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禹的低俗小說

盛夏的時候，朋友圈被《人人都愛嘻哈樂》巴士試聽會刷屏，大家都說好耍、好聽、不得了。盛夏過去，最近反復聽夏之禹和地磁卡合作推出的這張專輯，越聽越覺得像是一部紀錄片，每一首都在描述鮮活的底層人物，開長途車的爸爸、拔刀的混混、輟學的少年……歌詞里有街頭智慧，有生存技巧，有自我揶揄，有深刻反思……

歌詞也許是粗魯、直白，甚至暴力的，臟話含量不低，但歌詞營造出了文學場景感，整張聽下來，可以感受到粗糲的詩意。

“詩意從何而來？”

“我自己覺得我寫的東西青少年感還蠻強的，或者叫清澀感。我經歷過一段比較迷茫的創作時期，類似于中年危機，說唱歌手好像過了30歲，就突然開始心虛起來，希望在歌里顯得自己懂很多，放一些看似很厲害的東西進去，必須得聊聊更大的話題，但是也沒聊明白。我有段時間也這樣，后來發現什么都不懂的狀態才比較動人。”

展現脆弱，展現虛弱，展現不懂的那部分反而看起來更生動，詩意也許來自這里。

除了詩意，在夏之禹的歌里，還有灰撲撲的生命力，有艱難險阻，但盤旋往上，去聽就知道了。

·夏之禹x地磁卡 - 人人都愛嘻哈樂 - 專輯封面

夏之禹

夏之禹，說唱歌手，四川廣元人。對嚴肅的時代議題以浪漫化的表達，并呈現出極強的畫面感，被媒體稱為“說唱賈樟柯”。2023年發行專輯「YOUNG FRESH CHIN II」，橫掃年底各項華語音樂盤點，《南方都市報》點評為“2023年中文說唱最生猛且有時代烙印的作品”。2025年9月推出與地磁卡合作的新專輯《人人都愛嘻哈樂》。

不看書的rapper

靠直覺創作

在新專輯里，夏之禹最喜歡《長途》這首歌，“山路，泥路 ，風馳電掣/交通飯館，黃辣丁兒，太安魚/嘴巴太擺得了，那不得停/你屋頭金榜題名，我屋頭街頭明星……”跟著開長途車的爸爸，用童真的眼睛看著大人的世界，粗魯、艱難地討生活，危險、歡笑和長長的旅途，是他整個過往人生回溯的起點。

·《長途》MV

夏之禹說，自己和爸爸的關系并沒有很好，小時候會覺得他什么都不對，他不懂新世界的面貌，但是30歲以后突然開始尊敬他了，“他是那種經典的中國傳統家庭的好爸爸，以照顧家人為重，并且他做到了。雖然我現在也不是很能理解他的觀念，比如他很講究體統這些，但我覺得他很了不起。”

去年，夏之禹看了一部叫《三姐妹的故事》的紀錄片，片子跟蹤拍攝了一個家庭三個姐妹的故事，記錄下她們細微的人生命運變化，幾乎見證了中國農業社會15年變遷的各個時期、各個重要節點、各個重大事件。拍攝地在廣安市武勝縣，“我專門查了一下，武勝和我的家鄉廣元市寶輪鎮相隔近300公里，但兩個地方的方言好像。”

·夏之禹&地磁卡 - MV拍攝現場

·夏之禹&地磁卡 -專輯平面拍攝現場

在紀錄片的啟發下，夏之禹開始創作《長途》這首歌。“我就想起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爸爸和朋友合資買了一臺裝載機，一起跑工程，有活路就接。看那個片子感覺是從側面再看了一遍爸媽艱辛的討生活之路。小時候放假的我會跟著爸爸去工地，當時沒有覺得很辛苦，只是覺得太好玩了，我爸還教我操作裝載機。”

·基于新專輯成長公路片的概念發起的巴士試聽會海報

《人人都愛嘻哈樂》里的所有歌都是方言演唱，有好幾首根本不押韻，“《Young Fresh Chin I》的時候，我還在刻意追求說唱里面所謂的flow，追求讓人一下笑出來那種東西，到《Young Fresh Chin II》就放棄這些了，這次連押韻都放棄了，我希望刻意的東西越來越少，最后只留下表達。”

·夏之禹演出現場

至于方言演唱，夏之禹笑說以為自己唱的廣元話，但廣元的朋友聽了直搖頭，“我爸媽是綿陽人，一開始因為三線建設去了廣元，在水電局工作，單位里都是北方人，他們說話就把俚語給去掉了，所以整體聽起來就有一種四川普通話的感覺。不管了，我和爸媽怎么說四川話，這個款式的四川話就是我的母語。”

“真不看書，寫歌的時候那些詞就是腦子里蹦出來的，都是很簡單的詞，生活里面長出來的。”夏之禹是靠感性和共情能力創作的，“有共情能力的人會共情全世界，不會挑對象。對我來說，共情別人不是一種情緒消耗。”

比如，新專輯里《輟學》這首歌不是夏之禹自己的故事，他是想通過這首歌鼓勵有輟學經歷的人：你如果哪天真的做了什么錯事，需要付出代價就付出代價，但是你要好好生活，不要每天那么痛苦。

聊到創作的觸發開關，夏之禹舉了個例子，之前他跟前女友聊天，給她聽自己新做的demo，她聽哭了，然后說：“你們這些搞創作的，要對我們的心理衛生負責。你們天天寫這么令人痛苦的歌，對我們傷害很大，你們要交心理衛生稅。”心理衛生稅，有意思，于是這個概念就變成一個小創意，寫出來一首蠻有意思的歌。

·夏之禹演出現場

也許是基于社會事件的情緒，也許是和朋友聊天時產生的電光石火，這些都是夏之禹創作的靈感來源，這次的新專輯，他的初衷是給大家推廣一些粗魯的表達方式，“粗魯才是人生的常態，虛偽的場合才需要體面。”

今年夏天，夏之禹在微博上發過一篇對嘻哈看法的帖子,里面寫道：嘻哈樂與高級完全相反，是外放的、粗魯的、熱鬧的、直白的、爽在當下的，說白了就是大紅大綠。嘻哈樂從來就不是高級的音樂，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喜歡的就是它的土，它的直白，它的粗劣和粗俗。

鼓勵中專說唱

但我是大專

“會把自己定義為中專說唱嗎？”

“我鼓勵中專說唱，但我是大專。以前有很多草根歌手，為什么大家笑他們？因為他們想要讓自己看起來白衣飄飄，但整個呈現出來的狀態很拘謹很局促很笨拙，我只是希望每個人都可以表達，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真誠面對自己的來路，哪怕這種表達生猛又粗魯。”

在過往的采訪中，夏之禹說過：審美就是審真。“我們搞嘻哈的都喜歡說keep real，什么才是真的做自己？對我自己來說就是，我是廣元寶輪人，我最喜歡吃的是酸菜豆花稀飯，我有一套自己的從小構建起來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沒有必要刻意去隱藏。”

聊到這里，思維及其跳躍的夏之禹，講了一個他記憶深刻的畫面。

“我記得20多歲的時候看電視劇版《白鹿原》，劇中的朱先生是主人公白嘉軒的姐夫，他是白鹿原上唯一一個各方人士都敬重無比的大賢。他本來是能當大官的，但是他最后覺得外面的世界沒意思，就回到村里當教書先生，在村里面幫村民處理很多事情。他一輩子德高望重，跟他老婆關系很好，兩人沒有小孩，一輩子過得非常恩愛，天天在家里描眉、打鬧。他死之前那一幕是在雪地里，他坐在自家院子里，靠在他老婆懷里，他就問她說我可以叫你一聲媽媽嗎？他老婆說你叫吧，然后他叫了一聲媽，就死掉了。”

當時他覺得莫名其妙，后面理解了，“我覺得年紀越大越脆弱，喊媽也不一定真的是具象的母親，這是一種本能。就像我寫《鞋底子+十八歲》的時候，其實遇到很大的痛苦，我是不會求助我母親的，她也處理不了，但會下意識想要呼喚一下母親。”

《鞋底子+十八歲》是新專輯的最后一曲，如果說前面十多首呈現里從童年到成年的成長線，最后這首則篩出了成長過程中的苦澀與復雜余味，也是現階段夏之禹很想說的話。

像講述上面這個故事一樣，寫歌的時候，夏之禹腦子里會有非常具體的畫面，比如他上一張專輯里有首歌叫《上道》，第二段有一段暴力的描寫：“閻王不會要你命但我要你的耳朵/或是在你臉上幫你人造幾個酒窩/再或者是哪幾根手指頭你要留著/戴上耳機阻隔他的慘叫呻吟/蒙住他的眼睛以免反射我的猙獰……”

寫這個畫面時，他在腦子里挑演員，前面覺得怎么寫都不對，當挑中年輕時的吳鎮宇，那種神經質一出來，一切都對了。“我日常喜歡看一些低俗喜劇，就是那種屎尿屁片，就那種非常不講道理的一通屎尿屁給你糊到臉上。我喜歡極端的東西，在表達這件事情上，極端里面其實有無限的想象力。”

“現在對你來說，創作還是好玩的嗎？”

“不好玩，就是發泄，就跟喝酒一樣，追尋一個超現實的狀態，創作的時候情緒是很亢奮的，內心是很涌動的，這個東西有癮。生活必須要有創作這個組成部分。”

·夏之禹演出現場

對夏之禹來說，創作一直是為了尋找自我，“我覺得很難找到，還在找。但年紀是個好東西，年輕時好像一直被荷爾蒙支配著，現在我才是自己身體的主人。”

“那演出呢，你享受舞臺嗎？”

“演出讓我緊張。上臺前我一定會犯腸燥癥，俗稱拉肚子。 我不知道該怎么總結，就是有一種害怕，害怕出錯。最近剛從臺南舉辦的《浪人祭》音樂節演出回來，以前緊張最多就是拉肚子和干嘔，這次我是真吐了。但一般演到中間狀態就好了，靠信念感撐。”

事實上，夏之禹今年并沒有計劃要發《人人都愛嘻哈樂》這張專輯，原本要發的那張，在制作過程中卡住了，在那張里全是講邊緣人的小故事，有的科幻，有的超現實，整體都是又酷又弱。這張專輯應該會在明年面世。

“為什么會對邊緣人物那么感興趣？”

“邊緣人是這個世界的色彩，如果沒有他們，社會就是黑白的。我自己可能從小就是邊緣人，自然而然就這樣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形成了自己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也不知道源頭從哪來，反正從小肯定是不合群的，是怪咖。”

也許不少人知道夏之禹是因為他為電視劇《邊水往事》創作的三首片尾曲《達班》《條狗》《但拓說》，@阿塔說，片尾曲很驚艷，每次聽《但拓說》都會起雞皮疙瘩。但夏之禹并不想過多談論這次出圈，躲在“新鮮仔”的署名后面，他覺得更自在。

·在YOU成都「泉·2024成都生活美學大賞」頒獎典禮現場，《邊水往事》劇集原聲帶出品獲得2024成都靈感大獎，以上為頒獎詞。

流量來了，并沒有跳起來接住，夏之禹是有點佛系的，也許是擔心太走起來之后，會沒有辦法保持創作的純粹，也許，只是因為懶。“現在，我的整體生活還是比較樸素，沒有說突然消費升級要去買比以前貴的東西，就這樣還比較自在。如果要去追逐更貴的物質的東西，可能就不自在了。”

·夏之禹演出現場

采訪過程中，他出去接了兩次電話，一次是買的二手洗衣機到了，一次是裝修的事。在成都生活了10年，夏之禹沒有買房，“我覺得租空房蠻好的，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弄房子，但是你要跟房東簽比較長的約，這樣比較有自己裝修的空間，我不會因為不買房就沒有安全感，這世界上沒有安全感這個東西。”

他說現在會有焦慮了，以前什么都沒有的時候是迷茫，現在是恐懼，“得到一些之后，你就會開始變得保守，也會擔心失去。這件事情是我沒想到的，讓我稍微有點不舒服，我會覺得自己被一個東西給控制住了，也許控制力不是那么大，但就是有個無形的東西在。”

·夏之禹演出現場

在成都的日常一天里，他有感覺了就會寫寫歌，不一定是完整的，可能就是一小段，放在那兒，也不一定用。“電影、音樂什么的，我喜歡古怪的東西，風格和表達很強的東西比較能打動我。”

在無數個日常里，夏之禹寫熟悉的人物，寫能共情的故事，連起來，是更大的世界。

他說以前覺得“因果輪回”這個詞很扯，現在覺得它有了新的意義，就像他如今時常回想起小時候欺負過的小胖，那天的天氣，小胖的無助，身后的花臺，他和他陪同伙伴的可憎面目……都不斷折磨著他，哪怕他找到這位同學道了歉，也不能抹去他的愧疚。這是他的因果輪回，他把許多類似這樣不能消化的情緒寫進歌詞里。

真誠迎向生活中的一切，毫不躲閃，這是他的嘻哈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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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丨明堂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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