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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又跟媽媽鬧脾氣了。這也不舒服,那兒又不痛快,別扭了好幾天。這回我也不說話,免得火上澆油。那天等他去睡了,蘇打嘆了口氣,問我:“你知道他為啥鬧吧?他是討厭我未經他同意就要進課堂。”
這一說我懂了。之前些天,還是我先在家長群里看到他班主任問起,有哪位家長愿意進課堂講講自己有趣的工作經歷,這每年都有一次,去年是阿福好朋友的爸爸,當飛行員的。我和蘇打一說,她就報名了,準備講自己如何畫畫、觀鳥,沒料到這臭小子一聽就不樂意了。
為什么呢?因為他覺得羞恥:“你這樣,肯定會被同學們笑話的,然后連累我也被笑話。”
蘇打,作為一個圈內小有名氣的插畫師,繪本《陪著四季慢慢走》前年獲大鵬自然圖書“華文原創獎”,還曾去浙江鐵墩島實地觀察中華鳳頭燕鷗創作《起飛吧,燕鷗小一》,被自己上初一的小兒子嫌棄沒資格去他班上宣講自己的經歷。
他以前在小學一年級時還口無遮攔地戳心戳肺過:“媽媽,我其他同學的媽媽都比你年輕漂亮。你老了。”那媽媽36歲才生的他,確實本來也比別的媽媽大幾歲,當時可是舍不得打掉才堅持要生下他的。
想到這里,我在啼笑皆非之余又隱約有些不安。當年我還看過一部電視劇,男主角的母親是做保潔的,他就堅持不要媽媽到學校送飯,怕同學知道自己有這么一個媽——后來的情節發展證明,他果然一點點品行墮落了。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這樣:“灶不嫌柴丑, 子不嫌母丑。”
我更擔心那種“有毒的羞恥感”,那會帶來一種深深的自我否定,進而變得畏畏縮縮,因為害怕外界批評而不敢嘗試。說起來我們家里的氛圍算得寬松,對他也是從小鼓勵為主,但同樣是這環境,這孩子從小就是羞恥感遠比哥哥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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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末,我和小毛一起去江濱騎行,路上我問他:“這兩天弟弟鬧脾氣,你知道吧,他是不想讓媽媽進課堂。其實原本這還是我先看到的,我一度還想自己去講,因為我想這或許也是讓他重新認識爸爸的機會,說不定還能為我驕傲,但我轉念一想,自己的經歷,無論是廣告還是寫作,可能初一的學生未必聽了感覺有趣,所以才讓媽媽去。”
“幸好你沒去,他連媽媽都接受不了,更別說你了。”
“那你怎么看?或者說,如果是你的話,你會不舒服嗎?”
他聳聳肩:“我無所謂啊。媽媽講畫畫和觀鳥,別人愛聽也好,不愛聽也罷,這沒什么不能講的,講得好不好也是媽媽的事,這沒什么丟臉的。”
“嗯,你這么想就好。工作無高下之分,就算媽媽是保潔阿姨,到課堂上來講自己的工作,又怎么了?勞動都值得被尊重。如果同學們嘲笑,那是他們不對,你應該站在媽媽這一邊才是。”
聽到這里,小毛遲疑了一下:“這,恐怕有點難。畢竟他還得跟這些同學們面對面相處的。”
這倒是猛然提醒我了。我總覺得哪怕與流俗翻臉也要堅持內心原則,卻忘了這并非理所當然,對孩子來說,“合群”的壓力可能比成年人大得多。也對,本來羞恥心就來自于害怕他人的評判,但一個孩子怎么才能無視外界說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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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騎到楊浦濱江,那天下午,藍老師帶著她的茶具和點心,和她兒子在江邊的臺階上等我們。她是蘇打的朋友,之前小毛和阿福周末在她家上過語文課,都可喜歡她,尤其是阿福,對爸爸翻白眼,但在藍老師的課上就話很多。
等三個男孩跑開玩了,我們坐下來煮茶閑聊。說到阿福最近這事,藍老師靜靜聽完,笑了笑說:“我想他未必是嫌棄媽媽,倒可能是為了保護媽媽。”
她說:“阿福這么擔心同學笑話,說明他之前肯定就遭受過,而且這并不好受,因此,他不希望自己愛的媽媽也經歷,那就最好阻止你進課堂。他在家里有沒有說過那些同學怎么笑話他的?”
他說倒是也說過一些,甚至在小學里我都見過他放學時和那些男生之間相互說著一些粗魯的笑話。這孩子是既喜歡胡鬧,又格外敏感,早在幼兒園中班的時候,有一次穿了一件毛衣,只因同桌的小女孩說了一句“毛毛鬼”,他回家來就說什么也不肯穿那件毛衣了。
藍老師點點頭:“我知道,阿福是這樣,他情緒飽滿,心思又細膩,是個高敏感、高自尊的孩子。我這兩年接觸下來的感覺,別看他有時喜歡搞怪,其實很善良真誠,當他信任你的時候,是會把自己心打開的,但越是這樣的孩子,越是容易受傷,他不想自己受傷,也就不想讓媽媽受傷。”
末了,她又說了一句:“不知道為什么,最近這幾次見到阿福,我感到他好像沒以前快樂了,不太笑,神情有點不高興的樣子,是學業壓力大嗎?還是為什么?”
這一年來,他確實有點這樣,連畫畫、打乒乓的興趣也淡了,經常一個人去打籃球,一打就是一兩個小時,一身汗回家。然而問他要不要報籃球班,他又不肯,他既不愿意和自己鄙夷的小孩子們一起玩,又怕被球技更高的大孩子們恥笑。也許對一個敏感的孩子來說,青春期都是艱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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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仨,從左至右:蘇打、小毛、阿福
不管怎樣,蘇打還是堅持要進課堂的。準備好了PPT后,也和阿福耐心談了一次,告訴他為什么媽媽一定要去,去了又準備講什么。我也告訴他,不用擔心同學們會怎樣,不要災難化想像,“90%你擔心的事都不會發生”。他反唇相譏:“別裝作你很懂孩子的心思了。”
不出意外,宣講很順利。中間蘇打講到有一次五個孩子一起去自然觀察,畫面上有一個就是阿福,霎那間全班目光都齊刷刷看向他,他無處躲藏,雙手捂住臉;后來又談到帶孩子做自然筆記,其實那不是阿福(他對此一向沒什么興趣),但同學們又一次以為是他,再度望向他,這一回他忸怩著臉紅了一下,但沒捂臉。
母子倆回家來,我問:“怎么樣?有同學笑話嗎?”
阿福面無表情地說:“沒有。”
我松了口氣,笑說:“就是嘛,不用擔心。大大方方地展示好了,不用太在意別人的看法。”
“你當然可以不在意。”
我又問蘇打:“你講完了,有孩子對你講的感興趣嗎?”她說,有一個孩子,對觀鳥有點興趣,看得出來他之前就有過這樣的經歷。
阿福忽然插嘴了一句:“那是我們班上的邊緣人物,存在感比較低,平日里很少有人跟他一起玩的。”
蘇打說:“那也許在別人眼里,媽媽也是這樣。但哪又怎樣?做我們自己喜歡的、覺得有意思的事就行了。”
他低頭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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