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廢墟的藝術烏托邦 | M的房間綠皮火車項目

基于廢墟的藝術烏托邦

——M的房間廢墟藝術計劃①略感

文 | 王曼儂

鐵銹，灰塵，破碎的車窗，衰敗的座椅，枯竭的洗手池，彌漫車廂的陳腐氣息，侵入車窗的綠色藤蔓。策展人米諾漫步郊野，偶遇荒置于此的五節廢棄的綠皮火車車箱，堅硬的現代化遺棄物被一大片柔軟的荒草和茂密的樹林包圍。此刻，M的房間正“試圖打破藝術的白盒子空間枷鎖和形式窠臼，在野外廢墟探索在地性藝術創作的可能性”。于是，米諾邀請了近五十位藝術家在此進行了為期一天的藝術創作活動。

張宗希《寫給綠的十九封信》

李鐘《襁褓》

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曾說，“廢棄物是人類欲望的記憶”（Les déchets sont la mémoire du désir humain）?；疖囎鳛楝F代性進程的重要標志，是關于速度和激情集體記憶的物質載體。

而作為乘坐過綠皮火車的過來人，頭腦被激活的一定是類似的鮮活畫面：擁擠嘈雜的車廂，無座者隨處蜷縮的身體，空氣中混雜的人體、食物和廁所的氣味。

廢棄車廂如同法語語法中的“未完成過去時”，既非完全消失（passécomposé），亦非現存（présent），而是懸停的幽靈態。此刻它殘存的部件被一群“當代乘客”挪用、占有，他們采取裝置、文本和行為的藝術方式試圖將這無用之物重新賦值。于是開始了一場基于廢墟的烏托邦狂歡之旅。

《時代餐車》上放置的二維碼有著真實的功效。如你需要拍照，散落各處的小廣告《藝術家肖像攝影有需要嗎？》正好滿足你的需求。新的時代已經到來，過往的幽靈依舊在場，氣氛略顯詭異。散落于車廂各處的《寫給綠的十九封信》則暗藏溫情與浪漫。碎了一地的玻璃被染上顏色后重新歸位，在落日的《余輝》中閃爍著別樣的光芒。

長達一天的宴席散去，荒原中最后的留守者在黑夜中亮起燈，他將守夜至天明。當第一縷曙光親吻冰冷的鐵皮，留守者拍下一張照片，這《多余的早晨》必將成為他一生中難忘的時刻。

開幕現場

金今今《藝術家肖像攝影有需要嗎》

張宗?！稌r代餐車》

陳雨《無聲》

雷震《余輝》

黃嘉彥《多余的早晨》

不少藝術創造者呈現的作品源于自己對綠皮火車的親身體驗。例如《小小英雄夢》（材質：牙、紙、玻璃瓶），創作者轱轆童年時和父母乘坐火車，被自己視為英雄的父親和別人起沖突，打架被打掉一顆牙。由此引發出一段關乎身份，夢想，和童年創傷的記憶。

轱轆《小小英雄夢》

《臥鋪》（材料：??座席靠背墊，貨物捆綁帶，野草）的創作者徐思瑾?時候第?次坐??出遠?，硬座?廂?擁擠不堪，她則由于身形瘦?可以趴在座位的靠背上，這就是??留給她的最初印象。此次她收集綠???上的靠墊，縱向捆綁在?起，形成床位，每層墊?中間夾?層蘆葦，給自己做了一個舒適的睡鋪。

徐思瑾《臥鋪》

有的作品呈開放性，觀眾可與之互動。非池的《塵土中的目的地》（材質：陶瓷）邀請觀眾參與策展過程， 呈現的視覺效果與象征意義在展覽過程中隨著觀眾擺放而不斷變化。藝術家“試圖用偏離生活常見物的形象來創建符號，互動過程中不會提供任何有關每個作品的信息或解釋，因此想要完成策展的觀眾必須像進行組詞成句的游戲一樣，尋找它們之間潛在的符號鏈，再在符號鏈之間搭建橋梁。 ”由此一來，藝術家與觀眾的互動便不僅僅是傳統沙盤游戲的“給-用”關系，而是轉向一種“主體和主體間的協同造義?！?/p>

藝術家非池邀請現場觀眾參與

更多的藝術家則圍繞“綠皮火車”，展開對時間和空間、鄉村和城市、虛擬和現實等的思考。下面選取其中三件作品分享本人的一點感受。

《行走的玉米》

藝術家：遲世林

本該長在村田壟里的玉米，被我塞進綠皮火車的座位間。它們是進城的人，帶著泥土氣擠在鐵皮里，像在工地、流水線“生長”或求學的異鄉客—— 明明是扎根的莊稼，偏成了“行走”的人。這些錯位的玉米，裝著一代人的無奈：為了生活挪了位置，可心里那片土，永遠留在了那出發的地方。

當觀眾看到這些玉米的時候，它們已經開始失去水分，呈現干枯狀態。與之對照，車窗外田野里的玉米在秋陽下郁郁蔥蔥，生機勃勃?！斑@些錯位的玉米，裝著一代人的無奈?！弊屛覀兓叵胍幌?，從什么時候開始，成千上萬的鄉村青年在全球文化中商品靈光的誘惑下，懷著尋求新生活的夢想，告別家園的貧寒，告別家園的青山綠水，如潮涌動，直奔現代都城。正如打工詩人坦言：

放下鐮刀／放下鋤頭／別了小兒／別了老娘／賣了豬羊／荒了田地／離了婚／／我們進城去／（謝湘南《在對列車漫長等待中聽到的一首歌》）

但是，城市不是他們的家，他們“老鼠”一般地聚集于喧鬧的工地、擁擠的車間以及骯臟的街角，自然地形成了都市之中的村莊。在城市生活的邊緣與地層，他們屈辱地生，卑微地勞作，廉價地出賣，以野性的自然生命力換取一張張迷人的鈔票。他們的痛苦和受難堆積為城市的輝煌與夢幻，城市的暴力與罪惡烙在他們身上而成為精神的胎記。（引自胡繼華《文化及其救贖——從本雅明 <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 看中國現代文化研究的轉型》）

我無法忘記：鄉村是憂傷的／在異鄉，我把單薄的民謠披在身上／像父親那樣度過這個嚴寒的冬季（曾文廣《鄉村是憂傷的》）

在嚴寒的冬季到來之前，希望這些“行走的玉米”回歸或找到適合自己的那片溫暖肥沃的土壤。

《衣娥（赴宴）》

藝術家：譚不如

“衣娥”是一個與織物和場所有關的長期項目，此次將廢棄火車轉換成一個宴會的場所，藝術家與蟄伏在此的動物，昆蟲自然一同為即將到來的賓客籌備。

紅是化纖的，是骯臟的，是被滯壓在火車里已經褪色的紅。藝術家將一塊被遺棄在火車上，布滿灰塵，污漬，棉絮，的紅布拖拽出來，決定用大地本身來將它清洗。為了清洗它需要鋪開它，舒展，揮舞，抖動，拍打，剪裁，在這過程形成一系列連續行動，也許結果是徒勞的。

但最終它應該是一塊為來賓準備的紅地毯。

在某節車廂的入口處附近，黃蜂依然活躍地筑巢，蜘蛛依然在織網捕撈……入口處的天窗處，藝術家用車廂內搜集來金屬片，釘子，植物纖維，玻璃碎，珠子，皮革等，編織成一串壯麗的，不為居住也不為捕蟲的只為取悅來客的物件。

在最后一節車廂，此地想必為宴會散去之處，桌椅狼藉，動物昆蟲又回歸此處，用艷麗的網將其重新占領。

譚不如的作品由三件組成，這里只提及其中之一。首先，藝術家清潔紅布的方式引人注目。拍打草叢類似于一種 “塵世洗禮”，織物與雜草的反復摩擦很容易讓人想到，“凈化不在于水，而在于與現實的摩擦?！保↙a purification n’est pas dans l’eau, mais dans la friction avec le réel. ）在清洗紅布的過程中，藝術家本人是否也經歷著自我更新？

我站在旁邊看著她用剪刀剪切紅布，我問是否有預定的想法，她說完全隨性而為。但我寧愿相信“剪刀的一擊永遠不會廢除偶然”（Un coup de ciseaux n’abolira jamais le hasard），如同馬拉美拋骰子。黃昏正在降臨，我看著那些披搭于草莖上的布條，腦海里浮現藏族的經幡，以及我孩提時見到的丘冢上披掛的龍錢。紅色是血液的記憶色，此刻它跨越西藏-漢文化-當代藝術的時空，鋪落在一片綠色荒原。紅毯在說“歡迎”的同時也在說“永別”（Adieu）。

廢墟上的盛宴本質是缺席者的筵席，紅毯是迎賓，同時也是哀悼……

當我起身返程時，藝術家還在猶豫將這塊紅布放置原地，還是帶回工作室。如果繼續擱置荒野，這條迎賓的紅毯會日漸消褪，最終化作新的廢墟。

馬東利作品

《旅客須知》

藝術家：馬東利

火車曾是現代性的第一個隱喻。它以轟鳴的速度闖入人類的視野，讓空間被壓縮，時間被重組，風景在眨眼之間被抹平。

本次展覽以四張“旅客須知”為線索，拼貼出現代性的旅程：

在啟程的瞬間，速度與幻象宣告了一種新秩序的到來；

在偏離的軌跡中，龐大的車體揭示了無法回頭的代價；

在縮微的玩具里，災難被輕巧地復制、消解，成為日常的娛樂；

而在破碎的車窗前，旅客才得以看見加速背后的孤立與沉默。

這些影像既是歷史的片段，也是寓言的投射。它們提示我們：現代性不只是技術的進步，更是一種集體經驗的張力——在速度與失衡之間，在幻象與真實之間，在共享軌道與個人孤島之間。

最終的須知或許仍然簡單：所有的列車，終點都是時間；而我們，只是其中的過客。

馬東利作品

《旅客須知/Passenger Notice》

1.本次列車駛入拉·西奧塔車站，車速穩定，請勿在月臺邊緣逗留。

This train is arriving at La Ciotat station. Speed remains stable. Please stand clear of the platform

edge.

2.列車進站時，您將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速度與距離變化，這屬于正?，F象。

During arrival, you may experience unprecedented shifts in speed and distance. This is a normal

condition.

3.車廂內所見光影并非外部實景，而是機械記錄的投影，請妥善分辨。

The images you perceive inside the carriage are not external reality but mechanical projections.

Please discern accordingly.

4.請注意、工業的節奏將成為您今后旅程的背景聲，個人呼吸可能因此被掩蓋

Attention: the rhythm of industry will accompany your journey, and personal breath may be drowned

beneath its pulse.

5. 旅途中可能出現輕微眩暈、錯覺或恐懼，這是技術帶來的正常反應。

Mild dizziness, illusions, or fear may occur during the journey. These are ordinary responses to

technology.

6. 本次列車除運送旅客外，還承載時間的壓縮、空間的重組及未來的秩序。

This train carries not only passengers, but also the compression of time, the reorganization of space,

and the order of the future.

7，列車一旦啟程，將不停靠任何既往站點，現代性的旅途自此無回程。

Once departed, the train will not stop at any former station. The journey of modernity has no return.

從馬東利的自我陳述和這張《旅客須知》的內容，不難推測，藝術家經常閱讀哲學著作并受到影響。

拉·西奧塔(La Ciotat)正是電影《火車進站》1895年的拍攝地。“車廂內所見光影并非外部實景，而是機械記錄的投影，請妥善分辨?！边@條須知似乎在提示，我們至今活在機械投影的洞穴里，車廂光影是柏拉圖洞穴的現代升級版，“分辨”（Discerner）則是當代人最叛逆的哲學行動，是信息過載時代的生存策略。

“列車一旦啟程，將不停靠任何既往站點，現代性的旅途自此無回程。”這條須知則不得不讓人想到布魯門伯格，布氏在其哲學巨著《現代的正當性》中指出，這種自我加速的現代性進程創造了一種不可逆的時間體驗，如同飛馳的列車既無法暫停也難以調頭?(參見《現代的正當性》英譯版導言)。這句話讓列車成為隱喻，精妙地捕捉了現代性中個體處境的雙重性——既是主動參與者又是被動承受者。如同高速行駛火車上被劫持的乘客?，我們只能利用現有工具應對系統強加的任務。通過張貼須知，人類在失控列車上重新貼上“此車由人駕駛”的幻覺標簽，藝術家本能地實踐了布魯門伯格的“自我伸張”。（參見胡繼華《神話與現代靈知》導論）

當觀眾站在車廂里閱讀這些文字時，他們已在歷史寓言中扮演“當代旅客”的角色，他們的存在完善了藝術家的文本。

羅薔《旅客》

朱玉杰《無法回避的靠近》

陳可欣《車頂洞人》

牛玉河《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

馬一白《在成為敵人之前，我們是同志》

李岱陽《大怪獸》

開幕當天火車上的旅客

爬到火車頂的旅客

以上是我作為一名藝術愛好者寫下的文字碎片。對這次廢墟計劃感興趣的朋友可查看視頻號“M的房間”2025年9月20號的直播回放，聽觀察員袁園老師的專業點評。

不管怎樣，我和友人受荒野、廢墟意象的召喚，驅車七十余公里赴一場純粹的藝術烏托邦。我們的旅程本身也算是一種行為藝術吧！

王曼儂，外語教育工作者，寫作者。哲學、藝術、詩歌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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