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倫費爾塔樓火災之后：銘記火災的歷史意味著什么？

11月26日下午，香港新界大埔屋邨宏福苑多棟住宅樓發(fā)生火災，造成重大人員傷亡。據(jù)香港消防處通報，截至28日早晨，火災目前已造成94人遇難。

歷史上的每一次火災，對于普通的居民來說都是一次不可承受之重。2017年6月14日凌晨，倫敦的格倫費爾塔樓陷入火海，最終導致72人喪生，被成為“英國21世紀最嚴重的住宅火災”。記者彼得·阿普斯深入調(diào)查了這起災難的來龍去脈。除了關(guān)心災難的隱患如何被忽視、救災過程中的一系列問題之外，阿普斯更將目光投向了火災后幸存者們的日常生活。大火終會過去，但也為他們的生活投下了持久的陰影。他們中的很多人除了面對悲痛，還要與身體和精神的創(chuàng)傷抗爭。但即便如此，平凡的人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銘記這場大火。

銘記火災的歷史意味著什么？2020 年6月22日，格倫費爾火災剛剛過去3年，費里爾之角爆發(fā)了另一場大火?；馂暮芸煜?。得益于格倫費爾幸存者們的奔走，英國政府在2018年5月花費4億英鎊拆除了高層住宅樓上的ACM覆層。盡管更多時候，幸存者們的努力收獲的是徒勞。通過這份真實的記錄，我們會對災難背后資本與公民之間交錯復雜的關(guān)系，有更多的反思。以下內(nèi)容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摘編自《格倫費爾塔樓火災是如何發(fā)生的》，有刪改，小標題為摘編者所加。

原作者丨[英]彼得·阿普斯

《格倫費爾塔樓火災是如何發(fā)生的》

作者: [英]彼得·阿普斯

譯者:崔航蔚

版本: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薄荷實驗

2025年8月

火災之后的生活

人們有時好像把格倫費爾社區(qū)拋在腦后。但對這個社區(qū)的人們而言，過去的五年是飽受折磨的五年。媒體對火災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社區(qū)要開始面對自己的損失了。幸存者和遇難者家屬不僅要同悲傷和憤怒斗爭，還要經(jīng)歷失敗的安置工作，他們中還有很多人仍然只能住在酒店或者臨時住所中。許多人都被診斷出患有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或者火災導致的其他精神問題。

身體健康的問題也不斷凸顯。許多在塔內(nèi)吸入了窒息氣體的人都患上了被當?shù)厝朔Q作“格倫費爾咳嗽”（Grenfell cough）的病，許多在樓外圍觀以及住在附近的人也未能幸免。對這些住戶來說，目睹朋友們葬身火海給他們留下了巨大的陰影，讓他們每天都在掙扎中過活?！澳欠N陰影好像要朝你砸過來，”一名住戶告訴《住房觀察》，“我每天都想哭。住在這里的每一天，我都會起雞皮疙瘩。孩子們跟我說：‘媽媽，我看到鬼了?！?/p>

與此同時，人們也為逝者舉行了葬禮。黛比·蘭普瑞爾的發(fā)小們從北倫敦趕回城里和她道別。她生前工作的荷蘭公園歌劇院的歌手和樂手們也前來吊唁。她的母親曾在一所學校當廚娘，為一代人提供餐食，當送葬的隊伍經(jīng)過這所學校時，全校師生都出來送別。她的骨灰被安放在倫敦市火葬場公墓，在她摯愛的父親身旁?！拔艺娌恢浪窃趺醋龅饺绱藰酚^向上的。不是因為有錢或者別的原因；但她擁有自由，她熱愛自己的事業(yè)，也愛身邊的人。我覺得這讓她成為一個富足的人?！彼哪赣H之后在調(diào)查的陳述中追憶道。

“我是個一無所有的老太太?；蛟S黛比的離去能夠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不正常。黛比是一個了不起的、不同凡響的人，能夠擁有她這樣的女兒是我莫大的福分。”

電影《焚城》劇照。

拉尼亞的姐姐拉莎飛抵了倫敦?！拔乙廊徊幌嘈潘呀?jīng)不在了，我在經(jīng)過的人群中尋找她的面孔，直到看到她躺在停尸房里。我希望從來沒有在那里看到她?！崩貞浀馈！拔艺埱蠛退龁为毚粫缓笪衣牭剿嬖V我她很好，讓我替她走下去。我覺得這是真實的，不是我的想象，我向她保證會替她走完她的路?！?/p>

幾年過去了，拉莎告訴我她相信妹妹依然和自己在一起?！懊慨斘矣龅嚼щy，我就會和她聊天，她的靈魂總會安慰我困難終會過去。我一直在進步，學會了游泳、騎自行車，還減了肥，就像她一樣。她還在我身邊，每當有人把她當作逝者提起時，我依然會有點懵，我知道拉尼亞一直在我心中，只是除了我別人都不知道?！?/p>

拉尼亞小時候特別迷戀威廉王子，她經(jīng)常告訴拉莎自己長大后要嫁給他。當拉莎看到威廉王子出席悼念格倫費爾逝者的紀念儀式時，她笑淚參半?！笆悄膫€姑娘總有辦法得到想要的東西呀？”她說，“是拉尼亞?！?/p>

周復一周，月復一月，火災一周年紀念日很快就要到了，很顯然，逃出格倫費爾塔樓的居民的安置工作一塌糊涂。簡而言之，問題在于很多房產(chǎn)都是為格倫費爾的人買的，而不是和格倫費爾的人一起買的，但卻希望他們接受硬塞給他們的東西。特蕾莎·梅在火災一周后夸下?？?，說為幸存者們準備了164套房子。但事實證明，很多房子都不適合他們。比如，對低收入居民來說，位于轄區(qū)內(nèi)富人區(qū)的房子意味著他們負擔不起兒童托管費用，他們的子女也無法入學。有的房子沒有根據(jù)殘障居民的需求進行改裝。還有的房子位于高層住宅樓中，經(jīng)歷過創(chuàng)傷的孩子們一步也不想踏進樓內(nèi)。他們還為格倫費爾社區(qū)提供了一棟住宅樓，可在20名幸存者搬進去之后，大樓被查出存在“嚴重”消防風險——包括有缺陷的防火門、大樓外墻的部分區(qū)域存在可疑覆層。

幸存者們在競價過程中相互競爭最好的房子。其他家庭則被分配了或是潮濕或是有怪味的房子。他們拒絕接受私人出租的住所，害怕一旦接受就會失去自己的社會住房租戶身份。最終結(jié)果便是，幾個月里，飽經(jīng)創(chuàng)傷的家庭要么擠在酒店房間里，要么到處睡沙發(fā)或者待在臨時居留點。5這并不容易。例如，貝拉爾·艾格努尼和妻子逃出塔樓后被安置在一個酒店房間里。但在他們的孩子們出院后，酒店經(jīng)理想把一家人趕出去，理由是很多人都要住這間房。在火災一周年之際，仍然有60戶人家無家可歸。

與此同時，尼克·伯頓正在照顧妻子皮莉。在火災后的混亂中，他和妻子被分別送去了不同的醫(yī)院，但他最終在北倫敦的皇家自由醫(yī)院找到了她。皮莉的情況不容樂觀——和多數(shù)后半夜逃出塔樓的居民一樣，她也在下樓過程中形成了嚴重的煙霧吸入傷。她本身就虛弱的身體令痊愈變得更加困難，并且火災的創(chuàng)傷進一步惡化了她的失智癥?！澳阍撊绾蜗蛩@種情況的人解釋發(fā)生了什么呢？”尼克之后在問訊中說道，“她的房子沒了，她的狗沒了，她的好朋友和鄰居們可能也沒了，還有很多朋友下落不明。她父母的骨灰存放在我們的公寓里，也沒了。一切都沒了。太難以承受了?！?br/>

電影《消防員》劇照。

“請銘記格倫費爾”

2018年 1 月，皮莉經(jīng)歷了一次中風。在兩周的生命支持治療后，醫(yī)生告訴尼克他們已經(jīng)無能為力。他把床墊搬進了她的病房，整日整夜握著她的手，就這樣過了一周。1月29日，在兒子剛剛踏入病房后，她呼出了最后一口氣。尼克說，她好像在等他一樣。

“一個人的生命，她的靈魂，她的人生，就這樣沒了。無論你信仰何種宗教，這都是一個非常悲傷的時刻?！彼f，“我們都不懂生命的意義，真的。我們都并不真的知道自己是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什么樣的生活在等著自己。但我們都很幸運，能和一個這樣好的人共度34年光陰，我真的很幸運。我們開心過，歡笑過，一起經(jīng)歷人生的點點滴滴，這很美好。這就是我們所能做的一切了。”

整個社區(qū)還要和調(diào)查纏斗，被似乎永無止境的法律流程圍困。調(diào)查在一系列對逝者的紀念活動中開始。數(shù)個家庭受邀介紹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故事或幽默，或感人，或暖心，或令人心碎，或令人憤怒。一位失去了5歲兒子的父親的發(fā)言讓我久久無法忘記。他說如果他們沒被要求原地等待——一名凌晨2點到達的消防員告訴他們的——他的兒子本可以活下來。

“那天之后的每一分鐘我都在想：如果我們沒在原地等待會怎么樣？如果那名2點左右過來的消防員沒有讓我們待在原地并關(guān)上了門，而是帶我們離開了，又會怎么樣？如果？這些‘如果’讓我的心、我的頭因為傷痛和憤怒而炸裂，讓我心如刀絞。但我還要繼續(xù)微笑，不能哭，不能外露你的情緒，堅強起來，做個男子漢，做個堅強的父親。我的生活成了一片廢墟。談論起發(fā)生的事都會讓我們受不了。（我的小兒子）都不敢直視（哥哥的）照片。我無法面對鏡中的自己。他的母親靠宗教和信仰強撐著活下去，而我直到三周前才敢再次念出我那美麗的兒子的名字?！?/p>

過去的幾年間，他們聽過需要承擔責任的企業(yè)和社會團體字斟句酌的聲明，字里行間充斥著蒼白無力的同情，卻格外仔細地解釋為什么他們公司不應該為格倫費爾事故承擔責任。調(diào)查委員會自己的律師稱這種態(tài)度是“轉(zhuǎn)著圈兒地推卸責任”（a merry-go-round of buck passing）。他們也不得不目睹這場教訓被拉出公眾視野，英國脫歐談判、政治動亂、新冠疫情以及戰(zhàn)爭都在分散公眾的注意力，西倫敦聽證室內(nèi)的證詞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當埃里克·皮克爾斯——拉卡納爾公寓火災驗尸官致函的時任大臣——終于在2022年4月出庭作證時，他痛斥質(zhì)詢他的律師在一個話題上耽擱了太長時間，并說他“承諾過今天上午就會走”，因為他“今天非常忙，要見很多人”。接著他向火災的“96位無名受害者”致敬，然后結(jié)束了作證。事后，他承認自己把這場悲劇和1989年的希爾斯伯勒體育館坍塌事故弄混了。

無數(shù)人急切渴望的，是正義。但正義還有一段距離。警方正在積極調(diào)查，已經(jīng)對40多人進行了問訊，其中一些人收到了警告，但直到調(diào)查報告出爐才能實施抓捕——這可能要等到2023年了。即便如此，庭審也要持續(xù)好幾年，并且正如希爾斯伯勒的慘劇所證明的那樣，這個過程并不能百分百保證勝利。前路漫漫且充滿變數(shù)，而與此同時他們還要承受著悲傷、憤怒和慘痛的損失。

電影《消防員》劇照。

2021年夏季，我采訪了馬爾西奧·戈梅斯。他們一家人搬進了新房子，可所發(fā)生的一切仍在他心中揮之不去。他回憶起有一次他正在踢足球，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喘不上氣了?！拔胰タ戳酸t(yī)生，他們說這是我的心理作用，”他說，“每當我感到費力，我都會回想起逃出塔樓的時候。而且由于我的身體還記得我吸入的煙霧，因此它就停止工作了，這讓我呼吸困難?！?/p>

他只能請專家?guī)椭爸匦聦W會呼吸”。他說他們一家人的新房子很好，但那不是家?！八遣攀俏覀兊募遥彼f，“可它不在了?！?/p>

尼克·伯頓在皮莉去世后進行了一趟環(huán)球旅行。他每到一個國家，就會來到消防站，給他們講格倫費爾火災的故事?！拔宜街?，人們都聽說過格倫費爾的事，他們都想請我進來聊聊?！彼f。他巡游的目的是確保其他地方的消防部門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他會問他們對建筑物火災的預案，以及當?shù)馗邔咏ㄖ际褂檬裁锤矊??；氐絺惗睾?，他搬進了一套帶小花園的一層公寓，距離塔樓只有兩公里不到。后花園鋪著整齊的蓋板，墻上掛著色彩鮮明的現(xiàn)代畫作。但尼克給我看的第一件東西是一臺燒焦的破筆記本電腦。警方最近才將它交還給了尼克，它也成了從和皮莉幸福生活了許多年的公寓中尼克所能復原的最大物件。“我還沒有適應一個人的生活。”他說。

火災5周年之際，整個社區(qū)在塔樓附近的街上組織了一次沉默游行，之后在塔樓地基舉行了集會。發(fā)言者們呼吁正義，要求將責任人繩之以法，敦促政府做出改變。在火災中失去舅舅的卡里姆·穆西里說：

5年過去了，我們卻還在這里說著同樣的事。我情不自禁地想到我們失去的孩子們。每當我閉上眼睛，依然能聽見他們在玩耍。而如今，我們并沒有比最初的時候更接近正義。

但我們學到了什么？你要從我們身上看到你自己。你要明白，所發(fā)生的事并不是什么可怕的意外，它本可以輕易避免，但他們就是允許它發(fā)生了。請銘記格倫費爾。這些問題如今依然存在。永遠不要任它遠去。

電影《焚城》劇照。

悲劇中的人性

歷史上有許多節(jié)點都可以在格倫費爾塔樓火災后的幾年里成為故事的終點。但我要選擇的是2020年6月22日下午6點，東倫敦坎寧鎮(zhèn)的一棟高層住宅樓的13層——這里距離1968年坍塌的羅南之角塔樓只有一箭之遙。和格倫費爾塔樓一樣，費里爾角公寓也在翻修時安裝了ACM覆層。工程也是由賴登公司和哈利公司完成的——它們正是負責格倫費爾塔樓翻修工程的公司。和格倫費爾一樣，費里爾之角內(nèi)部也存在嚴重的消防安全漏洞——阿諾德·塔林等專家在格倫費爾火災幾天后遞交給英國廣播公司的報告中將其形容為“駭人聽聞”。

2020年 6 月22日，格倫費爾火災剛剛過去3年，一場火災從費里爾之角的13層開始了。大火燒碎了窗戶，噴涌而出的煙霧沖向東倫敦上空，火舌舔舐著樓外的覆層。但火災到此為止。多虧了格倫費爾塔樓火災幸存者和遇難者家屬的奔走，政府在2018年5月不情愿地掏出了4億英鎊用于拆除其他高層住宅樓上的ACM覆層。費里爾之角便是這筆資金的受益者之一。覆層的拆除和重裝工程在幾個月前剛剛結(jié)束。150 多名住戶撤出了大樓，無一人受傷。傍晚7點45分火勢便得到了控制，大多數(shù)住戶都回到了完好無損的公寓里。

這是我們應該從格倫費爾事件的后果中吸取的一個小小的積極教訓。在看似無盡的挫折和打擊中，幸存者、遇難者家屬以及追求正義的活動家們也曾取得過勝利。

導致格倫費爾塔樓火災的世界看上去無可救藥地不誠實。這是一個關(guān)于企業(yè)體系的故事，這個體系縱容人們拋棄自己的良知和自制力，只考慮銷售額和利潤率。在年復一年地聆聽這些體系內(nèi)的人的證詞后，你會深深感到有關(guān)部門被困住了。他們只是轉(zhuǎn)動齒輪的工兵，而背后的機器遠遠不是他們所能控制的。

但從格倫費爾塔樓的悲劇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人性的另一種面貌。它是那些停下逃生的腳步去幫助鄰居們逃出燃燒的大樓的人；是那些在無水可帶、無線電失靈甚至無法確定大樓是否會隨時垮塌的情況下，依然返回火場、在煙霧彌漫和致命高溫中走上樓梯間的消防員；是清真寺、教堂和志愿組織展現(xiàn)出的人道主義回應；是那些在火災前站出來為鄰里發(fā)聲、要求房東妥善對待他們、在火災后繼續(xù)為他人而戰(zhàn)的人。

我們站在這樣一個世紀的邊緣：在導致格倫費爾火災的放松管制的經(jīng)濟后果威脅著整個世界時，我們都必須以某種方式加入這場戰(zhàn)斗。在任何微小的勝利中，我們至少可以瞥見一個更美好世界的曙光。

本文為摘編內(nèi)容。原作者：[英]彼得·阿普斯；摘編：劉亞光；編輯：劉亞光；校對：李立軍。歡迎轉(zhuǎn)發(fā)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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