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是我的八十大壽,兒子田有福非要把場面弄大,請了好多親戚朋友,院子里擺了好幾桌,熱熱鬧鬧的。他還特地下廚,給我煮了一碗長長的、油亮亮的長壽面,上面臥著兩個荷包蛋,撒著碧綠的蔥花。
“媽,您趁熱吃,祝您福壽安康!”有福把面端到我面前,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堆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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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過碗,熱氣撲在臉上,眼睛有點潮乎乎的。看著眼前這個年過半百、已經當了爺爺的“兒子”,再看看院子里跑來跑去的小曾孫,這心里頭,是滿滿的暖,也泛起層層疊疊的回憶。
說起有福啊,他其實不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親骨肉。我自己生養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可要論起貼心、論起長久的孝順來,哪個也比不上有福。
我們這份母子情分,得從1972年的秋天說起。
那年月,日子都緊巴。記得那天,天陰冷陰冷的,一大早,我就和孩他爹進山去砍柴。眼看就要入冬了,不備足柴火,一大家子人可沒法過。
等我們一人背著一大捆柴,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村口,已經是晌午過后了。肚子餓得咕咕叫,就想趕緊回家弄口吃的。
遠遠的,我就瞅見我家那院門口,好像有個人影在晃悠。我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有賊?那時候家家窮,沒啥可偷的,但萬一呢?我和孩他爹趕緊加快腳步。
走近了才看清,不是什么賊,是個女人。穿著件看不出顏色的破棉襖,補丁摞著補丁,頭發亂蓬蓬地結在一起,臉上臟得看不出年紀。她身邊還牽著個孩子,也就兩三歲的樣子,瘦得像根豆芽菜,怯生生地縮在女人身后,只露出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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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們回來,那女人像是受了驚,往后縮了縮,又像是鼓足了勇氣,往前挪了半步,嘴唇哆嗦著,聲音又細又啞:“大……大姐,大哥……行行好,能給口吃的嗎?娃……娃兩天沒吃東西了……”
我心一軟。都是女人,看她那狼狽樣子,再看看那孩子可憐巴巴的眼神,這心里就跟針扎似的。
我把他們讓進屋里。屋里也不暖和,但好歹能擋風。那時候剛秋收分了糧食,可誰家不是緊巴巴地算計著吃?我家還有兩個三四歲的皮小子,正是能吃的時候。
可看著那孩子盯著我家灶臺的眼神,我啥也顧不上了。舀了半碗玉米面,兌上水,熬了一鍋稀糊糊。又狠了狠心,從面缸里刮出一勺白面,摻上玉米面,烙了一張大餅。
女人和孩子大概是餓極了,也顧不得燙,狼吞虎咽,幾乎沒怎么嚼就咽了下去。尤其是那孩子,小手捧著碗,喝得“呼嚕呼嚕”響,那張餅,女人只撕了一點點,剩下的全塞進了孩子手里。
吃完東西,女人也沒說走,只是抱著孩子,坐在墻角的柴火堆旁,低著頭,不說話。我和孩他爹都是老實人,面皮薄,看她們孤兒寡母,天又這么冷,實在開不了口趕人走。孩他爹嘆了口氣,低聲說:“讓她們在偏屋將就一晚吧,明天再說。”
偏屋是放雜物和農具的,又冷又潮。我抱了捆干草鋪在地上,又找出一床舊被子給她們。女人千恩萬謝,摟著孩子縮了進去。
這一留,就是三天。她們娘倆白天就在院子里呆著,女人會搶著幫我喂雞、掃地,孩子就安安靜靜地坐在門檻上,不哭也不鬧。可家里的糧食眼見著下去得快,孩他爹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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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拉我進屋,壓低聲音說:“寶玲,這樣不是個長法啊。咱自家還吃不飽呢。明兒一早,你給烙幾張餅,讓她們帶著路上吃吧。咱仁至義盡了。”
我知道他的難處,點了點頭。家里的糧食都不夠吃,總不能為了外人,讓自家孩子餓肚子。
第二天,天還沒大亮,我就起來和面,準備烙餅。可等我推開偏屋那扇門,心里頓時一沉——屋里空蕩蕩的,只有那個孩子,裹著那床破被子,睡得正沉。女人不見了蹤影。
我趕緊叫醒孩他爹,兩個人房前屋后、村里村外找了個遍,哪里還有那個叫劉春梅的女人的影子?她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初冬干冷的晨霧里了。
我知道,她是扔下孩子,自己走了。看著那個睡得臉蛋紅撲撲、對此一無所知的孩子,我這心里,又是氣那女人的狠心,又是疼這孩子的命苦。
“這……這可咋辦?”我沒了主意。
孩他爹蹲在門檻上,沉默半晌,才站起身道:“算了,也是個命苦的娃。她娘不要了,咱們總不能把他扔出去凍死餓死。留下吧,不就是鍋里多加一瓢水,碗里勻一口飯的事嗎?咱們夫妻手腳勤快點,緊巴點,怎么也能把他拉扯大。”
就這樣,孩子留在了我們家。孩他爹說:“咱姓田,希望這娃娃往后能有點福氣,就叫有福吧,田有福。”
有福這孩子,出奇地乖。他娘走了,他沒哭也沒鬧,好像知道發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懂。只要你給他一口吃的,他就能安安靜靜待一整天,不吵也不惹事。跟我家那兩個皮猴子處得挺好,三個男孩一起玩泥巴、掏鳥窩,也不打架。幾年后,我閨女出生,有福更是像個小大人,放學回來就搶著抱妹妹,小小年紀就能把妹妹穩穩地背在背上,帶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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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夫妻倆,大字不識一個,這輩子就知道土里刨食。但我們認準一個理:孩子得讀書。老大坐不住,不是讀書的料,初中畢業就跟村里一個老泥瓦匠學手藝去了。老二腦袋靈光,后來還真考上了大學,成了我們村的驕傲。有福比他們小兩歲,讀書也用功,成績不差。可初中一畢業,他就不肯再上了,說:“爹,媽,我不讀了。家里供哥哥讀書已經夠難了,我回家幫你們種地。”
我們知道他是懂事,心疼我們。可這么好的苗子,埋在地里太可惜了。后來一個親戚說起有福,就說:“這孩子看著機靈,身子骨也結實,現在國家招兵,不如讓他去當兵!部隊是個大熔爐,興許能混出個人樣來!”
我跟有福說了這事,摸著他的頭:“有福啊,當兵比種地苦,可那是條正道,有奔頭。你愿意去不?”
有福看著我,眼神清澈又堅定:“媽,我不怕苦。我就是怕我走了,地里的活沒人幫你們干。”
“傻孩子,不是還有你大哥和小妹嗎?只要你能有出息,爹媽臉上就有光,比多收幾擔糧食還高興!”
就在有福體檢通過,準備入伍的前幾天,一個我們幾乎已經遺忘的人,突然找上了門。
是劉春梅。
十多年過去,她老了不少,但穿著體面了,不再是當年那個逃荒女人的模樣。她站在我家院子里,神色復雜,有激動,有愧疚,也有一種說不清的底氣。
她說,當年她是萬不得已。家鄉遭了災,男人又病死了,她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實在活不下去了。一路逃難,眼看就要餓死凍死。看到我們夫妻面善,家里又有孩子,想著把孩子留下,總比跟著她餓死強……她說她后來流落到了四川,嫁了一個喪妻的工廠技術員,當了后媽。那男人對她不錯,現在日子過得挺好。
她這次來是想接有福去四川。“姐,大哥,我知道你們對福兒有恩。可我才是他親娘啊!我現在有能力了,能給他好日子。我男人在廠里說得上話,能給福兒安排個學徒工,以后就是正兒八經的工人,吃商品糧!這比去當兵風吹日曬、吃苦受累不強多了?”
說實話,聽她這么說,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孩子是我們夫妻辛苦養大的,跟親生的沒兩樣,我哪舍得?可“工人”這兩個字,在那個年代,對農村孩子來說,吸引力太大了。那是跳出農門,端上鐵飯碗啊!
我忍著心里的酸楚,拉著有福的手,說:“有福,你……你自己拿主意。跟你親娘去,當工人,是好事。媽……不攔你。”
有福看看我紅紅的眼圈,又看看一臉期盼的劉春梅,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走到劉春梅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媽,我知道您當年不容易,謝謝您生了我。可養恩大于生恩。這里的爹媽,把我從兩三歲養到這么大,教我做人,供我讀書,這份恩情,我一輩子也還不清。前程,我可以自己掙。部隊,我愿意去。”
劉春梅愣住了,臉上的期盼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留下一包東西,失望地離開了。
有福去了部隊。這孩子爭氣,肯吃苦,腦子活,在部隊干出了樣子,一步步提了干。后來轉業到了地方,有了穩定的工作,成了家。他沒忘記我們老兩口,把我們從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小山村,接到了城里。這些年,我們夫妻(孩他爹前幾年走了)都是他們夫妻在跟前細心照顧著,端茶遞水,看病拿藥,從無怨言。比我那兩個親生的兒子閨女,伺候得還要周到、貼心。
如今,我坐在八十大壽的宴席上,看著有福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滿滿的,都是感恩和慶幸。
當年那一碗玉米糊糊,一張餅,留下的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收獲的,卻是一生一世的孝順和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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