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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是每一位成年人都要面對的人生命題:如何正確看待衰老帶來的生理和心理的變化?如何疏解衰老引發的焦慮?如何規劃衰老之后的人生?
然而,我們從未接受關于衰老(以及死亡)的教育,也鮮少討論它們,因為這是“不吉利”或者讓人灰心的話題。我們來不及思索衰老對于個人、社會意味著什么,它就已經自然地降臨在我們身上,深刻地影響到我們的生活。
作為法國最重要的思想家,西蒙娜·德·波伏瓦因為《第二性》而為人所熟知。實際上,波伏瓦還寫過一本名為《老年》的書——在波伏瓦筆下,女性和老年有著相似的處境:邊緣、不平等、被誤解……
10月18日,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老年》中譯本,并邀請作家于是、書評人維舟做客上圖東館,結合個人經驗,與大家分享《老年》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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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當我們談論衰老時,
我們在害怕什么?
于是:
我可能比我的同齡人更早接觸到老年這個概念,我覺得可能是人生中的一種幸運。
就像我之前寫的長篇小說《查無此人》中提到的,我 20 歲出頭的時候母親去世了,所以對死亡這個事情就有了一個突如其來的認知。之前也沒有跟任何人談過人什么時候會死,死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這個打擊之后沒多久,在我 30 多歲的時候,父親患上了阿茲海默癥,我陪伴他走了大概八九年的時間,目睹了一個人從知識分子變成到癡呆兒的狀態。
我 30 多歲的時候經歷了這么一個變化,當別人在想怎么生娃,怎么賺錢,當時我想的是人怎么會那么快就不行了?我爸爸去世后,這個話題稍微放了一放,但是沒過多久自己也開始要老了,我覺得我是在 45 歲后明顯感覺到“老”這件事情正在發生,很多朋友、前輩、長輩,他們也開始進入退休、更年期。所以在我 45 歲之后,我跟朋友們聊天的時候,更年期和生老死病這些話題就會成為日常的探討話題。
“生老病死”四個字,概括的就是人的一生。在看波伏瓦《青春手記》的時候,我跟編輯聊起:不知道波伏瓦是怎么樣從議論自己的青春,從《第二性》到《老年》的?所以非常期待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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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
其實我覺得很多人說到老年,并不是擔心變老本身,甚至未必害怕死亡。
前些年我有同事做過臨終關懷的調查,發現一個關鍵的點是,大部分的受訪者并不害怕死亡,他們害怕的是死亡之前自己的人生不受控制,陷入老年癡呆、昏迷或無法行動,然后在不受自己控制的情況下,不知道怎么被人處理掉,這是人真正恐懼的地方——他的人生不受掌控,沒有尊嚴。
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寫老家崇明的很多老年人,其中有個老人活到 90 多了,家里人給他做壽,她感慨了一句,說:“我已經老糊涂了,都不知道我活這么久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對很多老年人來講,他很多時候實際上是生活在一種自尊心喪失的恐懼當中。你失去了行動自主權,什么都要得到別人批準,那這個本身就是傷自尊的。
老年之所以成為一個問題,是因為在現代社會,老年人好像被認為是一個不完整的人,他不能享受一個人全部的權利。
當然我覺得這也是中國人邊界不清晰的一些表現,但總而言之,我們會發現老年這個話題其實涉及到人的處境:你可能小的時候被人干預,中間有一段時間也許能夠享有比較充分的自主權,到衰老的時候你又會面臨被干預的處境。
這是波伏瓦這本書讓我最受啟發的地方,她畢竟是一個人文主義者,是落在人的處境上來寫的。
02
年齡歧視VS
青春崇拜
維舟:
與對老年的漠視和厭惡相對應的是“青春崇拜”,最典型的例子:當你跟一個老年人說,“哎,你很年輕”,普遍反應都會很高興對吧?如果你說人家老,一般沒人會喜歡。大家都希望最好能永葆青春,永葆活力。
以前的傳統社會是不一樣的,在文獻資料能看到,中國傳統社會很多人不是到老的那一刻才面對死亡,很多人到 50 歲以后就開始準備了。
這種準備體現在兩種方面,一個是很多傳統社會的老人早就開始準備自己的壽衣、壽棺,可能要長達十幾年、幾十年,他好像就等待著死亡的那一天降臨,所以他非常平靜,他并不害怕,他知道那一天總歸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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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點是說精神狀態上。很多老人用傳統說法,就是“活著的祖宗”,一方面就是他要成為家族里子孫的效仿榜樣,在德行等各方面都不能為老不尊,你要像個老人的樣子。
當然有一些負面的地方,很多老人會變得非常固執,他不能調整自我。比如說我岳母非常喜歡手機這些新鮮玩意,喜歡拍照,喜歡玩微信,但在我岳父看來,這也是為老不尊。
其實對年輕人來講,覺得這樣很好,為什么不可以?我們也希望媽媽去跳跳舞啊,能夠時尚一點,開心一點,為什么不好?
所以我們實際上是生活在一個傳統跟現代沖突的階段,要說哪一點更好,很難一概而論,你說傳統的那種,如果能夠平靜面對自己的衰老,我覺得也是好事情。
我覺得這會導致社會的文化權力轉向年輕人手里面,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寫過一本書《代溝》,說傳統社會為什么老人受尊重,一個很大的原因在于老人的經驗是有用的,在農業社會或者游牧社會,老人知道暴風雪來了要怎么應對,天干旱了要怎么應對,因為他有積累,他年輕的時候見識過這些場面,年輕人沒有經驗你是不知道的。但是這有一個前提,就是他的這個經驗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農業社會的變遷很慢,經驗現象是循環出現的,所以經驗還有機會能用得上。
但現在不是了。因為到工業社會、現代社會后,比如說現在出了最新的ipad,那 70 歲的人跟 17 歲的人是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年輕人還學得比你快。在這種情況下,老年人的權威就瓦解了,他不再被認為是智慧的象征,相反他會被嘲笑:你那套經驗已經不能應對現實了,對吧?這就對老年人的自尊心帶來了一點打擊,他發現自己的知識不足以應對現實的時候,有的老人會自嘲“哦,我確實沒用了,這還是聽你們年輕人的”,有的人就很難適應這個狀況,變得很固執。
老年人應該始終要保持能夠開放學習的心態,不是說為了捍衛自尊心,而是要把人生當作一段體驗。至于說衰老甚至最后的死亡,那完全可以坦然面對,其實沒什么了不起。
誰都希望自己最好能永葆青春,死亡最好永遠不要來。但這個其實是不現實的,最終都會遇到衰落的這個過程,它可能非常緩慢,我們要耐心、平靜、坦然地去面對它,好好地管理這一段過程。這段人生同樣也值得過,而且說不定能夠過得很好,因為你有足夠多的人生經驗,人生體驗是你年輕時沒有過的。
于是:
剛才維舟老師說到“青春崇拜”,我想到《老年》中提到一本書,是伊拉斯謨的講稿,里面提到了一個16 世紀的模范老年人:66 歲,沒有皺紋,沒有白發,不戴眼鏡,氣色極好;其他人因為生活腐化或不加節制,看上去很像是他的父親。
這句話后來引申出一個問題,就是在 16 世紀時,人們會認為一個人的老是因為他的生活腐化,是因為他不加節制、放蕩的生活。這個所謂的“模范老人”看上去很年輕,因為他是一個老年人的美德典范。這本書里還說到,工業社會之前人們對老年人的態度:所謂的老,要么就是在儒家社會當中被認為是有價值的,他的經驗是有價值的,要不然就是沒有價值,他就該早早被消滅掉。但到了 21 世紀,我們對老年的看法發生了改變,使用不同的手段讓大家變得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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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迷于“青春永駐”的硅谷富豪Bryan Johnson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關注過有一個硅谷富豪的永生不老計劃。其實從秦始皇一直到現在都有同樣的想法。這個富豪叫 Bryan Johnson,資本雄厚,嘗試了所有最先進的科技,包括納米級的藥物、干細胞實驗什么的,好讓自己長生不老。
如果你碰到這樣的人,你會認為他的道德有問題嗎?你會認為他的美學有問題嗎?假如是你自己,在財力所及范圍之內,你會用哪些手段讓自己不老呢?你讓自己不老的原因是什么?是為了讓別人稱贊你的美德或價值?這些問題其實會隨著看書的時候一點一點問出來。
03
《老年》與《第二性》
奇妙聯動
于是:
提到兩本書的對比,《老年》其實跟《第二性》一樣,是從問題開始的研究過程。《第二性》提出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什么是女性?女性是怎么來的?女性這一生是怎么過的?
同樣在《老年》這本書中,她也提出了一個之前不太有人會正經去回答的問題:什么是老年?老年從什么時候開始?老年在社會當中意味著什么?老年對個體——對你自己——意味著什么?整個社會是怎樣來對待老年人的?
她的研究方法跟《第二性》是類似的,從生理學角度、醫學角度去分析老年是什么樣子的,然后基于民族學、人類學的史料,從原始社會到中世紀,一直到有宗教介入之后的世界,再到工業革命,最后進入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過程當中,也就是消費主義時期。老年人在消費主義時期和工業社會的處境跟在中世紀和原始社會完全不一樣。這是她分析的一個脈絡。
首先她會用一個存在主義的眼光來看“老年”。
大家知道波伏瓦比薩特小三歲,在薩特晚年得了尿毒癥之后,薩特和波伏瓦做了一次非常漫長的對談,收錄在了《告別的儀式》那本書。那時他們談到的很多話題都反映在了《老年》這本書上面,包括該怎樣使用藥物,童年是什么樣子會不會意味著老年會怎樣,老年人的記憶,老年人怎么看待自己的死亡等等。
薩特和波伏瓦都同意的一點就是:老年、死亡是我們沒有辦法實現的一件事,它不像我們壯年時要實現一個目標,因為老年是一個自然過程,憑意志力沒有辦法阻斷,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人到老年時很難像存在主義說的用行動去定義一個人,我們沒有辦法用行動去定義一個老人。
這句話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當我們說一個老人沒有用的時候,我們其實指的是他得了某種病之后沒有用了,而不該說這個人沒有用了。面對老年問題時,很大的哲學命題在于我們該如何定義人老了之后的自我定位、他的自在之身?
還有一個相同點是:波伏瓦在兩本書中延續了一個很重要的觀點——如同女性問題本質上是男性問題,老年問題本質上也是一些有勞動能力的成年人的問題,并不只是老年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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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
日本學者岸本美緒有一個論述非常精辟,她說在中國家庭,財產實際上是公有的,家長只是暫時的財產保管人,因為這份財產遲早是要傳給子女的,所以在中國家庭里會出現一種奇怪的現象,你會發現很多中國的家長不信任配偶,但是信任子女。有的女性得癌癥要去世了,她立的遺囑不是給配偶,是傳給子女的,因為不信任配偶,配偶可能會再婚,會讓這份家產留給外人,她要確保把家產傳到子女手里。
這里產生了一個重要的結果,就是說有一天家長衰老以后,家長的權力就讓給了子女,當他喪失權威以后,可能一夜之間從“家長”變成一個任由“新家長”隨意打罵的人。我覺得男性最關注的問題就是他權威喪失的問題。
我有一個讀者是東北人,跟我講到一個觀察,說她發現在東北,很多男性到了五十幾歲以后,就覺得人生就這樣了,人變得非常消極,對新事物也沒什么興趣。但是東北五十幾歲的女性是非常有活力的,完全不一樣。為什么呢?她不知道。后來我想了想,加上周圍的一些例子,我覺得對男性來講,他的生命力其實主要是體現在外部領域,比如說我得到工作成就什么的,一個男性到 50 歲左右,他其實已經很清楚地知道我能不能還往上爬,還有沒有上升空間。如果沒有,他的確是會覺得說人生就這樣了。
但對女性來講完全不一樣,女性本來就不是以事業上的成功來界定自身的,相反她可能前半生一直都作為女兒、作為妻子、作為媽媽在奉獻,她都在為別人活著,但是到 50 歲左右,兒女要么成家了,要么至少已經上大學,也不用她多管,而且她年輕時可能沒什么錢,但是到 50 歲左右她手里掌握的資源、金錢都是年輕時不好比的,好那時候她也沒怎么衰老,她會覺得一下子自由了。
有一些人發現自己年輕時不能做的事,到了五十幾歲爆發出很大的活力。我覺得不意外,這是中國社會一個很好的現象,可能以前幾代女性都沒有過這樣的好事情。
女性可能原來不是處于一個中心位置,而是相對邊緣,所以女性在各方面調整起來并沒有那么大的障礙。玩一些年輕人的東西,女性向年輕人請教,她并不覺得可恥,但很多男的會,男性可能更加愛面子,因為他要他的權威。
于是:
我看書的時候有一個很強烈的感受,和看《一間自己的房間》時是一樣的,因為伍爾夫發現歷史上能夠被她引經據典的女性實例非常非常少,所以就提出了一個問題:13 世紀以前的女性到底是怎么生活的?我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因為沒有女人去寫。
這本書也給同樣的感受,你看波伏瓦用了這么厚的篇幅(《第二性》當然更厚),那么多的引經據典,但是她能夠引用的女性本身的文本量非常非常少。我翻了一下,差不多要到 19 世紀,波伏瓦才提到了一個不是很有名的俄國女作家,她寫到了老年人的尊嚴。再往前,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男性寫的。
還有就是他們不認同老年人的美。我之前提到了一個 60 歲的模范老男人,但同一個作者去寫老年女性的時候,用波伏瓦的話來說,就是“充滿了無緣無故的惡意”。這是很典型的現象:中世紀以前男性作家對老年女性的一種惡意。波伏瓦舉的例子里面包括彼得拉克這些作家,他們在作品中會把老年男性作為嘲諷對象,嘲諷他們的吝嗇,嘲諷他們維護自己的權威,嘲諷他們丑陋。但是到女性這邊,那種惡意其實是女性主義研究會關注的一個方向。
從《第二性》寫到《老年》,波伏瓦啟發了后世包括上野千鶴子在內的大部分女性主義研究者,把老年人、女性、孩子、殘疾人、有色人種等等作為一個邊緣的共同體,作為一個被主流社會異化的他者來敘述,這才是我們這個年代的女性主義所涵蓋的整個范圍。
所以波伏瓦不是因為自己老了才去寫老年,從她的女性主義思想脈絡來講,她一定會寫到老年,如果她活得再久一點,她可能就會去關注有色人種、性少數群體,還有難民、殘疾人等等,因為這是她的思想的必然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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