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開原創】竹椅憶舊（肖北京）

□文/肖北京

舊時農村，最常見的家具莫過于竹椅了，幾乎家家都有幾把。家里來了客人，隨手抓一把椅子讓座，也就成了最樸素的待客之道。

竹椅有多種：靠背椅，四方形低矮單椅子，睡椅或躺椅。后者往往是條件稍好一點家庭會置備，而最普通的是靠背椅。這些竹椅大多是趕圩時買的，有的人家也會在叫篾匠師傅編籮筐時順帶做上幾把。

做竹椅一定要選擇三五年生、竹節長、直徑均勻的老竹，嫩竹易裂，被蟲蛀的更不能用。隨后根據椅子大小尺寸，將竹子按椅腿、橫檔、靠背構造等，鋸成所需長度，再用火烘烤竹子需彎曲部位，趁熱彎曲定型。

竹椅的四條腿及坐面邊框，都是由竹子經熏烤彎曲連接而成的；方形的坐面橫鋪密實的竹片；后面的邊框及兩側邊框靠后的位置，各鑿有或扁或圓的孔洞，分別插上竹片和竹棍，構成一“甲”字狀柵欄式靠背（所謂的“靠背椅”由此而來）。篾匠師傅會將竹節處稍稍磨平，以避免竹刺傷人。這樣，一把中規中矩的，無需繁復打磨的竹椅就完工了。

新竹椅往往帶有竹子的清香，時間久了，漸漸地褪去青色，直至微微泛著溫潤的灰白色。

每次回到老家，頭件事就是打掃廳堂，將幾把竹椅搬到曬坪上，用水管沖洗干凈蒙在上面的灰塵，太陽曬一曬，被歲月沉淀的暗色又顯得清爽了。忙完了，習慣性地依靠在竹椅上。被太陽曬過的竹椅，仿佛有當年爺爺、父親的余溫，暖暖的，摩挲著椅背，能感覺到那被上代人汗水浸潤過后所滲透出的深沉的滄桑，陡然間，被時光塵埃覆蓋的記憶又被重新喚醒。

早年間購回家什，家家戶戶都要刻上當家人的名字。爺爺也是一樣，買回竹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椅背上刻上自己的大名。爺爺認不得幾個字，但自己的名字卻會寫，只見他拿一把剪刀，用剪刀尖用力在椅背上劃拉，有時用力過猛，字的筆畫被刻得歪歪扭扭像蚯蚓，但總歸認得清。到父親這一代，分列門戶，新添置了竹椅，就叫我鐵釘代筆，把父親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刻在椅子上。

現在我坐著的竹椅，椅背上父親的名字依然是那樣清晰，時空的經緯線突然顯得柔軟，恍惚間又見他坐在竹椅上，面前一小茶幾，茶幾上擺放著一把白色陶瓷茶壺。父親端起茶壺，慢悠悠地斟滿茶杯，但他卻不急于喝，而是盡情讓滾燙茶水散發的氣霧彌漫開來，陶醉地嗅著茶的香味兒。聞夠了，賞夠了，才小心地端起茶杯，悠然的啜一口，緩緩地潤入喉嚨，那種悠閑、愜意、自得，像極了書里的桃源中人。我看著椅背上父親的名字，“瞻顧遺跡，如在昨日”，眼眶不禁有些發酸。

竹椅是農家人最貼心的幫手，剁豬草、燒灶火、縫縫補補，順手提一把竹椅，方便得很。大人收工回家，也是隨意拖過一把竹椅坐下，竹椅的清涼瞬間消解大半疲勞。接過孩子遞上的蒲扇，微微搖幾下，汗涔涔的身子也有了一絲愜意。

小時候我最愛等爺爺從石灰廠回來，手腳麻利地給他搬來竹椅，又忙取來大蒲扇，“嚇哧、嚇哧”地給爺爺大力扇風，看著爺爺身上的汗漸漸退去，聽著爺爺“蠻會、蠻會”的夸贊，心里甜滋滋的，越發有勁地扇著。但終究力盡，速度自然慢下來，爺爺見我有一下沒一下的，就會笑話我“吃奶的力氣都用完了哇”，便接過蒲扇搖起來。

最美的是夏夜，吃過晚飯，沖好涼，左鄰右舍會不約而同地都把竹椅搬到門口小禾坪上，大人們圍坐一起，搖著蒲扇，談論著一年的農事與收成，安排著第二天要完成的農活。我們小孩則有耗不完的精力，追逐著點點流螢，唱著“火螢蟲，唧唧蟲，翻轉屎窟吊燈籠，吊呀吊……”的童謠，將捕捉到的螢火蟲放入裝過藥的玻璃小瓶里。好勝的我們總是喜歡比較誰抓的螢火蟲多，誰的玻璃瓶最亮。

玩累了，就擦擦手上的螢粉，搬一張竹椅坐在爺爺身邊，聽爺爺講他的童年故事，我對祖上的一切認知都來自于爺爺的敘述。爺爺沒有讀過書，但他聽過很多古文（贛南地區特有的一種一個人攜一把二胡說唱的藝術形式），看過戲，肚子里藏著很多故事。在夏夜乘涼時望著天上繁星，爺爺就會指著那顆最亮的星告訴我們那是北斗星，那個像勺子一樣排列的就是七星女。牛郎織女的故事就是在這樣的夏夜獲知的。

爺爺雖然沒有說書人那樣繪聲繪色的功力，但他講述的那些神奇的神話傳說卻能激發孩子的想象力，我們總是懷著對故事主人公命運的好奇，不斷地問爺爺，“后來呢，后來呢？”有時爺爺也會在故事的緊要處故意賣一個關子，讓我們留待明晚見分曉，于是大家不情愿地回屋睡覺了，我常常是想象著故事的結局進入夢鄉的，夢里都是故事里的神仙。

竹椅還是我們的玩具。頑皮的我們將竹椅排成一列，身子朝椅背，兩手握著椅把，倒坐在椅子上，學著騎馬的姿勢，唱著“騎馬嘟嘟，騎上寧都……”于是“駕、駕”地移動著竹椅向前運動，來來回回不停。此類游戲只能是大人們不在家的時候玩玩，因為對竹椅損傷大，偶爾被大人發現，少不了一頓呵斥。

玩膩了騎馬的游戲就玩劃船游戲，這個簡單，跟騎馬游戲類似，也是把竹椅排成一列，大家如常坐在椅子上，兩手下垂，做劃水動作，嘴里唱著童謠：“搖擼，搖擼，搖到贛州府。贛州府里買面鼓，買面銅鑼送姊姊；姊姊要留涯住，涯不住，涯要歸去學打布；打布打不贏，涯要歸去學做罾；做罾做唔圓，涯要歸去學種田。”這個游戲相對輕松，大家樂哈哈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下午。

另一類游戲則對竹椅影響小，把竹椅擺成一圓圈，坐椅上依次輪著對拍手掌。我們把祖母哄睡童謠改成游戲歌，拍一下唱一句：“一籮窮，二籮富，三籮蒸酒磨豆腐；四籮滿冬冬，五籮做相公；六籮打官司，七籮生馬騎；八籮坐花廳，九籮做老蟹；十籮足足，上山打鹿。”輪到唱“打官司”句就瞪眼鼓腮，唱到“做相公”則又得意洋洋。竹椅圍成的圈里，童年就這樣悄然流轉。

如今竹椅漸漸被沙發取代，但那些嵌在竹節里的歡聲笑語，凝固在竹椅上的親情永不會消逝。撫摸著椅背上父親的名字，往昔歲月便順著竹紋漫上來——爺爺的故事，父親的茶香，還有那此起彼落的童謠，都在竹椅的吱呀聲里醒了過來。那把當年曾在裊裊炊煙的屋檐下獲得生命的竹椅，會瞬間將人們帶入有著父輩體溫的生活現場。

供圖 肖北京（路開文化）

肖北京，1983年畢業于原江西贛南師范專科學校（現江西贛南師范大學）中文專業，中學高級教師，退休。現居江西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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