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漢把最后捆柴扔進院時,雪片子已經打得人睜不開眼。他跺著腳上的冰碴往屋走,聽見柴房方向有 “哼哼” 聲,像被凍僵的野獸在喘氣。
推開柴房門,草堆里縮著個年輕人,棉襖破得露著棉絮,臉色紫青,懷里卻緊緊抱著個布包,棱角硌得草稈打顫。張老漢摸他的鼻息,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造孽喲。” 他解開自己的老羊皮襖,裹在年輕人身上。灶膛里的火重新旺起來,映出年輕人頸間掛的玉佩,雕著只銜桃的仙鶴,玉質透亮得能照見人影。
年輕人醒時,炕桌上擺著熱粥。他抓起粥碗往嘴里灌,燙得直吐舌頭,卻不肯松手。張老漢看見他手腕上有圈勒痕,像是被鐵鏈鎖過,新傷疊著舊疤。
“我叫石敢當。” 年輕人抹著嘴,布包往身后藏,“大爺若肯留我,我會劈柴挑水。” 張老漢瞅著他細皮嫩肉的手,不像干過活的,卻還是點了頭:“留吧,等雪停了再說。”
夜里柴房傳來響動。張老漢舉著油燈過去,看見石敢當正用燒紅的火鉗,往自己胳膊上燙 —— 燙出的疤痕,竟和門上貼的門神鎧甲紋路一樣。石敢當看見他,慌忙用布包蓋住胳膊:“我…… 我在驅邪。”
雪連下了三天。石敢當幫著掃雪時,總往南山坳瞅。張老漢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片林子十年前失過火,燒死過個算卦先生,從此沒人敢靠近,說夜里能聽見算盤響。
第四天雪霽,有群騎馬的人闖進村,領頭的腰里掛著刀,問有沒有見過個戴仙鶴玉佩的年輕人。張老漢往柴房指了指,卻故意說:“那后生昨晚就走了,往北邊去的。”
騎馬人走后,石敢當從柴房出來,布包敞開條縫,露出半塊龜甲,裂紋里填著朱砂。“大爺救了我,” 他往張老漢手里塞了片龜甲,“這個能保你平安,還能讓你多活些年頭。”
張老漢的手剛觸到龜甲,就覺得一股暖流順著胳膊往上涌。他想起半年前郎中說的話,說他這把老骨頭,熬不過今冬。龜甲上的裂紋,倒像他年輕時算的生辰八字,分毫不差。
石敢當要走時,把布包留給了張老漢:“這里面是《續命經》,危難時翻開第三頁。” 他剛踏出籬笆門,南山坳突然傳來幾聲狼嚎,石敢當的身影在雪地里一閃,竟化作道金光,直奔南山而去。
張老漢打開布包,里面除了泛黃的經書,還有張字條,寫著 “十二年”。他摸出那片龜甲,在陽光下能看見上面浮著行小字:“替天行道者,當增壽數。”
開春時,張老漢的咳嗽竟好了。他照著《續命經》上的法子,在院里種了棵老槐樹,樹坑里埋了那半塊龜甲。說來也怪,那樹當年就枝繁葉茂,夏天能遮住半個院子。
村里的王二麻子總來打探石敢當的下落,說那年輕人偷了縣太爺的傳家寶。張老漢指槐罵槐:“有些東西,看著是寶,實則是禍。” 王二麻子悻悻地走了,沒看見老槐樹的葉子,在他背后搖得嘩嘩響。
第三年端午,縣太爺帶著人馬來刨樹。說有人看見樹底下埋著金銀,是石敢當藏的贓物。張老漢抱著樹干不讓刨,被衙役推倒在地,額頭磕在石頭上,血珠滴進樹根,竟冒起白煙。
刨到三尺深時,鐵鎬突然 “當” 的一聲,碰著個硬東西。挖出來看,是塊完整的龜甲,上面刻滿了字,仔細辨認,竟是縣太爺貪贓枉法的罪狀,連哪年哪月收了多少銀子都記得清清楚楚。
縣太爺臉色煞白,揮刀要劈碎龜甲。老槐樹突然劇烈搖晃,落下的槐葉打著旋兒,粘在衙役們臉上,竟變成了鬼臉。石敢當的聲音不知從哪傳來:“龜甲在此,還敢放肆!”
人群里擠出個瞎眼老道,拄著拐杖敲縣太爺的腿:“十二年前你害死的算卦先生,就是這后生的爹。” 老道掀開道袍,后腰上有塊燒傷,和石敢當胳膊上的疤痕紋路相同 —— 是同門的印記。
龜甲突然自行裂開,飛出十二道金光,鉆進張老漢的身體。他覺得渾身暖融融的,原本花白的胡子,竟冒出些黑茬。老道摸著他的脈,突然笑了:“恭喜老哥,添了十二年陽壽。”
縣太爺被帶走時,懷里掉出個小像,畫著個穿官服的人,胸前掛的玉佩,和石敢當那塊一模一樣,只是仙鶴的眼睛被挖掉了。張老漢這才明白,他們要找的不是人,是那本記著罪證的《續命經》。
石敢當不知何時站在槐樹下,胳膊上的疤痕在陽光下泛著光。他給張老漢磕了三個頭:“當年我爹算出您有此劫,特意讓我在此等候。” 瞎眼老道在旁補充:“您十二年前救過的那只仙鶴,原是山神坐騎,早就算到您今日會救他兒子。”
張老漢想起十二年前,確實在南山救過只翅膀受傷的白鶴,養了半年才放走,飛走時銜走了他曬的半串紅果。如今老槐樹上,常落著只白鶴,見了他就點頭,像是在道謝。
《續命經》后來被瞎眼老道帶走了,說要拿去給更需要的人。石敢當留在村里,幫張老漢打理那片剛買回來的地,地里種的桃樹,每年結的果子都特別甜,甜得能招引來成群的蜜蜂。
村里的人都說張老漢是積了大德。他聽了只是笑,摸著老槐樹粗糙的樹皮,樹皮上的紋路,竟和石敢當胳膊上的疤痕漸漸重合。有回下大雨,他看見樹干上滲出些黏糊糊的東西,像是樹膠,卻帶著股淡淡的桃香。
石敢當在村里住了五年,突然要走。臨走前,他給張老漢雕了個木鶴,翅膀能活動,嘴里還能銜住顆紅豆。“等這紅豆發芽,我就回來。” 他指著木鶴的眼睛,那里鑲著兩片龜甲碎片,在夜里會發光。
張老漢把木鶴擺在炕頭。第七年頭上,紅豆真的發了芽,長出的藤蔓順著窗欞爬出去,開出串紫花,像極了當年石敢當布包里掉出的種子。那天,石敢當果然回來了,還帶回個媳婦,眉眼彎彎的,笑起來像春天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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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媳婦會看相,摸著張老漢的手說:“大爺的福氣,還能再添十二年。” 張老漢哈哈大笑,指著院里打鬧的孩童 —— 那是石敢當的兒子,頸間掛著塊小些的仙鶴玉佩,跑起來玉佩叮咚響,像極了當年雪夜,石敢當懷里布包的響動。
第十二年冬天,張老漢無疾而終。臨終前,他讓石敢當把自己葬在老槐樹下。下葬那天,那只白鶴又來了,落在墳頭,哀鳴了三聲才飛走,翅膀掃過的地方,長出片紅果,和十二年前它銜走的那串一模一樣。
石敢當在墳前立了塊碑,沒刻名字,只刻了只銜桃的仙鶴。每年清明,他都會帶著妻兒來掃墓,兒子總愛圍著老槐樹轉圈,說樹洞里住著個白胡子老爺爺,會給他講故事,講的都是張老漢年輕時的事。
有回村里來了個貨郎,看見老槐樹上的白鶴,突然說這是山里的神鳥,能知禍福。石敢當的媳婦笑著說:“哪是什么神鳥,是懂得報恩的生靈罷了。” 貨郎湊近看樹,發現樹干上的紋路,竟組成了 “善有善報” 四個字,是歲月慢慢刻上去的。
后來那片桃林越來越大,連成了片桃花坡。每年花開時,遠遠望去像片粉色的云。路過的人若在樹下歇歇腳,總能聽見隱約的笑聲,像個老漢在跟人聊天,聊著聊著,就有花瓣落在肩頭,帶著股甜甜的香,讓人心里暖融融的,忘了趕路的疲憊。
石敢當的兒子長大后,也像他爹一樣,四處游歷。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人講起那個風雪夜的故事,講那個救了人又因此多活了十二年的張老漢,講那棵會報恩的老槐樹。人們聽了,總會感嘆:原來這世間的福報,就像埋在雪地里的種子,只要肯用善心去暖,總有破土發芽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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