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冬夜,雪片子下得又密又急,落在鼎慶樓的木招牌上,把“鼎慶樓”三個字裹得發虛。20歲的崔小紅裹著洗得發白的棉襖,手里攥著給生病母親買熱湯的零錢,推開門的瞬間,她還不知道,這扇門后藏著的,是讓她記一輩子的相遇,也是纏一輩子的遺憾。
門口的雪地里,兩個醉醺醺的流氓正圍著賣糖炒栗子的老太太起哄,老太太的攤子被踢翻,栗子滾了一地。崔小紅嚇得往后縮,想繞著走,可沒等挪步,一個穿軍綠大衣的男人就沖了過去。那是霍東風,眉眼間帶著股混不吝的江湖氣,三拳兩腳就把流氓揍得抱頭跑。可誰能想到,沒過幾分鐘,那倆流氓竟揣著刀子折返,對著霍東風的后背就捅了兩刀——他們是沖著護在老太太身前的崔小紅來的。霍東風倒在雪地里時,還伸手把崔小紅往身后拉,染血的手攥著她的袖口,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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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小紅慌得眼淚都忘了掉,攔了輛路過的馬車就往醫院送。到了急診室,醫生拿著手術同意書問誰是家屬,她看著昏迷中還皺著眉的霍東風,咬著牙在“妻子”那一欄寫下自己的名字。就是這兩個字,把兩個本該是陌生人的人,牢牢拴在了一起。霍東風這顆飄了大半輩子的浪子心,在病床上醒來看到崔小紅的那一刻,終于落了地;可當時誰也沒料到,這場舍命相救的相遇,最后會讓崔小紅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著。
霍東風養傷的那兩個月,是崔小紅這輩子最甜的日子。他會提前去電影院排隊買好票,帶她看《廬山戀》;會把她領回自己租的小單間,用煤爐燉酸菜白肉鍋,說“以后天天給你做,讓你吃夠”。沒等鍋氣散透,崔小紅就查出懷了孕,兩人正商量著開春就領證,可趕上嚴打,霍東風早年幫兄弟出頭打架的事被翻了出來,成了通緝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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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躲風頭,霍東風帶著崔小紅躲到了郊區的遠房親戚家。可天不遂人愿,崔小紅突然發起高燒,燒得直說胡話,村醫來看了,說是肺炎,再拖就沒命了。霍東風沒法子,背著她就往城里跑——他知道這一去可能被抓,可他不能看著崔小紅和孩子出事。剛把人送進急診室,穿制服的警察就堵在了門口,霍東風被帶走時,只來得及跟崔小紅說一句“等著我”。
在看守所里,霍東風滿腦子都是崔小紅和肚子里的孩子。他偷偷把藏在衣領里的退燒藥吞了下去,假裝燒得昏迷,被送到了醫院病房。趁著看守不注意,他硬生生把窗戶的鐵柵欄掰彎,翻出去找了輛沒人要的自行車,又騎回親戚家接崔小紅。兩人騎著車往城外逃,眼看就要出城門,卻被卡點的警察攔了下來。這次被抓,霍東風看著崔小紅哭紅的眼睛,心里清楚:短時間內,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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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后,崔小紅在農村接生婆的土炕上,生下了個胖小子,她給孩子起名“二胖”。弟弟崔國明找到她時,她抱著孩子哭得渾身發抖,說“我對不起家里”。最后,她還是跟著弟弟回了城。沒過多久,街上傳來游街的哨子聲,崔小紅抱著剛滿月的二胖跑出去,一眼就看到了卡車上戴著手銬的霍東風。她追著卡車跑,喊得嗓子都啞了:“霍東風!看看你兒子!”卡車越走越遠,她看見霍東風趴在欄桿上,眼淚順著臉往下淌——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回了家,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像針一樣扎人。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說她是“犯人老婆”,說二胖是“小犯人”。崔小紅熬了三個月,實在扛不住了,留下一張紙條說“去外地打工”,偷偷走了。一個月后,她從日本打了個電話回來,聲音聽著挺平靜:“我在這邊賣化妝品,挺好的,別擔心。”電話那頭,父親哽咽著說:“二胖……二胖會叫媽媽了。”崔小紅沒說話,掛了電話就蹲在電話亭里哭,哭完了,又得擦干眼淚往化妝品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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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走,就是11年。崔小紅在東京站穩了腳,月入兩萬,后來嫁了個當地人,又生了個兒子。直到母親病重,她才不得不回國。母親的葬禮上,她見到了11歲的二胖,孩子看著她,眼神里全是陌生,一句話都沒說。葬禮結束后,崔國明幫她收拾行李,翻開她的錢包,看到里面夾著一張全家福——崔小紅和陌生男人,還有個小男孩。崔國明沒說話,只是把錢包遞還給她,他知道,姐姐這次回來,只是送母親最后一程,這個家,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就在崔小紅走的那年,霍東風刑滿釋放了。以前跟著他的小弟二美,這些年在東林市混出了名堂,成了道上的大哥。二美給霍東風找了個活,在魚市收保護費,雖說不體面,但能掙錢。可沒干多久,霍東風就又惹了麻煩——崔國明被個叫“狗腸子”的混混欺負,霍東風看不過去,把人揍進了醫院,結果又被抓了進去,判了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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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出獄,霍東風下定決心要改邪歸正。他攢了點錢,想在鼎慶樓附近開家小酒樓,安安穩穩過日子。可剛把店面盤下來,當地的地頭蛇大濤就找上門,說要收“保護費”,不給就砸店。霍東風忍了兩次,第三次大濤又來砸東西,他忍不住跟人打了起來,混亂中失手把大濤打死了。這一次,他被判了15年。算下來,他這輩子在牢里待的時間,比在外頭自由的日子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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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霍東風吃完晚飯,去廣場上看人跳廣場舞。正看得熱鬧,突然有個小伙子拿著刀子追著一個姑娘跑,霍東風想都沒想就沖了上去,用身體護住了姑娘。刀子捅進他肚子時,他還想著“別傷著姑娘”。送到醫院時,搶救他的醫生,正好是當年給她治刀傷的“碎嘴子”醫生。醫生拼盡全力,可這次沒能創造奇跡——霍東風因為失血過多,走了。
二胖接到醫院電話時,整個人都懵了。趕到醫院看到父親的遺體,他抱著病床嚎啕大哭。他當了20多年的“犯人兒子”,走到哪都抬不起頭,可父親最后,卻是以“見義勇為”的英雄身份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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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日本的崔小紅接到二胖的越洋電話時,還以為兒子是催她回國過節。可聽到電話里的哭聲,還有“爸沒了”三個字,她半天沒說話。電話那頭的忙音響了很久,她才緩緩放下手機。幾天后,她獨自回了國,沒聯系任何人,只是買了束白菊,去龍山寺陪著霍東風的骨灰坐了一下午,直到天黑。她不知道,霍東風臨終前,口袋里還揣著個小小的火柴盒——那是當年她在鼎慶樓買湯時,老板送的,霍東風揣了一輩子。
崔小紅的人生滿是遺憾,可她弟弟崔國明的日子,也沒好到哪去。崔國明娶了個叫李小珍的姑娘,是個典型的東北媳婦,能干、實在,不管崔國明做什么,她都支持。崔國明總想干番大事業,可每次創業都失敗:開飯館虧了本,賣服裝壓了貨,家里的積蓄全折騰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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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崔國明聽說炒郵票和IC卡能掙錢,又把家里唯一的房子抵押了出去。結果不僅沒掙錢,還欠了十幾萬的債。李小珍知道后,沒罵他一句,只是說:“別怕,咱們還有個小服裝店,好好干,一年就能還清。”說完這話的第二天,李小珍因為連日操勞,精神恍惚,過馬路時被一輛貨車撞倒了。送到醫院時,她已經快不行了,拉著崔國明的手,氣若游絲地說:“從認識你的那天起,你就是我的偶像,現在也還是……”她還說,最懷念的就是以前一家人每周去鼎慶樓吃頓飯的日子,簡單,卻踏實。
李小珍走了,崔國明徹底沒了方向。他把服裝店關了,看著三個年幼的孩子,還有十幾萬的債,咬了咬牙,決定去韓國打黑工。想當年,他可是哈工大的高材生,可到了韓國,只能干最底層的活:在工地搬沙石,下礦井挖煤,每天都要吸一肚子粉塵。他每個月能掙一萬六,自己只留四千塊夠吃飯,剩下的全寄回家給孩子交學費、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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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韓國干了五年,崔國明終于還清了債,可回國體檢時,卻查出了肺腺癌晚期。醫生說,病因就是長期吸入礦井里的有害塵埃。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了,崔國明最大的心愿,就是把當年的鼎慶樓重新開起來——那是他和李小珍最懷念的地方,也是姐姐和姐夫相遇的地方。
二胖知道舅舅的心愿后,到處打聽鼎慶樓原址的情況,發現那里被一個叫馮娟的女人改成了整形醫院。為了幫舅舅圓夢,二胖想了個“碰瓷”的法子:假裝在整形醫院門口摔倒,說腿被撞壞了,逼著馮娟把店面退了出來。沒過多久,鼎慶樓重新開業,鞭炮響了一上午,生意特別火爆。崔國明把店里的股份分給了二胖和自己的女兒夢夢,看著滿店的煙火氣,他笑著說:“小珍要是在,肯定高興。”沒過幾個月,崔國明就走了,二胖按照他的遺愿,把他的骨灰和李小珍的合在一起,撒在了郊外的荒山上,沒立墓碑,只在旁邊的樹上掛了一只風鈴——風一吹,鈴兒響,就像他們還在身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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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東風的兄弟二美,當年在道上有多風光,后來就有多狼狽。他出門要帶四個保鏢,身上總穿著防彈衣,常跟人說:“想弄死我的人能排半條街,一天能接五個威脅電話。”可再小心,也躲不過災禍。有一天,他在飯店包廂里談事,兩個蒙面人突然沖進來,拿著五連發獵槍對著他開槍,“胸腔幾乎被打爛”。這案子,直到十幾年后才告破。二美的死,讓霍東風更堅定了“洗心革面”的決心,可惜,命運沒給他太多安穩的日子。
還有個叫郭大炮的,也是個苦命人。他以前是副食站的勞模,切肉又快又準,人送外號“郭一刀”。可后來副食站倒閉,他下了崗,日子就塌了:老婆嫌他窮,跟人跑了;母親病重去世;沒過多久,父親又癱瘓在床。郭大炮心里憋得慌,聽人說洗頭房能放松,就去了一次,結果剛進去就遇上警察檢查,還被拍了照上了本地新聞,成了街坊鄰居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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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倒霉的是,當地發生了一起命案,郭大炮那段時間總去江邊散步,想“洗去晦氣”,結果被當成了頭號嫌疑人,抓進了看守所。在里面,他怕被人欺負,就吹牛說“人是我殺的”,沒想到這話被當成了“認罪供述”,最后被判了無期徒刑。
崔國明和郭大炮是老同事,知道他老實,肯定不會殺人。為了幫他翻案,崔國明開始自學法律,想考個律師證幫他辯護。可沒想到,他早年為了掙錢,幫人生產過違規的“小孔眼鏡”,因為這事,律師證沒考下來。即便如此,崔國明也沒放棄:他一邊打工掙錢,一邊幫郭大炮收集證據,還替他照顧癱瘓的父親,供他年幼的女兒郭小雪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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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大炮在牢里待了17年,終于拿到了無罪釋放的判決書。可當他走出監獄大門,想找崔國明道謝時,卻聽說崔國明已經走了。郭大炮拿著判決書,在崔國明的墓前跪了很久,眼淚把墓碑都打濕了——他欠崔國明的情,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這群人的故事,就像東北的冬天:有雪地里的刺骨寒,也有煤爐旁的煙火暖。霍東風用一輩子證明“浪子回頭金不換”,可命運沒給他太多時間;崔小紅為了“體面”逃了半生,最后把遺憾刻進了骨子里;崔國明和李小珍的愛情,沒什么轟轟烈烈,卻在柴米油鹽里守住了初心;郭大炮、二美,他們都是普通人,在時代的浪潮里被推著走,嘗遍了人生的苦,也品過片刻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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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們常說:“命是定的,運是活的;遺憾是常的,希望是有的。”霍東風到最后,用“見義勇為”洗去了“犯人”的標簽;崔國明走之前,圓了重開鼎慶樓的心愿;郭大炮雖冤了17年,可最后也沉冤得雪。就像鼎慶樓重新升起的煙火,不管過去有多少遺憾,日子總要往前過,總有新的希望,在煙火氣里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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