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摔斷腿住進醫院的第三天,隔壁床終于來人了。
那是一個看起來比我媽還要瘦小的老太太,頭發花白,嘴唇抿得緊緊的,一臉的歉意和不安,好像她生病住院這件事,給全世界都添了天大的麻煩。
跟著她一起來的,是她的兒子。
護士推著輪椅,他在后面跟著,手里只拎著一個半舊的旅行包,還有一個看起來很貴的筆記本電腦包。
人很高,超過一米八,但很瘦,穿著洗得發白的格子襯衫和卡其布褲子,戴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后面是一雙冷靜到近乎冷漠的眼睛。
他沒像其他家屬那樣,一進病房就咋咋呼呼地喊“護士,麻煩給換個好點的被子”“哎呀,這床怎么這么硬”,他只是安靜地看著護士和護工把他母親安置到病床上。
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
我媽是個熱心腸,或者說,是個憋不住話的。她拿胳膊肘捅捅我,壓低聲音,但整個房間都能聽見:“哎,你看,新來的。那男的是她兒子吧?怎么跟個悶葫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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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小點聲。
醫院的骨科病房,三人間,永遠彌漫著一股消毒水、飯菜和人體混合在一起的復雜氣味。空間被病床、床頭柜和各種家屬帶來的雜物擠占得只剩下一條窄窄的過道。
在這里,隱私是一種奢侈品。每個人的呻吟、呼嚕、夢話,以及和家人間的爭吵或溫情,都成了公共財產。
男人安頓好他母親,就開始從包里拿東西。
我以為會是臉盆、毛巾、暖水瓶這種住院三件套。
結果,他拿出來的第一樣東西,是一個小巧的、可折疊的電熱燒水壺。
第二樣,是一個帶蓋子的、看起來像陶瓷內膽的保溫飯盒。
第三樣,是一臺平板電腦和一個支架。
最后,他拿出一個小小的、帶輪子的折疊行李車,把旅行包放在上面,對我媽和靠窗床的阿姨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就拉著車出去了。
全程不超過五分鐘,動作干凈利落,沒有一絲多余。
我媽又忍不住了:“這人干啥的?住院帶這些玩意兒?等會兒護士長看見了,不讓他用電的。”
我也覺得奇怪。來醫院伺候病人,不都是先搶占有利地形,把暖水瓶灌滿,再去打聽醫生什么時候查房嗎?他倒好,像來住酒店的。
大概半小時后,男人回來了。
那輛小小的行李車上,堆滿了東西。不是在醫院小賣部買的,一看就是從外面大超市采購的。
一箱瓶裝純凈水,一提抽紙,一包醫用級的一次性手套,一瓶免洗洗手液,甚至還有一小瓶滴露消毒液。
他沒買臉盆,而是買了一疊一次性的壓縮毛巾。
他把東西在床頭柜下碼放得整整齊齊,像俄羅斯方塊。然后,他拿出筆記本電腦,打開,噼里啪啦地開始打字。
他母親躺在床上,一聲不吭地看著天花板。
整個病房里,只有我媽翻身時“哎喲”的叫喚聲,和他的鍵盤敲擊聲。
我湊到我媽耳邊:“媽,您少說兩句,人家一看就是個文化人,不喜歡吵。”
“文化人?”我媽撇撇嘴,“文化人能把他媽一個人晾那兒,自己玩電腦?我看就是沒良心。”
晚飯時間到了。
我去食堂打飯,一份排骨燉豆角,一份炒青菜,一大碗米飯。我媽吃東西挑剔,我得一口一口喂,還得連哄帶騙。
“媽,多吃點,骨頭斷了得補鈣。”
“這排骨燉得太爛了,沒味兒!”
“那吃青菜,醫生說要多吃蔬菜。”
“油太多了!”
我正跟我媽斗智斗勇,隔壁床飄來一股清淡的食物香氣。
我轉頭看去。
那個男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叫了外賣。不是那種油膩膩的快餐,而是裝在精致餐盒里的三菜一湯,看起來是專門的營養餐。
一小份清蒸鱸魚,一份白灼西蘭花,一份山藥炒木耳,還有一碗小米粥。
他把小桌板架在母親床上,把飯菜一樣樣擺好,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筷子,夾起一小塊魚肉,仔細地把里面可能存在的細刺挑干凈,才放進母親嘴里。
他母親小口小口地吃著,依然不怎么說話。
他也不說話,只是機械地、精準地重復著挑刺、喂食的動作。
喂完飯,他拿出濕巾,仔細地擦干凈母親的嘴和手,然后把所有餐盒打包,扔到外面的垃圾桶。
回來后,他拿出那個小燒水壺,插上電,用自己帶來的純凈水燒了一壺水。水開后,他倒進一個保溫杯里晾著。
整個過程,像在執行一個寫好的程序。
我媽看得目瞪口呆,飯也不挑了,乖乖吃了大半碗。
等我收拾完,她又湊過來:“這兒子……有點意思。你說他是不是處女座的?”
我沒理她。我只是覺得,這個人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隔閡感。他做著全天下兒子都會做的事,但你看不到一點煙火氣。那不是伺候,是“管理”。
晚上,護士來查房。
輪到我們床,護士問:“今天感覺怎么樣?腳還腫嗎?”
我媽立刻開始訴苦:“哎喲,護士姑娘,可疼死我了,又脹又麻,你給我開點止疼藥吧。”
護士公式化地回答:“阿姨,剛做完手術都這樣,止疼泵用完了是會疼一點,忍一忍,明天就好了。”
輪到隔壁床。
男人從椅子上站起來,手里拿著個小本子。
“護士你好,我叫陳默。這是我母親,林秀芝,今天下午三點入住16床。主訴是心悸、胸悶。我想確認一下,今晚的觀察重點是什么?需不需要我們主動記錄每小時的心率和血壓?”
護士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家屬會這么問。
她看了看手里的病歷夾,態度明顯認真了許多:“哦,陳老師是吧?今晚主要是觀察,防止夜間出現心動過速。我們護士站會定時過來巡視的,有情況隨時按鈴。”
陳默點點頭,在本子上記著什么。
他又問:“請問劉主任明天大概幾點查房?我有些關于后續治療方案的問題想當面請教。”
“劉主任一般八點半左右吧,不一定。”
“好的,謝謝。”
他坐下,繼續看他的筆記本。
我和我媽面面相覷。
我媽咂咂嘴:“還陳老師……我看像個討債的。哪有這么跟護士說話的。”
我心里卻有點不是滋味。
我伺候我媽三天了,除了“謝謝”“麻煩了”,我跟醫生護士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我媽疼得厲害,怎么辦”“我媽吃不下飯,怎么辦”。
我像個無頭蒼蠅,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
而這個陳默,他像個項目經理,在跟甲方確認需求。
夜里,我媽疼得睡不著,哼哼唧唧。我也睡不踏實,在陪護椅上翻來覆去。
隔壁床很安靜。
凌晨兩點,我迷迷糊糊聽見動靜,睜開眼。
陳默正拿著一個手電筒,輕輕照著他母親手腕上的電子表,似乎在看心率。然后,他又拿出個本子,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在上面寫著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
這人……是機器人嗎?他不睡覺的嗎?
第二天早上六點,我被一陣規律的“嘀嘀”聲吵醒。
是陳默的手機鬧鐘。
他立刻就醒了,沒有一絲賴床的跡象。
然后,他開始了他程序化的一天。
他先是用壓縮毛巾浸了熱水,擰干,給他母親擦臉、擦手。動作很輕,但一絲不茍。
然后,他拿出自己的電子血壓計,測量、記錄。
七點半,營養餐準時送到。
八點,他扶著母親,讓她靠在床頭,然后打開平板電腦,點開一個文件夾。
里面傳出字正腔圓的朗讀聲:“……《人間詞話》,王國維著。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
他給他母親聽這個。
我媽聽得直皺眉,對我嚷嚷:“關了關了,大清早的念經呢!”
我趕緊過去,陪著笑臉對陳默說:“那個……陳老師,我媽她聽不慣這個,您看能不能……”
陳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媽,什么也沒說,默默地從包里拿出一副耳機,給他母親戴上。
我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八點半,劉主任準時來查房,身后跟著一群小醫生。
到了我們床,劉主任掃了一眼片子,問:“怎么樣?”
我趕緊說:“主任,我媽一直喊疼,晚上都睡不著。”
劉主任點點頭:“正常反應,過兩天就好了。注意活動腳趾,防止血栓。”說完,抬腳就要走。
前后不到三十秒。
這時,隔壁床的陳默站了起來。
“劉主任,打擾您兩分鐘。”
劉主任停下腳步,看著他。
陳默遞上他的小本子:“主任,這是我母親昨晚九點到今早八點的心率和血壓記錄。在凌晨三點十五分,出現過一次心率過速,達到115,持續了大概五分鐘。請問這是否在預期的波動范圍內?”
劉主任接過本子,眼神立刻變了。他仔細看了看,又抬頭問陳默:“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A大社會學系的老師。”陳默平靜地回答。
“哦,”劉主任點點頭,把本子還給他,“這個記錄很有價值。115還在可控范圍,但需要注意。你母親有二十多年的高血壓病史,加上這次的應激反應,情況比較復雜。我建議做一個24小時動態心電圖,再做一個心臟彩超,排除器質性病變的風險。”
陳默:“好的。那檢查安排在什么時候?需要家屬做什么準備?”
劉主任回頭對一個小醫生說:“小王,你馬上去安排,今天就做。”
然后他又對陳默說:“你這個記錄習慣很好,比我們有些年輕醫生都做得細。有什么情況,隨時跟我們溝通。”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了。
整個病房鴉雀無聲。
我和我媽,還有靠窗床的阿姨和她女兒,都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陳默。
我心里翻江倒海。
原來,跟醫生溝通,還可以是這個樣子的。
原來,家屬的“專業”,真的能換來醫生的“重視”。
我一直以為,在醫院里,我們家屬能做的,就是跑腿、喂飯、端屎端尿,然后焦急地等待醫生的“判決”。
我從來沒想過,我們也可以成為一個“參與者”。
我媽也蔫了,半天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嘟囔:“不就是個大學老師嗎,有什么了不起的……搞得跟審犯人一樣。”
我知道,她那是酸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開始不自覺地觀察陳默。
我發現,他真的很“不一樣”。
他幾乎不跟我們聊天,也很少跟自己母親閑聊。他跟母親的交流,更像是匯報。
“媽,今天上午十點做彩超,十一點半回來,十二點吃飯。”
“媽,下午三點李醫生會來換藥,可能會有點疼。”
“媽,今天您一共喝了1500毫升水,排尿四次,顏色正常。”
他母親總是“嗯”“好”地回應,神情順從,甚至帶著一絲……敬畏?
他每天雷打不動有兩個小時的“工作時間”。他會把床邊的簾子拉起來一半,隔出一個小空間,戴上降噪耳機,專心致志地對著電腦。
有一次我路過,瞥見他的屏幕,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文獻。
我老公來看我媽,知道了陳默的事,撇撇嘴說:“這種人,就是讀書讀傻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你看他對誰都冷冰冰的,伺候媽跟完成任務似的,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嘴上“嗯”了一聲,心里卻不這么想。
我看到過,有天深夜,他以為大家都睡著了,他坐在床邊,輕輕握著他母親的手,看了很久很久。那雙冷靜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我還看到,他給他母親擦身的時候,會特意把水溫調到用手背試著剛剛好,會把簾子拉得嚴嚴實實,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那不是沒有感情。
那是一種被理性包裹得密不透風的、深沉的愛。
這種愛,不喧嘩,不表演,甚至不屑于讓你看懂。
矛盾在第五天爆發了。
那天下午,我媽想吃蘋果。我給她削了一個,她吃了兩口就說太酸,不想吃了。
我說:“媽,這蘋果脆著呢,甜的。”
“我說酸就酸!你是不是誠心不想讓我吃?”我媽脾氣上來了。
“好好好,不吃就不吃。”我把蘋果放一邊。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口渴。我給她倒了水,她喝了一口,又說太燙。
我拿去兌了點涼水,她說太涼。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來了。
伺候病人,累的不是身體,是心。是這種無休止的、瑣碎的、無法理喻的消耗。
我壓著火說:“媽,您到底想怎么樣?您說,我給您辦。”
“我想回家!我一天都不想在這鬼地方待了!”她嚷嚷起來,眼圈紅了。
我知道她是疼的,是煩的,是害怕的。但我也是人,我也有情緒。我連著五天沒睡過一個整覺,公司那邊催命似地打電話,孩子在家天天哭著要媽媽。
我的委屈也上來了:“您以為我愿意待在這兒啊?我還不是為了伺候您!您就不能體諒體諒我嗎?”
我們的聲音越來越大。
整個病房的人都看著我們。
就在這時,隔壁床的簾子“唰”地一下被拉開了。
陳默站在那里,眉頭緊鎖。
“請你們安靜一點。”他的聲音不大,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這里是病房,不是你們家。我母親需要休息。”
我媽愣住了,然后臉漲得通紅。
她指著陳默,對我喊:“你聽聽!你聽聽!這是人話嗎?我們說兩句話怎么了?這病房是他家開的啊?”
我也火了,沖著陳默就去了:“陳老師,我們聲音大是我們不對,但您說話也太沖了吧?誰家沒個病人?誰心里不煩?您有媽,我沒媽啊?”
“煩,不是影響別人的理由。”他看著我,鏡片后面的眼睛像兩口深井,“如果你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我建議你出去冷靜一下。你母親現在是術后恢復期,情緒激動不利于康復。”
“你……”我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對,都占理。
但我就是覺得,堵得慌。
那種感覺,就像一個學渣,在被一個學霸用你完全聽不懂但知道很牛逼的公式降維打擊。
我媽氣得直哭。
我也氣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那天晚上,我們床和隔壁床之間,仿佛隔了一道柏林墻。
我老公晚上送飯來,聽說了這事,氣得擼袖子就要去找陳默理論。
“什么玩意兒!一個臭教書的,神氣什么!我去跟他說道說道!”
我拉住他:“算了,別惹事。他說得也沒錯,確實是我們太吵了。”
老公恨恨地說:“你就是太包子了!這種人就欠收拾!”
我沒說話,心里亂成一團麻。
我開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可是,伺候父母,不就是這樣屎尿屁、雞飛狗跳的嗎?不就是充滿了爭吵、眼淚和無可奈何的嗎?
難道非要像他那樣,冷靜、克制、程序化,才叫“正確”的孝順嗎?
我理解不了。
真正的轉折,發生在一個深夜。
那天晚上,大概凌晨一點多,我被一陣急促的呻吟聲驚醒。
是我媽。
她臉色慘白,額頭上全是冷汗,抱著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滾。
“媽!您怎么了?”我嚇得魂飛魄散。
“肚子……肚子疼……疼死我了……”她話都說不完整了。
我瘋了一樣地按床頭的呼叫鈴。
紅燈亮著,但走廊里靜悄悄的,一個護士都沒來。夜班護士少,估計正在別的病房忙。
“怎么辦……怎么辦……”我急得團團轉,除了抱著我媽喊“您再忍忍”,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我快要崩潰的時候,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是陳默。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了我身后。
“別慌。”他的聲音像一針鎮定劑,瞬間扎進了我混亂的腦子里,“你這樣抱著她,會壓迫腹部,讓她更疼。讓她側躺,曲起膝蓋。”
我像個木偶一樣,聽著他的指令照做。
他俯下身,問我媽:“阿姨,您指一下,最疼的是哪個位置?”
我媽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右上腹。
“是持續的疼,還是一陣一陣的絞痛?”
“一陣……一陣的……”
“疼之前吃過什么東西嗎?油膩的?”
我想起來了,我老公晚上送來的湯,是只老母雞湯,油得很。我媽說香,喝了一大碗。
“喝了雞湯!”我趕緊說。
陳默的臉色凝重起來:“可能是急性膽囊炎。”
他轉頭對我,語速極快,但條理清晰:“你,現在,馬上去護士站,不要按鈴,直接去叫人,就說16床病人疑似急性膽囊炎,需要醫生急診。我在這里看著她。”
“我……”我腿都軟了,站不起來。
“快去!”他低喝一聲。
我被他吼得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沖出病房。
等我帶著醫生護士跑回來時,陳默已經把我媽的床頭搖高,解開了病號服的扣子,方便醫生檢查。
醫生一來,他立刻匯報:“醫生,病人,女,62歲,骨折術后第六天。大約在凌晨一點十五分突發右上腹絞痛,伴有冷汗。家屬自述晚餐攝入油膩雞湯。我懷疑是急性膽囊炎或膽結石發作。”
醫生贊許地看了他一眼,立刻開始按壓檢查。
我媽疼得大叫。
醫生表情嚴肅:“膽囊區壓痛明顯,是急性膽囊炎。馬上準備,送去做B超,然后轉急診!”
接下來就是一陣兵荒馬亂。
我整個人都是懵的,只會跟著跑,簽字,繳費。
等我媽被推進急診室,我一個人癱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才反應過來,后背已經濕透了。
如果不是陳默……
如果不是他那幾句冷靜的判斷和指揮,我可能還在病房里抱著我媽哭。
耽誤了時間,后果不堪設想。
凌晨四點,我媽的診斷出來了,急性膽囊炎,需要馬上手術。
我簽完字,一個人守在手術室門口,又冷又怕。
這時,一個人影在我身邊坐下,遞過來一杯熱乎乎的東西。
是陳默。
他遞給我的是一杯熱牛奶,是他用自己的小燒水壺熱的。
“謝謝。”我的聲音都在抖。
“不用。”他看著手術室的燈,說,“我母親二十年前也做過這個手術,我知道等待的滋味。”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起自己的事。
“陳老師,今天晚上……真的,太謝謝您了。”我由衷地說,“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搖搖頭:“我只是提供了一點信息。真正救你母親的,是醫生。”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忍不住問出了憋在心里好幾天的問題:“陳老師,您……為什么對這些這么懂?”
他扶了扶眼鏡,說:“我不是懂醫學。我只是習慣了在進入一個新領域之前,先了解它的基本規則和邏輯。”
“住院也是一個新領域?”
“當然。”他說,“醫院是一個高度專業化、信息不對稱的系統。家屬作為外來者,如果不主動學習、適應這套系統,就只能被動地接收信息,效率很低,風險也高。”
我愣住了。
我從來沒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
“所以……”我喃喃地說,“您那些表格,記錄,還有跟醫生說的那些話……”
“那是我作為家屬,唯一能做的‘專業’的事。”他說,“我不能替她疼,也不能替醫生做決策。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收集準確的信息,提供給醫生,幫助他們做出最有利的判斷。這是我的‘孝心’。”
孝心。
從他嘴里說出這個詞,感覺很奇特。
我一直以為,孝心就是端茶倒水,是噓寒問暖,是“媽,您想吃什么”。
而他的孝心,是數據,是邏輯,是風險管控。
“可是……”我還是有些不解,“您跟您母親,好像不怎么說話。”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然后,他才緩緩開口:“我母親是老一輩的知識分子,自尊心很強。她覺得生病是件不體面的事,麻煩別人的事。我如果對她太‘噓寒問暖’,她會覺得我是在可憐她,是在提醒她‘你是個病人’。她會更難受。”
“所以,我把這一切都弄得像工作一樣。我跟她說,‘媽,這是我們的一個項目,目標是讓您健康出院。我是項目經理,您是項目主體,我們一起合作完成它’。”
“我給她聽《人間詞話》,是因為那是她年輕時最喜歡的書。她聽著那個,就不會去想自己身上的病痛。”
“我不跟她閑聊,是因為我知道,她不想聊那些家長里短。她更關心的是,她的身體指標是不是在好轉,治療方案是不是最優的。”
我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以為的冷漠,是最高級的體貼。
我以為的程序化,是最深沉的共情。
我用我的“人之常情”,去揣度一個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我真是……又蠢又可笑。
“我媽,她是個很普通的老太太。”我低聲說,“她就喜歡我跟她吵吵鬧鬧,喜歡我哄著她,騙著她吃飯。我要是跟她講什么‘項目’,她會覺得我瘋了。”
陳默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絲微笑。
“所以說,社會學很有意思。”他說,“沒有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模式。每個人,每個家庭,都是一個獨特的樣本。你用的方法,對你母親來說,就是最好的方法。”
那一刻,手術室的燈光,好像都沒那么刺眼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被我腹誹了無數次的“怪人”,心里充滿了敬意。
我們不一樣。
我們的出生、教育、思維方式,都不一樣。
但我們對母親的愛,是一樣的。
只是,我們用了不同的語言,去抒寫這份愛。
我媽的手術很成功。
從急診轉回普通病房后,她身上多了個膽囊切除的口子,但精神頭反而好了很多。
她知道了那天晚上的事,看陳默的眼神都變了。
不再是挑剔和戒備,而是帶著點……崇拜?
她會主動跟陳默的母親聊天:“老姐姐,你可真有福氣,有這么個好兒子。”
陳默的母親,那個一直很沉默的老太太,臉上會露出自豪的笑容:“這孩子,就是書讀多了,人有點呆。”
陳-默還是老樣子。
程序化的生活,雷打不動的記錄。
但他會偶爾在“工作時間”結束后,走過來問一句:“阿姨,今天感覺怎么樣?”
我媽會受寵若驚地回答:“好,好多了!謝謝陳老師關心!”
我也變了。
我從網上買了個小本子和一支筆。
我開始學著陳默的樣子,記錄我媽每天的體溫、血壓,吃了什么,喝了多少水,排便幾次。
雖然記得亂七八糟,遠沒有他的清晰。
醫生再來查房,我不再只會說“我媽疼”。
我會拿著本子說:“醫生,我媽昨天下午三點和晚上九點,傷口有刺痛感,每次持續大概十分鐘。今天早上起來,感覺有點腫。您看要不要緊?”
醫生會多停留一會兒,仔細檢查一下,然后告訴我:“沒事,是恢復期的正常現象。你記錄得很好,繼續保持。”
那一刻,我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
那是一種,把命運從“聽天由命”的狀態,往自己手里奪回一點點的感覺。
我開始理解陳默說的,家屬的“專業性”。
那不是為了炫耀,而是為了在巨大的、不可控的命運面前,找到一個微小的支點,讓自己和家人,都站得更穩一點。
出院那天,我們兩家一起辦的手續。
我老公也來了,他看著陳默,表情有點尷尬。
他想上去說點什么,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還是陳默先伸出了手。
“這段時間,多謝你們擔待。”他說。
我老公趕緊握住:“哪里哪里,是我們給您添麻煩了。陳老師,之前我老婆不懂事,您別往心里去。”
我瞪了他一眼。
陳默笑了笑:“沒什么。在醫院這個環境里,情緒有點波動很正常。心理學上叫‘應激反應’。”
他又開始掉書袋了。
但我這次,一點都不覺得他裝,反而覺得有點可愛。
我們互相留了電話和微信。
陳默的母親拉著我媽的手,說:“老妹妹,回家好好養著。等好了,來我們家玩。”
我媽一個勁兒地點頭:“一定一定。”
看著他們母子倆離去的背影,陳-默推著輪椅,他母親坐在上面,手里拿著那個給她聽《人間詞話》的平板電腦。
我媽感慨道:“真是個好孩子啊。就是……跟咱們普通人,真不一樣。”
我笑了。
是啊,不一樣。
他把生活過成了學術,嚴謹,克制,一絲不茍。
我們把生活過成了生活,熱鬧, messy,一地雞毛。
但在這間小小的病房里,我們都用自己的方式,拼盡全力地愛著自己的親人。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癱倒在床上,而是打開電腦,建了一個Excel表格。
第一行,我敲下了“母親術后康復觀察日志”。
我老公湊過來看,一臉驚奇:“喲,你也成‘陳老師’了?”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卻有點甜。
我永遠也成不了陳默。
我還是會在我媽耍賴不肯吃藥的時候,跟她大吵一架,然后自己躲進房間里掉眼淚。
我還是會在深夜里,因為擔心她的傷口而驚醒,然后一遍遍地百度“骨折術后注意事項”。
我做不到他的冷靜和程序化。
但是,我學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愛,不僅僅是一種情感,它也可以是一種能力。
一種需要學習、需要練習、需要用“專業”去武裝的能力。
手機“叮”地響了一聲。
是陳默發來的微信。
是一條鏈接,標題是:《老年患者術后家庭護理全攻略》。
下面跟著一句話:“供參考。祝阿姨早日康復。”
我看著那行字,笑了。
這個世界,確實有各種各樣的人。
就像這病房,有人喧嘩,就有人安靜。
但只要那份想讓對方好起來的心是真的,那么,所有的方式,都值得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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