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時未至,風先殺人。
長安城上空傳來第一聲鴉啼,像鈍刀劃破鐵皮,凄厲得讓更鼓失聲。值守的羽林衛尚未抬頭,夜色已被撕開一道赤紅的裂縫——火鴉來了。
王驍站在石渠閣高階,遠遠望見城墻脊線亮起一串流動的火星,仿佛有人把熔化的銅汁倒進黑夜。那不是零星飛鳥,而是一支編隊:三十只為一列,十列為一陣,翅展遮月,鐵羽映雪。它們嘴里銜著的不再是散碎竹簡,而是整卷整卷的“火簡”——用油蠟、松脂、鉛粉反復浸泡的“史火”,專焚簡牘,亦焚人記憶。
二
警報銅鑼敲得比心跳還急。
“史火再襲——閉閣護簡!”
宦官的嗓音被北風削得尖利,卻傳不到深處。火鴉的目標很明確:石渠閣新成的《太子榮案》定稿,以及那枚補眼玉印。只要燒了它們,太子便再無翻案可能,而王驍這個“校書郎”,也將隨偽史一起灰飛煙滅。
閣內燈火瞬滅,三座炭爐被鐵蓋死死扣住,書工們摸黑奔逃,腳下踩碎散簡,噼啪如骨裂。王驍卻逆流而上,沖向二樓“主控室”——偽史帛書、太子玉印、暗文奪符,全在那里。他不能退,那是他與未來約定的“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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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樓梯轉角,第一只火鴉破窗而入。
窗欞紙被熱浪掀成碎蝶,火鴉身形驟縮又暴漲,鐵羽掃過,書案瞬燃。它嘴里的火簡“啪”一聲炸開,火雨四射,濺到哪兒,哪兒便長出赤紅小花,一朵朵吞噬竹帛。
王驍用袖口掩住口鼻,低頭猛沖。袖上雪粒被烤成沸水,透過布縷燙在皮膚上,他卻聞到一股更刺鼻的味道——記憶燃燒的味道:松煙、血墨、鉛粉、情緒引氣,全在火里化作青灰色的符,飛上半空,又緩緩落下,像一場逆向的雪。
四
主控室的門半掩,鯨脂燈早已打翻,火舌沿帛地爬行。
王驍踹開門,濃煙撲面,他一眼看見案上那卷赤繩火漆的定稿——《太子榮私鑄始末》,正被火舌舔到邊緣。
他撲過去,徒手掰斷燃燒的火漆,繩結滾燙,掌心立刻烙出一道紫紅圈。帛書被救出,他卻聽見“啪”一聲脆響:補眼玉印從帛卷里滑落,掉進火堆。
缺眼處嵌的那顆赤玉,遇火即裂,“咔”地炸成紅粉。玉印碎,仿佛某種契約被提前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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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火鴉接踵而至,三只、五只,像接到指令的刺客,專盯王驍。
他抱起帛書,轉身突圍,火鴉卻合圍成環,鐵羽相擊,鏗鏘如兵。
無路可退,他目光掃到角落——那是日間書工用來“殺青”的銅釜,釜內尚有余湯,水面浮著一層灰白竹膜。
王驍咬牙,一個翻滾沖到釜前,將帛書整個按入湯中!
“嗤——”
白霧蒸騰,帛書被湯水浸透,火舌舔上來,只烤干表層,內層字跡得以暫存。
他趁機把濕帛卷成棍,穿出火圍,一路滴水,像負著一條黑色的河流。
六
樓梯已被火海封死。
王驍躍上回廊欄桿,撞開一扇雪窗。
寒風灌入,火鴉陣型驟亂,借風勢倒卷,幾片燃盡的火簡飄出窗外,像隕落的流星。
他翻身跳到屋頂。
雪瓦滑不留足,腳下是十七米高的深院,跌下去必死;而前方,更多火鴉正盤旋俯沖,鐵喙在月下閃冷光。
王驍單膝跪瓦,解下腰帶,將濕帛卷死死綁在背上。
然后,他做了一個在后世看來近乎瘋狂的動作——
掏出袖中那片“奪文符”焦簡碎片,用牙咬破指尖,把血涂滿符紋,朝夜空高高舉起。
“你要火,我給你火!——但得按我的劇本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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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血符遇風,竟發出低微嗡鳴,像古琴掐起的一絲散音。
火鴉群瞬間靜止,懸停半空,鐵羽相擊的鏗鏘戛然而止。
王驍趁機奔向屋脊最高處,那里豎著一根銅鶴燈桅,桅上挑著一面“石渠”青旗,旗角已被火舌舔焦。
他一把扯下青旗,將濕帛卷纏在旗桿,再把血符貼在帛首。
隨后,他掏出火石,猛擊——
火星濺上青旗,火借風勢,“轟”地竄起一道青白火柱!
青旗上原本涂有鯨脂,火起即燃,卻因濕帛在內,形成“外燃內濕”之勢,火舌舔到血符,竟被符紋牽引,化作一條旋轉的火蛇,反向撲向鴉群!
八
火鴉懼符,陣型大亂。
它們本是“史火”馴化,而血符是“偽史”的漏洞,是邏輯鏈上的Bug。
Bug一旦放大,程序崩潰。
火鴉互相撞擊,鐵羽紛紛剝落,像下起一場赤金暴雨。
有的鴉嘴里的火簡反向炸裂,把自己燒成一只火球,哀鳴著墜向深院;
有的鴉在空中解體,化作漫天火灰,灰里尚可見未燃盡的篆字:“反”“鑄”“火”……
雪瓦被鐵羽砸得坑坑洼洼,火點卻迅速被積雪吞噬,形成冰與火短暫而激烈的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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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王驍負旗而立,青焰繞身,像舉著一支巨大的火炬。
火風卷起他的發,發梢焦枯,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原來“寫史”不僅可以是伏案默寫,也可以是縱火焚夜;
不僅可以偽造過去,也可以燒毀現在。
火鴉群在青焰與血符的雙重逼迫下,終于放棄目標,振翅北遁,一路丟下殘火,像一條漸趨黯淡的赤帶,消失在城闕盡頭。
十
火退,雪現。
石渠閣屋頂,滿目瘡痍。
王驍癱坐瓦脊,解開濕帛卷——
外層已被烤得焦黑,內層尚留半濕,字跡大多幸存,只是“悔辭”末尾多了行意外的炭灰筆跡:
“臣榮恐,愿自歸于廷尉,惟求母氏無恙。”
筆跡纖弱,卻非王驍手書,而是太子劉榮的真跡——
在火鴉來襲前,少年曾偷偷潛入主控室,在定稿背面添下這句。
火烤濕帛,水氣蒸騰,炭灰隨水跡逆流,滲入正面,形成“反向批注”。
這是“被害者”在“判決書”里,親手寫下的求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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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天將亮,東方泛起蟹殼青。
禁軍、宦官、書工陸續涌上屋頂,驚愕地望著這條被火與雪雙重洗禮的“青旗火炬”,以及火炬下那個半身焦黑卻仍緊抱史卷的青年。
無人敢上前。
他們分不清,那是人,還是史 itself 的化身。
王驍抬頭,血符的余燼從指縫灑落,像極細的朱砂,被風卷向尚未升起的朝陽。
他在心里輕聲道:
“第一卷,還沒完。”
“下一章,讓太子自己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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