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鐵詩歌獎2024年度最佳詩歌里的真實感丨桉予 × 磨鐵讀詩會

經磨鐵讀詩會邀約，上一次編選，我以“身份政治”為主題，選了從不同方向尋找個體和社會關系的詩作。這些作品以自我和他者的視角，觀照社會議題在當代文學中的缺位。在此之前，針對私人生活經驗中的公共性，我也選過一組詩。兩次的選題，都著重于題材。具體的編選思路就是“公共性”和“身份政治”。這兩者都有明確定義。這次，我更多出于個人審美感受，以及寫作技藝層面選詩。生活有生活的真實，事件有事件的真實，詩也有詩的真實。我以“真實感”為切口，推薦了二十首詩。真實與否，每個人的理解不一樣，也許，你感受到的真實，有別于他人感受到的真實。界定真實的原則，對真實的不同體會，跟個體經驗累積，認知體系理路，甚至成長經歷相關。口語化通俗寫作，需要直面的，就是作者的思維方式。讀者如何進入一首詩，進入得有多深，都與作者的思維方式有關。一件事，可能是真事，但寫出來，可能不那么真實。一件事，可能有虛構成分，但以詩的形式存在，卻又很真實。真實是一種感受，一種技藝。真實，是詩的動人之處。

小夜曲

鄧胡子

老頭兒

你去哪里了？

我看見你的小提琴

丟棄在你家

門口的破沙發上

那時下著雨

雨水拍打琴弦

我去你家送快遞

沒有人開門

跨年夜

范可心

在羅馬高處

放煙花

不但能看到自己放的煙花

還能俯瞰整個羅馬的煙花

上次見那么多煙花

還是小時候能在城市里放煙花的時候

那時我的家還算完整

這時我又想起你說的

你的爸爸媽媽

就是我的爸爸媽媽

我看著眼前四處綻放的煙花

覺得很漂亮

但還是沒有當年的感覺

所以我在心里

默默拒絕了你的建議

張梅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報道

胡嘯巖

20多歲結婚，在家照顧老人和孩子

快40歲，開始在周邊打工補貼家用

在水泥廠干了15年保潔，直到倒閉

2023年1月，去了八一垃圾中轉站上班

2024年4月30日，6點起床做好早餐和午飯

7點半在休息室換好工作服，開始清掃垃圾站

8點33分，被垃圾車碰撞后掉入垃圾壓縮箱

截至5月13日，翻找了約7000噸垃圾，仍未找到

畢摩

吉木狼格

1

畢摩信不信畢摩

這個問題荒唐而嚴肅

早年我有所思

想問但問不出口

我怕遭來鄙視和嘲諷

2

當我確認

畢摩也信畢摩

并且只信

他們信任的畢摩

我便忍不住

鄙視和嘲諷起

早年的自己來

3

畢摩

世襲傳承

一個畢摩

請另一個畢摩

做法事

一個畢摩世家

和另一個畢摩世家

互做法事

這是信任

更是認知

4

畢摩和我們一樣

也要吃飯、睡覺、喝酒

也要生老病死

但畢摩熟讀經文

深諳畢摩文化

固有的體系構架

5

畢摩受邀

遠道而來

活人需要平安

亡魂等待誦度

6

我們希望畢摩

頭頂藍天

腳踩大地而來

實際上

我們看見畢摩

頭戴須帽

腳穿麻鞋而來

7

生了病，請畢摩

死了人，請畢摩

來了不該來的

去了不該去的

少了不該少的

多了不該多的

感到不詳請畢摩

祈福安康請畢摩

8

照畢摩的要求

神枝神草

牛羊豬雞

蛋，石頭

酒不用說

該備什么備什么

9

畢摩進屋來

手握法器

肩挎經書

走到畢位坐下

接過酒碗

微笑，寒暄

做法事前準備

10

神枝已扎好

經文已展開

畢摩開始誦經

起伏的音韻

搖晃的鈴鐺

震顫我們的耳朵

鉆進我們的心里

11

今天的法事

需要一只雞

或一只羊

雞用公雞母雞

羊用山羊綿羊

以及什么顏色

按法事的性質

畢摩提前告知

12

畢摩看見的太陽

畢摩看見的月亮

大山與河流

同我們看見的別無二致

但雞和羊

我們看見的就是雞和羊

畢摩不僅看到了雞和羊

還看到了雞和羊

代替的另一種屬性

13

坐在畢摩的旁邊

我心中升起一種

普世價值

人與人和睦

鬼與鬼和睦

人與鬼，和睦

14

畢摩心比我硬

既然來了

臟物必須清除

兇鬼堅決鎮壓

也是

有多大的能力

就有多大的勇氣

15

我們輕松自在

畢摩驅鬼降怪

我們張嘴說話

畢摩開口誦經

16

在夜間

安安心心睡覺

明亮的月光

滲透夢中

在彝區

踏踏實實做人

畢摩的存在

不可替代

17

彝區沒有固定的

教堂和寺廟

教堂和寺廟

在我們的心里

畢摩走到哪兒

教堂和寺廟就在哪兒

18

方圓百里有一個

或兩個、三個

名聲響亮的畢摩

那么這一帶

男人女人

從容不迫

連走路的身板

也都挺得筆直

19

這一帶

撇開畢摩不說

無敵的

摔跤手

讓女人癡迷

男人嫉妒

20

同樣在這一帶

摔跤已成為過去

生活離不開手機

男人不再摔跤

女人沒了偶像

但畢摩照樣要請

打電話，發微信

21

畢摩的經書

由彝文寫成

彝文是表意文字

表意的單字

數以萬計

我問畢摩

認識多少個文字

畢摩想了想說

經書上的字

沒有不認識的

22

彝文的由來

有許多傳說

一只神鳥

吐血成字

還未吐完

被人打岔飛走

所以畢摩的

任何一卷經書

都會留下兩頁

無字的空白

23

有一個大畢摩

受邀跨海訪問

誦經時

不落一句話，一個字

仿佛聽眾全是彝人

專注程度絲毫不亞于

給另一個畢摩誦經

24

跨海的大畢摩

為一家機構傾力誦經

我敢說至少可保三年

無災無難，平安吉祥

畢摩不會像我這樣承諾

經書告訴他世間萬物

無時無刻不在變化

25

另一個大畢摩

去了歐洲

他不是前往法事場

而是走到舞臺上

他不是誦經

而是唱經

更多的畢摩在彝區

爬山涉水，恪盡職守

26

文明就是同質化

同質化就是共同文明

只有誦經的畢摩視而不見

27

世界到處在交流、融合

再無一塊干凈的孤獨之地

只有端坐的畢摩還在閉目堅守

28

離鄉多年

常有悲哀

身邊無畢摩

空懷一顆虔誠的心

29

我感到了不詳

需不需要請畢摩

我年老病多

需不需要請畢摩

我住在城市

需不需要請畢摩

我發了一筆財

需不需要請畢摩

30

畢摩肯定要請

日子還要過下去

好多作品等著寫出

我只需做一件事

把畢摩請到城市來

或者我回到彝區去

31

我認識幾個畢摩

參與過他們做的法事

這幾個畢摩

一個比一個出名

我該請誰呢

窗外下起了小雨

我倒上一杯酒

走到窗前思考起來

占卜

居次

趕著駱駝隊

祖父學會了天文

白天判斷風向

夜晚要觀察星象

如果遇上沙塵暴

駱駝迷了眼

把裝了貨物的麻袋

丟在茫茫戈壁中

他也一點不焦急

蹲在地上

畫龜背占卜

他嘴里念著口訣

一會功夫

不僅找到失物

還找到了消失的星星

勞淑珍

走在她丈夫的后面

她丈夫把助步器

向前移，他顯得無比老，

走得無比慢可她

把手機放在他的背部上

正在看一部電影

跛獅

李小千

音樂揚起調子

小提琴齊齊奏起

他的頭

埋在我的懷里

昨天剛做完透析

眼睛還打了一針

跛足的獅子

在陽光下

直起身

他戴起帽子

開了門

又轉回身來

再次把頭藏進

我懷里

千千闕歌

面面

他用一塊路邊磚

砸向一個年輕男人的頭

還隨便抓起一個碗

砸向我媽

或者逼迫一個中年男人

痛哭流涕地跪下

他安靜地聽我唱歌

在KTV里

來日總是千千闕歌

飄于遠方我路上

他說站起來啊

你一定要站起來唱

我就站起來唱

唱到去參加歌手大賽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

亮不過今晚月亮

他攬過我媽的腰

跳起舞來

深巷

彭先春

晚上我們去散步

走到羅冰粉的小攤

買了一碗冰粉兒

坐在小桌邊吃

下小雨，有一點風

身后是一條深巷

巷子盡頭就是她小時候的家

每天放學獨自回家

她都很害怕

我轉過頭去看

巷子很黑

看不清四十多年前的日子

無題

阮文略

所有的和尚都來了京都

所有的苦瓜都留在彼岸

萬一死亡不再是一把鎖

或一個木魚

它可以是一瓶可樂

一個夢，一片雪花

一架單車

穿過京都清晨的橫街窄巷

電話

尚仲敏

我媽又打電話了

我很忙，正在和央企老總談生意

我說我接個電話，對方有點不高興

好像沒有人這樣做過

生意還談不談？

我說，我媽打的，我必須接

對方說，哦，上次我在中央開會

也接了我媽電話

一九九二年： 物理課

沈浩波

干瘦微馱的老頭

手上握著一個

用了很多年的玻璃杯

里面泡滿濃茶

跟他臉的顏色一樣

陳舊褐黃

在過道里踱著步

慢悠悠地講課

作為班上

成績最差的學生

他講的內容

離我非常遙遠

有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

講著講著

突然停了下來

指著我

對所有人說

“你們看沈浩波

那死魚的眼睛”

和哥哥坐在池塘邊

盛興

我喝了些酒說起手足情深

就把胳膊摟到哥哥肩膀上去

哥哥晃了晃身子想要閃開

可我卻摟得更緊了

他沒有喝酒

他點上一根煙

把煙頭豎在肩膀的位置

防止我再次摟過去

媽冷

王有尾

雪化了

冷。

去給兒子送秋褲

校門口

他穿著一條運動褲

風吹褲筒的聲音

很遠就能聽見

他走過來問：

爸爸，是不是我媽

讓你來的

1994

無可

1994年3月9日

查爾斯·布考斯基患白血病去世

那一年

我常在中午

帶幼時缺鈣的女兒曬太陽

在青年廣場的臺階上

像兩個孤兒

我們的年齡加起來

28歲

春天的太陽

照著我和女兒

我對未來一無所知

對陽光下的深淵一無所知

那時我的生活

沒有愛情

沒有布考斯基

她父親

去了南方

我不知道

毀壞已經開始

以新生的面目

暴雨簡史

西毒何殤

很久很久以前

一場大雨下了二百萬年

對體制內的人

沒什么影響

雨后來停了

整個地球變成泥沼

對體制內的人

沒什么影響

諸多生物在暴雨里滅種

死就死了

對體制內的人

沒什么影響

恐龍的祖先抓住機會

稱霸世界

對體制內的人

沒什么影響

雨記

楊黎

一場秋雨一場寒

她說，天一下就冷了

就像

站臺消失了

哈馬斯也消失了

綠皮火車

那種站臺

它們比

高鐵的站臺更像

一站臺

它們，推著手推車

車上放著

瓜子，花生，豬蹄子

我最喜歡啃

鹵豬蹄

開始有好多人

一起消失后

或者各自

消失后

四處一片

荒蕪

這個詞

我們冷靜一會兒再看

它已經好久

沒有被用過

它饑渴

有人對我說

有錢去買股票

快四千了

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那些站在站臺上的男女

一個個都走了

他們

沒打招呼

轉身就走

世界無聲無息

但不能說那是

因為雨？

今年

雨還未下來

天氣卻已

涼到了

足底

它們有一種饑渴的姿勢

我已多年

沒有見過

就是我們也

沒有見過

她夜晚開著空調睡

早晨到處找

被子

她的被子還放在

他的沙發上

他們只有抱著

取暖

她說比做愛還舒服

也許

是他說的

但這可能嗎？可能嗎？可能嗎

我的第一場

秋雨

下得多不公平

甚至

太不真實

真實是

后來，下雨了

我并不是在雨中淋雨的

唯一一個

我的旁邊

還站著

另一個比我

還單薄的人

她的衣服

已打濕

其實，下雨

并不冷

淋雨才冷

看別人淋雨

最最冷

雨，真的

落了幾顆

就越來越小

雨越來越小后

就幾乎

沒了

我感覺像

在演戲

四處一片荒蕪。這個詞

要多用

那些

突然消失的站臺

一號臺和

三號臺

它們徹底不見了

五號，七號

十一號，三十一號和

五十一號

凡單號的

都逐漸

消失

我就置身在這片消失中

不知道其他人

是不是也置身在

這片消失中

我沒有看見他們

事不關己

自有格局

劁豬

余文

小時候家里養豬

每逢公豬長至十來斤就得劁

那時候村里有劁豬匠路過

敲著小鑼大喊劁豬

一聽到劁豬匠進門

圈里的豬亂成一團

發出呼呼的吼聲

五六歲的我也慌

我慌著去找瓷碗和香油

等著接劁豬匠手里的睪丸

再讓奶奶爆炒加蔥

十字扣

張侗

村西的小教堂被拆后

因曾奶奶會在胸前劃十字

被趕到供銷社賣點心

她用紙繩十幾秒

就系好一個十字活扣

再一挽系出手提活扣

用牙咬斷紙繩

她成了鎮上

最會系十字扣的人

后來被舉報

口水沾到點心上

被派去掃廁所

她把十字扣套在自己脖子上

這次她用的是死扣

借一點小傷哭一場

周芳如

用菜刀切菠蘿

把手切了，挺深

血一下子涌出來

滴在切開的菠蘿上

一邊流淚一邊吃掉那塊帶血的菠蘿

有點咸有點腥

怎么這么像海水的味道

一邊吐一邊罵自己變態

干脆坐著慢慢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