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那堂無人講授的人性課
我人生中最深刻的一堂人性課，是在一個夏日的牌桌上開始的。
那年我二十五歲，剛辭去一份不咸不淡的工作。李叔邀我喝茶——他是父親的老友，被親戚們私下稱為“老狐貍”，眼神里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茶館包廂里，煙霧繚繞，除了李叔，還有三位衣著考究的女士。她們的手腕上，鐲子碰出清脆的聲響。
“三缺一，小伙子來湊個數？”一位燙著卷發的阿姨笑著說，口紅是時興的磚紅色。
我剛想說不會，李叔在桌下輕輕碰了碰我的腿，笑著站起身：“他小孩兒，哪會這個。走，陪叔去買包煙。”
出了包廂，他才壓低聲音：“清一色女人局，能躲就躲?！币娢乙荒樌Щ?，他搖頭笑道：“以后你會懂的。走，找個清凈地方，跟你說說話?！?/p>
我們換到臨窗的卡座。窗外是車水馬龍，李叔抿了口茶，眼神變得深遠。
“我像你這么大時，吃過不少虧?！彼f，“以為真心能換真心，后來才明白，人際關系有時就是一場表演。但不是讓你學壞，是讓你知道，什么時候該戴面具，什么時候能摘下來?！?/p>
他說起年輕時在廠里的日子。有個師傅，技術最好，卻總被排擠，因為“太老實，什么話都往外掏”。還有個采購員，人前稱兄道弟，人后吃回扣吃得滿嘴流油?！熬拖裣茨_水不能洗臉，可游泳池里誰沒腳？要緊的是，你得知道自己在哪個池子里?！?/p>
窗外走過一群西裝革履的人。李叔下巴微抬：“看見中間那位了么？王總，當年住我隔壁。我結婚那年，他窮得找我借了五百塊錢。現在呢？”他笑起來，眼角皺紋深如刀刻，“上個月他兒子結婚，我沒去。禮金托人帶去的，比標準多一千。為什么？”
他沒等我回答，自己說了下去：“因為前年我女兒生病，他幫忙聯系了最好的醫生。人情這東西，沒有白收的禮，也沒有白吃的飯。你得記著，也得還著，但不能說得太明白。”
茶涼了，服務員來續水。是個年輕姑娘，笑得真誠。等她走遠，李叔低聲說：“看見沒？這樣的姑娘，要是去做銷售，專跑女性客戶，業績準差不了。為什么？女人最懂女人需要什么，也最舍得為這需要花錢。這不是偏見，是現實。男人賺錢，女人花錢，千百年的道理了。”
我想起大學時的一件事。有個室友，總愛打聽別人找到了什么工作，每次聽說誰拿的offer比他好，那幾天的臉色就會特別陰沉。我把這事說了，李叔點頭：“這就對了。人就這樣。不認識的人中五百萬，你頂多羨慕一下。要是你最好的朋友突然發了財，你心里那點不自在，藏不住的。朋友希望你好，但不希望你比他好太多。親近，有時候反而經不起比較?！?/p>
他突然問我：“你談過戀愛沒？”
我搖頭。
“難怪。”他笑，“好男人，不在市場上流通。真正的好東西，不等擺上貨架就被人預定了。所以啊，遇到好的，別猶豫，也別覺得后面還有更好的。這和挑水果一個道理，最新鮮的那批，主婦們天不亮就搶光了?！?/p>
他從口袋里掏出個絲絨盒子，打開，是塊樸實無華的玉佩：“下個月你李嬸生日，這個，比同價位的金鏈子強。送禮，要送性價比低的。兩千塊的手機，就是個工具；兩千塊的絲巾，就是個念想。人記不住實用，記得住心意?！?/p>
天色漸暗，華燈初上。李叔看看表：“走，帶你去個地方?！?/p>
我們去了一家小酒館。老板是他朋友，姓陳，臉上有道疤，話不多，但每句話都在點上。幾杯下肚，李叔指指陳老板：“看見沒？當年為了給工人討工資，一個人攔了老板的車，這疤就是那時留的。你說他是自私還是無私？”
陳老板聽見了，倒滿一杯酒，一飲而盡：“什么自私無私。我就知道，該我的我得要，該護著的我得護。心軟？心軟的人我見多了，最后都是自己蹲墻角哭。”
那晚，李叔說了很多。說他在最困難時，親戚們都躲著走；說他在最風光時，飯局上永遠坐主位；說他見過最老實的人被逼到跳樓，也見過最心狠的人活得瀟瀟灑灑。
“可你知道么，”最后他說，眼里有醉意，也有清醒，“我最后悔的，不是該狠的時候不夠狠，而是該軟的時候，忘了怎么軟。人性這東西，你越琢磨，越發現它就是個圓。你以為走到了對面，其實還在原地?！?/p>
離開時，街上已空無一人。李叔站在路燈下，影子拉得很長?！坝涀?，”他說，“今天這些話，不是讓你學壞，是讓你看清?？辞宄?，你才能選——選什么時候戴面具，什么時候摘下來；選什么時候伸手，什么時候握拳。老狐貍不告訴別人的，不是怎么算計，是怎么在算計的世界里，不算計地活著?！?/p>
他轉身走了，沒入夜色。我站在路燈下，忽然想起他說過的一個比喻：人生就像打牌，你不能決定摸到什么牌，但你可以決定怎么打。而真正的高手，不是那些總贏的人，是那些知道什么時候該離開牌桌的人。
那晚的風很輕，我卻在風里，聽見了無數張面具碎裂的聲音。原來，最深的真實，往往藏在最世故的講述里；而最高明的人性課，從不在書本里，只在那些欲言又止的停頓中，在那些茶杯抬起又放下的空隙里，在那些路燈下被拉長又縮短的影子里。
我后來再沒和李叔打過牌，但他的那些話，像種子一樣埋在心里。它們沒有讓我成為另一個“老狐貍”，而是在我該坦誠時，提醒我保護自己；在我該懷疑時，教我相信善良；在我看見深淵時，讓我記得仰望星光。
這堂課，至今還在繼續。而最好的學生，或許就是那個終于明白：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是最艱難的修行，也是最珍貴的成人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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