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樸樹下——紅色戀人余也萍一家對林勃烈士跨越84年的守望

“青山埋烈士，荒草泣英魂。月白夢初醒，霜林染血痕。兩代敬仰情，守護八十載。沙樸年年高，代代相傳承?！?/p>

12月13日是第十二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浙江省寧波市北侖區蔚斗小學內氣氛肅穆，學生們站在一棵沙樸樹下，朗誦著這首紀念林勃的詩，詩的前四句是林勃的紅色戀人余也萍所寫，后四句是蔚斗小學老師所寫。林勃是學生們的校友，84年前，被日寇殘忍殺害于另一棵沙樸樹下，母校師生特意在校園栽種了這棵沙樸樹來紀念他。

這棵沙樸樹和這首詩控訴著日寇的罪行，也講述著余也萍一家兩代人守護林勃墓地、宣傳林勃事跡的故事。這些故事里有余也萍一生牽掛林勃的真情，有余也萍的丈夫丁公量設法找林勃墓地的執著，有余也萍的女兒丁芃持續給林勃掃墓的堅守，也有蔚斗小學學生接力紀念林勃的傳承。

2025年12月13日，蔚斗小學學生們在沙樸樹下參加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活動。 記者 楊靜雅 攝

自己牽掛一生

萍：

不知是什么的牽連，在這樣的工作繁冗中，我還時刻的惦念著妳，尤其是這許久間的一切的隔離，甚至生活上都陌生起來了，雖是我也知道這是為了工作，但我終以為不該疏遠，畢竟我們已進一步的瞭解了……

1941年10月的一天，以宣傳抗日為使命的寧波鎮海江南獨立中隊轉移到鎮海（現為北侖）青峙村。江南獨立中隊政治指導員林勃忙完工作，坐在案頭給戀人余也萍寫信。千言萬語寫不盡思念，他在信的最后寫道：“旁的留到碰面時再談吧！”

林勃寫給余也萍的信。

沒想到，這對戀人再也沒有碰面的機會了。

當時，日寇占領寧波，國共合作摩擦不斷，江南獨立中隊受到國民黨反動派和日寇的雙重打擊。1941年10月28日凌晨，江南獨立中隊在青峙村遭到國民黨反動派偷襲。林勃帶領一個班阻擊，順利掩護中隊撤離，可林勃卻被國民黨反動派抓住了，被綁在七星延陵學校前的沙樸樹上。這時，日寇也來襲擊青峙村，國民黨反動派便丟下林勃逃走了。日寇見到被綁在樹上的林勃后，連刺了他17刀。林勃壯烈犧牲，年僅23歲！

林勃。

第二天清晨，余也萍和戰友找到林勃的遺體，發現他那件藏青色毛線背心上滿是被日寇用刺刀戳出的洞。她和戰友及當地群眾一起給林勃換上干凈的衣服，將他就地安葬。

余也萍帶走了林勃的背心，睹物思人，往事歷歷在目：林勃與自己一樣，都是寧波人，都是父親早逝，與母親相依為命。他們先后加入中國共產黨，在鎮海辦識字班宣傳抗日。其間，共同的信仰讓他們相愛。這件背心是余也萍見林勃穿得單薄，將自己的圍巾拆了，用拆出的毛線給林勃織的。

當晚，余也萍在月色下洗凈背心。后來，她在17個刀口處用毛線補上了17朵小紅花。

禍不單行，就在林勃犧牲幾天后，林勃母親也去世了，余也萍趕去送了老人最后一程。

余也萍把痛苦埋在心里，繼續革命，擔任了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政治部工作隊指導員。她將林勃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和一張林勃的照片放在衣服口袋里，以寄托對林勃的思念。

后來，余也萍在回憶錄中寫道：“每逢黨的生日，我總要取出林勃烈士的遺像來。這是一張一寸大的照片，我曾懷揣著它上了四明山，乃至遼闊的北方戰場。由于長期的戰爭環境，行軍時淋雨涉水，這張照片打濕了又曬干，曬干了又打濕，不知有多少次了，現在已經泛黃，只留下殘存的眉目，但我還是非常珍惜它?！?/p>

丈夫執著尋墓

1947年，余也萍和戰友丁公量組成了家庭。新中國成立后，他們定居南京。余也萍向丁公量說起過對林勃墓地的牽掛。1959年，丁公量帶部隊到寧波訓練。他決定去尋找林勃墓。

余也萍。

丁公量找到青峙大隊的干部，干部們也沒聽說過林勃墓地在哪兒。他不甘心，轉而去問當地群眾，一個男孩帶著他在草叢里找到了一塊插在土里的小木牌，上寫“林勃先生之墓”，墓地上的土已經流失。

丁公量在《林勃的墓》中寫道：“我高興極了。跑到大隊部向他們介紹了當時林勃同志被害的情況，要求他們保護好這位烈士的墓地，并請他們向上反映，希望修建墳墓，改木碑為石碑，應改刻為‘林勃烈士之墓’。碑后刻上他的簡單傳略和事跡，教育后人。”“我不認識林勃，但我聽也萍說過林勃死得很英勇壯烈?！?/p>

在結束寧波訓練前，丁公量專門去見了自己在寧波政府機關工作的戰友，反映了林勃墓地的現狀。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從未找一位當時已經成了浙江省領導的戰友辦過事，但為了把林勃的墓地盡快修好，他給這位戰友寫了一封信。”丁公量和余也萍的女兒丁芃說。

在丁公量的奔走下，林勃墓地得以重建，墓地就在七星延陵學校和那棵見證林勃被殺害的沙樸樹旁（后于2011年遷入王家溪口烈士陵園）。

余也萍在林勃墓前。

1965年，余也萍一家從南京遷居上海，離寧波更近了，余也萍幾乎每年都要來寧波給林勃掃墓。

1986年，余也萍自感身體不行了，將林勃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及林勃的照片交給了鎮海區黨史辦工作人員。讓她感到遺憾的是，那件毛線背心在戰爭年代遺失了。前幾年，鎮?？诤７罋v史紀念館工作人員根據資料描述，制作了一件繡有17朵小紅花的背心，放于展廳中。

鎮海口海防歷史紀念館工作人員根據資料制作的繡有17朵小紅花的背心

女兒接力掃墓

1989年，余也萍在生命最后時刻交代女兒丁芃：“把我安葬在寧波樟村，那里安息著我的戰友，離林勃墓地也不遠，你來看我的時候，代我去祭奠一下林勃?！?/p>

從此，丁芃每次給母親掃墓后，都要去給林勃掃墓。

丁芃給林勃掃墓。 記者 崔引 攝

得知丁芃給林勃掃墓的故事后，寧波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在舉行紀念浙東抗日根據地英烈活動時，常邀請丁芃出席。

2005年是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當年3月底，丁芃應邀來寧波參加了為期6天的愛國主義教育活動，和多位在四明山戰斗過的英雄的后代一起上四明山尋訪革命遺跡。她被抗日英烈的故事深深感動，加入了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

如今，已從上海一家研究所退休的丁芃，依舊活躍在新四軍歷史研究領域。她在搜集的資料中發現，在抗日戰爭時期，情侶一方犧牲，另一方重新組建家庭后，依舊為戀人掃墓、照顧戀人家人的故事，在四明山還有很多：

——1944年，浙東游擊縱隊警衛大隊政治指導員成君宜寫信給戀人徐志遠，希望她到四明山并肩作戰。但等徐志遠到達時，成君宜已經犧牲，她便留下來當了軍醫。20世紀90年代，徐志遠出資對成君宜的墓地進行修繕。多年后，家人按照她的遺愿，將她安葬在成君宜墓地旁邊。

——1942年2月，中共鄞江區委書記李敏被敵人殺害。李敏的戀人，也是她的入黨介紹人王甸剪下李敏的一縷青絲留作紀念。1983年，已經離休的王甸千里迢迢來寧波看望李敏的母親，認李敏母親為媽媽，還在《詩刊》著詩《媽媽》，詩中寫道：“媽媽，對著一個陌生而多情的60歲的老人，你能叫一聲孩子嗎？”

——20世紀40年代，浙東游擊縱隊三支隊支隊長林達和戀人傅爾為了革命事業將婚期一推再推，不想1947年林達壯烈犧牲。之后幾十年，傅爾一直關心著林達的晚輩。

始于愛情，終于敬仰。這些有情有義的故事和那些載入波瀾壯闊抗戰史冊的烈士故事一起，展現了民族大義，構筑起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也讓丁芃更深層次了解了抗日戰爭，理解了父母對林勃墓地的牽掛。

“英雄犧牲后，他們的戀人、妻子、丈夫痛不欲生。他們化悲痛為力量，在漫長歲月里用親情、溫情對待逝者與生者，這種清澈的愛令人感動。如果說我第一次去給林勃掃墓是因為有母親的委托，更多的因素是完成母親的遺愿，那么，現在我依舊給林勃掃墓，更多的因素是對烈士的崇敬，對父輩情懷的理解。即便林勃不是媽媽的戀人，如果因為某種機緣我知道了他的故事，也會堅持給他掃墓的?！倍∑M動情地說。

宣講生根發芽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余也萍每次到寧波給林勃掃完墓，都會在沙樸樹下給七星延陵學校的孩子們講林勃的故事。慢慢地，這棵沙樸樹成了林勃的化身，學生們叫它英雄樹。余也萍在沙樸樹下的宣講生根發芽，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宣傳林勃事跡的隊伍。20世紀80年代初，青峙小學(七星延陵學校曾用名）校長吳月燕成了遠近聞名的林勃事跡宣講員，附近學校的學生也會來到沙樸樹下聽她講故事。

20世紀80年代初,青峙小學(七星延陵學校曾用名）校長吳月燕在沙樸樹下給學生講林勃的故事。

丁芃接過母親的接力棒后，也和當地學校結緣。蔚斗小學副校長孫飛娜的手機里珍藏著兩張和丁芃的合影，分別拍攝于2001年和2021年，每張照片背后都有故事。

丁芃（左）和孫飛娜2001年在林勃墓前合影。

丁芃（左）和孫飛娜2021年在蔚斗小學合影。

2001年清明節前的一個雙休日，當時還在七星延陵學校任教的孫飛娜看到有人將一束鮮花放在林勃墓前，便問她是林勃的什么人。丁芃說：“我是從上海來的，林勃是我媽媽的戰友?！?/p>

“一個人來為媽媽的戰友掃墓，太令人敬佩了?！睂O飛娜主動和她合了影，并了解到她叫丁芃。

后來，孫飛娜從寧波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得知余也萍一家和林勃的故事后，更加感動了，她在給學生講林勃的故事時，加進去了余也萍繡17朵小紅花、丁公量尋墓、丁芃掃墓的故事。學生們不僅從故事中汲取了林勃烈士的豪氣，還汲取了余也萍、丁公量、丁芃的義氣。

2010年8月，七星延陵學校并入蔚斗小學，林勃犧牲地的學校和林勃的母校合二為一。由于七星延陵學校門前的沙樸樹已經枯死，蔚斗小學的師生們便在校園里種了一棵沙樸樹，每逢清明節、烈士紀念日等日子，學校都要在沙樸樹下舉行紀念林勃的活動。

學生楊宇軒在話劇《英雄的熱土》中飾演林勃。

這些活動改變著學生的精神面貌，原本文弱、內向的學生楊宇軒在話劇《英雄的熱土》中將林勃的大義凜然演得很到位。他說，在排練中，林勃的精神深深影響了自己的性格。

2021年清明節前后，丁芃在給林勃掃完墓后，來到蔚斗小學查找林勃的資料，看到了這棵沙樸樹，很感動。她說：“我已經進入古稀之年，如果有一天我走不動了，沒法再來為林勃掃墓，也會放心了，因為一代代的學生會紀念他。”那天，孫飛娜和丁芃又合了一張影。

84年過去了，林勃如果知道余也萍一家和母校師生對自己的守望，一定會感到欣慰。

2025年12月13日是第12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蔚斗小學學生們在沙樸樹下紀念林勃。 記者 楊靜雅 攝

讓林勃欣慰的事仍在不斷發生著，在蔚斗小學舉行的第十二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紀念活動上，該校校長李玉萍對學生們說：“我們要珍愛和平，牢記歷史，因為一個崇尚英雄的民族才會英雄輩出！”學生們也用詩歌《校園里的沙樸樹》向林勃承諾——

校園里的那棵沙樸樹

我們喚他英雄樹

在歲月靜好的時光里

少年砥礪品學鍛煉體魄

我們說

紅色基因不變時代使命不忘

正氣蔚然成風

英雄樹讓家國情懷代代相傳

來源：甬派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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