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廣廈千萬間：范氏義莊的大愛傳承

原作者：納蘭竹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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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strong>在姑蘇古城四通八達的眾多巷陌中，有一條長僅三百余米、寬約三米的小巷，原名芝草營巷，是唐代駐軍之所，現在名為“范莊前”。不難猜到，這條小巷里有個地方叫作范莊。范莊的全名叫范氏義莊，顧名思義，這座義莊的主人是蘇州的范氏宗族。

范莊前 圖源：蘇州旅游官微

范氏義莊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出現的家族義莊，也是有史以來首個非宗教性的、延續時間最長的、規模最大的民間慈善機構，它的出現在中國慈善史上無疑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那么，這樣特殊的存在為什么偏偏是范氏宗族的義莊？為什么唯獨這座義莊能在任何一個封建朝代都得以存續、甚至有不少皇帝親自背書、下旨保護？

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創辦這座義莊的人是范仲淹。在了解范氏義莊之前，就必須先了解范仲淹。

設立

《范仲淹畫像》佚名 明 南京博物院藏

范仲淹的人生可以說是地獄開局：兩歲那年，生父范墉在武寧軍節度掌書記任上病逝，母親謝氏夫人并非正妻，為族人不容，被迫攜子改嫁到了長山朱家。這個時候，他叫朱說。繼父朱文翰只是一個小官，朱家并不算富裕，朱說因此勤儉克己，一心苦讀，物質生活極其簡樸，僅斷齏畫粥聊以果腹。繼父是個好人，對他視若親生，朱說始終未曾得知自己身世，直到有一次見朱家子弟揮霍無度，朱說出言勸誡，被他們嘲諷“自用朱家錢，不干外人事”，才知曉真相。

在這并不算友好的環境里，朱說拜別母親，前往應天府求學，終于一朝中舉，將母親接到了身邊奉養。這時候繼父已經去世，朱氏族人對自己又持排斥態度，朱說為了表明自己對朱家財產并無覬覦之心，決定歸宗復姓，沒想到的是，轉頭卻同樣遭到了蘇州范氏族人的阻攔（無非也是擔心他來爭奪范家財產）。最終復姓成功，是在他再三保證“止欲歸本姓，他無所覬”后，范氏族人才勉強同意的結果。

這場鬧劇，當然可以說起源于此前范家的家風不仁，但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出了一個可能算得上是普遍現象的問題：這時候的大部分宗族，莫說是接濟平常族人，即使是對孤兒寡母也毫無憫恤之情。

《邊事帖》（局部） 范仲淹 宋 故宮博物院藏

宋皇祐元年（公元1049年），范仲淹調知杭州，此時的他，既經歷過多次貶謫輾轉地方，又經歷過執掌三軍鎮守邊疆，也曾一度位居宰執主持新政，可謂是歷盡千帆、嘗遍百味，在路過故鄉蘇州時，與同父異母的兄長相聚數日，不免生出一些歸隱田園的感慨。族中子弟對于這位名滿天下的族人早已換了截然不同的態度，多有勸他在蘇州購置地產安享晚年者。如同當年在蘇州任上時一樣，范仲淹選擇了拒絕。當年只因風水先生一句“若居于此，子孫世代必出公卿”，他便將自掏腰包買下的屋舍捐作了蘇州府學，希望蘇州文脈流長；如今他動的念頭，同樣不會獨為自己考慮。

范仲淹用自己的俸銀購置了良田千畝，設置義田，修復祖居，于皇祐二年（公元1050年）親筆擬定《義莊規矩》，用這千畝義田的產出來贍養每個生活在蘇州的范氏族人。

范義莊(蘇州范莊前32號，現景范中學) 圖源：蘇州旅游官微

有些人自己淋過雨，便總想為別人撐起一把傘——范仲淹顯然就是這樣的人，他不希望出現第二對如當年一般被逼走他鄉的孤苦母子。而這樣的人，往往會忘記別人待自己的不公和怨懟，卻格外珍惜所接收到的每一分善意，對于繼父朱文翰的養恩，他理所當然地報之以德：不但上書請求追授繼父為太常博士，還為朱家在河南也購置了朱氏義田。

運行

有句俗話叫“富不過三代”，再宏大的產業，因為誰都不敢保證后代不出敗家子，所以很少有三代往后仍然保持原狀的家族。

而范氏義莊卻打破了這個魔咒。在范仲淹設立義莊之初，他制定的《義莊規矩》十三條，就是開啟義莊正常運行的第一步。

接濟對象明確為住在蘇州的范氏族人（他本人的直系子女并不住在蘇州），五歲以上視作一口，衣食方面，規定了每月的口糧和衣料數目；喪葬方面，按照長幼順序發放費用；婚娶方面，男女嫁娶各有補助，男子再娶不給，女子再嫁則還能二次支取；就連家仆的口糧也考慮在內，并且有子女的仆人或者老仆都可獲額外資助；除此以外，如若鄉鄰、姻親有難，經宗族諸房核實后，亦可給予救濟。

范文正公義莊規矩碑（天平山復刻碑） 圖源：作者自攝

此前從未有過先例。在范仲淹初創這十三條規矩的時候，已經可以看出其中閃爍的人性光輝。對比起當年冷漠的族人，他重視孝悌，對于婦女、老者這些弱勢群體，以及甚至沒有血緣關系的仆人和鄉鄰，都力所能及地做到了關愛有加。

就像法律永遠是隨著時代發展在不斷更新一樣，在范仲淹去世后，他的次子范純仁、三子范純禮也陸續進行了捐贈，將義田的規模擴充到了三千余畝，又對義莊規矩進行了相應的完善，增改至二十八條，刻于石碑之上，至今仍存。增加的內容主要包括：教育方面，赴試者可領取路費，中舉者可領取獎勵，族中義學的教師可領取口糧；管理方面，義莊管理人員由族人推舉擔任，獨立決策，族長也不能插手事務，如有品行不端者，族人皆有權彈劾更換；人口增減需及時匯報登記；豐年時需備足糧儲；義田由宗族共有，禁止買賣典當、禁止族人租種；族人有欺壓佃戶者、為禍鄉黨者，停發米糧。

此外，為了保證進一步的公正無私，范純仁還向皇帝上書，請求“特降指揮下蘇州，應系諸房子弟，有違犯規矩之人，許令官司受理”，直接引入了官府監督，為義莊規矩賦予了法律層面的強制效力，儼然形成了堪比現代家族信托一般的完整體系。

維護

蘇州文廟明倫堂內的范仲淹像 圖源：蘇州文廟官網

義莊設立僅兩年，范仲淹就病逝在了徐州。他為義莊投入了所有積蓄，自己去世時甚至連一件入殮的新衣都沒有；蘇州族人可從義莊支取喪葬費用，他自己卻還需友人資助才得以入葬；他捐助了數不清的義塾和義田，卻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屋，子孫仍借官舍居住。

可以說，范仲淹設立義莊，是真正意義上的“裸捐”。

范仲淹一生宦海沉浮，始終堅持本心，他文武兼備，執政、興學、賑災、吏治、守邊，無一不善，以己身為表率一矯北宋士風，在當時就已經是一眾清流義無反顧追隨的精神領袖，舊日地方的治下百姓亦多感其恩澤甚至改姓“范”者，無論是廟堂還是江湖，他都獲得了極高的贊譽，后來朱熹評價“天地間氣第一流人物”，他也完全當得起。

所以，哪怕是五服之后，幾經戰亂，有這樣一個精神標桿立在義莊中心，即使不是范氏族人，也會對范氏義莊多加維護。

蘇州天平山范公祠前的石坊 圖源：蘇州市文物保護管理所官微

南宋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平江知府潛說友建立了文正公祠，特撥官田用以祭祀，范氏義莊的掌莊也因此改為主奉，作為范家的代表參與后續歷代蘇州任官對范仲淹的祭拜活動，主奉職位下設提管（管理常務）和主計（管理財務）?？梢钥闯觯妒狭x莊在宋代與官府捆綁緊密，朝廷對于范氏義莊亦多有免除稅賦的優待。

元初，范氏義莊未能獲得像宋朝廷一般的禮重，但在義莊提管范士貴出仕上書后，元大德二年（公元1298年），終于得到了皇帝的回應，允諾“申飭有司禁治煩擾，常加優恤”。

明初，因朱元璋與張士誠之爭，洪武年間著意打擊江南士族，范氏義莊的義田被抄沒大半，義莊搖搖欲墜，總算在宣宗繼位后有所改善：明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江南巡撫周忱在清點田產時，發現范氏義莊四分之三的田地都被官府抄沒、族人典賣、豪強吞并——當初范純仁尋求官府背書的舉措再一次發揮作用，官府的監督與保護是并存的雙刃劍——時任蘇州知府的況鐘在清理被占義田時就引用宋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朝廷頒布的敕令，與周忱一起追回了義莊田產三百余畝，又重建了義莊的五楹祠堂、書院、范氏家廟和歲寒堂。

清政府為表示對士大夫的重視，對于范氏義莊倒是多加禮遇?？滴跸陆蠒r，親至范氏義莊，御題“濟時良相”；雍正以范氏義莊為模范，頒發《圣諭廣訓》，鼓勵“置義田以贍貧乏”，并在江蘇巡撫尹繼善的推舉下對于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捐獻千畝義田的范瑤予以嘉獎，升為刑部員外郎。有了政策優待，范氏義莊的田地在康雍乾三朝時到達巔峰的八千余畝，直至宣統年間尚存五千三百畝。

發揚

1928年4月20日蔣中正電江蘇省政府加電督促盛氏愚齋義莊繳交認購庫券一百萬元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藏

自范氏義莊建立后，“吳中士大夫多仿而為之”，從蘇州開始蔓延至全國，盡皆效法范氏，在清朝發展到新的高峰。清末首富盛宣懷創辦的愚齋義莊更是煊赫一時，只是盛家未能貫徹履行類似于范氏宗族引入外部監督、話事人獨立管理的義莊制度，僅二十年便風流云散。

歷史再一次驗證了范仲淹父子遠見的科學性，義莊千百座，獨有范氏義莊從北宋走過九百年的歲月至建國后土改，經歷朝代更迭、戰火頻仍也堅挺如昔，想來除了不斷完善的義莊規矩，也是因為子孫始終銘記先祖的榮耀、后世始終感念范公的恩德。范仲淹作為“一生粹然無疵”的道德典范，已然是整個社會都甘愿去護持的一個文化符號，他的名字便是范氏義莊最牢固、最可靠的安全保障。

蘇州作為范氏義莊的起源之地，自然存在著比他處更多的義莊。根據《吳縣志》記載，至1949年，蘇州還存有義莊二十三家，如今仍能看到董氏義莊、徐氏春暉義莊、潘氏松鱗義莊、丁氏濟陽義莊、汪氏義莊等地遺址。這些家族義莊均以范氏義莊規矩作為藍本，在宗族內部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福利體系，為族人的教育、養老、婚喪等分配收益，在一定程度上為社會減輕了負擔。

《楷書道服贊卷》（局部）范仲淹 宋 故宮博物院藏

千年前的那位先賢，遺澤大愛竟影響江南地區乃至全國范圍如此深遠，家族義莊對于促進當地的學風盛行、人才培養和社會安定，功不可沒。

借用南宋孫應時的一句話來評價：“若吳范氏之有義莊也，然后能仁其族于無窮，非文正公新意歟？蓋公平生所立不待稱贊，此其一事，已足為百世師矣?！?/strong>

參考文獻：

1.清 倪企望總修《長山縣志》

2.宋 樓鑰《范文正公年譜》

3.宋 樓鑰《范氏復義宅記》

4. 宋 富弼《范文正公墓志銘文》：“在杭，盡余俸買田于蘇州，號義莊，以聚疏屬。而斂無新衣，友人醵資以奉葬。諸孤無所處，官為假屋韓城以居之?！?/p>

5.宋 孫應時《范氏義莊題名》

6.宋 劉克莊《趙氏義學莊》，《后村集》卷九十二《記》，四部叢刊景舊鈔本

7.黃明理 《范氏義莊與范仲淹》，臺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8年

8.李學如《蘇州范氏義莊田畝考述》(1049—1899)，中國經濟史研究.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