流:“你放心,我一定活著回來,回來就蓋大瓦房,讓你過好日子。”
這一等,就是十年。黃沙村的人都說,石勇怕是早就死在戰場上了,勸蓮心改嫁,蓮心總是搖搖頭,依舊每天織布,織好的布攢著,說等石勇回來做新衣裳。她還在院里種了棵石榴樹,說是石勇喜歡吃石榴,等樹結果了,他就回來了。
第十年的秋天,石榴樹結滿了紅彤彤的果子,像一個個小燈籠。這天傍晚,蓮心正在院里曬布,聽見村口傳來馬蹄聲,還有人喊:“石勇回來了!石勇回來了!” 她手里的木槌 “哐當” 掉在地上,瘋了似的往村口跑。
村口的老槐樹下,站著個穿著破爛軍裝的漢子,滿臉風霜,胡子拉碴,身上帶著傷,可那雙眼睛,還是那么亮,正望著她笑。“蓮心!” 漢子喊了一聲,聲音沙啞。蓮心撲過去,抱住他,哭得撕心裂肺:“你可回來了,你可回來了!”
石勇回來了,全村人都來道賀,張家送碗小米,李家送幾個雞蛋,把石家的小院擠得滿滿當當。蓮心忙前忙后,給石勇燒水洗澡,又把新做的衣裳拿出來,給他換上。石勇看著她,眼睛直發亮:“蓮心,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么好看。” 蓮心臉一紅,低下頭,嘴角卻帶著笑。
可奇怪的是,石勇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蓮心織的布,蘭草香變成了淡淡的霉味;她做的飯菜,咸淡總不對,以前她知道他愛吃淡的;夜里睡覺,蓮心總是背對著他,身上冷冰冰的,不像以前那么暖和。
更讓他起疑的是,蓮心從不跟他去地里干活,說怕曬黑;也不跟村里的媳婦們說笑,總是一個人坐在院里的石榴樹下,望著遠方發呆;有一次,石勇無意中碰掉了她頭上的銀簪,銀簪落在地上,她竟像沒看見一樣,眼神空洞。
這天,石勇去鎮上買東西,路過觀音寺,看見個穿灰色僧袍的老和尚,正坐在寺門口曬太陽,手里捻著佛珠,眼睛半睜半閉。石勇上前施了個禮,老和尚突然睜開眼,盯著他看了半天,說:“施主印堂發暗,身上纏著股陰氣,怕是家里有不干凈的東西。”
石勇心里一動,想起蓮心的種種反常,忙問:“大師,這話怎么說?” 老和尚捋著胡子:“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久別重逢的人?” 石勇點點頭,把蓮心的事說了。老和尚嘆了口氣:“施主,你媳婦有問題。”
“不可能!” 石勇急了,“那是我媳婦,我等了她十年,她也等了我十年!” 老和尚搖搖頭:“你仔細想想,她有沒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樣的地方?比如不怕疼,不怕冷,身上沒有活人氣?”
石勇愣住了。蓮心的手總是冰涼,冬天也不生凍瘡;上次切菜割破了手指,血流了一點就停了,她也不喊疼;夜里睡覺,呼吸聲輕得像沒有…… 他越想越怕,后背直冒冷汗:“大師,那…… 那她是誰?”
老和尚從懷里掏出個黃紙包,遞給石勇:“這里面是曬干的艾草和桃木屑,你今晚把它撒在她睡的褥子底下。如果她是不干凈的東西,夜里就會現原形。記住,不管看到什么,都別出聲,天亮后到寺里來找我。”
石勇捏著黃紙包,心里七上八下,回到家,蓮心正坐在石榴樹下織布,見他回來,笑著問:“買著東西了?” 石勇強裝鎮定:“買了,還買了你愛吃的桂花糕。” 他把桂花糕遞給她,趁她轉身去拿盤子,趕緊把艾草和桃木屑撒在了她的褥子底下。
夜里,石勇假裝睡著,眼睛卻瞇著條縫。蓮心躺在他身邊,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沒有。三更時分,突然刮起一陣陰風,吹得窗戶 “哐哐” 響。蓮心猛地坐起來,身上冒出白煙,皮膚漸漸變得青灰,眼睛里沒有黑眼珠,只有白茫茫一片,嘴角還掛著絲詭異的笑。
石勇嚇得渾身僵硬,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聲。就見那 “蓮心” 飄到院里,對著石榴樹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尖尖的,像指甲刮過玻璃。石榴樹的葉子 “簌簌” 往下掉,掉在地上,竟變成了紙做的葉子。
“蓮心” 又飄回屋里,坐在織布機前,拿起絲線就織,織出來的布,黑沉沉的,像抹了墨,還帶著股腥氣。石勇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又痛又怕 —— 這根本不是他的蓮心,他的蓮心,織的布帶著蘭草香,笑起來像陽光。
天快亮時,“蓮心” 又躺回床上,身上的白煙漸漸散去,恢復了原樣。石勇一夜沒睡,天剛亮就起身,往觀音寺跑。老和尚像是早就在等他,見他來了,說:“施主都看見了?” 石勇點點頭,眼淚掉了下來:“大師,我媳婦…… 我媳婦她到底怎么了?”
老和尚嘆了口氣:“你媳婦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石勇如遭雷擊,癱坐在地上:“不可能!三年前…… 三年前怎么了?” 老和尚說:“三年前冬天,下了場大雪,你家的房子塌了,把她埋在了下面,村里人把她挖出來時,已經沒氣了,就埋在村西的亂葬崗。”
石勇這才想起,去年在戰場上,他曾夢見蓮心渾身是土,對他說 “我等不到你了”,當時他只當是噩夢,沒放在心上。原來…… 原來她早就不在了。“那…… 那現在這個是誰?” 石勇的聲音發顫。
“是你媳婦的執念化成的‘替身鬼’。” 老和尚說,“她太想等你回來,執念不散,附在了她生前最愛的石榴樹上,又借著你的思念,化成了她的模樣。她沒有害你之心,只是想完成當年的約定。”
石勇心如刀絞,他寧愿相信那是真的蓮心,哪怕她是鬼。老和尚看穿了他的心思,說:“替身鬼留不得,時間長了,會吸你的陽氣,讓你也變成活死人。而且,她現在還沒害人,可一旦執念變了,就會成厲鬼。”
他從懷里掏出個瓷瓶,遞給石勇:“這里面是往生咒水,你今晚把它灑在她身上,她就會解脫,去該去的地方。也算圓了你們的緣分。” 石勇接過瓷瓶,手指冰涼,心里像被刀割一樣。
回到家,蓮心依舊笑著迎上來:“回來了?我給你做了餃子,你最愛吃的豬肉白菜餡。” 石勇看著她的笑,眼淚差點掉下來,忙轉過頭:“我…… 我有點累,先歇歇。”
夜里,石勇躺在床上,看著身邊的 “蓮心”,她的睡顏那么安詳,像極了十年前的模樣。他想起他們剛結婚時,蓮心總愛枕著他的胳膊睡,說這樣踏實;想起她織布時,陽光照在她臉上,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想起她送他走時,哭得像個孩子……
他咬了咬牙,拿出瓷瓶,剛要往她身上灑,“蓮心” 突然睜開眼,眼睛里不再是白茫茫一片,而是蓄滿了淚水:“石勇,你都知道了?” 石勇點點頭,眼淚掉了下來:“蓮心,對不起,我來晚了。”
“不怪你。”“蓮心” 笑了,眼淚卻往下掉,“能再見到你,我已經很滿足了。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也不該留你。你該好好活著,娶個好姑娘,生兒育女,過你該過的日子。”
她伸出手,想去摸石勇的臉,手卻在半空中停住,漸漸變得透明。“石勇,我真的很想你。”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把我埋在石榴樹下吧,這樣,我就能看著你過好日子了。”
石勇抱住她漸漸透明的身子,哭著說:“好,我把你埋在石榴樹下,讓你天天看著我。”“蓮心” 笑了,化作點點星光,鉆進了石榴樹里。樹上的石榴 “啪” 地掉下來一個,摔在地上,露出里面飽滿的籽,像一顆顆紅瑪瑙。
第二天,石勇按照 “蓮心” 的囑咐,把她的尸骨從亂葬崗挖出來,埋在了石榴樹下。他在樹旁立了塊木牌,上面刻著 “吾妻蓮心之墓”。老和尚來給他做了場法事,說這樣蓮心就能安息了。
村里人聽說了這事,都唏噓不已,說蓮心是個癡情的女子,石勇也是個重情的漢子。有人來給石勇提親,石勇都婉言謝絕了,他說:“我想再陪蓮心幾年。”
他依舊住在那個院子里,每天給石榴樹澆水、施肥,坐在樹下,像以前蓮心那樣,望著遠方發呆。他把蓮心織的布都收起來,放在箱子里,偶爾拿出來看看,上面的蘭草圖案,依舊清晰。
過了三年,石榴樹長得更茂盛了,每年結的果子都吃不完,石勇就分給村里的孩子。有一天,一個云游的女先生路過黃沙村,見石勇一個人坐在樹下,就問他:“施主一個人,不孤單嗎?”
石勇笑了笑:“不孤單,有蓮心陪著我呢。” 女先生看了看石榴樹,說:“這樹有靈性,里面住著個善良的魂靈,在護著你呢。” 石勇點點頭,眼里滿是溫柔。
后來,石勇在鎮上開了個木匠鋪,憑著好手藝,日子漸漸好了起來。他沒有再娶,只是收了個孤兒當徒弟,教他手藝,也教他做人。徒弟問他:“師父,你不想找個師娘嗎?” 石勇指著院里的石榴樹:“我有師娘,她就在那棵樹上呢。”
每年秋天,石榴樹結果的時候,石勇都會摘下最大最紅的那個,放在木牌前,說:“蓮心,你看,今年的石榴又大又甜,你嘗嘗。” 風吹過樹葉,“沙沙” 作響,像是蓮心在笑。
黃沙村的老人們常把石勇和蓮心的故事講給孩子們聽,說:“人心最是難測,可真情能感動天地,就算是人鬼殊途,那份念想也能跨越陰陽,守著約定,等著重逢。”
許多年后,石勇老了,躺在床上,讓徒弟把他扶到石榴樹下。他摸著粗糙的樹干,像摸著蓮心的手,笑著說:“蓮心,我來找你了,這次,我不會再遲到了。” 他閉上眼睛,嘴角帶著笑,再也沒有睜開。
徒弟按照他的遺愿,把他埋在了石榴樹旁,兩座墳挨在一起,像一對依偎的戀人。第二年春天,石榴樹抽出新芽,嫩芽上竟纏著淡淡的蘭草香,飄得很遠很遠。有人說,在月圓的夜里,能看見一男一女,坐在石榴樹下,男的在給女的梳頭,女的在給男的縫衣服,像極了年輕時的石勇和蓮心。
直到現在,黃沙村的人還在守護著那棵石榴樹,誰也不許砍,誰也不許傷。他們說,那是石勇和蓮心的念想,是黃沙村最珍貴的東西,比金子還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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