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香港宏福苑火災“頭七”——不要再被偽專家坑了

香港大埔宏福苑火災，已造成至少156人死亡，70多人受傷，仍有40多人失蹤，數千人痛失家園，流離失所。

今天是許多火災死者的“頭七”，《新加坡眼》謹此哀悼，并向遇難者和失蹤者家屬朋友表示慰問。

這次特大火災，令人心痛。

但是，更加令人痛心的是，冒出了許多偽專家，蹭火災熱度，給出了許多關于“救火、自救”的餿主意。

這些餿主意，不但是在消費遇難者，更是給廣大讀者和觀眾挖了坑。

這些坑不但挖得深，而且還可能是致命的，以訛傳訛，非常可怕。

身為老消防，隱忍了幾天，到了今天，還是覺得有必要站出來說一下，否則，如果聽信了這些偽知識，將來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

用大量水救火會把人蒸熟？

傳得最離譜的是這個：

這些偽專家說，“原來高樓起火不能用大量水澆，一旦用水過量，過大的水壓還會產生大量水蒸氣，可能把人蒸熟，甚至引發爆炸”。

我當過好幾年前線消防隊長，還當過新加坡民防部隊新聞發言人，可以很負責任地跟大家說，“把人蒸熟甚至引發爆炸”，完全就是胡說八道。

在我們的樸素認知中，水是最常用來滅火的。如果學過“消防科學”，那么就知道，要產生火，必須有三個要素——燃料、氧氣、熱量。

“三要素”只要任何一個不存在，火就燒不起來；如果火燒已經起來了，你把其中任何一個要素移除，火就會熄滅。

用水滅火，靠的就是這個原理。

一、水的相變焓很高，水澆在燃燒物上，化為蒸汽，每克水可以帶走2260焦耳的熱量。

一般火災，例如住宅，就是靠大量澆水，水能很有效地把熱量移除，熱量移除之后，只剩燃料和氧氣，沒有足夠的溫度，火就滅了。

二、用水滅火還有另一個作用，就是在澆足夠水之后，就能在燃料表面形成一層水，把燃料和氧氣隔離開來，那么，火就滅了。

水能救火，根本不存在什么“大量用水會把人蒸熟甚至爆炸”。退一萬步說，我就問一句，不用大量的水，你是在等著被火烤熟嗎？

當然，有幾種情況是不能用水的。第一種情況，涉及油料的火災，小的如廚房的油鍋，大的如煉油廠的油庫，都不能用水。油輕水重，水碰到大量滾燙的油，會沉到油中，被高溫迅速轉為蒸汽，蒸汽比油輕，而且體積比水大1244倍，馬上會爆出鍋外，帶動滾燙的熱油，形成大火球。所以，油料著火不能用水。廚房油鍋可以用鍋蓋蓋上，油庫則用大量化學泡沫蓋上，阻斷氧氣，火自然就滅了。

（圖源：新加坡民防部隊FB）

第二種是電氣設施或物品著火，也不能用水。道理很簡單，水是電導體。所以，只能用化學粉末。

第三種是有些化學品工廠或倉庫，儲存了遇水易燃易爆的物質，如 硝酸鉀、硝酸鈉、硝酸銨型化肥，遇水具有強烈的氧化性，氰氨化鈣遇水則會釋放有毒氨氣，嚴重可致死。這類火災也絕對不能用水撲救。

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就是船舶火災。船舶救火得考慮船的穩定、平衡和浮力，救火用水要謹慎。所以，在消防隊，海事消防往往是在陸地消防的基礎上，還要進行特別訓練的。

當然，即便一般住宅樓，消防用水的原則是越少越好，主要是考慮到次生災害。簡單的小火，如果消防用力過猛，用了過量的水，說不定水損比火損還大，尤其在一些特殊場所如畫廊、博物館。不過，這個跟所謂的“把人蒸熟”毫無關系。

要往下逃，不要往上？

這次火災之后，一些偽專家也煞有其事地說，“毒煙上升的速度比你爬樓快得多，所以，不要往樓上逃，要往樓下逃”。

這句話，雖然不是鬼話，但絕對是正確的廢話，就像跟你說，“肚子餓了，就一定要吃飯，喝水是沒用的”。

任何人在樓房中遇到大火，第一反應一定是往樓下撤，想都不必想。那么，什么情況才會往上逃？

唯一的情況就是往下往外逃的路已經被火堵死了。甚至，火已經往自己所在的這層蔓延了，難道這時要聽偽專家的話，“只能往下，不能往上”，一味往火里沖，以為這樣就能沖出去嗎？

往上逃完全是無奈之舉。

當然，如果確實無法往下往外逃，最好的辦法是，找個有窗口的房間，把門關上，用濕布把門縫堵上，自己身體盡可能貼近地板，避開越來越厚重的濃煙，用濕毛巾擋住口鼻，同時，打電話或用明顯物體在窗外搖晃，引起消防注意。

要注意的是，有些樓房設有避難層（refuge floor）。如果無法往下往外逃，那么，這就成了最好的逃生地點。

在新加坡，40樓或以上超高住宅樓每隔20層樓就必須設一個避難層。這些避難層有幾個特點：1. 自然通風，2. 有明顯的避難層標識，3. 必須連接各座住宅樓，逃生者可以從失火的A座通過避難層逃到C座。

除了讓人逃生或等候搜救，這些避難層也可以作為消防員部署救火的場地。

被困時不要往門上潑水？

現在，馬上又出現第三種偽知識，是跟上面那個“人被蒸熟”有關的。

有“專家”說，被困的時候，不要往門上潑水，因為“水會轉為蒸汽，把人蒸熟”。還有另一個說法，用濕布或濕毛巾 遮 口鼻沒用，因為擋不住一氧化碳，人照樣會被毒死。

首先說說“被蒸熟”。用水潑門，是為了降溫，為了拖延門被燒穿的時間，為了拖延火勢蔓延入內的時間。門一旦被燒穿，這個臨時的避難所就完全沒用了。

用濕布把門縫堵住，是為了減少毒煙入內。如果入內的毒煙多了，那么躲在里面的人也就完了。

（flashover閃燃。圖源：SCDF）

換個角度看，得在門上澆多少水，產生的蒸汽量才足以把人蒸熟？我們當年在消防接受閃燃訓練，在模擬器內被上千度的大火烤得不行，一出到模擬器外，馬上用水喉噴水降溫，水碰到消防服的那一瞬間，縷縷蒸汽上升，肉眼可見，但我們哪有“被蒸熟”？

我在消防這些年， 見過不少被火燒死的、被煙嗆死的 ，至于住宅大火中“被蒸死的”，連聽都沒聽說過，直到這幾天。

現在說說“濕毛巾遮口鼻”。沒錯，濕毛巾遮口鼻確實只能擋住一小部分的毒煙，但是，濕毛巾有三個作用。一、擋不了100%毒氣，哪怕擋10%-15%，在那種危急時刻，不管能擋住多少毒煙，只要多一分鐘能活動，多一秒鐘能呼吸，多一秒鐘不倒下，就多一秒鐘獲救的希望。二、濕毛巾能保持口鼻腔相對濕潤，讓呼吸相對順暢。三、濕毛巾能多少給吸進的空氣降溫，火場的空氣很燙熱，極端情況能直接燙傷呼吸道，導致氣管腫脹，無法呼吸，直接窒息而死。

在火場自救，并不求這些辦法100%有效，求的是它能讓我多堅持一會兒，堅持到可能被消防發現并且救出，那就可以了。

朋友們提出的幾個問題

關于宏福苑大火，有朋友還問了我一些問題，我就索性在這篇短文中說說自己的一些看法。

一、明明火這么大，這么危險，遇難消防員為何不保護好自己？

我們當消防的，都知道自己是受困人員的希望，如果我們自己先倒下，還談什么救人？所以，一般來說，消防是肯定要先保護好自己的，不會魯莽行事或個人英雄主義行事的。如果是經驗不足或者在火場緊張判斷失誤，另當別論。

至于宏福苑遇難的消防員何偉豪，我的判斷是，大家不要忘記，他是最早到場的一批消防員。當時火雖然已經燒起來，但是按一般住宅樓火災判斷分析，不會想到會蔓延這么快。

而且，最早到場的消防員進到這類高樓火場之后，肯定專注于局部任務，是看不到外面的火場全局的。很有可能，等到發現火勢蔓延太快的時候，自己后路已斷，而且很可能背著的壓縮空氣存量只剩很少，這時已經萬分危急。如果實在把壓縮空氣用光了，不得已只能脫面罩，就有可能被滾燙空氣或毒煙燒傷臉部，甚至由于吸入滾燙濃煙，氣管受損而無法呼吸。

我們不能以事后孔明的“上帝視角”來問：明明知道這么危險，為何不保護好自己。

（宏福苑傷者。圖源：鄧炳強FB）

二、為何現場的云梯這么少？

我看到宏福苑七座樓同時被燒的時候，心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種火災只能靠防，它一燒成那種樣子，就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救得了的。

有朋友問，為何現場的云梯這么少？

資源永遠是有限的，所以，每個城市的消防隊都有一套規劃原則，例如，按“同時能處理兩場災難”的原則來配置人員、器材、訓練等等。而且，處理災難的各種資源也有一定的配比，例如“每四輛滅火水泵車配一輛云梯車”之類的。所以，云梯車不可能購置很多，因為平時很少用。

還有另一個關鍵，就是使用云梯必須有足夠的現場條件，例如足夠大的鋼骨水泥地，來支撐展開來的云梯支柱。

（圖源：SCDF）

退一萬步說，即便這些條件都具備，也不可能把云梯車一字排開往火場灌水。原因很簡單，首先，高樓著火主要不是靠云梯灌水，而是靠消防員入內攻堅，直接對室內頑強的各個角落的明火噴水，云梯只能夠到外墻和窗內的小部分，效果不大。

而且，如果攻堅隊還沒到里頭，直接在外面就用云梯往里灌水，反而有可能把火逼著往里推。一般來說，云梯灌水有兩個作用，一個是朝未著火的部分灌水，加以冷卻，起保護作用，防止蔓延，另一個是火已經蔓延開了，屋內已完全著火，不存在“把火往里逼”的風險，那么就可以直接往里灌水。

（救出三個月大嬰兒的勇敢菲傭 Rhodora Alcaraz 。圖源：網絡）

其次，在火場內外，地面環境是非常復雜的，布滿了很多消防水管。這些水管一經充水，又硬又重，而且長度是死的，很難挪動，幾乎無法重新部署，除非先把水關了放了。前面幾批消防早已把水管鋪好，即便你把再多的云梯車叫到現場，也沒有多少空地能讓云梯車能立得起來。

三、為什么滅火、搜救要花這么長時間？

沒有親身經歷過火場的人，很難想象火場地獄般的條件。首先是溫度極高、毒煙籠罩，一定得全副武裝戴上壓縮空氣罐才能進去。消防員或許體力優秀，能堅持，但壓縮空氣罐的容量是固定的，一個13kg罐到了火場能用30分鐘就很不錯了，等于每30分鐘就得換罐。想象一下，你戴著呼吸設備躡手躡腳摸索著剛進入個房子，才搜索了15分鐘，就得往后撤，否則壓縮空氣不夠用了。換句話說，你的”作業半徑”就是15分鐘。

火場內的能見度幾乎為零。當年在消防學校進行搜救演習時，教官總是讓我們用黑布罩眼，什么也看不到，說是模擬火場。我總是不信邪——火場不是有火嗎？怎么會能見度為零？

后來直到我去了第一次現實中的火災（而且只是個不大的火災），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伸手不見五指”。那次是洋房火災，我進到屋里，進門不久很快眼前就被滾滾黑煙完全擋住了視線，漆黑一片，只能循著耳中聽到噼噼啪啪火燒的聲音，一步步慢慢前進，而且步伐必須十分小心，因為你不知道地上有什么東西會把你絆倒，甚至會不會已經燒穿了洋房的木制地板。一直到噼噼啪啪聲很近了，眼前慢慢亮起，總算走到了火的跟前，人與火之間距離短了，濃煙總算擋不住火光，這是才看到了熊熊烈火。室內救火，跟室外是完全不一樣的。

在火場里，不但要注意腳下，也要注意左右和上半身，因為有可能存在各種障礙物，如被火融壞從天花板掉下的風扇、吊頂部件等等，而且都是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哪怕屋外是光天化日，屋內也可能一片漆黑。所以，動作必須十分謹慎，比平時花的時間不知道多了多少。

上面說的只是在火場中摸索而已。如果加入救火、救人等環節，難度就加倍，所花的時間也就加倍又加倍了。還不說宏福苑最高31層，普通人爬20層樓都不止15分鐘，消防員背著這么重的設備，包括呼吸設備、破拆工具、消防水管和槍頭，很可能到了目標樓層，還沒開始作業就得先換氣罐了。

還有一點，在任一時候，能進入高樓火場的人員是有限的，原因很簡單，空間極其有限，消防員再多，不一定一下子全上得去。人多當然有人多的好處，但人海戰術有時在消防行不通。有些人說，深圳消防都到了口岸，為何不讓他們去幫忙。答案很簡單：消防不完全是人海戰術，尤其高樓滅火，人再多，沒法全上等于沒用。如果是森林大火或油庫大火，作業場地廣闊得多，人海戰術也許就有用武之地，這就另當別論。

特大型的高樓大火

一旦蔓延幾乎無法救

那么，問題來了，這類特大型的高樓大火怎么救？

在我看來，高樓大火蔓延到宏福苑這種地步，加上它的建筑結構特點，根本是不可能救了。

其實，業界公認，高樓消防重點在“防”。“防”為主要，“消”是不得已。

當然，高樓大廈根據不同用途，例如酒店、住宅樓、寫字樓等等，消防要求不完全一樣，但是，有些原則是共有的，例如：

一、設有自動火警、自動消防灑水系統、消防水龍

二、設有消防通道、安全樓梯井、消防專用電梯

三、設有消防指揮中心、消防廣播系統

四、設有干、濕消防立管

（違規堆放了異物的干立管進水口。圖源：SCDF）

五、設有足夠大的消防車過道和云梯架設硬地

六、設有防火門，拖延火勢的蔓延，等等

整套高樓救火的邏輯就是“早發現，早自救”，把一切都扼殺在火苗萌芽中，因為，一旦火燒開來，人，是完全無法勝天的。

MyResponder APP救人、自救

最后，給大家介紹一個APP，這個是新加坡民防部隊的官方APP，不用花錢下載、沒有任何費用，本文不是帶貨，也沒有從民防部隊收到半分錢。

這是“MyResponder"APP，如果在你附近出現火警、心臟病暴發、急救，APP就會響起，如果你具備這些方面的急救技能，就能趕往現場，在消防隊或救護車來到之前，施以援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我們還可以通過這個APP搜索附近的AED心臟起搏器，以及學習如何滅火、急救、如何使用AED等等。

作者許振義博士，曾擔任新加坡民防部隊發言人、武吉知馬消防局局長，后來擔任新加坡駐上海商務領事等職。

ABC丨編輯

LEO丨編審

香港消防處、新加坡民防部隊等丨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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