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陽,我們下個月去看海吧?”
我把一份旅游宣傳單推到他面前,上面印著蔚藍色的海水和金黃色的沙灘,晃得人眼睛都想瞇起來。
他正埋頭扒拉著碗里的飯,聞言抬起頭,嘴里還鼓鼓囊囊的,“又想一出是一出的。錢攢夠了?”
“差不多了嘛,我看了一下,淡季,機票和酒店都不貴,來回加住宿,一個人三千塊錢打得住。”我用筷子尖戳著宣傳單上的海鷗,“我這個月工資發了,加上之前的,正好夠。”
陳陽是我男朋友,我們倆都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打拼,工資不高不低,日子過得不咸不淡。
我一個月七千,他比我多一點,八千出頭。
除去房租水電、日常開銷,每個月能攢下的錢,就像牙膏,得用力擠才有。
他咽下嘴里的飯,喝了口湯,才慢悠悠地說:“你那個賬戶里的錢,不是說好了不動,留著當首付的儲備金嗎?”
“哎呀,就動一點點,我們都多久沒出去玩了。”我拖長了聲音,“每天不是公司就是出租屋,我都快發霉了。”
他沒再反駁,只是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行,你想去就去,我這邊沒問題。”
我心里甜絲絲的,覺得日子雖然緊巴,但有個能商量的人,有個能看得見摸得著的盼頭,就挺好。
這就是我當時的生活,一種穩定而脆弱的平衡。
就像走在細細的鋼絲上,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工作、愛情和對未來的規劃,以為只要我夠努力,夠節省,就能穩穩當當地走到終點。
我以為,最大的風浪,無非是下個月的房租又漲了一百,或是公司又在醞釀什么末位淘汰。
我從沒想過,一個電話,就能把我的鋼絲剪斷。
電話是大伯打來的。
手機在桌上震動的時候,我正和陳陽在超市里,為了一瓶醬油是買海天的還是李錦記的,進行著友好而克制的辯論。
屏幕上跳動著“大伯”兩個字,我心里下意識地咯噔一下。
大伯很少在這個時間點給我打電話。
“喂,大伯?”
“小夢啊,你……你現在方便嗎?來一趟市醫院。”
大伯的聲音聽起來又喘又急,背景音里亂糟糟的,有人的說話聲,有儀器的滴滴聲。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大伯,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沒事,我沒事……”他連著說了兩遍,但那口氣明顯沒緩過來,“我在樓梯上滑了一下,腳脖子好像……扭得有點厲害,鄰居給送到醫院來了。”
我和陳陽扔下購物車就往醫院趕。
出租車上,我手心里全是汗。
我爸媽走得早,是跟著大伯長大的。
大伯沒再娶,堂哥比我大幾歲,早早結了婚搬出去住了。
這些年,都是大伯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
他就像我生命里的定海神針,是我在這個城市里唯一的根。
我不敢想他出事。
趕到醫院,急診室的走廊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大伯坐在排椅上,右腳的褲管卷得高高的,腳踝腫得像個發面饅頭,上面還敷著冰袋。
旁邊站著堂哥林強,一臉的焦急。
“爸,你感覺怎么樣?醫生怎么說?”堂哥問。
“骨頭沒事,就是韌帶撕裂,得養,醫生說得好好養。”大伯看見我,沖我招了招手,“小夢來了,別擔心,我沒事。”
他越是這么說,我心里越是發酸。
醫生過來囑咐,說老人這次雖然是萬幸,沒傷到骨頭,但也是個警鐘。
韌帶恢復慢,這幾個月絕對不能再有任何閃失,最好是能有個人二十四小時在身邊照看著。
堂哥聽完,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從醫院出來,我們把大伯送回了家。
那是一套老式的兩居室,屋子里的擺設幾十年都沒怎么變過,空氣里有股老木家具和藥油混合的味道。
堂哥把我拉到陽臺上,點了根煙。
“小夢,你看這事……我跟你嫂子都得上班,孩子還小,實在是抽不開身。”他吐出一口煙,煙霧繚繞里,他的表情有點為難。
我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哥,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
“爸這個情況,一個人在家肯定不行。我跟你嫂子商量了一下,要不,請個住家保姆吧?”
“請保姆?”我愣了一下,“住家的……那得多少錢?”
“我問了,現在行情就這樣,找個靠譜的,能照顧老人的,一個月少說也得六千多。”
六千多。
這個數字像塊石頭,砸在我心上。
“我這邊……我每個月能出一千五,再多,你嫂子那邊就得有意見了,畢竟我們還有房貸車貸。”堂哥看著我,眼神里帶著點探尋和請求。
我沒說話,心里快速地算著賬。
保姆費六千五,堂哥出一千五,那還差五千。
這個擔子,自然而然地,就要落到我頭上了。
晚飯是在大伯家吃的,堂嫂也過來了,做了一桌子菜。
飯桌上,誰也沒提保姆的事,但那氣氛,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大伯的腳踝腫著,吃飯都得我們把碗筷遞到他跟前。
他吃得很少,時不時地嘆口氣。
“人老了,不中用了,成了你們的拖累了。”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堂哥和堂嫂立刻就接話。
“爸,你說什么呢,我們做兒女的,照顧你是應該的。”
“就是,爸,你安心養著,別想那么多。”
我默默地扒著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晚飯后,堂哥一家要走了。
臨走前,大伯把我叫進了他的房間。
他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布包,打開來,是一沓錢,有新有舊。
“小夢,這里是五千塊錢,你先拿著。”
我看著那沓錢,心里一緊,“大伯,你這是干什么?”
“這是我這個月的退休金,還有之前攢的一點。請保姆的事,你哥都跟我說了。我知道你們都難。”
“你哥有家有口,壓力大。你一個人,負擔輕點。”
他頓了頓,抬起頭看我,眼睛里有一種我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堅決。
“我琢磨著,保姆的錢,你一個月出五含,剩下的,讓你哥想辦法,我這里也能再湊湊。”
五千。
他輕飄飄地說出了這個數字。
我的工資,一個月稅后到手,七千塊。
除去房租兩千,水電通訊吃飯一千五,交通雜費五百,我每個月能攢下的,也就三千塊錢。
讓我出五千,意味著我不僅月月光,還得每個月倒貼進去兩千。
我那些關于海邊、關于首付、關于未來的所有規劃,瞬間就成了一個笑話。
“大伯……”我的喉嚨有點干,“五千……是不是有點多?我一個月工資才……”
“我知道你工資不高。”他打斷了我,語氣里沒有商量的余地,“但大伯這些年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你心里有數。”
“你上大學的學費、生活費,哪一筆不是我給你出的?你剛工作那會兒,沒地方住,是不是住在我這里?”
“現在大伯動不了了,需要人照顧了,讓你出點力,就不行了?”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根針,扎在我心上。
是,他說的都對。
我父母走后,是大伯把我接到家里,供我吃穿,供我讀書。
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
這份恩情,比天大。
可是,恩情,可以用 такой方式來衡量和要求嗎?
我看著他斑白的頭發,看著他因為疼痛而微微皺起的眉頭,拒絕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的沉默,在他看來就是默認。
他把那包錢硬塞到我手里,“這事就這么定了。你是個好孩子,大伯知道你懂事。”
走出大伯家,夜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
我捏著那個沉甸甸的布包,感覺里面裝的不是錢,是我的后半輩子。
回到家,陳陽已經洗漱完了,正靠在床上看書。
他見我臉色不對,放下書問我:“怎么了?跟你大伯聊什么了?”
我把布包放在桌上,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說了。
他聽完,半天沒說話,最后只是起身,從冰箱里拿了罐可樂遞給我。
“先別想那么多,喝口水。”
我沒接,我看著他,“陳陽,你說我該怎么辦?”
“你大伯讓你出五千?”他確認了一遍,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可思議。
我點了點頭。
“那你一個月就剩兩千,房租一交,你喝西北風啊?”
他的話很直接,也很現實。
“可是……大伯養我長大的。”這句話我說出來,自己都覺得有點無力。
“養你長大,和讓你毀掉自己的生活,是兩碼事。”陳陽坐到我身邊,很認真地看著我,“小夢,報恩有很多種方式,但不是這種。”
“你堂哥呢?他一個月出一千五?他可是親兒子。”
“他說他有房貸車貸,還有孩子。”
“那你有首付貸,還有未來要養的孩子呢。”陳陽的聲音提高了一點,“這不是理由。”
那一晚,我和陳陽聊了很久。
他幫我分析了所有的利弊,結論只有一個:不能答應。
他說,這不是一次性的付出,而是一個無底洞。一旦開了這個頭,以后所有的事情都會變成我的責任。
我心里清楚他說的是對的。
理智上,我一百個認同。
但情感上,我過不去那個坎。
我一閉上眼睛,就是大伯把大學錄取通知書交到我手上時,那張笑開了花的臉。
是我第一次發工資,給他買了一件新外套,他嘴上說浪費錢,卻穿著到處跟老鄰居炫耀的樣子。
這些記憶,像一條條繩索,捆著我。
第二天,我給堂哥打了個電話。
我鼓足了勇氣,想跟他商量一下,能不能把五千這個數額降一降。
“哥,關于保姆費的事,你看……五千對我來說,壓力實在是太大了。我每個月要交房租,還要生活,根本剩不下錢了。”
“小夢,我知道你難。”堂哥在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很誠懇,“但是爸現在這個情況,你也看到了。他點名讓你多出一點,他說他信得過你。”
“再說了,你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這邊拖家帶口的,你多擔待一點,也是應該的嘛。”
“等以后,等以后哥條件好了,肯定忘不了你的好。”
他把話說得滴水不漏,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
我所有的說辭,都被他一句“你多擔待一點”給堵了回去。
掛了電話,我坐在工位上,看著電腦屏幕上閃爍的光標,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中午吃飯的時候,同事們在討論新上映的電影,在計劃周末去哪里玩。
我覺得自己和她們,像是活在兩個世界。
她們的煩惱是口紅色號選哪個,我的煩惱是下個月的飯錢從哪里來。
下午,我收到了大伯發來的微信。
是一張照片,一個中年女人的證件照,下面附著一行字:保姆找好了,姓王,下周一就來。你把第一個月的錢準備一下。
沒有問我同不同意,只是通知。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一只被溫水煮著的青蛙,水溫在慢慢升高,我知道危險,卻無力跳出去。
晚上,我跟陳陽說,我決定了,第一個月的錢,我先給了。
“就當是應急,我們再想別的辦法。”我說。
陳陽看著我,眼神里有失望,但更多的是心疼。
他沒再勸我,只是說:“錢不夠,我這里還有。”
我搖了搖頭,“這是我的事。”
周末,我回了大伯家一趟。
我把一個信封遞給他,里面裝著五千塊錢。
是我從準備付首付的那個賬戶里取出來的。
每取一分,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大伯接過信封,掂了掂,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我就知道,小夢最懂事。”
他甚至沒有問我這筆錢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王阿姨,那個住家保姆,周一準時上崗了。
她看起來很干練,做事也麻利。
我去看過兩次,大伯被她照顧得很好,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凈凈。
堂哥和堂嫂也對我客氣了很多,見了我總是“小夢長大了”“小夢辛苦了”地夸。
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生活已經開始失控了。
第一個月的房租,是我找陳陽借的。
他什么也沒說,直接轉了兩千塊錢給我。
我看著手機上的轉賬記錄,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我們在一起這么久,錢一直都是各管各的,這是我第一次開口向他借錢。
為了省錢,我開始自己帶飯。
每天早上提前一個小時起床,做好午飯和晚飯。
午休的時候,同事們都出去下館子,我一個人在茶水間,用微波爐熱著冰冷的飯菜。
以前最愛喝的下午茶,戒了。
新出的電影,不看了。
看上的新衣服,購物車里放了又刪,刪了又放。
陳陽約我出去吃飯,我總是找借口推掉。
“最近公司忙,要加班。”
“今天不太舒服,想早點休息。”
我知道他看穿了我的窘迫,但他沒有點破,只是默默地買好菜,來我的出租屋給我做飯。
他做得越多,我心里的愧疚就越深。
我覺得自己把他拖下了水。
我們開始因為一些小事吵架。
有一次,他給我買了一件新裙子,是我之前在商場里看過好幾次都舍不得買的。
我看到吊牌上的價格,第一反應不是開心,而是心疼。
“你買這個干什么?這么貴,又不能當飯吃。”
話說出口,我就后悔了。
陳陽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小夢,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他說,“你以前會開心地抱住我,說我眼光好。”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把裙子塞回袋子里,“現在我們得省著點花。”
“省著點花,是為了我們的未來,不是為了讓你去填一個無底洞!”他終于忍不住了,“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有多久沒笑過了?”
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是啊,我有多久沒發自內心地笑過了?
每天一睜眼,就是一串數字在腦子里盤旋:房租、水電、伙食費,還有下個月要給大伯的那五千塊。
我活得像個機器人,精確地計算著每一筆開銷,不敢有絲毫的差池。
我和陳陽陷入了冷戰。
這是我們在一起以來,最長的一次冷戰。
我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不再主動跟我說話,我也拉不下臉去道歉。
屋子里的空氣,冷得像冰。
我開始失眠。
深夜里,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一遍遍地問自己:我做錯了嗎?
報答養育之恩,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可是為什么,我覺得這么累,這么不開心?
第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又到了該交錢的日子。
我的工資一發下來,就躺在卡里,我遲遲沒有動。
我不敢去想,這筆錢轉出去之后,下個月的日子要怎么過。
我去找了堂哥。
我把他約在一家咖啡館,想跟他好好談一談。
“哥,我真的撐不住了。”我開門見山,“我每個月只有兩千塊錢生活,房租都交不起了。你看,保姆費的事情,我們能不能再商量一下?”
堂哥攪動著杯子里的咖啡,沒有看我。
“小夢,我知道你辛苦。但是爸這邊,你也看到了,王阿姨照顧得確實好,他最近精神頭都足了。”
“爸說了,這錢,就得你來出。他說你花的錢,他心里踏實。”
“我心里不踏實!”我忍不住拔高了聲音,“哥,我也是人,我也要生活!我不能為了報恩,就把自己的人生給毀了!”
“話不能這么說。”堂哥放下勺子,終于正眼看我,“小夢,做人要講良心。爸當年是怎么對你的?給你買吃的,買穿的,供你上最好的學校,他有跟你算過賬嗎?”
“現在他老了,需要你了,你怎么能跟他算賬呢?”
他的話,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一下地割著我的心。
是啊,我怎么能算賬呢?
親情和恩情,一旦開始算賬,就什么都不剩了。
“哥,我不是算賬。我只是想找一個我們大家都能承受的方式。”我的聲音里帶了點哀求,“比如,我們一起想辦法,看看有沒有價格更合適的保姆,或者,我們兄妹倆,連同大伯的退休金,三個人一起分攤,每個人壓力都小一點。”
“爸的退休金?”堂哥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那是他的養老錢,是他的棺材本,能動嗎?”
“再說了,我這邊的情況你也知道,我每個月也就比你多掙那么一千來塊錢,可我是一家三口要養活,你是一個人。”
他又把那套說辭搬了出來。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很陌生。
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堂哥,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會算計,這么理所當然了?
談話不歡而散。
我回到家,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陳陽敲了敲門,在外面說:“小夢,出來吃點東西吧。”
我沒有理他。
我坐在黑暗里,感覺自己被一張巨大的網給罩住了,無論我怎么掙扎,都逃不出去。
那張網,叫“親情”,叫“恩情”,叫“道德”。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錯了?
是不是我太自私了?只想著自己,沒有顧及到大伯的感受?
就在我快要被這種自我懷疑淹沒的時候,一件事的發生,徹底改變了我的想法。
那是一個周末,我照例去大伯家。
王阿姨去買菜了,家里只有大伯一個人在看電視。
電視里放著戲劇,咿咿呀呀地唱著。
大伯靠在沙發上,腳搭在小凳子上,看起來很愜意。
我們聊了會兒天,他問我工作順不順心,問我跟陳陽怎么樣了。
我含糊地應著。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什么,讓我去他房間的衣柜里,幫他找一件舊外套。
“天冷了,那件外套穿著舒服。”
我打開衣柜,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撲面而來。
我翻找著那件外套,無意間碰到了一個鐵皮盒子。
盒子沒有鎖,我鬼使神差地,打開了它。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勛章或者老照片,而是一本存折。
我翻開存折,當看到上面的數字時,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賬戶余額,十八萬。
開戶人,是我大伯的名字。
我拿著那本薄薄的存折,手卻在發抖。
十八萬。
大伯有十八萬的存款。
他跟我說他沒錢,他把自己的退休金都拿出來當第一個月的保姆費了。
他讓我一個工資七千的人,每個月拿出五千來給他請保姆。
而他自己,卻有十八萬的存款。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拿著存折走出去,把它放在大伯面前的茶幾上。
“大伯,這是什么?”
大伯看到存折,臉色變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哦,這是我攢的一點錢,準備以后進養老院用的。”他輕描淡寫地說。
“養老院?”我看著他,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在抖,“你不是說你沒錢了嗎?你不是說你的退休金都給我了嗎?”
“那點退休金算什么。”他擺了擺手,“我這點錢,是我的根本,不能動的。”
“那我的錢就能動了?我的未來就不是未來了?”我終于忍不住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大伯,你為什么要騙我?”
“我怎么騙你了?”他似乎覺得我的指責很可笑,“我養你這么大,花在你身上的錢,何止十八萬?現在讓你出點錢給我養老,不是應該的嗎?”
“你堂哥有家有口,指望不上。我不指望你,指望誰?”
他的話,理直氣壯,擲地有聲。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
在他眼里,我不是他的侄女,不是他疼愛著長大的孩子。
我是一項投資。
一項他投入了時間、金錢和情感的投資,現在,到了該回報的時候了。
他不是沒有錢,他只是舍不得花自己的錢。
他覺得我的錢,就是他的錢,可以隨意支配。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冷下去。
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是親情,是恩情。
到頭來,卻是一場精心計算的交易。
我把存折放回茶幾上,站起身。
“大伯,我明白了。”
我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轉身離開了那個我曾經以為是家的地方。
走出單元門,陽光照在身上,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
手機響了,是陳陽打來的。
我沒有接。
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
是告訴他,我像個傻子一樣,被最親的人算計了?
還是告訴他,他當初的勸告都是對的,只是我太蠢,沒有聽?
我覺得很羞愧,很無力。
我在一個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看著嬉笑打鬧的孩子,看著相互攙扶的老人。
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孤魂野鬼,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我回想著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
大伯在我生病時,背著我跑了幾條街去醫院。
大伯在我考上大學時,比我還高興,請了所有的親戚吃飯。
大伯在我工作不順心時,笨拙地安慰我,說“大不了回家,大伯養你”。
這些溫暖的記憶,曾經是我力量的源泉。
現在,卻像一把把刀子,反復切割著我的心臟。
我分不清,那些好,哪些是真心的,哪些是投資。
也許,都是真心的。
但真心,也并不能成為綁架我的理由。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公園里的路燈一盞盞亮起。
我坐了整整一個下午,腿都麻了。
我終于想通了一件事。
恩情是要報的,但不能以毀掉我自己為代價。
如果報恩的前提,是讓我放棄自己的生活,放棄自己的尊嚴,放棄自己的未來,那這樣的恩情,我寧可不要。
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但我首先,得是我自己。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拿出手機,給陳陽回了電話。
電話剛一接通,他急切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小夢,你在哪兒?我找了你一下午了。”
“我沒事。”我的聲音很平靜,“陳陽,你來接我吧。”
回到家,我把下午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陳陽。
我以為他會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或者會責備我的愚蠢。
但他沒有。
他只是靜靜地聽著,然后走過來,抱住了我。
“沒事了,都過去了。”他在我耳邊說,“以后,有我呢。”
我的眼淚,終于決堤了。
我趴在他懷里,哭得像個孩子。
這些天所有的委屈、壓抑、痛苦,都在這一刻,隨著眼淚一起流了出來。
哭過之后,我覺得心里輕松了很多。
我知道,我該做什么了。
第二天,我約了堂哥和大伯,我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們談。
地點就在大伯家。
我到的時候,堂哥和堂嫂都在。
王阿姨很識趣地進了廚房。
客廳里,氣氛有些凝重。
我沒有拐彎抹角,直接拿出了我的手機,點開了一個計算器應用。
“大伯,哥,嫂子,我們今天來算一筆賬。”
我的話一出口,他們三個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小夢,一家人,算什么賬。”堂哥干笑著說。
“要算的。”我堅持道,“因為不算清楚,這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我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們每一個人。
“我大學四年的學費,一年八千,總共是三萬二。每個月的生活費,大伯給我一千,四年下來,是四萬八。加起來,是八萬塊錢。”
“我剛工作那兩年,住在大伯家,沒有交房租,算我欠的。按照當時的市場價,一個月一千,兩年是兩萬四。”
“這些年,逢年過節,我給大伯買的禮物,給的紅包,就不算了。大伯偶爾接濟我的,也算了。”
“總共,我欠大伯的,是十萬零四千塊錢。”
我把手機屏幕轉向他們,“這個數字,你們認可嗎?”
大伯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堂哥在一旁不停地給他使眼色。
“小夢,你這是干什么?我們不是這個意思。”
“你們就是這個意思。”我打斷他,“你們覺得大伯養我長大,我就該無條件地為他付出,不管你們的要求合不合理,不管我的生活會不會被毀掉。”
“你們覺得,親情和恩情,就是一張可以無限透支的信用卡。”
“今天,我就是要告訴你們,這張卡,我要停掉了。”
我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我的決定。
“這十萬零四千塊錢,我會還。我會寫一張欠條,從下個月開始,我每個月還大伯兩千塊錢,直到還清為止。”
“這兩千塊錢,是我報答大伯養育之恩的方式。是我作為一個晚輩,應盡的孝心。”
“至于保姆的費用,一個月六千五。大伯的退休金,我聽鄰居說了,一個月有四千塊。剩下的兩千五,堂哥,你是兒子,這個責任,應該你來承擔。”
“我言盡于此。如果你們同意,我們以后還是親戚。如果你們不同意,那這張欠條,我會每個月把錢打到大伯卡上,直到還清。從此以后,我們就兩清了。”
我的話說完,客廳里一片死寂。
大伯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堂哥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想反駁,卻又找不到理由。
堂嫂則低著頭,不敢看我。
“你……你這個……”大伯終于憋出幾個字,“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大伯,我不是忘恩負義。”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只是想活得像個人。”
說完,我站起身,向他們鞠了一躬。
“謝謝你,大伯,謝謝你把我養大。這份恩情,我記一輩子。”
“但是,從今天起,我的人生,要由我自己做主了。”
我沒有再看他們的反應,轉身離開了。
走出那扇門,我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
我知道,我可能失去了一些東西。
我和大伯、堂哥之間的親情,可能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但是,我找回了更重要的東西——我自己。
回到家,陳陽正在廚房里忙碌著。
他看到我,笑著問:“談完了?”
我點了點頭,走過去,從背后抱住他。
“陳陽,我們去看海吧。”
“好。”他轉過身,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你想什么時候去,我們就什么時候去。”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我們聊了很多,關于未來,關于我們的家,關于我們想要的生活。
我的手機再也沒有響起過。
大伯和堂哥沒有給我打電話,也沒有發微信。
我知道,他們可能還在生氣,可能無法理解我的做法。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第二天上班,我刪掉了購物車里所有猶豫不決的東西。
然后,我打開旅游網站,訂了兩張去海邊的機票。
付款的時候,我沒有絲毫的猶豫。
我知道,我的生活,終于重新回到了我自己的軌道上。
那筆十萬塊的欠款,像一座山,壓在我身上。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覺得沉重。
因為它是一個明確的數字,是一個有期限的責任。
它不像之前那種模糊的、無限的“恩情”,讓我喘不過氣。
我和陳陽去了海邊。
我們踩在柔軟的沙灘上,看著海浪一次次地涌上來,又退下去。
海風吹拂著我的臉,帶著一絲咸咸的味道。
我張開雙臂,對著大海,大聲地喊了出來。
那些委屈,那些壓抑,那些痛苦,好像都隨著那聲吶喊,飄散在了風里。
陳陽在一旁,笑著看我。
那一刻,陽光正好,海水正藍。
我知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生活還要繼續。
回到城市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銀行,辦了一張新卡。
每個月工資一發,我就會雷打不動地轉兩千塊錢到那張卡里,再由那張卡,自動轉賬到大伯的賬戶上。
我把轉賬記錄截圖,沒有發給任何人,只是存在了自己的手機里。
這像一個儀式,是我對自己承諾的兌現。
我沒有再回過大伯家。
堂哥也沒有再聯系過我。
我們就像兩條相交過的直線,在那個交叉點之后,便朝著各自的方向,越走越遠。
我偶爾會從一些老鄰居的口中,聽到一些關于他們的消息。
聽說,王阿姨沒有再做了。
聽說,堂哥和堂嫂為了保姆費的事情,吵了好幾次架。
聽說,大伯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
我聽著這些,心里沒有幸災樂禍,也沒有過多的波瀾。
那已經是他們的生活了,與我無關了。
我的生活,也漸漸步入了正軌。
我和陳陽開始認真地規劃我們的未來。
我們一起看房,一起計算首付,一起為了那個小小的家而努力。
雖然日子依然清苦,但心里卻是踏實的,有盼頭的。
因為我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是為我自己而走。
一年后,我們靠著兩個人的積蓄,還有陳陽父母的一些支持,終于湊夠了首付,買了一套小小的兩居室。
拿到房本的那一天,我把它緊緊地抱在懷里。
我覺得,我終于在這個城市里,有了真正的根。
裝修的時候,我們親力親。
從選地板的顏色,到挑窗簾的款式,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我們的心血和期待。
房子不大,但很溫馨。
陽臺上,我種了滿滿當當的花草。
天氣好的時候,陽光灑進來,整個屋子都是暖洋洋的。
我和陳陽,就在這個我們自己打造的家里,過著平淡而幸福的小日子。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遲疑的女聲。
“請問……是林夢嗎?”
“我是,請問你是?”
“我是你堂嫂。”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給我打電話。
“嫂子,有事嗎?”我的語氣很平靜,也很疏離。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小夢,你……你能不能回來一趟?”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你大伯……他住院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嚴重嗎?”
“腦梗,半邊身子動不了了。”
掛了電話,我坐在沙發上,半天沒有動。
陳陽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要去看看嗎?”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
不管我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他終究是養我長大的大伯。
他病了,我沒有理由不去。
我和陳陽一起去了醫院。
病房里,一股濃重的藥味。
大伯躺在病床上,插著鼻飼管,眼睛半睜著,沒有什么神采。
不過一年多的時間,他像是老了十幾歲。
堂哥坐在床邊,一臉的憔??悴,看到我,他站了起來,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
堂嫂在一旁,眼睛紅紅的。
我走到病床前,看著大伯。
他似乎認出了我,眼睛里有了一絲波動,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有話要說。
我彎下腰,湊到他耳邊。
“大伯,我來看你了。”
他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渾濁的淚。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和恨,好像都煙消云散了。
我們之間,有過算計,有過傷害。
但是,在生死面前,這一切,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在醫院陪了一會兒。
堂嫂把我拉到走廊上。
“小夢,謝謝你還能來。”她哽咽著說。
“醫生說,爸這個情況,恢復起來很難,以后可能就得一直躺在床上了。”
“我們……我們實在是撐不住了。”
我看著她,沒有說話。
“我知道,以前是我們不對,是我們想得太簡單,太自私了。”她擦了擦眼淚,“你哥的公司效益不好,裁員了,現在在開網約車,一天到晚跑,也掙不了幾個錢。”
“家里的開銷,孩子的學費,現在加上爸的醫藥費……我真的……”
她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她希望我能再幫一把。
如果是一年前,我可能會再次陷入糾結和痛苦。
但是現在,我不會了。
“嫂子。”我看著她,語氣很溫和,但也很堅定,“大伯的醫藥費,如果是我們能力范圍內的,我們可以承擔一部分。但是,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毫無底線地付出了。”
“我也有我的家,有我的生活。”
“我能做的,是在不影響我自己生活的前提下,盡我所能地去幫助你們。比如,我可以承擔大伯每個月三分之一的醫藥費,或者,我可以每周抽一天時間,來醫院替換你們,讓你們能喘口氣。”
“但是,更多的,我做不到了。”
堂嫂看著我,眼神復雜。
有失望,有理解,也有一絲釋然。
“我明白了。”她說。
從醫院出來,天已經黑了。
陳陽開著車,車里放著舒緩的音樂。
“你做得對。”他忽然開口說。
我轉頭看他。
“小夢,你長大了。”他說。
是啊,我長大了。
我學會了如何去愛,也學會了如何拒絕。
我懂得了感恩,也懂得了守護自己的邊界。
大伯的病,很重。
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后,就轉回了家里。
他再也站不起來了,也說不出話了,每天只能躺在床上,靠人喂食、擦洗。
堂哥和堂嫂的生活,被徹底拖垮了。
我遵守了我的承諾。
每個月,我按時把錢打給堂嫂,用于大伯的醫藥和護理。
每周六的下午,我會去大伯家,替換堂嫂幾個小時,讓她能出門買買菜,或者只是單純地喘口氣。
我給大伯擦身,喂他吃流食,給他讀報紙。
他總是靜靜地聽著,偶爾,會用那只還能動的手,抓住我的衣角。
我們之間,沒有了語言的交流,但那種沉默,卻好像比任何時候都更親近。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也許是后悔,也許是無奈。
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只是在做我該做的事,盡我該盡的心。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年。
半年后的一個冬天,大伯走了。
走得很安詳,在一個清晨,睡夢中離開的。
葬禮上,我見到了很多久未謀面的親戚。
他們看著我,眼神里有同情,有探究。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他們可能覺得,我這個被大伯養大的侄女,在關鍵時刻“忘恩負義”,最后卻又回來“假惺惺”。
我沒有去解釋。
懂我的人,不需要解釋。
不懂我的人,解釋了也沒用。
葬禮結束后,堂哥把我叫到一邊。
他遞給我一張銀行卡。
“小夢,這里面是五萬塊錢。”他說,“是你這兩年多,轉給爸的錢,還有你后來出的醫藥費,我給你湊了個整。”
我看著那張卡,沒有接。
“哥,你這是什么意思?”
“爸……爸走之前,有幾天精神好一點,能寫字了。”堂哥的眼圈紅了,“他寫了兩個字:還錢。”
“他說,他對不起你。”
“他說,那本存折里的錢,本來就是準備給你當嫁妝的。后來……后來是他糊涂了,聽了我的話,動了歪心思。”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哥,錢我不能要。”我把卡推了回去,“我給大伯的錢,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該做的。”
“你拿著吧。”堂哥把卡硬塞到我手里,“你也有自己的家了,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這是爸最后的心意。”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夢,以前是哥不對,哥跟你道歉。”
我拿著那張卡,站在寒風里,淚流滿面。
原來,他都懂。
原來,他最后還是心疼我的。
只是,我們都用錯了方式,走錯了路,繞了太遠太遠。
生活,就像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
我們每個人,都被裹挾著向前。
有些傷痛,會被時間沖刷干凈。
有些結,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悄然解開。
大伯走了,但生活還在繼續。
我和堂哥一家的關系,沒有因此變得多親近,但也沒有了之前的劍拔弩張。
逢年過節,我們會打個電話,問候一聲。
像最普通的親戚那樣,保持著一份淡淡的、有距離的關心。
我知道,這樣就夠了。
我和陳陽的家,越來越有家的樣子。
我們換了更大的沙發,買了我心心念念的烤箱。
周末的時候,我會烤一些小餅干,屋子里彌漫著黃油和面粉的香氣。
陳陽會泡一壺茶,我們倆窩在沙發里,看一部老電影。
日子平淡如水,卻也甘之如飴。
那張堂哥給我的銀行卡,我一直沒有動。
我和陳陽商量好了,等以后堂哥的孩子上大學,我們就把這筆錢,當成賀禮送回去。
恩怨,就在我們這一代,了結吧。
有一天,我整理舊物,翻出了那張我去海邊的旅游宣傳單。
上面的海水和沙灘,已經有些褪色了。
我拿著它,想起了那個曾經為了三千塊錢的旅行而雀躍不已的自己。
想起了那個被五千塊錢的“孝心”壓得喘不過氣的自己。
想起了那個在公園長椅上,坐了一下午,終于決定為自己活一次的自己。
我笑了笑,把宣傳單,夾進了一本書里。
那是我走過的路,是我成長的印記。
它提醒我,善良很貴,但不能沒有鋒芒。
報恩很重要,但不能失去自我。
我們可以為愛付出,但不能為愛所困。
因為,我們首先要成為一個完整、獨立、愛自己的人。
然后,才有能力,去愛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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