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學家陸文圭《立冬》詩把“秋深漸入冬”時節,描摹為“黃花獨帶露,紅葉已隨風”,看那黃花凝露,紅葉飄零,蕭瑟而凄美,正是北方秋末初冬景致。
立冬,一般在陽歷每年11月7日或8日,今年是11月7日(即農歷九月十八)12時03分48秒交節。東漢許慎《說文》云:“冬,四時盡也。從仌,從夂。夂,古文終字。”“冬”字“從仌,從夂”,包含著兩層意思,“仌”即“冰”字,“夂”即“終”字。據《逸周書·時訓解》講:“立冬之日水始冰,又五日地始凍,又五日雉入大水化為蜃。”
“立冬之日水始冰”,是“冬”的第一層意思“從仌”——“仌”即“冰”字。俗話說:“立了冬,水見冰。”《說文》云:“仌,凍也,象水凝之形。”而“冰”字在《說文》中讀作凝——音義皆同“凝”:“冰,水堅也。從仌,從水,凝。”北宋著名學者、書法家徐鉉《說文》注:“今作筆陵切,以為冰凍之冰。”冰在古代是國家的一種重要物資,所以每年都要鑿冰儲冰。現在乃“立冬之日水始冰”,那冰只在水面上搭了一點薄薄的凌碴;而真正鑿冰儲冰之冰,則必須到十二月大寒時節“水澤腹堅”方可。《詩經·豳風·七月》記述:“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二之日”和“三之日”是豳歷,相當于夏歷的十二月和正月。
《周禮·天官冢宰》有一種專門負責管理冰的官員“凌人”:“凌人:掌冰正。歲十有二月,令斬冰,三其凌。春始治鑒,凡內外饔之膳羞,鑒焉;凡酒、獎之酒醴亦如之。祭祀,共冰鑒。賓客,共冰。大喪,共夷槃冰。夏,頒冰掌事。”“令斬冰”即號令工役鑿取冰塊;“三其凌”的“凌”指冰窖,冰窖的大小是儲冰量的三倍;“春始治鑒”的“鑒”指敞口大瓦罐,置放開春以后需要冷藏的酒漿食物,以供一年里“祭祀”“賓客”“大喪”之用;“夏,頒冰掌事”,到了夏天,天子為大臣分發冰塊,具體由凌人負責頒發。所以明代藥王李時珍干脆把冰歸入“夏冰”,并勸人夏冰不可多食。《本草綱目·水部·夏冰》講:“夏暑盛熱食冰,應與氣候相反,便非宜人,誠恐入腹冷熱相激,卻致諸疾也。《食譜》云:凡夏用氷,止可隱映飲食,令氣涼耳,不可食之。雖當時暫快,久皆成疾也。”時珍還舉了宋徽宗“食冰太過,病脾疾”的例子,太醫屢診不效,召國醫楊介診治,楊介給他開了“大理中丸”,徽宗說,這味藥吃得多了去了。楊介說,“疾因食冰,臣以冰煎此藥,是治受病之原也”,服之果愈。不過,時珍若知今天“科學昌明”發明了冰箱,一年四季隨時可以吃到花樣翻新的各種冰糕和冷藏食品飲品,不知藥王會不會告誡“嗜冷”諸君——“雖當時暫快,久皆成疾也”乎?
關于“又五日地始凍”,是“冬”的第二層意思“從夂”——“夂”即“終”字。《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冬,終也,萬物收藏也。”清代書法家、訓詁學家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引《三禮義宗》:“冬,終也。立冬之時,萬物終成,因為節名。”俗話說:“立了冬,土不生。”“土不生”的地理和氣候原因就是“地始凍”。《說文》講:“凍,仌也。從仌,東聲。”清儒段玉裁注:“于水曰冰,于他物曰凍。”
人也屬于“凍”的范疇。進入農歷十月,初一就是“寒衣節”。俗話說:“十月一,送寒衣。”依照北方習俗,家家戶戶于此日為逝去的先人掃墓“送寒衣”。此風俗之由來,大概是比照現實世界秋深入冬,天氣由涼轉冷,人們需要換夾衣、制棉衣吧?宋代大詩人陸游《立冬日作》詩云:“方過授衣月,又遇始裘天。”“授衣月”指農歷九月,典出《詩經·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毛傳》:“九月霜始降,婦功成,可以授冬衣矣。”“始裘天”則指農歷十月,因為《禮記·月令》有“(孟冬之月)是月也,天子始裘”。俗話說:“十月天短,太陽一閃。”又說:“十月的太陽碗里轉,巧媳婦做不下三頓飯。”此其時也,晝短夜長,想當年農家的很多針線活兒,都是在秋冬之際熬夜趕工完成的。相信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乃至70年代出生的農村人,都還未曾忘記吧,那時候家里兄弟姐妹多,全家老小頭上的帽子,腳下的鞋子,身上的單衫夾襖、棉衣棉褲,都是靠母親深更半夜熬油點燈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回望歷史,并未遠去,那時農村很少人家能買得起成衣,更沒有幾家購得起“三大件”之一的縫紉機,渾身上下的穿戴,全憑母親一雙手!“娃們外邊走,帶著娘的手”“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這不僅是一種繁重的操勞,更是一份難忘的深情!
關于“雉入大水化為蜃”,古籍記載的注釋訓解甚少,即使有一點,亦語焉不詳。《禮記·月令》與《呂氏春秋·孟冬紀》均記述為:“孟冬之月,……水始冰,地始凍,雉入大水為蜃,虹藏不見。”東漢大儒鄭玄對《禮記·月令》“雉入大水為蜃”注僅有八個字:“大水,淮也;大蛤曰蜃。”東漢大儒高誘對《呂氏春秋·孟冬紀》“雉入大水為蜃”訓解亦僅有七個字:“蜃,蛤也;大水,淮也。”并補充了八個字:“《傳》曰:‘雉入于淮為蜃。’”不過《大戴禮記·夏小正》的記述稍有增補:“玄雉入于淮為蜃。蜃者,蒲盧也。”清儒王聘珍解詁:“《左氏·昭十七年傳》曰:‘丹鳥氏,司閉者也。’杜注:‘丹鳥,鷩雉也。以立秋來,立冬去,入水為蜃。’鄭注《月令》云:‘大蛤曰蜃。’”東漢許慎《說文》對“蜃”字的解釋:“蜃:雉入海,化為蜃。從蟲,辰聲。”《說文》對“雉”字的解釋:“雉:有十四種:盧諸雉,喬雉,鷩雉,……”(生僻字多,恕不全引)“鷩雉”亦在其中,只是“雉入大水為蜃”的“雉”到底是不是“鷩雉”?而“鷩雉”又是什么呢?不得而知。
好在《本草綱目》有幾處談到“雉”與“蜃”,并匯集了古籍中的一些相關資料,引述幾則僅供參考。《本草綱目·禽部·雉》講:“雉【釋名】野雞。﹝宗奭曰﹞雉飛若矢,一往而墮,故字從矢。漢呂太后名雉,高祖改雉為野雞。其實雞類也。【集解】﹝時珍曰﹞《月令》:季冬,雉始雊,謂陽動則雉鳴而勾其頸也;孟冬,雉入大水為蜃,蜃,大蛤也。陸佃《埤雅》云:蛇交雉則生蜃,蜃,蛟類也。又任昉《述異記》云:江淮中有獸名能(音耐),乃蛇精所化也,冬則為雉,春復為蛇。晉時武庫有雉,張華曰:必蛇化也。視之果得蛇蛻。此皆異類同情,造化之變易,不可臆測者也。”其中,張華是西晉著名政治家、文學家、藏書家,乃歷史上最著名的博物學家,編撰了我國第一部博物學著作《博物志》。當壁壘森嚴、密不透風的國家武器庫中發現了野雞,張華斷定其“必蛇化也”,并且在武器庫找到了蛇蛻。故結論是“此皆異類同情,造化之變易,不可臆測者也”。所以時珍在辨析野雞肉可否食用時講:“雉屬離火,雞屬巽木,故雞煮則冠變,雉煮則冠紅,明其屬火也。春夏不可食者,為其食蟲蟻,及與蛇交,變化有毒也。”可見時珍亦認為野雞與蛇交配。《本草綱目·介部·車螯》講:“車螯【釋名】蜃。﹝時珍曰﹞《周禮》:鱉人掌互物,春獻鱉蜃,秋獻龜魚。則蜃似為大蛤之通稱,亦不專指車螯也。【集解】﹝藏器曰﹞車螯生海中,是大蛤,即蜃也。能吐氣為樓臺,春夏依約島溆,常有此氣。”《本草綱目·鱗部·蛟龍(附錄:蜃)》亦講:“蜃:﹝時珍曰﹞蛟之屬有蜃,其狀亦似蛇而大,有角如龍狀,紅鬣,腰以下鱗盡逆。食燕子。能呼氣成樓臺城郭之狀,將雨即現,名蜃樓,亦曰海市。其脂和蠟作燭,香凡百步,煙中亦有樓閣之形。《月令》云:雉入大水為蜃。陸佃云:蛇交龜則生龜,交雉則生蜃,物異而感同也。《類書》云:蛇與雉交而生子曰蟂,似蛇四足,能害人。陸禋云:蟂(音梟)即蛟也,或曰蜃也。……觀此數說,則蛟、蜃皆是一類,有生有化也。一種海蛤與此同名,羅愿以為雉化為蜃,未知然否?”“未知然否”四個字,表明了明代藥王、大醫家、大科學家李時珍對待未解之謎的實事求是的做學問態度。并不像如今某些頭腦顢頇者,把自己所不知道、不理解的事物,一概斥之為“胡說”。
至于立冬時節吃啥最應時?有人說柿子,有人說涮羊肉,還有人說吃餃子。這些嚴格地講,都談不上時鮮,最應時的是大白菜。俗話說:“立冬起白菜。”又說:“立冬白菜肥。”還說:“立冬的白菜賽羊肉。”白菜在古代稱之為菘。據《南史·周颙傳》載:“文惠太子問颙:‘菜食何味最勝?’颙曰:‘春初早韮,秋末晚菘。’”周颙認為早韮晚菘為菜中之上品。據《本草綱目·菜部·菘》講:“陸佃《埤雅》云:菘性凌冬晚凋,四時常見,有松之操,故曰菘。莖葉【氣味】甘,溫,無毒。發風冷、內虛人不可多食,有熱人食亦不發病,性冷可知。氣虛胃冷人多食,惡心吐沫;氣壯人則相宜。【主治】通利腸胃,除胸中煩,解酒渴。消食下氣,治瘴氣,止熱氣咳。冬汁尤佳。和中,利大小便。”俗話說:“十月火歸臟。”由于白菜有“通利腸胃”“消食下氣”“和中利便”等功能,因而每年初冬時節,北方很多人家都要成捆成筐儲藏大白菜。俗話說:“諸肉不如豬肉,百菜不如白菜。”還說:“魚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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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于2022年11月7日《中國社會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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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永,筆名南牧馬,雜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學者。山西山陰人氏,曾在陽泉市工作多年。現居北京。從業媒體,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太陽鳥”中國文學年選雜文卷主編。著有雜文散文集《說江湖》《說風流》《母親詞典》《中國雜文·李建永集》《我從〈大地〉走來》《園有棘:李建永雜文自選集》等多部。
來源:《諺云》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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