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雷、張穎杰：《希不全山房藏珍本小說叢刊》序及緣起

鄧雷

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的發展歷來離不開小說收藏家。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是古代小說研究的肇始期，胡適先生撰寫 “中國章回小說考證” 系列文章首開風氣，魯迅先生撰寫《中國小說史略》奠定學科基礎，孫楷第先生編纂《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構建了小說目錄學體系，諸賢研究時皆需多方購置小說文獻以資佐證。

《中國章回小說考證》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隨著新資料的不斷涌現，學者觀點亦隨之演進。以胡適對金圣嘆 “古本”《水滸傳》之認識為例，其觀點因《水滸傳》版本陸續發現而歷經 “堅決肯定—懷疑—否定” 之完整轉變過程。然細究而言，此類學者雖廣收博覽，開風氣之先，但未以收藏為務，并非專門的古籍或小說收藏家。

二十世紀可謂中國私家藏書之黃金時代，涌現出諸多小說收藏大家。比較有名的有齊如山、周越然、馬廉、鄭振鐸、阿英、趙景深、傅惜華、吳曉鈴、周紹良等，這些收藏家之珍本后來多歸公藏，形成重要的學術資源，像齊如山舊藏分歸國家圖書館與哈佛燕京圖書館，馬廉畢生所集入藏北京大學圖書館，鄭振鐸珍本歸諸國家圖書館，阿英藏書落戶蕪湖圖書館，傅惜華專藏歸于中國藝術研究院圖書館，吳曉鈴遺珍由首都圖書館珍藏等。

此等收藏不僅為學界編纂小說目錄、資料匯編等工具書奠定基礎，更為小說文獻影印與研究提供珍貴素材。

新世紀以來，古代小說購藏傳統薪火相傳，出現了一批專精古代小說刊本的收藏家。僅筆者所熟知的就有潘建國、張青松、唐拓、習斌、張穎杰等。這也構成了二十一世紀前二十五年明清小說刊本研究的特征之一 —— 小說收藏家與研究者密切互動，共同推進學科發展。

《古代小說版本探考》，潘建國著，商務印書館2020年11月版。

其中張穎杰的希不全山房（意為所藏之書雖不完整，猶以稀為珍）的小說收藏無論在數量規模、范圍廣度還是品質精審等方面，皆為當代小說收藏家之佼佼者。

以收藏數量論之，希不全山房之規模令人嘆服。筆者曾兩度造訪希不全山房，其中所藏小說單獨以一屋貯之，雖未有明確計數，但估摸當在千部以上。

此等規模已可與上世紀小說收藏大家比肩：鄭振鐸先生藏小說 776 部，傅惜華先生藏 759 部，馬廉先生藏 372 部，吳曉鈴先生藏 253 種。

更為可貴者，穎杰兄收藏熱情不減，時與筆者閑談，輒以新藏小說珍本示之。假以時日，待穎杰兄庋藏事業告一段落，其總量必將蔚為大觀，或可超越前賢。

以收藏范圍論之，希不全山房收藏視野極為開闊。所藏小說除傳統刻本外，尚有石印本、鉛印本等晚清民國時期的小說刊本。穎杰兄曾言其收藏經歷：初以珍稀石印本為起點，繼而廣搜珍稀小說，尤重孤本小說，復又致力于名著珍稀版本。此一收藏路徑，恰與學界研究薄弱環節相呼應。

《古本小說集成》

當今木刻本小說研究因為三大叢刊《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古本小說集成》《古本小說叢刊》的出版，已具備良好基礎。而石印本、鉛印本小說因為距今時代較近，所以遭到忽視，不少圖書館的古籍名錄都未收錄，也罕見影印本，即便是各大圖書館的電子資源，同樣少見石印本、鉛印本，這也就造成了石印本、鉛印本小說研究的空白。

日本學者丸山浩明早在二十世紀末即在其《中國石印版小說目錄》（稿本）中呼吁加強石印本小說研究，然而二十多年以來國內學界依然僅聚焦《紅樓夢》《聊齋志異》等少數名著，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鉛石印本研究資料的匱乏。

石印、鉛印小說實為古代小說研究新的增長點：一方面保存了大量晚近時期新創作的小說單行本，為文本嬗變研究提供了珍貴素材；另一方面則形成了獨特的古代小說翻刻現象，譬如鉛石印本翻刻古代小說時，常改易書名出版（如《紅樓夢》改為《金玉緣》，《禪真逸史》改為《妙相寺全傳》），這既體現了出版商狡獪的商業手法，也反映了時代審美旨趣的變遷。

張穎杰藏《繡像草木春秋全傳》

筆者友人武迪曾以《晚清〈紅樓夢〉石印本研究》為博士論文題目，又以《晚清民國〈紅樓夢〉鉛石印本研究》為題獲國家社科基金立項，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其他古代小說的鉛石印本翻刻情況如何，也值得探討。

此外，筆者在北大圖書館訪書時，曾見晚清民國學子遺留的古代小說鉛石印翻刻本，此現象尤其值得玩味。此類單行本小說與報刊小說、翻譯小說共同構成晚清民國閱讀現代化轉型之重要環節，其在市場中的份額、在時代變革中的角色，都是值得深入探討的課題。

希不全山房收藏范圍之廣，還體現在對未刊評點本的關注上。未刊評點本的底本雖多為通行版本，但是其中后世收藏者批語往往蘊含獨特價值。

以往學界對評點本的關注多是已刊評點本，諸如金圣嘆評點《水滸傳》、毛宗崗評點《三國演義》、張竹坡評點《金瓶梅》之類，而對未刊評點本關注不足。

究其原因，一則未刊評點本多出自普通讀者之手，理論價值有限；二則未刊評點本散見各處，難以系統搜集。

張穎杰藏《第一奇書》

筆者在京訪書期間，曾遍覽各大圖書館所藏，見諸多未刊小說評點本。這些評點本的批語大多一鱗半爪，不成體系，但也有批語較多的未刊評點本擁有各自的批語特征，這些特征在小說批評理論方面或許沒有太大的建樹，但是卻能揭示此前未被關注或無法解決的問題。

希不全山房所藏此類未刊批點本頗為豐富，如底本為貫華堂本《水滸傳》的未刊批語、底本為崇禎本《金瓶梅》的乾隆年間未刊批語等，即將收入黃霖先生與筆者主編的《金瓶梅匯評本》與《水滸傳匯評本》。

此外，希不全山房還藏有《疑馬廉先生藏戲曲小說之目錄抄本》《過錄夕葵書屋本石頭記殘批》《申報館叢書目錄》等稀見小說史料，皆為研究之重要素材。

以收藏品類精審論之，這也是希不全山房藏書最具特色之處。自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以降，經江蘇省社科院《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1990），至朱一玄等《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2005）與石昌渝《中國古代小說總目》（2004），學界對古代小說之著錄已趨完備。

《中國通俗小說書目》

然而即便如此，二十一世紀仍然不斷有孤本與稀見小說的發現。據拙文《21 世紀明清小說版本研究的新進展》統計，新世紀前二十五年新見孤本與稀見小說達 89 種之多，其中明代 16 種（文言 6、白話 10），清代 73 種（文言 26、白話 47）。

就筆者所知，希不全山房所藏孤本及稀見小說至少有 10 余種之多，諸如《新刻全像商代通俗演義志傳》《河干烈》《瑞云華》《傳香集》《留人眼》《錦疑團》《催曉夢》《玉符夢》《荒情萃事》《劍仙合傳繡像演義》《草木新本牡丹亭》《西廂雅紈記》《新石頭記》（南武野蠻本）等。

至于希不全山房所藏稀見小說版本，則更是不可枚舉，僅就筆者所關注的就有：多種英雄志傳系統《三國志》、后補朱鼎臣本《西游記》、出像全本《西游記》、初刊本《隋煬帝艷史》、建本《海剛峰傳》、清代翻刻建本《盤古志傳》、異本《馬再興七姑傳》、異本《西洋記》、《周漢奇書》等，皆具重要版本價值。

《〈水滸傳〉版本知見錄》，鄧雷編著，鳳凰出版社2017年10月版。

行文至此，不禁回憶起與穎杰兄初相識的情景。那是六年前的一個冬天，筆者向穎杰兄咨詢百二十四回本《水滸傳》之事，穎杰兄慨然提供書影解決了難題。之后筆者編纂《建陽小說敘錄》《明刊小說版本知見錄》，均得到穎杰兄大力相助。

當然，學界得穎杰兄相助者，豈止筆者一人而已。穎杰兄曾于《第二十二屆中國古代小說戲曲文獻暨數字化國際研討會隨感》中坦言 “希不全山房所集小說諸本，不愿束之高閣，而期為學者們提供文獻資料之用，使這些長期躺在角落塵埃的古籍，能夠通過藏書者的發現和學者們的研究相得益彰”，其《自畫像》更明志云 “旨在置身中國古代小說的發現、藏護與傳播，于己可悅目醒心，于社會可為古代小說的承續盡綿薄之力”。

此次《希不全山房藏珍本小說叢刊》的付梓，正是此種情懷的最佳體現。回到行文的第一句話，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的發展歷來離不開小說收藏家，然更有賴于穎杰兄這般既有真知灼見，又具有無私奉獻精神的小說收藏家。

2025年7月8日書于臨川蟬蛻廬

張穎杰藏《西游原旨》

緣起

張穎杰

余結緣中國古代小說，始于年少興趣，浸潤稗海日久，遂踏上版本尋求之路，一發而不可收。

嘗于寒舍辟一隅，藏書、讀書、品書，自名 “希不全山房”，取其意 “所藏雖不全，猶以稀為珍”。

《繡像草木春秋全傳》影印本

倏忽十數載，凡遇說部，輒留心網羅，若不論良莠，所積蓋逾千卷矣。雖為廣集，然于珍稀版本，尤為用心。古來罕品，自具靈性，因緣偶得，非強求可致，得之不易，蓋如是也。故，縱累月經年，不輟苦求，所藏中堪稱 “珍” 者亦寥寥耳，然敝帚自珍，樂在其間。

中國古代小說，舊時多屬不經，難登大雅，經近代新文化運動推波以正其名，當代學界稽考以立其基，各地機構入藏以護其體，面貌已煥然一新，然僅論歷代版本，奈何蹉跎甚久，迄于今日，或損，或殘、或湮沒，岌岌可危者尚伙，令吾輩唏噓。

余有微志，立身民間，篤力于中國古代小說版本、文獻之發掘、藏護與傳播，于己則悅目醒心，于世則為其承續盡綿薄之力。藏書不可獨樂，擬擇 “希不全山房” 所藏歷代小說中鮮見之版本，匯為《希不全山房藏珍本小說叢刊》，陸續付梓，以餉同好，以資學界。此亦書各有命，不負初遇之托，能助其重見天日，流布永續。

張穎杰藏《繡像西游證道書》

藏書固為雅尚，積久成癖，為謀函帙安身，確系一家之累，賴妻、子素日寬宥，默然相助，不勝溫情。古小說之域，浩如煙海，昔日孑然獨往，如滄海泛舟；后多遇學界良師，授業解惑；藏界益友，慨然相予，每念及此，感佩之心，與日俱深。路雖漫漫，有至親相伴、師友同行，誠乃吾生至幸也。

乙巳蛇年撰于北京希不全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