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我跟老伴又吵起來了。起因不過是他隨口說了句"這菜怎么又咸了",我當時正收拾碗筷,手上動作頓了頓,沒接話。他大概是覺得我在冷戰,音量提高了些:"我說話你聽見沒有?"
我把碗放進水池,轉過身看著他:"聽見了。你要是不滿意,明天你來做。"
"你這是什么態度?"
"那你又是什么態度?三十年了,我做的飯哪天不是你吃的?今天咸了一點,就這么大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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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出口我就后悔了。但覆水難收,他的臉色已經變了。接下來的十分鐘里,我們翻出了這些年積累的所有不滿——從他總是把襪子亂扔,到我愛嘮叨他的血糖,從他退休后不肯出門社交,到我管得太寬讓他沒有自由。那些平日里咽下去的話,此刻像決堤的河水,誰也攔不住。
最后他摔門進了臥室,我站在客廳里,突然覺得疲憊得說不出話來。
我換了外套出門。傍晚六點多,天還沒完全黑,小區門口的超市亮著燈,幾個老太太在路邊的石凳上聊天。我沒有目的地往前走,只是想離開那個充滿了火藥味的房間。
不知不覺走到了江邊。這條江貫穿整個城市,我年輕時常來這里,那時候江邊還沒有現在這些精心修建的步道和路燈。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看著江面上倒映的燈光,腦子里一片空白。
"是你嗎?"
身后傳來聲音,我愣了一下才轉過頭。一個男人站在不遠處,頭發花白,穿著深色的夾克。我盯著他看了幾秒,認出來了。
"老陳?"
他走過來,在我旁邊坐下。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三十五年了,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那個夏天,他要去外地工作,我們在這條江邊分的手。
"你住附近?"他先開口。
"嗯,前面那個小區。你呢?"
"回來看朋友,路過這里,想起以前常來。"他頓了頓,"沒想到能碰見你。"
我點點頭,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記憶里的他還是二十多歲的模樣,眼前這個人雖然眉眼相似,但歲月的痕跡太明顯了。就像照鏡子,我知道自己也一樣。
"過得怎么樣?"他問。
這個問題讓我突然有點想笑。過得怎么樣?剛剛還在家里跟老伴吵得不可開交,現在坐在這里跟初戀的人尷尬地聊天。但我還是回答:"還行。你呢?"
"也還行。"他沉默了一下,"其實,不太好。"
我側過頭看他,他的表情有些疲憊。
"老婆去年走了,癌癥。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我的心突然緊了一下。"對不起。"
"沒什么對不起的。"他苦笑,"人總要面對這些。只是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年......"他沒有說下去。
如果當年什么?如果當年我們沒有分手?如果當年他沒有去外地?這些問題在我心里轉了一圈,但我知道都沒有意義。
"你還記得那年夏天嗎?"他突然問,"我們在這里看日出。"
我當然記得。那是分手前的一個周末,我們騎自行車來江邊,從凌晨四點坐到太陽升起。那時候我們還年輕,以為愛情能戰勝一切,以為距離不算什么。
"記得。"
"那時候你哭了。"
"你也哭了。"
他笑了笑,沒有反駁。江面上吹來風,有點涼。我裹緊了外套。
"后來我在那邊工作了三年,每天都想給你打電話。但是沒有。"他說,"我覺得既然做了選擇,就應該承擔后果。不能讓你等,也不能讓自己后悔。"
"我等了一年。"我聽見自己說,"后來經人介紹認識了現在的老伴。他很普通,但是可靠。我父母都很滿意。"
"那就好。"
我們又沉默了。這種沉默不算難受,反而有種奇怪的平靜。那些年輕時候的激情和痛苦,現在看來都模糊了,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
"你知道嗎,有段時間我特別恨你。"我說,"恨你說走就走,恨你不回頭。但是后來想想,其實誰也沒有錯。你要前途,我要安穩,這本來就不是一回事。"
他轉過頭看我,眼神復雜。
"如果能重來,你會怎么選?"
這個問題讓我愣住了。如果能重來?我想起家里那個正在生悶氣的老頭子,想起這三十年的柴米油鹽,想起我們的女兒,想起那些平淡卻真實的日子。
"不會重來。"我說,"因為沒有意義。人生不是考卷,做錯了可以重新答。每一個選擇都會帶來不同的結果,但誰知道哪個更好呢?"
他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江面。過了很久,他說:"你說得對。其實我今天來這里,是想跟過去告別的。老婆走后,我總是在想,如果當年跟你在一起,是不是她就不會......"他停頓了一下,"但這種想法很自私。她對我很好,我們也有過很幸福的時光。我不該這樣。"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們都在用回憶逃避現實,用"如果"來安慰自己。但生活不是這樣運作的。
"你要記住你們在一起的好時光。"我說,"這比什么都重要。"
他點點頭,眼眶有些紅。然后他轉向我,認真地說:"謝謝你當年沒有等我。"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敲在我心上。我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止都止不住。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釋然。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早就放下了,但其實心里還留著一個結。而現在,那個結被解開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遞給我一張紙巾。我接過來,擦了擦眼睛。
"我該回去了。"我站起來,"老頭子應該等著我回去吃藥。"
"嗯,回去吧。"他也站起來,"好好過日子。"
"你也是。"
我們沒有擁抱,沒有握手,只是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各自轉身離開。走出幾步,我回頭看了一眼,他還站在那里,看著江面。
回家的路上,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老伴說菜咸了,不是真的在挑剔,他只是也在變老,身體不如從前,口味變得挑剔。而我發脾氣,也不是因為那句話,而是因為害怕,害怕有一天我們其中一個會先走,害怕剩下的人會像老陳一樣孤獨。
推開家門,客廳的燈還亮著。老伴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但他沒看屏幕,而是盯著門口的方向。看見我進來,他站起來:"回來了?"
"嗯。"我脫下外套,"明天我少放點鹽。"
他愣了一下,然后說:"其實也不是很咸。我就是隨口說的。"
"我知道。"
我們相視一笑,那些之前說的氣話,此刻都變得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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