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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你知道嗎?現實中有些醫鬧事件的起因,有時會小到令人難以置信。
2016年,廣東省人民醫院出現一名持刀的患者,對60歲的口腔科醫生痛下殺手。行兇的理由簡單得令我脊背發涼——患者做過矯正手術的牙齒,變色了。
那位被害的醫生,是什么時候給患者做的手術呢?
25年前。
我的作者律師康不醫,專門在醫院打官司,見過比上面更“無理取鬧”的醫鬧。當初她起這個筆名,就來自于跟我開的一個玩笑“學醫救不了所有中國人,但學法,真的可以”。
她不僅為無辜受害的患者申訴,也會阻止惡性的醫鬧繼續發生,她常常說自己的信念是:“放下偏執、追求正義。”她還說守住這8個字,自己的內心就能得到安寧。
直到最近一起案件的發生。
她發現自己的一位當事人,沒事兒就去圍追堵截醫生,導致醫生一見到白色羽絨服就心跳加速。她還因為復雜的原因,無法放棄代理這個案件。
而整起鬧劇的源頭,僅僅因為醫生寫下的——一個字。
醫鬧想讓康不醫“打服”醫院;醫院希望康不醫“哄好”醫鬧。這兩件事康不醫都不想做。
她夾在中間,直到今天,內心都無法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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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紅霞又來作妖了。”周一下午,沒由來的,醫院的法務給我發來微信。
我心里咯噔一下。
新信息緊追過來:“她剛打我們座機,質問賠款為什么還沒到賬。我們處長接了,沒壓住火。”
法務處處長是個樂呵呵的中年男人,眼角的笑紋比法令紋還深。能讓他失去耐心,可見周紅霞的攻勢有多凌厲。
很快,周紅霞的名字出現在我手機的屏幕上,一下一下跳動著。接通瞬間,聲音像子彈一樣射來,根本不給我開口的間隙:
“康律師!你別攔我!我這就去醫院找他們當面對質!說好三個月賠錢,這都拖了半年了!他們就是欺負我們老百姓!”
我給醫院法務發去提醒。僅僅半小時,法務發來一張現場照片說:“真來了。”
神經內科住院部門口,周紅霞把一張A4紙舉到胸前,上面是加黑加粗的宋體大字:“神經內科劉彤醫生害人,把我父親害死。”
她把手提包和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隨意扔在腳邊,不管不顧地向每個人展示自己的控訴,直到警察趕到,將她帶離現場。
醫院已經向周紅霞“投降”,她索要賠償的目的即將達成。然而在這最后時刻,她卻遲遲不交材料。醫院的賬對不上,想給她賠償款都辦不到。
我何嘗不想快點結束這起醫療糾紛?
為了催她,我電話打了不下十個,嘴皮都快磨破。我甚至覺得,這也是她鬧醫院、鬧我的手段。
我的心一點點下墜,沉進無力回天的冰冷里。
我很清楚,這不會是周紅霞最后一次鬧。而我,被衛健委點名來“妥善處理”此案的律師,卻要硬著頭皮幫她戰勝醫院。
是的,作為一個醫療糾紛律師,我不得不幫這個醫鬧維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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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衛健委的張科長把周紅霞“托付”給我。
他態度嚴肅地形容周紅霞“像一顆不定時的炸彈”,放在社會上,怕她做出更極端的事傷害醫生。張科長希望我能安撫狂躁的周紅霞,至少保證她不會隨時隨地去醫院鬧事,引導她通過法律程序解決問題。
自從周紅霞70多歲的父親去世,她去了好幾次醫院大鬧,跟蹤、堵截劉彤醫生。
她要求醫院開除劉彤,沒人理會。她轉頭去衛健委投訴,拉著沒吃午飯的工作人員抱怨。
衛健委可以協助她申請醫療事故技術鑒定,只有查明死因才能做進一步的處理。周紅霞聽不進去,不依不饒地糾纏了兩個小時,所有調解程序都卡在了她暴躁的脾氣上。
領導都這么說了,我拍著胸脯表示能幫的一定幫。
起初,我并不打算當周紅霞的代理律師,只想給她講解一下調解醫療糾紛的流程。然而我見到周紅霞時,真的掩蓋不住對她的討厭。
她來律所剛坐下沒多久,就把病歷往桌上一撂,紙沓撞擊木桌,發出一聲悶響。
她身高不過一米五八,穿著普通的白色羽絨服和深藍牛仔褲,馬尾辮草草扎在腦后,裝資料的雙肩包上還沾著嬰兒吐奶的污漬。
此刻她挺直腰板,帶著一副老板的威儀,坐在律所的真皮沙發上。她的目光觸及父親的病歷和死亡證明,那冰冷的眼神仿佛淬了毒。
她用不容置疑的腔調說:“五十萬,一分都不能少!”
我的臉上掛著不滿,不能這么不講理只會漫天要價吧。
周紅霞喋喋不休地說著醫生的不負責任,她堅信,父親的死因有且只有一個——劉彤醫生的醫囑導致父親服藥過量。
2023年,周紅霞的父親在我們市最好的神經內科治療了十多天。出院時,劉彤交給周紅霞一份詳細的醫囑,寫明了15種藥的用法用量。然而回家吃藥沒多久,父親開始腹瀉。
周紅霞說父親“拉得都虛脫了”,而且大半個月不見好。這在周紅霞心頭,燒起了第一把火。
周紅霞找過劉彤咨詢,得到的建議是:去藥店拿點藥。她認為自己被敷衍對待,心中又添了一把對醫生的火。
當她發現父親的狀態每況愈下,她再次找到劉彤,一條一條地和她對醫囑。結果發現“醋酸潑尼松片(5mg)”的服用方法寫著:“每早餐后7片,每3片加1片至每早12片。”
其實,劉彤真正想寫的是“每3天加1片”。“天”錯寫成了“片”字,這是個明顯的筆誤。
劉彤此前的工作十分認真,病史、體格檢查無不記錄詳實。但這抵不過患者家屬親眼所見的“不負責的瞬間”。周紅霞心中對劉彤醫生的怨恨,徹底燒起來了。
周紅霞的父親在出院一年半后去世,臨終前已經屬于全身型的重度肌無力患者,更伴有腦梗死、糖尿病、胸腺腫瘤、肝囊腫等病情。
現在,周紅霞把父親臨終前遭的這些罪,統統歸咎于劉彤寫錯了醫囑上的一個字。
我試圖向她解釋,只有先做司法鑒定明確死因,才能倒推出醫院的診療是否和死亡有關。這也是衛健委早就和她解釋過的維權途徑。
周紅霞奪過病歷,嘩啦翻到出院醫囑,指著那個錯字咬牙切齒地說:“這不是殺人是什么?”
她甚至把母親的去世,視為劉彤的錯誤帶來的連鎖反應。“要不是我爸這樣子,我媽怎么會累倒,怎么會走?”
我推開死亡證明對她說:“走正規程序,大概率醫院無責。”
周紅霞眼底仿佛燒著兩簇鬼火:“劉彤親手寫的殺人處方!白紙黑字!”
饒是我見過不少情緒激動的患者家屬,也還是感覺到了周紅霞的離譜。其實我不想搭理她,更不想做她的代理律師。
我之所以愿意坐下來耐心給她解釋,完全是因為我對她大鬧的那家三甲醫院心懷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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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懷疑過,是不是這家醫院的風水不好,尤其是神經內科,總出現莫名其妙的糾紛。
去年他們科碰上一個“認死理”的家屬,非說護士喂飯嗆死了丈夫。他們病歷寫得很認真,厚厚一大本我看了好幾遍,幾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們科的醫生醫術高明,我姥爺出現眩暈癥,我第一反應就是去他們科看。
然而家屬堅信醫生全都在騙她,去鬧了好幾次。我代理案子時,怎么給解釋都沒用。
我實在勸不動,家屬鬧得又兇。為了息事寧人,我在司法鑒定時揪著一些小錯,親手把神經內科的責任比例從15%推到22%,讓醫院用二十九萬賠款換來“息事寧人”。
醫院自認“花錢買平安”,多賠的錢就當給家屬消氣了。但我心里清楚,事情不該這樣。
我時常在想,自己是不是傷害了一個盡職的、認真的醫生的感情,一點點小問題最后變成了一大筆賠償,這會不會被她視為職業的污點?會不會因為這個案子影響她進職稱,會不會讓她在科里抬不起頭來?
我不知道答案。只在當時在心里暗暗下了決定,這種案子以后再也不接了。
所以我和周紅霞在律所沒聊多久,就互相嗆了起來。
我承認醫囑上有錯字確實會對周紅霞產生誤導,但是她父親的死因是肌無力,最后一次入院是因為感染甲型H1N1,重癥肺炎導致呼吸系統崩潰。“這些導致死亡的因素,哪點能和醫院寫錯字,患者吃錯藥聯系起來?”
會客室霎時死寂。面對我的質問,周紅霞終于收斂了暴躁的情緒。
我一不收咨詢費,二不想接這個案子,所以對周紅霞的態度相當坦率:“醫院不可能為你爸的死亡全盤負責。”
周紅霞咧了咧嘴,露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那我就抱著孩子去堵劉彤,我就不能讓劉彤在醫院繼續上班。”
“你這就是在醫鬧!你還抱著孩子,你覺得你能威脅得了誰?”我的火噌一下就起來了。
周紅霞目光越過我,看向墻上的律師職業規范。她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說坐過牢的弟弟也會去堵劉彤。
“周大姐,我看你們家是瘋了。”我氣得把手中的筆啪地甩在桌上。
我想起幾個月前因為患者遷怒而無辜喪命的李晟醫生,他剛去世的那周,我的朋友圈全是做醫生的同學發的“RIP”和悼念的蠟燭,一片悲戚。
我做好了被周紅霞投訴的準備,惡狠狠地說:“你敢碰劉醫生一根手指頭,你信不信,全城人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一瞬間,周紅霞挺得直直的腰板塌了。她俯下身子,額頭頂著冰涼的桌面,嗓子眼里擠出嗚咽,“除夕夜……我跪在爸媽牌位前……跪了一夜,跪到香燒盡了……”
陪在周紅霞身旁的,是她的員工吳大姐。她輕輕拍了拍周紅霞的背,對我解釋:“老人離世對紅霞打擊太大了。”
吳大姐問我能不能接這個案子,我如實說不想接。
她因為一個錯字找醫生的麻煩,向醫院索賠五十萬,這不止可笑,也沒有律師能做到。
周紅霞是會計師事務所老板,或許她平日里是運籌帷幄的強人,但此刻,她的眼里只剩下執拗和悲痛。
她需要的是真相,還是復仇的借口?或許她自己也分不清。
看她那么難過,我最后說:“你這個案子,醫院頂多能卡上個輕微責任,還是很輕很輕的那種。”
我不知道周紅霞聽清沒有,她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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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周紅霞,我給醫院的法務發微信了解情況。法務立馬給我打來電話,語氣甚至有點小興奮地問我要接這個案子嗎。
我立馬否認。我不想再一次成為“按鬧分配”的幫兇;而且我怎么看都覺得,那份寫錯了一個字的醫囑和周紅霞父親的死亡沒啥關系。
法務很清楚,這次醫院和醫生很冤,“但是也得解決啊,她這么鬧下去不是辦法。”法務邊說邊發來一份表格,是核算過的賠償金額。
看來醫院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按醫院全責算,周紅霞父親的死亡賠償金和醫藥費加起來是五十萬多點,正好是周紅霞索要的金額。
就算我不做人,幫周紅霞要到這筆錢,可是她聲稱的開除劉彤醫生,卻無論如何都辦不到。以她的偏執程度,恐怕達成和解后依然會去騷擾劉彤。
掛完電話我陷入了焦慮,如果沒有律師接這個案子,就相當于直接把炸藥包扔進醫院。我和一個做醫生的朋友吐槽這個事兒,他正好認識劉醫生,“劉彤是個挺好的人,實在。”
一連好幾天,我的朋友都看到周紅霞準時在劉彤上班時出現。她左手摟著未足歲的嬰兒,右手攥著皺巴巴的病歷,指尖幾乎戳到劉彤醫生臉上。醫院保安的手上,都被她用指甲抓出了血痕。
她就像頭暴怒的母獅,大喊著:“我爸這條命就折在你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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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總是鬧得天崩地裂。有時候,周紅霞就抱著孩子不近不遠地跟著劉彤,也不說話。我一想到那個畫面,就覺得窒息,心里犯怵。
聽朋友說完,我更難受了。
我重重靠進辦公椅,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周紅霞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和醫生穿著白大褂被尾隨的模糊背影,在我腦海里交替閃現。
我見過不少因為缺少醫學知識,執拗地認為是醫院“治死人”的家屬。多數人是通情達理的,愿意聽我掰開揉碎地講藥理、講程序、講法律。最多三五個小時,他們心中的怒火就會慢慢熄滅,選擇相信證據和理性。
也有些人,會用懷疑的眼神剜著我。我所有的解釋,在他們聽來都是“和醫院穿一條褲子”的狡辯。我好心提供的專業分析,轉頭就成了他們口中“這個律師被收買了”的罪證。
天地良心!我圖什么?圖那點微薄的、甚至常常不收的咨詢費?還是圖被人指著脊梁骨罵“醫院的走狗”?
真的,太冤枉了。
但我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我不管,任由周紅霞像脫韁野馬般鬧下去,劉彤醫生的職業生涯可能就毀了。
把醫鬧約束在調解室和法律程序里,哪怕過程再惡心,也總好過眼看它演變成無法收場的悲劇。
我猛地坐直身體,抓過手機,在通訊錄里找到周紅霞的號碼。停頓了幾秒,最終用力按了下去。
“周女士,”電話接通,我的聲音帶著刻意壓平的冷靜,“明天上午九點,帶上所有病歷到律所。我陪你一起,把賠償流程走完。”
我知道,周紅霞正懸在“醫鬧”和“罪犯”的懸崖邊搖搖欲墜,我或許還有辦法拉住她。總得有人站在患者這邊,不是煽風點火,而是及時熄滅同歸于盡的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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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周紅霞說,她最多能拿到7萬賠償,她能接受這個,我才答應接案子。同時我決定,案子前期不收一分律師費,差旅費我也自掏腰包。
我要保持干凈的立場,更要告訴周紅霞,我不欠她的。
我曾經給一個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小姑娘打官司。一開始我也覺得她情緒太兇,不敢接案子。最后她拿到了醫生的道歉,笑著跟我說要重新開始生活。
讓人們得到公正,放下偏執,這是讓我感受到職業意義的時刻。只是,周紅霞最終能不能放下,我不知道。
她的執念早已超越了金錢,像一根深深扎進血肉的刺,不是一筆賠償金就能拔出來的。
周紅霞家姊妹五人,她排老四,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她負責掙錢,給姐姐姐夫發“工資”照顧父親。第一次和她見面,她就給我看過轉賬記錄,光她給二姐一個人的錢,每個月就有6000,比我們省的平均工資還高不少。
找律師的事兒,自然是周紅霞做主。委托書上,五個名字和五個紅指印緊緊地靠著,周紅霞的名字在最中間,被姊妹兄弟的名字包圍著。
風險告知書和委托合同上,我都在顯眼的位置用加黑加粗的字體寫道:“承辦律師在此告知,不建議也不參與任何形式的醫鬧行為或可能涉嫌醫鬧的行為,包括不限于沒有事實依據和法律依據向醫院索要巨額賠償、拉橫幅、在互聯網上發布不實信息等。”
“如委托人有上述行為,律所將立即解除合同。”
周紅霞認可了我的方案。也許她鬧夠了,想結束這一切。
周紅霞情緒崩潰時確實很難纏,但平時還是很有禮貌的。而且她能獨自撐起了這一大家子,孝順長輩、照顧姊妹。我把她罵了一頓,后來她還給我推薦客戶。很難說她是一個完全的壞人。
醫院和醫調委知道我接下案子,都松了口氣。法務苦笑:“她肯鑒定就行,鑒定費我們擔。只要有鑒定結果,我們不會拖延賠付。”
醫院讓我選鑒定機構,他們全力配合,這等于把刀遞到我手里。
畢竟無論我有多不認可周紅霞的醫鬧行為,但為了讓她找到真相,我肯定要挑對她最有利的鑒定機構。
我措辭良久才按下通話鍵:“王主任,周父的醫療損害責任鑒定能給定個‘輕微責任’吧。”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康律師,您這是……”
醫療鑒定是科學,講求實事求是;至于責任劃分,則有一定的靈活性。“彈性規則不就是干這個用的嗎。醫院應該也認可輕微責任的,您可以提前問問醫院情況。”
我知道,這樣做會讓劉彤醫生背負責任,但醫調委、衛健委、醫院還有我,都沒有更好的辦法。
畢竟自從我接了案子,周紅霞終于答應走法律程序了,只要最終有個各方都認可的結果,就能達成“求穩”的目的。
周紅霞最近也沒去醫院鬧事,這讓我松了口氣。
然而沒過多久,我就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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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陳述意見書時,我怎么也搞不清,周紅霞的父親到底多吃了幾片藥。這個問題很重要,畢竟周紅霞質疑的就是劉彤醫生寫錯了用藥醫囑。
電話里,周紅霞的笑聲爽朗,似乎心情不錯。我問她:“老爺子這個藥到底怎么吃的?”
“你說我怎么吃的,”周紅霞突然爆發出歇斯底里的怒吼,這瞬間轉換的情緒,嚇了我一跳。
“我去問問劉彤,她寫的讓我怎么吃!”
“聽證會絕對得讓劉彤去,她不去我們把她撕了!”周紅霞根本不聽我在說什么。
我盡量壓住火,耐心地告訴她,醫生肯定會去聽證會;但我作為律師,要先了解清楚情況,才能跟鑒定機構準確地表達你周紅霞的意見。
周紅霞的語速越來越快,像一列失控的火車在鐵軌上瘋狂加速:“明天我要找劉彤去,明天是她的班,我問她這個藥怎么吃,劉彤給我講講怎么吃!”
她不斷重復著“每三片加一片”、“劉彤必須給我解釋”,聲音越來越尖利,吵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我借口法院有事,掛斷電話,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卻像濃稠的瀝青一樣黏在耳膜上。手機屏幕殘留著通話時長——12分28秒。
我意識到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周紅霞家離醫院只有10分鐘車程,她完全可能現在就沖到劉彤面前。
我的任務是穩住周紅霞,現在開車去醫院也來不及。地下停車場又黑又陰冷,我怔愣了一會兒回過神。
我掏出手機給法務打電話,讓他通知劉彤避一避。說話間,我出了一身冷汗,襯衫后背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
法務沉默了幾秒,很有耐心地說:“嗯,產后抑郁嘛,理解。”
“我都不理解!”
我明明是正常地了解案情,哪知道周紅霞突然就爆發了。我做醫療糾紛的初衷,是想把醫患之間的矛盾解開,讓患者和家屬從牛角尖里出來。
那一瞬間我特別特別后悔接這個案子,如果周紅霞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兒,我能自責一輩子。
我抓著辦公室鑰匙,金屬尖深深硌進掌心。我幾乎感覺不到痛,內心天人交戰:我拒絕接案可以獨善其身,那醫生呢,她怎么從醫療糾紛的漩渦中脫身出去?
我接下這個案子,究竟是救火還是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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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落極了,法務卻鄭重地說了一句:“謝謝”。
謝我什么,謝我明知醫生沒犯什么大錯,還硬要醫院賠錢?謝我是“醫鬧”的幫兇?謝我助紂為虐?
法務覺得,能讓周紅霞走鑒定,已經很不容易了。只要醫院拿到鑒定報告,“哪怕賠點錢,我們工作也好做很多”。
他告訴我會提醒劉彤醫生注意安全,隨后勸我趕緊準備聽證會。
我突然想起那個看過無數遍的漫畫——暴雨過后的沙灘上,成千上萬條小魚被困在淺水坑里,一個小男孩彎腰撿起一條又一條,奮力扔回大海。路人不解地問:“這么多魚,你救得過來嗎?”孩子頭也不抬,手里動作不停:“但對這條來說很重要。”
此刻的我,不正是那個固執的“撿魚人”嗎?我蹲在泥濘的岸邊,試圖把周紅霞拋回理性的海域。
周紅霞現在幾乎沒法溝通,我想起了吳大姐,周紅霞很信任她。掛掉和醫院的電話,我立即聯系了吳大姐。
吳大姐也長長嘆了一口氣。她也不贊同周紅霞去鬧,但周紅霞是她領導,什么事兒想干立馬要干成,不管目標多不切實際。
去衛健委那天也是,沒有預兆的,上午周紅霞突然覺得要討說法,讓吳大姐帶她去醫院。吳大姐不知道怎么攔住她,只是漫無目的地開車載著周紅霞,誤打誤撞開到了衛健委。
我拜托吳大姐幫我盯著點周紅霞,等她情緒穩定一點,我去她們公司當面溝通。
老爺子到底多吃了多少藥——這是給醫院定責的關鍵。即使我不愿意去,還是得硬著頭皮弄清楚事情的前后經過。
我的疑問實在太多。到底老爺子是怎么吃的藥?老爺子的癥狀是什么?還有,周紅霞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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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聽證會的通知已經下了,我必須當面找周紅霞問清楚。但是我又怕她像上次一樣情緒失控,提前三天就約了周紅霞,還有吳大姐作陪。
我是真打怵見周紅霞,根本不知道哪句話會點燃她的怒火,一大早就開車趕到了她的會計師事務所門口。
周紅霞的會計師事務所看起來有年頭了——柜子里擠滿了案卷,賬本堆疊如小山。五六個人緊緊盯著電腦屏幕,敲鍵盤的聲音此起彼伏。
會客室里擺著一盤草莓和一盤小柿子,剛洗過的,晶瑩剔透。周紅霞特地泡好了紅茶,讓我一定嘗嘗,是她南方的朋友寄給她的。我觀察著周紅霞的神情,試圖找一些輕松的話題,避免刺激到她。
整個談話過程挺割裂的。
她可以前半句用冷靜克制的語調,向我復述父親出院后“腹瀉”的臨床癥狀,精確到日期和次數。
后半句卻能無縫銜接地轉頭,隔著玻璃門對外面的員工發出清晰的指令:“小張,把上周的銀行流水打出來,勾稽不平的地方標紅給我。”
“吳大姐,麻煩你幫忙看看這個,”在周紅霞找父親的藥瓶的空隙,我將文件推到吳大姐面前,聲音壓得很低,“周紅霞最早跟我們說的服藥情況……你看這個服用量,對不上啊。”
那時她父親剛出院14天,發現老人狀態不好,周紅霞還想去劉彤醫生所在的醫院。因為床位實在緊張,所以改去另一家醫院治療。
而矛盾點在于:周紅霞最初哭訴“按錯方吃了足足一個月”,腹瀉不止。而下一家醫院的入院記錄卻顯示老爺子實際只服藥14天,入院期間不光沒有腹瀉,還用上了開塞露。
吳大姐仔細核對,眉頭越皺越緊。
當周紅霞回到座位,吳大姐小心翼翼地開口:“紅霞,康律師發現個問題,關于大叔吃那個激素藥的時間,你說的是一個月,可醫院記錄……好像沒那么久?”
周紅霞一愣,隨即暴怒:“他們篡改記錄!想抵賴!”
都不是一家醫院,怎么可能篡改記錄?
周紅霞對父親腹瀉的情況歷歷在目,說到服藥量時卻無法自圓其說,只能反復強調:“我們在家的時候都是按照錯的吃的!”
根據周紅霞的敘述,我按照14天的兩種服藥情況制作了一個excel表,最終核算出來多吃了40.33片。
周紅霞回復沒問題。
如果老爺子真的因為醫囑上的一個錯字而多吃了40多片藥,醫院也確實很難說全無責任。
“醋酸潑尼松片(5mg)”,3.5cm高的白塑料藥瓶能裝100片,每片和羽毛一樣輕,它可以抑制炎癥,也可以擾亂代謝;它可以救命,也可能在特定的錯誤下,變成風暴的物證。
但我總感覺有哪些地方不對勁。
除了周紅霞的說辭,我沒有別的證據。但是,周紅霞說的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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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的醫療損害鑒定聽證會如期舉行,我始終沒太確定周紅霞的父親到底多吃了幾片藥。
鑒定機構的大廳里,由法務介紹,我才知道拘謹地坐在一旁、穿著寬大的紫色T恤的就是劉彤醫生。她帶著黑框眼鏡,擋住了深陷的眼窩,胖乎乎的,面相和善。
劉彤抬頭沖我笑了一下,有一種驚弓之鳥般的惶然。她問我:“周紅霞呢?”
聽到家屬都不來,她長長舒了一口氣,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指節發白。
我做賊心虛似的,先解釋起來:“等會兒不管我說啥,劉醫生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
五一假期,我哪都沒去。對著最新版的《藥理學》,在知網上好一頓查“醋酸潑尼松”的作用機制,始終沒找到導致腹瀉的依據。
所以我寫的患者陳述意見書,我自己都覺得有點扯。
劉彤疑惑地“啊”了一聲,法務解釋起來:“康律師意思是,你聽聽就行,不是真的指責你。”
我在旁邊使勁點頭。
我以前和醫院開聽證會,都是明確發現了醫院的問題,賊有底氣,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心虛過。但我依然強撐著發起指控:“醫院多環節醫療質量管控缺失,醫方未履行隨訪責任,醫囑審核存在漏洞……”
鑒定機構的專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一位資歷最老的專家打破沉默。他扶了扶眼鏡,目光投向我:“患方有沒有查到‘醋酸潑尼松’導致腹瀉的依據?”
我感到臉頰有些發燙,只能如實回答:“確實,沒有找到權威文獻支持這一點。”
這個答案,在我與周紅霞溝通時,也同樣告知過她。她帶著一種對網絡信息的全然信賴,與對專業檢索的不屑一顧,脫口而出,:“你上網查查!你問問AI!上面都說了,這個藥就是能導致腹瀉!”
在她看來,來自網民的“集體智慧”和人工智能的算法,構筑了她內心堅不可摧的“真理”。其效力遠勝于圖書館里那些積灰的、由頂尖學者編纂的醫學典籍。
然而,醫學和法律一樣,需要嚴謹的證據鏈。法庭與鑒定機構認的是白紙黑字的病歷記錄、是專家評議的科研結論。主觀的感受,無法化作客觀的證據。
會議桌盡頭,另一位一直沉默的專家輕輕敲了敲桌面,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了新的方向:
“腹瀉的因果關系不成立。不過……”他話鋒一轉,將病歷翻到用藥記錄那一頁,“我們發現神經內科在初始用藥劑量的把控上,似乎存在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隨即就給了醫院一些建議。
這其實不是啥大問題,關于用藥方案本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所以醫院會有臨床藥學科室,專門指導醫生用藥。
但我注意到,劉彤醫生在認真地把建議一一記下。
醫療糾紛調解做久了,我常會撞見一種令人啞然的現實荒誕劇。劇本雷同,只是角色互換,而醫生永遠是舞臺中央那個被聚光燈炙烤的人。
當天鑒定機構就告訴了我結果——醫院有輕微責任。
我并不意外,但我不知道周紅霞真的能如之前答應的那般,接受這個結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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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的是,那天我和劉彤醫生定了同一家酒店。我剛好碰上劉彤醫生要出去,我倆在大廳里聊了起來。
“劉醫生,首先,我必須向您道歉。”我越說越沒有底氣,“去年,你們科室那個賠了二十九萬的案子……也是我代理的患方。”
劉彤睜大眼睛,眼中滿是震驚。
“因為那家人難纏,鬧起來不計后果。醫院想快點息事寧人,我利用了這點。用錢,快速地、狠狠地砸下去,把可能爆發的更極端的醫鬧,扼殺在搖籃里。我知道這不光彩,甚至不公,但有時候‘快速買平安’是代價最小的選擇。”
我直視劉彤的眼睛,仿佛透過她看向了上個案子的責任醫生:“對不起。”
“周紅霞這個案子,我也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本來不想接這個案子,但是我一直覺得我欠你們科的,實在看不下去她老去醫院影響你們工作。”
劉彤問:“之前提醒醫院,周紅霞要來找我(鬧)的律師,就是你?”
我點點頭。
劉彤釋然地笑了。她說第二天周紅霞沒來,其實她已經很久沒來了。
“周紅霞……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劉彤眼中流露出悲哀,“她父親第一次住院時,她壓力大,常來找我說話,抱怨工作,抱怨和老公關系不好,抱怨家里弟妹像無底洞……我安慰她,聽她哭。我們是朋友啊……”
周紅霞身后拖著如影隨形的姊妹。父母在時尚能成為她與姊妹間的緩沖,父母一走,周紅霞扮演的角色,更像是全家唯一的“提款機”。
劉彤醫生寫錯一個字的那個上午,加床擠滿了醫院走廊,呼叫鈴此起彼伏,像尖銳的警報。新收的重病人情況不穩,家屬焦灼的詢問聲、護士急促的腳步聲、病號痛苦的咳嗽聲……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噪音背景墻。
劉彤剛處理完一個危重患者的搶救,額頭上還帶著汗,疲憊感像鉛塊一樣沉在四肢百骸。她快步走到周紅霞父親的床邊,他病情穩定,今日出院。
劉彤需要快速寫好出院帶藥的醫囑。
她的大腦里清晰地印著“醋酸潑尼松”的用藥方案:起始劑量小,之后每三天增加一片,直至達到治療劑量,再緩慢遞減。這是標準方案,為了最大限度減少副作用。
劉彤在出院記錄上“出院帶藥及醫囑”一欄剛要敲上用法用量。就在那一剎那,一個護士焦急地喊她:“劉醫生!3床血氧掉了!”
她心頭猛地一緊,思維被打斷,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流暢卻錯誤地敲下了“每三片加一片”。
當時,這個微小的錯誤,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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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錯誤被劉彤和周紅霞一起發現時,劉彤第一時間承認了失誤并道歉。
最初的周紅霞雖然也有點情緒,但在劉彤誠懇的態度和醫院的積極處理下,似乎有所緩和。劉彤萬萬沒有想到,這只是風暴來臨前的平靜。
但是當周紅霞的父親因重癥肺炎、呼吸衰竭離世,周紅霞的世界垮了。她將劉彤的筆誤無限放大,將那一個錯字,視為唯一的、不可饒恕的謀殺證據。
從此,劉彤陷入了無休止的噩夢。
“我們科因為這個事兒都有陰影了。”劉彤低聲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從那以后,她每次寫出院醫囑,都會反復檢查三遍。
我沉默良久,終于問出壓在心底的問題:“如果……我是說如果,下次再遇到這樣的患者,你還會那么耐心嗎?”
劉彤苦笑,沒有直接回答。她望向窗外,夜色中城市的燈火明明滅滅,像極了人心。
“我不知道。但我記得我為什么當醫生。”她頓了頓,“不是因為患者永遠是對的,而是因為……人在生病的時候,本來就是脆弱的。只是我沒想到,醫生的脆弱,從來沒人看見。”
我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看著劉彤眼中揮之不去的疲憊,忽然明白:這場糾紛早已超越了“對錯”本身。它是一場沒有贏家的戰爭——周紅霞失去了父親,劉彤失去了職業安全感。
我一直在努力“平衡”的,不是責任比例,不是賠償金額,而是兩種同樣真實,卻無法相通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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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定報告在聽證會后三個月才下來,我為“提燈定損”式的追責而愧疚,也希望周紅霞不要繼續鬧了。
“輕微責任”在5%到15%間浮動,周紅霞能得到3萬到8萬多的賠償。我將鑒定結果電話告知她,被她當即拒絕。
“幾萬塊錢,這算是什么結果?”她的語氣里充滿了被羞辱的憤怒,“這連我父親的醫藥費都承擔不了,這是一條人命!”
我向她轉述了鑒定機構的專業分析和認定依據,但這套理性的說辭,在她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她堅持自己認定的“事實”,并表明,如果醫院不能給出她想要的“解決”方案,她就繼續向衛健委投訴。
我累極了,給衛健委去了個電話——衛健委也沒有好辦法,想來想去還是建議她去法院起訴。
周紅霞根本不去起訴,她又宣揚要去鬧,我進退兩難。
周紅霞發給我一段長達10分14秒的錄音,言之鑿鑿地說,找到了劉彤“百般推諉”的“鐵證”。
背景音嘈雜,能感受到劉彤正忙于工作。周紅霞語調平穩,甚至帶著小心:“這兒寫‘每三片加一片’?”
“哎,寫錯了,是每三天。”劉彤當即糾正。
周紅霞未露半分不滿,平靜地繼續詢問下一種藥的用法,期間還自然地稱劉彤為“親愛的”。她坦言醫囑復雜,“都有點暈了”。
整段錄音里,我只聽到了細致的解答,并無絲毫爭執。
這也和劉彤跟我說的一致:出院沒多久,周紅霞找過來,就發現問題改了筆誤。
這段錄音的文件名是“20230317_100348”,正好是周老爺子出院后的第二天。那么,后續的“吃錯藥”,責任究竟在誰?
我感覺被騙了,腦海中閃過自己每次詢問服藥細節時,周紅霞的惱羞成怒。我陷入深深的悔恨和愧疚,感覺自己親手炮制了一起“冤案”,我竟然成了她向醫院予取予求的“共犯”。
我必須立刻解除委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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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就跑去和周紅霞對峙。她卻面不改色,坦然聲稱文件是后來導出的,真實時間絕非出院后的第二天。
我無法理解她究竟圖什么。一個自詡高學歷、事業有成的人,為何會如此操弄著最不體面的“醫鬧”手段?
我直視著她的眼睛,里面沒有絲毫閃爍,只有一種天經地義的坦然。
每個人都有權追尋真相、維護自身權益。但周紅霞的行為,早已越過了“維權”的邊界,滑向了“過度維權”的深淵。她對客觀事實的全然漠視,沉溺于自我構建的“受害者”敘事中無法自拔。
我感到深深的寒意,正是這樣的人,在不斷透支社會的信任,加劇著醫患間的對立,讓每一位堅守崗位的醫生如履薄冰。
我立即告訴了法務,他說醫院早覺得周紅霞父親根本沒吃那么多藥,但是鑒定報告既然下來了,醫院還是打算按照輕微過錯賠償。
因為這是最簡單的解決辦法。
醫院不想把更多的人力、物力消耗在周紅霞身上,只要她不鬧,醫院就燒高香了。
我其實特別希望醫院告訴我,鑒定結論是錯的,醫院不該擔責,一分錢不賠。這樣我可以順理成章地冷處理掉這個案子,不用背負任何良心上的債務。
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埋怨醫院的軟弱。
周紅霞的“戰役”并未因鑒定結果而終止。新一輪的風暴開始醞釀:她聲稱已備好橫幅,這就去醫院“討個說法”。
我內心一片麻木,甚至閃過一絲念頭:這錢,醫院不如別賠了。
我照例撥通醫院法務的電話示警。對方在電話那頭苦笑:“康律師,我們有時候,真的很想報警。”
我沉默片刻,回了一句:“該報就報吧。”
掛斷電話,無力感漫上心頭。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也被某種“慣性思維”禁錮了——我曾處理過太多執著的家屬的醫療糾紛,并自信能憑借經驗與共情,能將她們從偏執的懸崖邊拉回。
但我高估了自己,我以為一次次耐心的解釋、一次次理性的分析,總能感化執著的周紅霞。但對周紅霞來說,不服從自己預設劇本的人,都是敵人。
她鬧了一場,電話打到了衛健委,說自己不認可醫院“輕微責任”。醫院很可能不會同意調解了,那周紅霞只能去起訴。
我也打算解除委托,避免一錯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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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等到醫院強硬的回復,而是更加“喪權辱國”的決定。
醫院不僅要簽調解協議,還要去法院,對協議進行司法確認。就是說,從法律層面再次確認自己準備賠錢給周紅霞。
“醫院同意給八萬二,”我機械地向周紅霞轉述:“條件是必須簽調解協議,并且去法院做司法確認。”
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隨即爆發出尖銳的冷笑:“八萬二?康律師,我爸的命就值八萬二?劉彤那個殺人兇手,到現在連句對不起都沒有!”她聲音我已經很熟悉了,又是即將失控的震顫。
這一次,我沒再試圖用道理安撫,而是用一種近乎冰冷的態度,把現實砸在她面前:
“周紅霞,你聽清楚。這不是菜市場討價還價。‘輕微責任’的鑒定結論白紙黑字,這是法律上你能爭取到的上限。你去鬧,除了讓警察再次把你帶走,不會有任何別的結果。醫院現在愿意給錢,不是因為他們怕你,是因為他們想用八萬二,買個清凈,也買個你永遠不能再就此事糾纏他們的法律保證!”
我一口氣說完,電話那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我也不管她還想說什么,丟下一句“你自己想想吧”就掛了電話。
半個月后,周紅霞“妥協”了,我也妥協了。
我不知道她改變的原因,我只知道自己妥協于“息事寧人”的現實邏輯,妥協于內心深處那點“阻止更壞情況發生”的微弱信念。
簽字前,我與醫院法務進行了最后一次磋商。我堅持在協議中加入明確的違約條款:
若周紅霞或其家屬今后再以此事為由騷擾醫院、尤其是劉彤醫生,則需雙倍返還這筆八萬二千元的賠償款。
這么做或許是徒勞的,但我將這句話視為最后一道防火墻。
法務在電話那頭苦笑著感嘆:“她真再來鬧,我們難道還能真去起訴她嗎?”滿是深知規則無力、只能祈求對方“守約”的疲憊。
寫打款賬號的時候,我問周紅霞款打到誰手里,周紅霞說都給弟弟,全家都商量好了。
那些被撕碎的尊嚴,那場持續數月的激烈戰爭……最終的戰利品,卻如此順暢地、理所當然地流向了另一個人的賬戶。周紅霞拼盡一切,原來竟不是為了自己?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淹沒了我。
簽完協議,看著醫院法務仔細地將文件收進公文包,我終究沒忍住,問出了盤旋在心頭許久的問題:“說實話,我挺想問的,你們醫院……就不能再硬氣點嗎?”
一貫溫和的法務聞言,轉過頭,臉上沒有絲毫不悅。他輕聲說:“我們也怕挨磚頭啊。”
“我們就覺得周紅霞是產后抑郁,一陣一陣的。”法務撓了撓頭。
其實我也有同感,周紅霞的情緒就像坐過山車,激烈時能掀翻房頂,偏執得油鹽不進,那種燃燒一切的神經質,確實超出了尋常悲傷的范疇。
然而,如果真是疾病作祟,那么這場耗盡所有人精力的戰爭,這場對一位好醫生造成巨大傷害的風波,怎么才能避免?
就在這種沉郁的思緒中,我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周紅霞發來的信息。不是在質問協議細節,也不是在發泄不滿,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康律師,今天天挺冷的,辛苦你了。”
我看著這行字,手指懸在屏幕上方,久久沒有回復。
電話那頭的,也許不僅僅是一個“醫鬧”,也是一個會感到寒冷、會在某個瞬間流露出疲憊與一絲歉意的普通人。
我最終關掉了屏幕,沒有回復。
秋風從窗縫鉆進來,帶著枯葉腐朽的氣息。我攏了攏外套,落葉無聲地覆蓋著道路,看似將一切紛擾掩埋。可我們都知道,當秋風吹起,那些被掩蓋的問題終將再次顯露。
有些問題,再厚的落葉也覆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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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太復雜了,是個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的地方。
就比如今天的這個故事,我們就很難說出誰一定是個純粹的壞人。周紅霞的行為固然不對,甚至應該說,她對劉彤醫生造成了傷害。她同時卻也是一個困在悲劇里的普通人,很可能還是心理疾病患者。
而醫院看起來弱勢,但長久的弱勢,也讓他們依賴妥協來解決問題,忽略了醫生的真實感受。
可憐中有可恨,可恨里有可憐,這類復雜的事件,很難用簡單的對錯去蓋棺定論。
甚至討論對錯的意義都不大。
因為我們以前討論對錯,是想建立社會共識,大家知道對錯了,以后避免壞的,向往好的。而現在社會共識已經成“碎片化”了——短視頻在囚禁人的視野,讓人只信自己信的,對話變成對抗,三觀變成主觀。
這時人就容易魔怔,就像周紅霞一樣,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只想證明自己是對的。這也是整個故事里,最讓我毛骨悚然的地方,明明錄音就在眼前,她卻死也不承認醫生修改過錯誤的醫囑。
她到底是因為執念,在大腦里對自己撒了謊?還是明知真相,卻因為現實問題,不敢承認呢?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老腰花
插畫:超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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