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陜西韓城有個書生叫屠鈐,他讀書十分刻苦,就差頭懸梁,錐刺股了。
都說苦心人天不負,而他他,眼看年已三旬,考了十幾年的秀士,哪一次都是名落孫山。連個童生都不是。
這一年,又一次童子試落榜,榜單上連自己名字的影子都瞅不見,屠鈐又羞又氣,胸口堵得發慌,干脆一甩袖子,獨自跑到少梁散心,住在一座寺廟里,天天跟個老和尚拼酒解悶。
這天,他喝得半醉,順著山路瞎溜達,忽然看見懸崖底下懸著一座古寺,看著挺荒僻。屠鈐好奇,躡手躡腳走進去,只見一間小屋里坐著個瘋和尚,長得兇神惡煞,正抱著個大酒壇子猛灌,那叫一個得意。屠鈐上前作揖問好,和尚眼皮都沒抬,傲得很。屠鈐心里嘀咕:這和尚有點怪。
和尚忽然開口:“你能喝酒不?”屠鈐梗著脖子:“有啥不能的!”“能喝多少?”“五斗下肚才夠醉!”
和尚聽了,遞過來一個大酒碗:“先喝了這碗試試。”屠鈐接過碗,仰頭就灌,剛喝到一半,腦袋就暈乎乎的,眼皮沉得像掛了鉛,一頭趴在桌上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屠鈐感覺自己站在一座大殿底下,看東西兩廊,好多戴著紅纓帽子的人進進出出,腳不沾地似的。大殿里的碧紗櫥中擺著個座位,沒掛簾子,公案歪歪扭扭,積滿了黑糊糊的灰塵。屠鈐腦子發懵,心想這怕不是官府的公堂吧?
順著碧紗櫥后面的小巷子往里走,左邊有扇門,沿著墻根進了條磚鋪的甬道,三個戴紅頭巾的小吏走在前面,手里拎著幾卷公文,一邊走一邊念叨。進了個院子,東臺階下綁著幾十號人,鐵鎖鏈嘩啦啦響,有坐有站,愁眉苦臉。其中一個穿紅衣服的老頭,戴著刑具、腦袋套著布袋,還在跟其他囚犯嘮嗑。
屠鈐湊近一瞅,嚇了一跳,這不是自己的族叔屠華嗎?叔公生前有錢有勢,可為人不地道,凈干些出格的事,三年前就已經噶了。咋在這里遇到了?真是怪事。
屠鈐趕緊問:“叔公,您都走了這么久,咋在這兒?您犯了啥罪,被這么折騰啊?”
屠華嘆了口氣:“你從哪兒來?這兒是陰曹地府!我生前造的孽,你也清楚,油鍋里炸、刀山上爬,該受的罪都受遍了。地獄里待了三年,總算能輪回了。今晚二更,轉輪王要升堂審囚,四十個鬼犯都今晚投生。我罪孽深重,地府折騰我我沒啥好怨的,可聽說判我來生做秀才!我就算再壞,罰我當秀才也太過分了吧,罪大于罰,心里實在不服!”
屠鈐一聽,差點跳起來:“叔公您這話太傷人心了吧!小侄我考了十幾次都考不上秀才,要是能進學堂當秀才,我死也閉眼了!您來生能當秀才,我該恭喜還來不及呢,咋能叫‘罰’?這話也太離譜了,怕不是您聽岔了吧!”
屠華搖搖頭:“你沒遭過那罪,當然不懂。等著瞧吧。”說著指了指那扇門,“這里面就是轉輪王審囚的地方,等會兒你親眼看見了,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
倆人蹲在臺階下,屠華絮絮叨叨講地府的事,跟人間流傳的也差不太多。沒多久,天色暗了下來,鬼火一閃一閃,梆子敲了兩聲,鼓樂齊鳴,人聲鼎沸,那扇大門“吱呀”一聲就開了。大殿里點起了大燈籠,亮得跟白天似的。屠鈐沒法上堂細看,站在臺階下遠遠瞅著,也能瞧個大概。
只見一個藍臉鬼高聲唱名,囚犯們排著隊往里走,月臺下架著個巨大的轉輪。每個囚犯聽完判決,都被推到轉輪上,輪子“呼呼”轉得飛快,電光石火間,囚犯們就變成了人、馬、牛、羊,順著輪子投胎去了。
輪到屠華的時候,轉輪王問了好幾遍,聽說屠華不干人事,氣得把令牌一拍,旁邊一個牛頭鬼大聲唱著刑罰,聲音跟老貓頭鷹叫似的刺耳。打完板子,堂上扔下來一頂銀雀攢花的秀才帽,一件金鑲邊的秀才袍,小鬼們給屠華穿戴好,就把他推上轉輪去了。
屠鈐看得明明白白,心里的火氣“噌”地就上來了,再也忍不住,扯著嗓子嚷嚷著:“屠華此人壞事做絕,天人共憤,不知哪方的道理,讓他當秀才!”說著就要沖上去,跟轉輪王理論。
剛爬上三級臺階,一個長胳膊鬼突然攔住他,厲聲喝問:“哪來的生人,意欲何為?”
屠鈐氣道:“屠華是個大惡人,做壞壞事,為何讓他來生當秀才,想不到這地府亦如此不公之事!小可不服!”
那長胳膊鬼冷笑一聲:“你要辯的是屠華?你覺得當秀才是獎賞,那就大錯特錯了!你沒見過那些一輩子沒嫁人的老姑娘嗎?熬到頭發花白,守著空房,光落得閑話,連夫妻恩愛都沒嘗過。當秀才跟這老姑娘一樣,看著體面,實則苦不堪言!你這狂書生,也敢來攪亂地府規矩?”說著一把把屠鈐推下臺階。
“哎喲!”屠鈐疼得一激靈,猛地醒了過來。只見晨霧彌漫,寒氣逼人,天還沒亮。再看那座古寺,早就沒影了,自己躺在一片亂草叢生的石頭上。
回想夢里鬼差說的“秀才像老處女”的話,屠鈐忽然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求之不得的秀才身份,在陰曹竟是懲罰?
從地府里走這么一遭,他對功名利祿也看得開了,他參加科考,只會追隨初心,誰料到,他之前汲汲追求,卻怎么也考不上,而這一次,他不在乎了,相反,卻考了一個好名氣,竟然成了一個秀才。
好不容易成了秀才,他肯定不放棄,繼續在科舉之路上前行。這一次,再也沒有命運之神眷顧他,又是考到了六十多歲,白發蒼蒼,還是一介秀才,家里也窮得揭不開鍋。
可憐的他,當了幾十年的秀才,天天刻苦攻讀,還是一個窮秀才。他總算知道這秀才的苦了!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那個曾經遇到的丑和尚,本著相識的緣份,他將這個故事講給了他聽,誰料到這個和尚哈哈大笑:“你以為這屠華是誰,屠鈐即屠華,他就是你的前生啊。你前生做惡,這生罰作秀才,我本著上天有好生之德,欲點撥于你,誰料到你還是沉湎其中,不知悔改,這終于知道秀才的苦啊!秀才之苦,苦于功名而不可得,一輩子皓首窮經,卻撈了個鏡中花,水中月!苦乎?悲夫!”
丑和尚說罷,不顧已經大腦宕機的屠鈐,咿咿呀呀唱著不知名的小曲,揚長而去。
山路之上,空余一個白頭發的老秀才,一會哭一會笑,如癡如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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